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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困境下的人性闪光

2024-01-02刘海洋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2期
关键词:李城小说

刘海洋

短篇小说的写作极其考验作者功力,段崇轩曾对此有过评价:“短篇小说是一种生长的、‘严苛的艺术文体。”能敏锐地捕捉社会现实并将其转化为艺术表现对象,在极短小的篇幅内讲清一个故事且不落俗套,汤成难的写作无疑做到了这一点。汤成难以短篇小说见长,社会底层的人物命运及其在苦难中折射出的人性光芒始终是她小说关注的主题,她说:“在我的小说中,主人翁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组成了这个社会一个最大的群体,他们卑微而坚韧,他们让我担心和同情。”

一、走不出的生存困境

汤成难曾是一名建筑工程师。随着城市化的不断推进,建筑业日新月异的变化却令她感到恐慌:“那时候小城到处都在拆迁,重建,或者拆迁后荒芜着,待建的瓦砾中小草胆怯地冒出来,我的心会感到疼痛。”(《寻找张三》)她对如春笋般拔地而起的楼群越来越反感,于是毅然辞掉工作专职写作。特殊的职业经历让汤成难直观感受到底层民众的生活压力,她也由此开始思索乡村城市化背后的诸多问题,关注并书写一系列失去土地的农民面临的生存困境。不同于其他作家笔下的乡下人普遍向往进城,渴望在城里闯出一番天地、有所作为的精神面貌,汤成难塑造的农民工形象则呈现出被迫地、强制性地进入城市的姿态,他们的生存家园被破坏,被迫从土地中剥离出来。乡村的美好图景只存在于人物的记忆与想象中,而现实的荒芜与落寞则成为农民不得不离开土地的推手。

在小说《搬家》中,“我”在搬家时结识了一名勤劳热心的小伙子,他恰巧与“我”的小说人物同名,都叫李城,“我们”便总是一起讨论小说的故事情节。李城在建筑工地发生意外事故,内脏受损,包工头和开发商没有丝毫补偿且携款潜逃。李城只能先找一份保安的工作维持生计,却在几个月后不幸查出癌症,他病痛缠身,无处可去,不得已返回家乡,在破败的家中等待死期。“我”打算去小官庄看望李城,顺便去看看李城口中描述的家乡美景:“那片他描述过很多次的梨园,应该就在大堤下,还有桃园,柿子园,还有落满松针的松树。”当“我”真正踏足小官庄时,映入我眼帘的却是极具颠覆性的一番景象:“快拆完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大堤上没有树,草皮之下的沙土已经裸露出来,一辆挖土机正在挖土。”庄稼荒芜、河水羸弱,李城记忆中的乡村不复存在。路上除了“偶尔遇见一两个老人外,我几乎没看到年轻人”。农村空心化现象严重,年轻人外出为生计打拼,显然跟不上时代脚步的老人只得留守在村里。“李城说他的母亲老年痴呆了,常常找不到家,但只有把她安置到地里,才会准确无误地回来。”李城母亲的处境折射出相当一部分农民的现状,他们本应以土地为生,对土地的依恋情结使他们始终与农村保持密不可分的联系,这种联系却因为城市的扩张被迫中断,在城市用地不断侵占农村用地的过程中他们丧失了养活自己的能力,展现出从土里生、在土里长的一代人被连根拔起的无所适从。

《8206》的女主人公陈素珍面临着与李城类似的处境,困顿的家境、残疾的儿子、年老的婆婆,他们挣扎在城市边缘,从事辛苦的体力劳动并以此换取狭小的生存空间。陈素珍虽然在城里打工,但她依然对城市感到陌生和困惑,“透过草丛,还能看见远处拔地而起的楼群,都不知道这些楼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比地里的菜长得还茂盛”。汤成难笔下的底层小人物似乎更能感知社会与城市的变迁,尤其是当城市建设不断压缩乡村生活,农村失去往日活力,这些在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人不得已陷入茫然无措的窘境。在小说对拆迁的多次叙写中,读者可以感受到在城市化进程中那些难以忽视的问题。随着城市的进步,农民的生活方式和谋生手段却并没有因为城市的不断扩张产生明显变化,形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农民工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化都市中该如何立足?汤成难的文本持续拷问这一社会隐疾。他们处在城市与农村双重生存环境的挤压之下,一方面难以适应城市生活,另一方面又无法回归故土,农村最终成为他们理想中的精神家园。

汤成难竭力挖掘日常生活的苦难,除了农民工这一人物形象群,她创作的其他主人公形象也面临相似的生活困境。他们的境遇或由于亲人久病,或源自家庭的冷漠,抑或一个时代与社会的特殊结果。《飞天》里的舅舅刘长安曾是一个心怀梦想、志得意满的年轻人,更是激发了“我”对西藏无限向往的启蒙者。长大后“我”与刘长安的再度重逢,却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场景—他用窄小的电瓶车载着“我”和大包小包的行李艰难行驶。刘长安这些年并不安稳,当年妻子患癌去世,留下了襁褓中的婴儿和年逾花甲的老人。婴儿终于长大,却是个智力障碍者,老人也因年迈而失去行动能力,整个家都靠刘长安一人撑着。他的工作也并不体面,只是个赚不到什么钱的包工头,还总为了车钱、房钱斤斤计较、讨价还价。但这样一个生活潦倒的中年男人,依然对亲人、朋友关怀备至,一直因为没有带“我”去有名的景点逛逛而自责难过。当“我”临行前再度与刘长安谈起有关西藏的梦想时,他却一口咬定从未说过任何关于西藏的消息,更没有去过西藏,声称“我”记错了人。拮据的现实生活无限压缩刘长安年少时的梦想,甚至连刘长安自己都不曾记得有这样一回事。这段关于西藏的记忆,究竟是随着时间遗忘还是故意不让自己记起,都是刘长安在苦难的泥淖中自救的无奈之举。汤成难为小说结尾婚宴上表演艺人的身份留了一个悬念,此人是不是刘长安交由读者的想象来定夺。这场表演恰如刘长安的人生,无论再如何努力都只能原地踏步,始终走不出命运设计好的圆。

二、难言的精神围困

除了物质条件匮乏,小说人物精神层面上的需求往往处于被忽视的境地。《锦瑟》的主人公是一个生活中充满琐碎的女人:丈夫整日忙于工作,对妻子和家庭漠不关心;儿子正值青春期,动辄歇斯底里、大发雷霆;公婆老迈,需要人照料。“她没法从自己的日子里跳跃出去,他需要她,高中生需要她,公公婆婆需要她,工作需要她,她的父母隔三岔五地也需要她。”她终日应付家庭琐事,尽力做到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的本分,但即便如此,这样的女人也有自己的秘密:每年的1月11日是她与情人会面的日子。随着故事缓缓展开,作者并未设计一场俗套的婚外情,所谓的“情人”只和女人见过一次面就不再赴约,女人长途跋涉来到遥远的Z市,并不为所谓的爱欲,也不为所谓的肉体交欢,仅仅是因为这一天,她能躲避琐碎嘈杂的工作和家庭,在繁忙的生活外获得解放,度过属于自己的一天。根据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完整的人格由本我、自我、超我三大部分組成。“超我”的存在使女主人公无法打破社会与家庭严苛的道德束缚,“自我”则一直被压抑、被禁锢,直到“情人”的出现打破了她苦心经营的平静生活。女主人公的行为可以看作女性对庸常现实的一种反抗,但是她摆脱的束缚是有限且短暂的,最终还是要回归到紧张乏味的生活环境中,在毫无生气的家庭里继续忙碌,她寂寞空虚的精神世界无人解读,她的遭遇也不会因为一次短暂而隐秘的出逃而得到改变。

作者本人的童年经历也影响了她的小说创作。童年时期的汤成难因为口吃不愿与人交往,她渴望倾诉却只能与孤独为伴。她在自序中写道:“我早期的小说都与孤独有关,这是一个我熟悉到令人生气的主题,人性中有很多值得书写的情感。爱、恨、寻找、冒险、重生、救赎……我只对孤独体会得无比深刻,或许我有一个‘茶壶里煮饺子的童年,写作仿佛是我童年时代的某种延续,我享受并感动于自己的这种状态。”(《寻找张三》)这种人生体验投射在汤成难的创作中,体现为儿童形象时常陷入孤立无援的境遇。《奔跑的稻田》和《寻找张三》两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儿童,他们的经历映射出作者儿童时期的脆弱和孤单。在《奔跑的稻田》里,父亲突然要“出一趟远门”去外地种稻子,全家人都不再关注父亲的行踪,只有主人公执着地等待父亲的消息。父亲种出来的粮食随着信件一同寄回家,这让主人公对远方和父亲都充满无限憧憬与想象。但随着父亲的信越来越慢,终于再也没有父亲的消息了。《寻找张三》的主人公无意发现了一张数年前署名“张三”的请假条,好奇心驱使他探寻张三其人的来历,最终发现张三竟是自己早已去世的父亲。小说中的两位父亲一个出走、一个去世,主人公的青春时代一直经历着父亲形象的缺失,他们在残缺的情感关系中长大,陷入困境又无力摆脱。《奔跑的稻田》主人公长大后的人生轨迹与父亲的经历有部分重合,上大学的时候选择了与农业有关的专业,以及毕业后选择海滨城市发展;《寻找张三》的主人公则帮助父亲批准了那张原本可以救命的假条。这两部作品中,两个孩子在家庭中都缺乏应有的关爱,其心路历程和人生轨迹完全是个人化的选择,没有人去尝试理解他们的想法和行动,家人作为他们最亲近的人,总是呈现出不在场的状况,孩子们缺少认可与帮助,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精神世界的空虚和迷茫是共通的。

三、人性关切与温情慰藉

汤成难细致地描摹小人物内心的苦闷与孤单,表现人物在生活重压之下的挣扎与反抗,着力使读者看到社会底层依然有无数小人物为生存而奋斗。汤成难小说中人物面对的困苦与先锋派作者笔下充满宿命感的苦难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总试图通过各种努力挣脱命运的绳索,让自己走出生存的困境和精神的牢笼,即使身处绝境仍然对生活充满希望和激情。汤成难曾说:“我追求人性中温暖和柔软的东西,所以小说里可能会很残忍,但是每一篇结尾的时候,我都会希望能够给人物一个光明的或者是温暖的事情。”这也是汤成难对于文本把握得最好的一点,在苦难中不令人失去信心,始终拥有生活下去的勇气。

《老胡记》是三个各有苦衷的人汇聚在“老胡记”面馆里发生的故事,其中以王秀英的经历最为动人。“我”因为重组家庭难以在家中立足;老胡在本地没有房子,迟迟不能把母亲接到身边;王秀英则假借“王彩虹”之名讲述自己的悲惨经历。“王彩虹”生下来就被卖给一对哑巴夫妇,后又遭弃养,十六岁时被拐卖到山沟沟里给一个老盲人做媳妇,一直伺候到他死。本想着终于能脱离魔爪,从此过上安稳日子,唯一的儿子家喜又从脚手架上跌落成了植物人。在王秀英的讲述中从未透露出她自己就是这个悲惨故事的主人公,只在最后家喜去世号啕大哭,痛斥命运不公时窥见端倪。借他人的名义讲述自己的苦难,王秀英通过这样的方式分担痛苦,她从未抱怨命运不公,只期盼凭借自己的努力改变残酷的现实。与汤成难笔下众多艰难维生的小人物一样,她总是有在苦难中生发出勇气的力量。王秀英喜欢在店里哼唱《甜蜜蜜》,即便现在已是痛苦不堪,但生活仍要继续,一边唱一边觉得生活也甜蜜起来了。在这篇小说中,“我”和老胡充当了“王彩虹”故事的倾听者,在一定程度上分担了王秀英的苦难。小说结束时“我”又看到金色的阳光穿过玻璃照耀在人们身上。汤成难仍然为身处艰难困苦中的人物留下充满光明与希望的未来。

《摩天轮》的主人公在遭遇了丈夫和女儿车祸离世的人生变故后,第一次坐上了摩天轮,负责售票的老头察觉到主人公的恐惧和沮丧,悄悄坐在后面一节车厢默默陪伴主人公在摩天轮上转了一圈。《呼吸》中的苏小红本应有属于自己的美好人生,但姐姐高考失利自杀,母亲发疯去世,父亲酗酒重病在床,苏小红为处理家事只能在就近的食品厂打工,连场像样的恋爱都谈不成。她为父亲的病变卖家产,医院最终还是传来了父亲病故的噩耗。在赶往医院的公交车上,苏小红被人群推挤到一位乘客的毛衣前,毛衣的温暖和舒适令她长久以来的疲惫和委屈一齐爆发,“苏小红抿着嘴,眼泪从眼角溢出来,她把脸紧靠在毛衣上,感受着一个人平静而均匀的呼吸,然后,轻轻闭上眼睛”,这些偶然出现在主人公身边的陌生人,在小说人物脆弱孤独的时刻给予他们心灵上的慰藉,有意无意地成了支撑他们有勇气活下去的精神力量。人性的美好與光辉,人与人之间相互扶持与互相帮助,在汤成难的小说中有了完整的呈现。

汤成难洞察社会底层的艰辛生活与悲惨命运,坚持为小人物发声,更为难得的是她流露出的悲悯之心与济世情怀。苦难书写并不局限于困境本身,而是对人物的前途命运始终抱有美好的期待,这是一名作家对人性善良质朴的肯定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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