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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的田野工作与民族志研究范式的转变探析

2024-01-02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民族志人类学范式

廖 杨

(华南农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田野工作和民族志是现代人类学的重要基石。“作为人类学专业的民族志与作为社会科学方法的民族志有很大的差别。人类学民族志有很多而且比较严格的规范,但是作为社会科学方法的民族志要有弹性得多。……人类学研究要体现整体观,一定要达到对调查对象的完整理解。……人类学者做的田野可能成为一辈子的财富,无用之用是专业民族志者终身受益的心态。”[1]50-51尽管田野工作和民族志写作存在时间上的先后和任务、要求等方面的差异,但其目的基本相同,或者说其目标基本一致,都是为了全面、完整而准确地理解被调查对象的社会及其文化,透过他者反思自我,以达致理解和而不同的人文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通过考察民族志研究范式的转变来分析田野工作的方法流变。总体上看,人类学的田野工作经历了写实民族志、实验民族志、多点民族志和网络民族志几个发展阶段的范式转变。

一、写实民族志

所谓写实民族志,就是人类学者基于自己亲自开展的田野工作所获得的各种资料(包括实地调查中的所见所闻)忠实地记录下来,并按当地社会文化的基本结构(物质、行为、制度、精神等)铺排而成的完整调查报告,类似于当地社会文化的“百科全书”,面面俱到,事无巨细,有闻必录,有资必写。这种民族志一般又被称为现代人类学的传统民族志。

自从英国文化功能主义人类学家马凌诺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开创现实主义的写实民族志以来,人类学对于人类文化的书写就被认为是客观的、科学的文化描述。

马凌诺斯基的田野工作点主要是在南太平洋的特洛布里恩德群岛(Trobriand Islands)。他以该群岛的实地调查为基础,撰写和发表了《西太平洋的航海者》《野蛮社会的犯罪与风俗习惯》《野蛮人的性生活》和《珊瑚园与他们的巫术》等一系列写实民族志名著。这些民族志作品的写作是建立在马凌诺斯基的实地调查和“忠实”记录田野工作获得的资料基础上的,其研究方式与坐在书斋里汇编各地各民族奇风异俗的“摇椅上的人类学家”完全不同。与马凌诺斯基同一时代的英国结构功能主义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A.R.Radcliffe-Brown)的田野工作点主要是在印度洋的安达曼群岛和澳大利亚西部,《安达曼岛人》是其写实民族志代表作品。当然,无论是马凌诺斯基的民族志作品还是拉德克利夫-布朗的民族志作品,都呈现出浓郁的“写实”味道,体现出“百科全书式”的“科学民族志”的特点。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现代人类学产生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西方人类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远离欧洲和现代工业社会的非洲、美洲和南太平洋及印度洋岛屿地区的“野蛮”“落后”的族群或社会之中,写实民族志是其研究的基本范式。20 世纪30 年代,费孝通先生因在广西大瑶山调查受伤而在他家乡姐姐家休养期间搜集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而完成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博士论文Peasant Life in China:A Field study of Countr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中译为《江村经济》),其实也是写实民族志的产物。可见,写实民族志的研究范式在现代人类学早期的田野工作中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众所周知,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一批留学海外归来的学者如凌纯声、杨成志、费孝通、林耀华等人,都在写实民族志方面取得了显著成绩。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随着雅尔塔体系的瓦解,世界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发生了变化,原来被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殖民的非西方国家纷纷独立或建立了自己的国家,西方发达国家的人类学者难以或无法前往原先的“殖民地”开展实地调查,他们纷纷转向本国或本土社会的边疆或乡村文化研究,或者转向有国家和文字记载的文明社会,以检验那些基于非西方的、无国家和无文字记载的“原始”“野蛮”“落后”社会的田野工作理论与方法能否运用于西方非工业社会或其他国家的文明社会。这种民族志研究,带有“写实民族志”基础上的实验或检验趋向。例如,继马凌诺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之后的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埃文思-普理查德将他在非洲尼罗河地区努尔人田野调查写成的写实民族志《努尔人》中提出的宗族裂变理论运用于缅甸高地的政治体系研究,以检验其宗族裂变理论在文明社会中是否成立,弗里德曼则进一步考察埃文思-普理查德的宗族裂变理论能否适用于中国和东南亚的华人社会。弗里德曼的《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通过考察广东、福建的农村宗族社会,提出了宗族聚合理论,回应和批评了埃文思-普理查德的宗族裂变理论。这些人类学理论检验本身即带有鲜明的“实验”特征。其原因,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加之西方发达国家开始进入后工业社会,现代性反思和后现代主义哲学思潮影响到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写实民族志研究范式似乎已经难以为继,实验民族志研究便应运而生。

二、实验民族志

所谓“实验民族志”,是相对于写实民族志而言的。它是20 世纪70 年代西方人类学界兴起的一种文化书写方式。它不再是“百科全书”,也不再是“单向度”地描述和解释文化,而是通过民族志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双边或多边互动来描述、建构或还原田野工作点的社会文化及其意义。

西方人类学的实验民族志范式从20 世纪60年代持续到20 世纪80-90 年代。20 世纪60 年代后期,“虽然仍有不少美国印第安人的研究,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研究往往不再只是研究某一个印第安部落的社会文化,而是关注他们的文化与主流文化的互动的问题。”[2]6920 世纪70年代之后,欧美人类学界对亲属制度的研究热度有所下降。他们从原来关注“原始”或“野蛮”的、没有“文字”或“国家”亲属制度,转向欧美本土社会亲属制度的研究,而且关注亲属制度变迁及其在社会性别、权力和文化差异上的意义理解[3]343-372。这种转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原先被西方国家殖民的殖民地纷纷独立建立自己的国家有关。由于殖民地独立建国,那些原本可以“自由”往返殖民地开展田野工作的西方人类学家已经难以重返原先的田野工作点,于是便开始了人类学研究的本土转向,即把那些在非西方社会“深耕田野”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人类学理论与方法运用于西方国家本土的乡村或市民社会,用以检验源于非西方社会的人类学理论与方法能否适用于西方本土社会。这就开启了实验民族志研究的田野工作转型。

20 世纪80 年代中期,有关实验民族志研究范式的讨论在欧美人类学界高涨起来。其中,尤以美国人类学家乔治·E.马尔库斯和米开尔·M.J.费彻尔合著《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个人文学科的实验时代》[4]与詹姆斯·克利福德和乔治·E.马库斯编的《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5]表现得最为明显。“20 世纪80 年代后期的‘写文化’之争,使民族志写作方式进入后现代和实验民族志时代,学者们批判和反思了传统民族志书写的表述危机,提倡一种批判性的写作方式。”[6]70这种“批判性”的民族志研究和写作方式,一方面说明现代人类学早期的“科学民族志”传统已经难以为继,另一方面又反映出后现代哲学思潮在人类学研究领域当中的影响,使得人类学的田野工作从写实民族志转入实验民族志阶段,并夹杂着批判性反思的文化转向。

需要说明的是,“无论是萨林斯还是其他西方人类学家,他们的论述所依据的对社会科学的理解是一致的,即我们的研究必须是经验性、解释性、批评性和知识性的综合,从而必须在注重事实的同时,不以肤浅的观察作为事实根据来反对学术解释和学术批评。也就是说,无论21 世纪人类学的走向如何,我们所能做的工作,依然是通过对于文化动态的各种撰述来表达学者自己对于社会、国家及世界的看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21 世纪的文化问题,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是,人类学对于这些问题的研究,却依然类似于20 世纪作为‘文化科学’的人类学,以表述而非定性为目的。”[2]55实验民族志的出现和发展,是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变动和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的产物。它预示着传统写实民族志出现了表述危机。

三、多点民族志

多点民族志(Multi-sited Ethnography)又称为多场域民族志,它最早见于美国人类学家乔治·马库斯1995 年发表的一篇关于“多点民族志”的论文[7]95-117。

多点民族志指的是将同一个研究主题放置到多个田野工作点进行考察,是对实验民族志研究范式的继续深化和反思。在这方面,美国人类学家乔治·马库斯对汤加人多点民族志的研究享誉盛名。马库斯在田野工作中主要关注汤加人的移民现象及其文化,他对汤加人的跨区域移民问题和移民特点进行了多个田野工作点研究的观察和思考。他不仅考察了移民后的汤加人住地文化及特点,还将汤加人的移民文化与其原籍地进行比较分析,以便更加准确地理解汤加人的社会和文化。

马库斯认为,“多点民族志是对与某一专题或事件较为紧密相关的多个观察点进行分析,不再局限于具体的某一个社区,而要让调查和分析跟着研究所要聚焦的人、物、话语、象征、生活史、纠纷、故事的线索或寓意走,以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将研究对象的特征衬托性地描述出来,并加以理论概括。”[6]74换言之,马库斯的“多点民族志”是一种建立关系和研究关系的民族志。这种根据研究目的选择一些不同但彼此关联的田野工作点,是多点民族志研究的关键所在。

多点民族志的出现,是全球化和后现代主义在人类学研究影响的产物。它几乎是指“从城市或组织机构、网络系统分布到国际移民社区等一系列不同的、不局限于某地的研究。”[8]677西方发达国家在20 世纪70 年代开始进入后现代社会,但全球化的浪潮并没有因为后现代社会的到来而停滞,而是持续向前发展。随着全球化时代信息技术的发展和互联网的普及,使得“地球村”日益成为现实,人类学的田野工作也随着全球化的发展而需要开展多点场域的民族志研究。“媒体、社会重组、科技这三个主题在20世纪晚期的发展,市场被看作是晚期资本主义、后现代主义、政治经济全球化进程中地方权力格局的重新协调,而有时也被当成反殖民斗争和多元现代性的发展来讨论。费彻尔和马库斯认为,从民族志的角度对这种广泛的结构与这些结构的经验基础之间的关系作一番探讨,将会很有意义,因为对于人类学而言,‘所有这些理论都邀约我们去探索当代世界中由地方条件的塑造及其影响而出现的理论立场上的差异’。”[2]41伴随着经济全球化带来的人口跨国或跨地域的全球流动甚至移民,加之互联网的发展,文化的全球迁移、扩散与传播已是不争的事实。文化随着人口的跨国流动和经由互联网的全球超时空传播,引发了文化散点化、网状化、超时空化和离乡存续、在地涵化等方面的变迁。“全球化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出现的历史现象,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历史过程;它的不同理论主张潜藏着不同的功用目的。在全球化的过程中,会出现诸如民族国家与全球政治、国家公民与全球公民、全球化与地方化或区域化、文化趋同与文化异质等悖论问题。无论全球化的前途和命运如何,族群社会及其文化都会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不同程度的变迁。”[9]81-85“族群划分以族群认同为基础,族群认同又以其共同的历史记忆和语言、宗教信仰及习俗文化等因素为基础;族群边界的扩延与缩小,取决于族群文化张力大小所导致的族群关系的变动。换言之,族群、社会与文化实际上构成的是一种动态发展的互动关系。”[10]35-38如何在一个“地方”开展超越地域社会的文化研究?多点民族志的田野工作便应运而生。

在全球化的场景下,“一种跨越性方法将被提出来,既不是‘在国内’,也不是‘在国外’,它突破了简单社会研究和复杂社会研究的分类限制,也不再是以往研究土著的人类学。”[11-12]“人类学家个人也是多元文化和多点归属的结合体,因此也不能用本质化的眼光看待他们。实际上,他们促成了一种跨国的(Appadurai,1996)或世界主义的(Kuper,1973)人类学,或者说,是包容了当代不同世界的人类学(Augé,1994)。未来的人类学似乎是要超越国家传统、超越欧美中心主义而迈向真正的国际共同体。”[11]131-132在全球化的场景下,作为人类学研究核心的文化及其载体更加复杂,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和田野工作点的选择,已经不能囿于一地一域,而应开展多点民族志研究,并赋予“超越地域社会的国际视野”研究以新的内涵。多点民族志的研究范式,将有助于全球化时代国际人类学共同体的形成。

多点民族志研究范式的特点包括:(1)田野工作点的动态流转;(2)摆脱田野时空的束缚;(3)强化比较研究的应用;(4)研究者角色多元化;(5)强调与研究对象合作。当然,多点民族志范式也存在一些问题:(1)民族志文本写作不够客观;(2)流动性的田野工作点操作性不强;(3)多点田野的可检验性差;(4)民族志研究质量评价较为困难。为此,多点民族志应该朝着田野点同质、民族志客观和身本人类学的方向发展[12]100-106。

后现代主义试图将概念、理论、方法、写作方式与当代世界的变化形势联系起来,并将田野工作和被调查者从二元对立的空间法则(农村/城市、田野工作点/本地、固定/不定等)中解脱出来。后现代民族志认为主体是流动不定的、多点的、场景性的和变化无常的。从20 世纪90 年代开始,许多学者将身体纳入人类学研究。但是,身本人类学(anthropology from the body)不是简单地研究身体的社会文化特性,而是对身体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the body)的补充和整合。

身本人类学借鉴了后现代理论的某些方面,同时又超越它们。它关注的是研究者在田野工作中的切身体验,以实践和表现为基础的参与来超越人类学过往的语言和文化中心主义,并反对文本分析和反对将经验及意义简化为语言和写作。“身本人类学重新定义民族志主体和调查实践,重新思考民族志由‘参与观察’向‘对参与的观察’(Tedlock,1991)的转变,扩展了对民族志境遇的经验性理解。它强调,观察者在观察过程中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他的理论立场(前理解、思考方式和制度性角色),更在于他的物质性在场。它视参与性互动为意义协商的条件,强调认知过程与关系互动之间的相互作用。”[11]133-134这正是人类学研究不可或缺的独特性和魅力所在。

马库斯20 世纪90 年代中期提出的多点民族志研究范式,对我国人类学的田野工作应该有所启发。原因很简单,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不断发展,全球化对我国社会文化的影响日渐加深,社会中的人、物及其背后文化的流动更为频繁。在全球化的场景下,中国的发展不能独立于世界,世界的和平与发展也离不开中国。在这样的情境下,如何开展人类文明的交流互鉴和文化的比较研究,显然是当代人类学必须认真解决的时代课题。对于全球化场景下的跨国流动或移民社会研究来说,多点民族志或许是比较适合的方法[13]。

如今,写实民族志研究范式和实验民族志研究范式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多点民族志研究范式也没有完全取代它们。它们之间并非线性的传承和发展,而是各有存续的空间。只不过,多点民族志研究范式更适用于全球化场景下的文化传播和移民社会研究。当然,作为人类学田野工作的创新和实验,“多点民族志”的实践规范和质量评价标准目前尚未形成共识。不过,这似乎也进一步验证了后现代主义在全球化时代的文化张力。如何看待和处理好这种文化张力在人类学田野工作中的表现,实有赖于人类学者在田野工作中共同探索、不断实践和总结反思。

四、网络民族志

网络民族志又称“ 虚拟民族志”(virtual ethnography)、“赛博民族志”(cyber ethnography)、“在线民族志”(online ethnography)、“数字民族志”(digital ethnography)等等,它是在网络环境中利用网络媒体平台和互动工具来收集资料,并在网络场域中以主位+客位的综合位态阐释互联网及相关社会文化现象的一种田野工作方法[14]217-236;[15]23-28。库兹奈特定义它为“一种专门的民族志方法,应用于当前以计算机为中介(computer-mediated)的社会世界中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16]2“网络民族志是基于线上田野工作的参与观察”[16]73,它是采用民族志方法研究CMC 产生的虚拟社区和文化的一种在线研究方法,它最初起源于研究者在互联网上使用民族志方法对消费者做的市场调查[17]。

随着即时交互软件平台的增多,越来越多的网络民族志作品通过微信和抖音、快手等视频直播平台发布,其影响越来越大。“这一演变趋势将使人类学发生如下变化:民族志之变、田野地点之变、社会之变、个人之变以及文化之变等,所有这些改变都是无法避开的。相关改变前后连贯,续写出人类学民族志书写的三部曲,即从书房人类学到田野人类学,再到网络人类学,隐含着当下世界人类学书写的文化转型,影响着人类学惯常使用的民族志书写和传播的旧有模式。……由此人类学的民族志书写进入到一个超文本时代,所有人类学家都需要对此有所准备并随时做出应答。”[18]33-45换言之,网络改变了世界,网络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研究人的日常生活的人类学的田野工作及其研究范式,也不得不随之发生改变。

网络民族志本质上是一种质化的、解释性的研究方法,它以在线现场研究为主,基本沿用和改编自民族志的特定研究流程和基本规范。在网络文化和虚拟社区的在线民族志研究中,研究者可以采用潜水的方式对某个网络社区和文化进行客位研究的非参与式观察(包括观察和观察参与),也可以加入到某个在线社区成为其会员并进行主位研究的参与式观察,长期接触和深度沉浸于该在线社区成员的“日常网络生活”当中,并深度描述该网络社区生活和网友们的日常网络文化表现,使其田野工作体现网络民族志研究的浓厚特点[15]。作为一种质性研究方法,网络民族志着重于诠释由互联网技术而塑造的一种全新的社会文化形态[19]71-80。它成功的关键首先是要能够获准进入某个网络社区并成为该社区网友的“自己人”,然后在该网络社区网友的“日常生活”中进行长期参与观察,并以主位+客位的研究位态搜集和分析资料,注意网友个人隐私和研究伦理问题,在此基础上进行文化的深度描述,最后写成民族志作品。相对而言,网络民族志研究还是一种比较新的田野工作方法,它因应互联网而产生,并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完善和网络文化发展而发展。

对于互联网的研究,人类学主要关注的是人类对互联网的使用、互联网交际中所产生的中介性、互联网中介带来的交往个体化、虚拟社区、科学技术大众化和网络亚文化等问题。近十多年来,人类学研究互联网的议题更加多元化。例如,新技术与社会文化的研究、网络政治、数码科技与人们日常生活和互联网时代的移民及其文化研究等,都是人类学研究的重要议题。

网络民族志研究中的田野工作点从实体空间转向了网络空间,使得田野工作呈现脱“实”向“虚”的场域转变,或者说是虚实结合的空间场域。首先,“非实体化”的互联网逐渐成为研究者进行观察研究的基本空间和情景。其次,研究者角色发生转变,即“深度参与”。研究者和研究对象的互动大大增加;研究者参与进网络空间的构建成为被研究群体的一员;过去研究者和研究群体的关系是既有参与也游离其外,但在互联网民族志研究中观察者是“深度”卷入其中的。最后是研究方法的转向。“在线”犹如“在场”,它本身是一个让研究者积累网络生活经验和感受、体验、理解“他者”网络生活的复杂过程,也是研究者“自我”反思的文化场域。这个文化场域既是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相互建构的,也可以是有时间感或没时间感的。互联网中的文化场域有无时间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研究者的田野工作和民族志研究需要。互联网时代的线下生活对于田野工作点来说,应该是一种与网络空间交叉却又相对分离的、多维关联的文化场景。线上线下生活及其文化关联,构成了网络民族志研究的基本内容。因此,在实际的田野工作中,线上和线下的调查应该相向而行[20]34-48,而不是背道而驰。

网络民族志的常见田野包括各种虚拟网站、在线论坛、博客、聊天室、游戏空间、音频视频网站和在线直播平台等。在网络民族志的研究中,“人类学者和置身于各种反差环境中的报道人合作,探寻网络、变异、文化力量和社会压力之间的关系。”[2]35互联网和物联网时代的网民们利用因特网和音视频直播等信息媒介创造了独特的赛博文化。“如何找到新的研究途径,更好地理解人们的媒介实践与个人、社区及群体生活之间的关系”[21]90,是网络民族志研究需要解决的重要难题。网络空间是一个新的文化场域,它为研究者提供了网络民族志研究的基本空间。如何准确把握和理解这个空间,探寻活动于该空间中的人及其行为的象征、符号与意义,是网络民族志研究能否成功的重要前提和关键所在。例如,微信红包、微信表情包和直播间的礼物打赏等,发送和接收双方甚至表情包和“礼物”研制者都对这些文化符号本身充满想象。因此,网络民族志学者不能不对其予以关注。

网络民族志的核心方法是参与观察,即研究者沉浸在研究田野中,与研究对象互动、交流或对话;网络民族志者进行多点研究以弥补单一情景导致的片面问题,要求从单一网站、游戏、社区、论坛等暂时跳脱出来,进入到多点的网站、游戏、社区、论坛等当中去,以构连更为广阔的线上线下的社会文化背景。“在网络民族志中,资料搜集意味着与一个文化或社区的成员进行交流。……需要与社区成员有相应的卷入、参与、联系、互动、分享、关系、合作和连接——不是与网站、服务器或键盘交流,而是与另一端的人交流。”[15]114虚拟社区、媒介技术和网络化生存及其文化分别构成了网络民族志的田野工作点、研究手段和研究旨趣。“研究者如何融入所研究的虚拟社区及进行参与观察成为值得探索和思考的问题。……研究者可以通过‘非参与式’浸染的方式成就民族志,但‘参与式’浸染即‘参与观察’依然是居于主导的方法和要求。‘浸染’及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参与’是网络民族志的关键所在。”[22]69-85值得注意的是,随着AI 技术的发展,智能机器人已经具备了人的一些对话能力。一些互联网电子商务的账单查询或售后服务等领域,已经使用可以人机对话的智能机器人来服务客户。网络民族志研究中的参与观察和深度访谈,应该仍然是在人与人之间展开,而不是人-机对话或观察。

总的来说,网络空间或虚拟社区是网络民族志研究的基本空间,这个空间将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线上和线下生活串连或并连起来。同时,网络民族志研究不应该只关注被研究者在网络世界中的行动及其意义,还要关注到研究者在网络田野工作中具体实践过程,并在民族志作品中予以表述。“编织”网络田野资料与“讲述”网络田野“故事”是网络民族志研究的两个关键步骤。因为网络民族志不仅是田野工作方法,更是一种文化书写文本和表述方式。民族志作品中的整体观和参与性的文本叙述,无疑应该成为研究者考量的基本内容[20]34-48。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和互联网的普及,网络民族志研究的发展前景和空间越来越广阔。但是,网络民族志可能只是面对信息社会产生的一种田野工作“新方法”,或者说是学者们对人类学田野工作方法的一种再命名,而不一定是对既往民族志研究范式的彻底颠覆[23]95-102。作为一种观察和理解人们在网络空间开展社交与建构意义的田野工作方法,不管它今后如何发展,它都“要成为这一激动人心的新文化领域的探险家和绘图者,同时也是人类学家,谦恭地和全面地研究在这些新的线上世界中迅速栖居和克隆的人类。”[15]215互联网的特性对网络民族志的参与观察、田野工作、研究伦理等提出更高要求,同时也让民族志研究者节约时间和精力,能够接触到更加边缘的文化社群和更为多元的读者,并与之开展积极对话。由于“网络链接、云计算、复杂数据库和人类计算改变了人与世界之间的关联方式,由此人类学对于人的文化理解与解释也相应地发生了改变,流动与链接状态下的文化,例如空间变迁、人际关系嬗变以及文化新秩序成为新的学术话题。”[24]26-32因此,网络民族志学者应该根据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研究策略,但其本质上依然是对网络人的人文世界的多维描述、理解、解释或再描述、再理解、再解释的渐进循环。

五、结论

20 世纪以来,西方人类学的田野工作大致经历了写实民族志、实验民族志、多点民族志和网络民族志的理论流变和研究范式转移,它们之间的更新迭代并非线性,而是存在多线并存或共存。有的学者则将西方人类学的民族志划分为业余民族志、科学民族志和反思民族志三个演进时代[25]58-63。

大体说来,写实民族志存续于第一、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它关注的是远离欧美主流社会的非洲、大洋洲和美洲“无文字”“无国家”的“野蛮”“落后”的初民社会;实验民族志主要存在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至20 世纪80 年代,它的研究场域由非西方转向西方本土社会的乡民社会和市民社会,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的批判性和反思性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而出现;多点民族志孕育于实验民族志的中后期,并随着全球化的加剧而产生,主要存续于20 世纪70 年代中后期至90 年代初期;网络民族志肇兴于20 世纪80 年代,90 年代较为兴盛,至今仍然流行。

民族志研究范式为什么会发生从写实民族志、实验民族志、多点民族志到网络民族志的转换?一方面是人类学田野工作场域的变化客观上促进了民族志研究范式脱“实”向虚,并由单向度走向合作;另外一方面,则是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的现代性反思对人类学民族志书写形态和表述方式的影响,文化深描、文化解释、文化书写、共同合作乃至“制造同意”等,都伴随着田野工作和民族志研究范式转换的全过程。

如果将田野工作的研究范式与人类学的研究对象所处社会进行关联,那么,它们的转换过程及应用场景大体如此:写实民族志(初民社会)→实验民族志(乡民社会为主、市民社会为辅)→多点民族志(乡民社会为辅、市民社会为主)→网络民族志(公民社会、信息社会)。当然,这样的划分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毕竟,这些范式之间存在交叉或重叠。其源头,似乎可以追溯到现代人类学的奠基著作之一的民族志作品——《西太平洋的航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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