从公共知识分子到“网红知识分子”
2024-01-03吴冠军刘铭康
吴冠军,刘铭康
(1.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2.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硕士研究生)
公共知识分子和大众传媒之间的关系一直是暧昧不清的。我们可以把人类传播活动的发展,初步分为四个阶段,每个阶段都能看到公共知识分子的身影。
在口语和文字传播时代,人类通过语言和文字记载进行传播,这个时期的孔孟老庄广收门徒、传道授业、著书立说。在印刷时代,知识的传播速度大大加快,前有文艺复兴、宗教改革时代的公共知识分子利用小册子战胜世俗和愚昧,后有清末民初知识分子救亡图存引发的办报热潮。进入电子传播时代,广播电视的广泛影响力吸引了诸多知识分子,海德格尔、哈贝马斯、齐泽克等人均将广播电视当作传播思想的重要渠道。如今,数字媒介平台因其开放性、即时性、交互性等特点成为了公共知识分子新的聚集地。可见,随着媒介的发展和变革,公共知识分子已经从报刊、广播、电视等“前数字媒介”场域进入到了数字媒介场域。
“前数字媒介”是相对于近些年兴起的网络媒体、手机媒体等新媒体而言的,代表形态有报纸、杂志、广播、电视等,它们通过固定的收发装置,定期向受众提供信息。
梁启超曾言“报馆有益于国事”,报刊一直是公共知识分子理想的公共领域之一,两者是密不可分的。从中国近代的“同人办报”“文人论政”开始,报刊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知识分子们讨论公共事务、传播先进思想和广开民智的重要平台。进入现代后则具体表现为公共知识分子在报刊上发表的时评文章,报刊也会为其开辟相应的专栏,比如人民日报的“人民论坛”“今日谈”、中国青年报的“冰点时评”、南方周末的“方舟评论”等。这些报刊因为刊登了公共知识分子的言论而受到欢迎,而这些公共知识分子也通过报刊建言立说,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
在电视普及之后,越来越多的公共知识分子以节目嘉宾或讲坛节目主讲人的身份出现在电视荧幕中,而且往往具备一定的知名度和学术地位。但是与报刊不同的是,公共知识分子在电视节目中更受制于媒体框架的影响。作为节目嘉宾,公共知识分子需要配合主持人完成互动,其回答的内容也限定于主持人的提问;作为主讲人,电视媒体也占有绝对的主导权,知识分子们只拥有内容创作的权利,具体的授课方式、内容编排等需要节目组审核安排,为了节目效果可能还需要反复录制。公共知识分子登上电视节目的效果是明显的,电视节目收获了更高的收视率,公共知识分子提高了自身的影响力,其书稿也受到追捧。但是这种行为本身却遭到了不少质疑,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各大高校博士生在网络上对于丹的联名声讨,不少学界人士认为她“糟蹋经典、误导观众”,其在2007年登上作家富豪榜第二位也饱受诟病。布尔迪厄认为,“电视并不太有利于思维的表达”,“电视是一种极少有独立自主性的交流工具”。[1]公共知识分子是否应该主动介入电视媒介并接受收编?其在节目中传播的非专业领域的话题是否具有可信度?专业领域的话题是否因为媒体逻辑而缺乏学术性、不利于观众思考?利用电视节目谋求个人利益是否有违大众对公共知识分子的期待?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学界和业界一直讨论不休。
有关数字媒介的概念,学界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从广义上来讲,数字媒介包含数字电视、数字广播、数字电影等一系列通过数字信号存储、传输、接收的设备。这里采用狭义的概念,即以互联网为载体的媒介和媒介平台。2009年新浪微博正式上线,开启了数字媒介时代。从1995年网络论坛(BBS)爆火到2009年新浪微博正式上线之间的时期,互联网的传播方式实际上依然和传统媒介时代保持着一致性,即“少数意见领袖/多数社会受众”的中心化模式。尽管在这个时期互联网正在逐步普及,但在互联网设置议题、制造话题的仍然是继承传统媒介时代“遗产”的公共知识分子——拥有一定的社会知名度而在网络上依然风生水起的群体。同时,这个时期参与社会公共话题讨论的也不是普通的大众,通常是具有一定知识文化水平和经济能力的“中间阶层”,数字鸿沟在这个时期依然较为明显。而在2009年新浪微博上线之后,由于微博的准入门槛较低,加之智能手机和互联网的进一步普及,精英和大众之间的壁垒被打破了,体现出明显的“去中心化/再中心化”特征,“网红知识分子”则是再中心化中的重要一环。
在20世纪80年代,梅洛维茨在戈夫曼拟剧论与麦克卢汉媒介即信息论的基础上,提出了媒介情景论。他认为,媒介和社会环境是一对相互影响的变量,一旦媒介发生变化,那么社会环境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这种变化又会使人们为了适应新的社会环境而做出改变。从社会角度看,“网红知识分子”正是诞生于新媒体技术更新和共享经济繁荣的大背景下。新媒体技术的迭代,为“网红知识分子”的产生奠定了技术和物质基础——当下的数字媒介技术操作简易,公共知识分子不再需要借助传统媒介传播知识,而是可以利用新媒体自主进行。《中国共享经济发展报告(2023)》显示,2022年我国共享经济市场交易规模约为38 320亿元,同比增长约3.9%,其中,知识技能领域的市场交易规模位居第三,为4806亿元。[2]尤其是近些年知识付费模式的兴起,提高了公共知识分子发挥“认知盈余”的意愿,从而摇身一变成为“网红知识分子”。
为什么“网红知识分子”能够成为公共知识分子的最新形态?在“娱乐至死”的氛围中,“网红知识分子”满足了受众对高质量内容的需求。数字媒介时代的信息纷繁庞杂,质量高低不一,极度碎片化的信息对受众的媒介素养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由于“算法黑箱”的存在,平台智能算法并不能对检索出来的数据负责,也不会对结果产生的原因做出解释。“网红知识分子”就成为了算法时代的赢家:他们以某种专业身份来为内容质量进行解读和背书。
进而,“网红知识分子”满足了媒介和受众对于自我形象塑造的需求,不管是受众个人还是平台媒介,都希望将自身包装成有深度和内涵的形象。个人通过关注和谈论“网红知识分子”满足自身在群体中的优越感,在这个过程中,“网红知识分子”作为一种新型的“社交货币”,区别于普通娱乐化的网红而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作为媒体也是如此,需要“网红知识分子”来平衡娱乐化和专业化,以此提升一个节目、一场直播或一个平台的“档次”,通过“网红知识分子”传递出来的信息也更容易被受众所认同。
于是,“网红知识分子”与传统媒介环境下的公共知识分子就有所不同:他们通常兼具娱乐性和严肃性。一方面,他们和公共知识分子一样乐于向大众分享专业知识;另一方面,他们则使用娱乐化的话语方式,让自己的观点和知识更加浅显易懂,从而收获更多的流量。
《百家讲坛》的主讲人,代表了电视媒介中的公共知识分子形象。他们表情通常比较严肃,所讲的内容也可以通过各种资料考察,视频画面和配音具有宏大的历史氛围。而且在场景的设置上,主讲人站在类似课堂的主讲台上,身着正装,与现场观众保持一定的距离。所有的节目设计都在试图打造一种专业、严肃的仪式感。
而活跃在网络综艺类节目中的“网红知识分子”,其严肃性被综艺性和娱乐性所取代。受到注意力经济和商业逻辑的影响,他们在内容的选择上往往设置时事热点和公众关注的话题,这样可以吸引更多的观众,也更符合年轻人的口味。节目中的“网红知识分子”以主持人、导师、嘉宾等形象出现,相较于传统的电视节目,“网红知识分子”在传播过程中使用的语言和内容更加通俗化,甚至经常以一些“网络热梗”来营造气氛。节目的表现形式也更加多种多样,比如在《奇葩说》中采用的是辩论的形式,主持人、导师和辩手在节目中被观众所包围,空间距离的缩短也带来了心理距离的拉近;在《圆桌派》中,节目不设剧本,主持人、嘉宾仅靠一张圆桌相隔聊天,来分享知识和观点;而在《锵锵行天下》中采用了文旅的方式,将节目的录制现场从室内转到室外,嘉宾们以自己独特的视角、个性的体验来看待自然、社会和生命。
“网红知识分子”参与的节目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传统知识类节目,而是带有娱乐性质的“脱口秀”,即使其中不乏许多引人深思的思想,但是总体上严肃性有所下降。就像在《奇葩说》中,作为导师和选手的“网红知识分子”在衣着上整体为休闲风格,有时还会出现一些“奇装异服”,再加上节目后期搞怪的特效和配音,知识分子也就更符合“奇葩”的定位。凯尔纳提出的“媒体奇观”或许可以解释这种现象。“媒体奇观”的理论起源于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的“盛景社会”,具体指的是“能体现当代社会基本价值观,引导个人适应现代生活方式,并将当代社会中的冲突和解决方式戏剧化的媒体文化现象,它包括制造各种豪华场面、体育比赛、政治事件”[3]。在当下的盛景社会中,数字媒介正在利用各种视觉影像和声音组合,打造各种媒体奇观,“网红知识分子”在其中已成为一种重要的符号。
在数字媒介时代,“网红知识分子”影响大众的渠道、发挥作用的方式更加广泛,进而帮助公共知识分子更好地从专业场域转移到生活场域。布尔迪厄将场域定义为“位置间客观关系的网络或形构”,“是由社会成员按照特定的逻辑要求共同建设的,是社会个体参与社会活动的主要场所”。[4]这里的专业场域,也可以称为学术场,指的是福柯所谓的“专家型知识分子”所在的、从事专业的知识生产的创造的领域。而生活场可以看作知识分子在离开专业场域之后的“业余”活动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他们会和其他社会公众进行接触。
各种新兴媒体的出现,为脱胎于公共知识分子的“网红知识分子”进行场域的转移提供了可能。转移主要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在传统媒介时期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受众、被大家广为人知的公共知识分子,他们会直接接受媒体平台的邀约入驻或参加节目,并且在短时间内获得很高的流量和人气,进而成为“网红知识分子”。第二种公共知识分子的知名度远不如第一种,是依靠自身专业的知识和个人魅力,在网络上偶然爆火或逐步实现粉丝积累的“网红知识分子”,罗翔便是典型的例子。罗翔的爆火始于B站用户上传的讲课视频,最初只是给“法考”群体观看,但是因为罗翔个人幽默风趣的语言和案例而受到关注。得益于B站网友的转发和UP主的二次创作,在2020年初,有关罗翔的各种鬼畜视频在B站大量产出,“法外狂徒张三”“万恶之源”等成为网络热梗,2020年3月罗翔应邀入驻B站,两天内粉丝超过百万,半年内粉丝量突破千万。
在数字媒介时代,媒体平台之间具有很强的联动性,“网红知识分子”在一个平台的成功很有可能的结果是全面的“出圈”。罗翔在B站收获大量的粉丝和流量之后,各大媒体平台的邀约纷至沓来,其中不乏主流媒体,在2021年就曾应邀参加2020新京报年度阅读盛典和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文化类综艺节目《朗读者第三季》。相比于传统媒介时代的知识分子,数字媒介时代的知识分子想要发挥“公共性”的门槛要低得多,不需要专业的团队也可以随时随地在互联网上通过各种形式实现“破圈”,比如在微信创办公众号、在微博发表评论、在知乎等知识分享平台生产内容,或是在抖音等视频平台创作视频或直播,等等。
从传统的公共知识分子到“网红知识分子”,其身份经历了从立法者到阐释者再到“加湿器”的一个转变。“立法者”和“阐释者”的概念最早是由英国思想家齐格蒙特·鲍曼在1987年出版的《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知识分子》中提出,“立法者”和“阐释者”分别对应“现代”和“后现代”两个时期知识分子的角色定位及其策略。“立法者”指的是“由对权威性话语的建构活动构成,这种权威性话语对争执不下的意见纠纷作出仲裁与抉择,并最终决定哪些意见是正确的和应该被遵守的”[5]5;而“阐释者”指的是“由形成解释性话语的活动构成,这些解释性话语以某种共同体传统为基础,它的目的就是让形成于此一共同体传统之中的话语,能够被形成于彼一共同体传统之中的知识系统所理解”[5]6。
在数字媒介时代,多样化的信息来源消解了知识分子的部分权威性,同时公众呼唤平等的对话机制。面对“后现代社会”各种现象和问题,公共知识分子不得不放弃原本“立法者”的身份,转而承担起“译者”的责任,“网红知识分子”则通过数字媒介平台构筑起与大众之间的桥梁。在未来,“网红知识分子”还会充当“加湿器”的角色。“湿”的概念最早是1988年鲁迪·卢克在《湿件》中首次提出,后来,2009年克莱·舍基在《未来是湿的》一书中对互联网时代的群体动力学进行分析。“湿”与“干”相对应,工业化好比一台烘干机,将人与人的社会关系烘干成硬性的组织关系。相对于工业化“现代社会”的干,“后现代社会”是湿的、黏乎乎的,人与人之间依靠感情、兴趣、魅力、缘分等具有“生命特征”的因素快速聚散。“网红知识分子”可以成为数字媒介时代的“加湿器”,将碎片化与无组织的信息加以组织。
数字媒介时代的“网红知识分子”相对于传统媒介时代的公共知识分子,实现了从话语、场域和身份的转型,但是在后现代社会依然存在诸多因素导致难以“自洽”:如何平衡专业性和娱乐性,不因吸引眼球而导致娱乐狂欢?如何平衡情绪价值和实用价值,不因一味怀恋过去而忘记反思当下?如何平衡知识付费和公共属性,不因追求利益而背弃社会责任?如何平衡商业逻辑和自主独立,不因资本裹挟而被迫言不由衷?由此种种,数字媒介时代的“网红知识分子”,依然在演化的进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