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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运客

2024-01-01朱敏

都市 2024年4期
关键词:顺顺固原桂兰

经停固原站的火车一共13对,都是过路车,除了5趟北上的直奔银川,其余车次的终点站分别是崇信、平凉南、兰州、西安、成都、上海、广州、乌鲁木齐。到站时间点分布均匀,从凌晨到深夜,几乎把钟表划了一圈。这13对车的到站时间牢牢地印在老黑的脑子里,比老婆、孩子的生日和银行密码还记得清楚。

除了运送旅客在路上跑,老黑的黄色捷达出租车永远守在出站口。排在老黑车子前面的是马桂兰。两条出租车专用通道,老黑这边停了四五辆,另一边停了七八辆。老黑这边的四五辆拉了一个微信群,客源同享,拉呱谝闲。另一边的七八辆是群龙无首的散车,来不来车站拉客,全凭心情和送客状态。

老黑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爷们,但群主不是他,是瘦小精干的马桂兰。马桂兰比老黑小一岁,1980年生人,典型的回族妇女,头上一年四季不离帽子,入冬后,上身总爱穿一件草绿色短拉绒外套,搭配窄腿牛仔裤、黑色平底短靴,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利落。她的眉眼又细又长,旅客从出站口出来,她小跑着迎上去,眉眼堆笑,像两片柳叶在风中摆动,话语轻柔地问,走哪儿呢,拼车不?旅客犹疑地看着她,她立马接话说,西吉、隆德、泾源、彭阳,都能走,你去哪儿?旅客把手中倾斜的旅行箱一把拉直,轻喘一口气,问她,到隆德多少钱?马桂兰没说话,直接伸手去接旅客的行李箱,旅客侧转身欲挡,她说,三十,三十,跟我走吧!旅客说,咋又涨价了,上次才二十。马桂兰说,没有二十的价,都是三十。旅客说,二十五吧?马桂兰说,二十五走不了,都是三十。旅客站着不动,四处张望,散车主们见到这边的情况,想拥上来,老黑抢先一步,堵在他们前面,转过身对旅客用固原话说,没问你多要,走哪嗒都是这个价。旅客无奈,暂且信了,把行李箱交给马桂兰,跟着她上车。马桂兰把旅客行李放进后备箱,又冲着出站口高声喊,隆德走了,隆德!几个刚出站的人闻声又跟了上来。

在这个“运客联盟”里,只有马桂兰会说普通话。每次旅客出站,马桂兰都是拉客的主力军,老黑、顺顺、三宝他们几个随时准备助攻。

固原是隶属于宁夏回族自治区的地级市,辖一区四县,其中四县就是刚才马桂兰说的西吉、隆德、泾源、彭阳。这四个县如同四朵并蒂莲花,由西向东,开在固原的南边。无论远近,出租车司机们统一了价格,四县都是三十块。这是最近刚涨的,国庆节前还是二十、二十五。临近过年,回家的人多了,涨涨价也是应该的。

为了好分配客源,“运客联盟”约定,马桂兰跑隆德,老黑跑西吉,顺顺跑泾源,三宝跑彭阳。但偶尔也有变动,毕竟四个县离得都不远,只要能拉到客、挣上钱,不过是一脚油门的事。马桂兰给自己印了一盒名片,蓝底白边,中间偏上印着三个黑体大字:“出租车”,下面跟着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右下角用红色隶书写着:“竭诚为您提供一站式服务”。三宝说,现在都啥年代了,谁还用名片,加微信多方便。马桂兰说,有个爱加的,还有个不爱加的,备着总没错。

三宝是单身,中等个头,耍性大,过三十了还没结婚,前两天刚烫了个离子烫,一头的毛卷卷。马桂兰说,你就跟我家羊圈里刚下哈的羊羔子一个样。三宝说,我还不如羊羔子呢,羊羔子咩咩叫两声,就有奶喝呢,我咩咩叫到死,也没人心疼一哈。马桂兰说,你把那麻将少打点,存点钱,娶个婆姨,就有人心疼你了。三宝说,娶不起,彩礼一张嘴就是四十万,倒不如干脆把我按倒,拿刀子在我脖子上抹一刀,看我能值四十万么。马桂兰说,贵是贵了点,但人家的丫头子也不是白养的。三宝说,等你家丫头大学毕业嫁人了,你打算要多少?马桂兰说,一看你都不懂行情,彩礼要得多的,都是没上学的,反倒上了学的,彩礼都少,主要是两个人有工作,感情好,两家再能凑着给买个房子,那就更好了。三宝说,我说我找不上对象,原来是目标瞅错了,老在农村找,应该找个大学生才对。老黑听不下去了,快抽到底的烟蒂一口吐在地上,骂道:就你,还想找个大学生?快别糟蹋人家娃娃了,嫁给你,就倒了八辈子霉了。三宝明知老黑说的啥意思,还故意嘴犟,我咋了?老黑说,还用我说,自己撒泡尿照照。马桂兰怕两人呛起来,急忙岔开话说,学学人家顺顺,老婆在家坐月子,自己又跑车,又回家做饭,钱也挣了,家也顾了,这才是咱固原好男人。三宝听了,脸上直抽抽,哼了一声说,他娶的老婆,还是我先看上的。老黑笑了,人家没选你就对了。顺顺歪过头,假装没听见。

顺顺和三宝同岁,一个生在年头,一个生在年尾。两人是一个村里出来的,没考上大学,先是到银川打工,干过工地,卖过家电,进过饭馆,后来回到固原城。两人拿着攒下的一点钱,一起考了驾照,给人开出租车,每月挣工资。疫情防控期间,全城静默,出租车生意几乎停摆,车主想往出卖车,两人拼拼凑凑借了钱,各自买下一辆车,从此成了有车的人。顺顺话少、务实,一心想着挣钱;三宝性情浮躁、爱耍,自己当了车主后,就像春天断了线的风筝,更加有点飘了。

马桂兰和老黑的车都是夫妻车,就是夫妻两个人轮换着跑,也没有固定的交接班时间,你累了我跑,我累了你跑。马桂兰虽然性格外向,但胆子小,跑白天多点,男人就跑夜班。马桂兰两口子是从隆德县城搬到固原城的,来了十多年了。当初是为了两个娃娃上学。马桂兰没念过几年书,心里懊恼,到了自己有了娃娃,就觉得念书才有出路,一定要上好学校。马桂兰姊妹六个,她排行老三。大姐也没念过书,但嫁到了银川,姐夫在煤矿上班,拿的是年薪。大哥上了学,毕业后留到银川,吃的是公家饭。底下的四妹、五妹都先后搬到固原,开店的开店,打工的打工,各自扑揽着各自的生活。最小的弟弟死活不出来,留在老家,守着一院老房子,照顾爹妈,也维持着自己的小家。出来的这些年,马桂兰每天接接送送那些从外地回来的人,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念书是孩子唯一的出路。她隔三岔五给女儿儿子发微信,鼓励他们好好上学。她和她的老汉哥,也劲头十足地开出租车,每给两个娃娃转一次生活费,她在出站口揽客的吆喝声就高一嗓子。

老黑的老婆叫马德芳,1977年生人,比老黑大两岁。俗话说,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金满罐;女大三,抱金砖。老黑家虽然没金满罐,但马德芳给老黑生下一女一儿,恰是一个“好”字。老黑很知足,为了让老婆操心好娃,宁愿自己多跑车。有时跑到下午,实在困得睁不开眼,才给老婆打视频电话,让她换下自己,他回家眯一会儿。马德芳和马桂兰完全是两个性子的女人。马德芳不爱操心,也不爱出头,在家把饭做好,把屋子收拾干净,出去逛逛街,浪浪娘家,就觉得日子很沃野(方言,意为舒服)。晚上回到家,娃娃们写作业,她就拿个抹布擦地,把拐拐角角擦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儿死灰。老黑半夜回来,不管多晚,灶上都有一碗热饭等着。

老黑很满意自己的婆姨,每次在顺顺和三宝跟前夸马德芳,三宝就使坏,笑着问他,黑哥,如果让你选,你是选现在的婆姨,还是选桂兰姐?老黑哑了口,支吾半天说不出来,摸摸自己的光头,嘿嘿笑两声,说,都好,各有各的好。三宝说,黑哥有福,在家有嫂子伺候,出车有桂兰姐操心。老黑还没说话,马桂兰从后面过来,往三宝脊梁上杵了一拳,骂道,闭上你的臭嘴,小心打一辈子光棍。骂完,还不解气,又拧着三宝的胳膊说,我没操心你和顺顺吗?别人都是一个两个的跑,每次你车上的四个人是咋凑够的?三宝心虚,哎呦哎呦叫唤,向马桂兰告饶。马桂兰骂,再胡说,我就撕烂你的嘴。顺顺站在一旁抿嘴笑。

马桂兰是个心宽眼细的女人,开出租车十几年了,算个“老运客”。2011年,女儿上小学五年级,成绩不错,马桂兰劝说老汉哥把家搬到固原,将来让女儿上个重点中学,让儿子也到固原城上学。刚搬来时,他们只拉了一三轮车破烂家什,连租房的钱都不够。老汉哥家都在农村,没处借钱,马桂兰想开口和大姐大哥借,结果电话接通,说了缘由,大姐骂她胡折腾,那么大的隆德县活不下个你了?大哥刚开始还声音朗朗,中气十足,一听要借钱,立马压低声音说自己在开会,没等马桂兰再说什么,立马挂了电话。马桂兰眼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转,一分钱没借到,还被自己的亲哥亲姐羞臊了一顿,背过老汉哥和两个娃娃,她偷偷哭了一鼻子。哭完了,眼泪抹干,一个人走遍街街巷巷,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旧平房,谈好了房租,交了五十块钱押金,央求房主一个月后交租。就此,马桂兰一家终于在固原城有了落脚地,收拾着住下来,老汉哥进了工地,马桂兰带着两个娃娃留在城里。娃开学第二天,马桂兰就急着出去找活儿干,帮人卖过菜、给饭馆洗过碗、火锅店端过盘子,但都不长久。有一次,马桂兰带娃去银川看病,看到大街上到处跑着出租车,心思活了,当时固原的出租车还没几辆,如果自己也能考个驾照开出租车,就不用到处找零活干了。老汉哥也能回来,夫妻俩一起开。

说干就干。马桂兰回到固原就辞了火锅店的活儿,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考了个C1驾驶证。暂时买不起出租车,就先帮别人开。车老板看她是女人,不愿要,她就降低工资,嘴勤手勤脚底下稳,慢慢地,马桂兰开熟练了,门门道道也摸清了,她劝说老汉哥也去考了驾照,然后两人买下一辆二手出租车,正式跑夫妻档出租车。俗话说,夫妻一心,其利断金。马桂兰和老汉哥都是能吃苦愿吃苦的人,方向盘白天黑夜连轴转,挣到的钱也一天天多起来。愁云惨淡的穷日子终于见了太阳,女儿初中住校,儿子也上了小学,一家四口,像汽车的四个轮子,都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往前奔。

马桂兰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老黑。

老黑比她早干两年,是更老的“老运客”。老黑最早开货运车,先是跑短途,后来跑长途,一出去就是半个月,时间长了,就落下腰椎病、颈椎病。在固原城里买下房后,老黑不再跑长途,换了一辆出租车开。老黑老家在西吉县何洼村,算是村里最早一批搬出来的。别看现在的老黑光头、圆脸、爱笑,说话嗓门大,年轻时的老黑也是个俊小伙,眉眼浓黑,棱角分明,脸部轮廓像极了唐国强。刚开始用微信时,老黑就给自己起了个微信名:“草原英雄”,显得豪迈、霸气、称雄一方。跑长途时,老黑向西去过新疆,向南最远去过江西、广西,唯独没去过北边的内蒙古。他一直有个心愿,等女儿儿子上完大学,他要开着出租车带着老婆去趟大草原,好好感受一下啥叫风吹草低见牛羊。老黑也没念过几年书,不识几个字,这句话还是女儿念小学时背书,他听到的。他一边喝罐罐茶,一边问女儿,啥叫个“风吹草低见牛羊”?女儿就认真地给他讲,风咋吹,草咋低,牛羊咋出现在茫茫大草原上。老黑说,这文化人就是日能,一句话说出来,像一幅画。

老黑认识马桂兰,是帮马桂兰拦下了一场纠纷。

那时马桂兰刚开始跑出租,面生,再加上又是个女的,难免被男人欺负。那天也是在火车站揽客,明明是马桂兰谈好的客人,一转身的工夫,客人就被后面的司机拉到自己的车上去了。马桂兰不愿意,和后车司机吵起来,后车司机车门一关,出来就想打马桂兰,马桂兰向后躲闪了一下,脚没站稳,幸好胳膊挂在护栏上,否则就一跟头栽过去了。老黑也在揽客的人群里,看着马桂兰势弱,挤到前面,拦住后车司机,说,你咋抢了人还想打人呢?后车司机一看老黑出来,脸上讪讪的,转身想上车走人,老黑说,把人留下,没你这么干事的。不一会儿,后车上下来一个客人,正是马桂兰刚谈好的,他走到马桂兰车前,啥也没说坐进去。马桂兰深深地看了一眼老黑,坐进自己的车,开车走了。后来熟了,马桂兰对老黑说,那天被欺负,她哭了一路,眼泪像是飞出去的,心想,女人干点事咋就这么难。也是从那时起,他们结成了联盟,约着一起揽客。本来还有几辆车,但车来车往,人来人往,最终留下的只有老黑和马桂兰。

马桂兰和马德芳也经常照面。马桂兰叫马德芳嫂子,马德芳也笑语盈盈地答应着,只是两人之间总有些距离,像隔着一条河,无论处多久,都遇不到一座桥。老黑和马桂兰的老汉哥也照面,男人之间简单,一根烟、一顿酒,感情就深了、近了。老黑比马桂兰的老汉哥小,见面就喊他马哥——没错,马桂兰的老汉哥也姓马,比马桂兰大了五六岁。马桂兰经常说,关系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别看谁和谁好得像穿一条裤子,赶上你穷一次、病一次,你就知道谁是真好,谁是假好。这话没让马桂兰赶上,让老黑赶上了。

2018年秋天,老黑拉着客人从静宁往固原走,到高速路分岔口,迎面一辆黑路虎冲着他就撞过来,他急忙躲闪,一把方向盘打死,车子越过绿化带,冲到旁边沟里,来了个倒栽葱,万幸的是人没事。但黑路虎撞到护栏,又连翻三圈,最终倒扣在车道上。等110和120赶来,把车主救出来,人已经昏迷了。车主是个女的,交警拿到驾照,看了看年龄,已经过六十岁了。用车主的手机给紧急联系人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车主的女儿,和老黑差不多年纪。赶到医院,车主的女儿不听医生劝告,坚持要送母亲去银川的附属医院。固原离银川几百公里,没办法,医院只能派救护车和医护人员护送,到了附院,抢救了三次,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月,人没死,但成了植物人。

当时往附院送时,除了老黑,还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眉眼清秀、身材峻拔,围着昏迷的车主转前转后,听说要送银川,也想跟着去。车主的女儿一脸冷漠,当着所有人说,你和我妈的事我不管,但现在我妈出事了,你俩不明不白的,跟着去算怎么回事?小伙子红着脸退在一边,再没吭一声气。后来老黑才知道,女车主是甘肃人,离婚后,在固原开了个石灰厂,小伙子是她的小男朋友,才35岁,整天鞍前马后地跟着她。那天她回甘肃有急事,小伙子留在厂里装货,一次没跟,车就出了大事故。这次事故也害惨了老黑。交警一查行车记录仪,老黑超速,女车主出事时没系安全带,还一手拿着手机导航,同时测出体内酒精含量超标。按说责任认定应该是四六开,老黑四,女车主六,但车主女儿找了人,不知怎么判定的,老黑成了六,女车主成了四。老黑不服,上诉了一次,但败诉了。后来马桂兰安慰老黑,人家都成植物人了,起码你还好好的,六就六吧,破财消灾。老黑也就听进去了。赔付款一百万,保险承担三十多万,老黑承担将近七十万。这一赔,把老黑赔得倾家荡产。

老黑卖了房子,取了定期(那是给女儿儿子预备的上大学的钱),还不够,等到张嘴问人借钱时,老黑才想起马桂兰那句话“关系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平日里哥长哥短的人,现在躲着不见面,电话也不接,微信也不回,能躲多远躲多远。老黑先前还借出去一些钱,想要回来,结果人家比他还强硬,手头紧,今年是不行了,等明年看看。老黑急了,我这等着给人赔钱呢,哪还能让你慢慢来。但欠账的是爷,爷不给,孙子有啥办法?那段时间,老黑熬红了眼睛,喊哑了嗓子,整个人瘦脱了相。最终凑了四十万,剩下的实在没有。老黑带着婆姨跑了一趟银川,看望了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女车主。她形容憔悴,整张脸苍白无血色,像一块风干的杨树皮,鬓角新生的白头发一丛一丛的,比入殓的人看着更像个死人。但她还活着,活着就要无休无止地花钱。老黑落了泪,讲了自家的难肠,恳求车主的女儿对余款宽限时日。最终达成新协议,以后老黑每月还两千块,还完为止。

从此老黑走上了遥遥无期的还款路。

2020年开始,又遭逢了三年疫情,出租车行业雪上加霜。

这三年里,老黑的女儿和马桂兰的女儿先后考上了大学,两人还是同校,都在银川。马桂兰叮嘱女儿多照顾老黑的女儿,每次打生活费,也尽量多给四五百,让两人吃顿好的,改善改善伙食。

老黑当初借钱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马桂兰。马桂兰犹豫了好久,还是没借。为此,老黑好几个月没去火车站拉客,他在城里跑散客。马桂兰知道老黑生气了,躲着自己。两人好几次在路上开着车迎面遇上,老黑都视而不见,一晃就过去了。马桂兰想给老黑发个微信,但最终没发。钱是硬道理,老黑最难的时候,她没帮他,现在说啥都白搭。

固原城里的出租车起步价六块,城不大,跑一天也挣不了几十,还是跑县际出租挣得多点。马桂兰让老汉哥劝老黑回火车站,老黑压根儿没理他们。后来,马桂兰放出风说自己要动手术,彻底停了半年,再回来,火车站出站口又看见了老黑。

马桂兰主动过来打招呼,老黑黑着脸,只问了她一句,啥病要缓半年?马桂兰说,女人的病。老黑说,那不多缓缓?马桂兰说,缓够了。两人这才算又开始说话。马桂兰比以往更勤快地拉客。不管去哪个县,拉到人就塞给老黑,四个一车,坐满就走。回程时也尽量不让他空车,只要给马桂兰打电话约车的,她都让打老黑电话。老黑说,别净顾着我,你自己也跑跑。马桂兰说,身子虚,跑不动,命要紧。老黑说,身子虚还出来?马桂兰说,钱比命要紧。

私底下,马桂兰的老汉哥问马桂兰,咱咋不帮老黑一把?人家可是帮过咱不少。马桂兰说,老黑帮咱们,帮的都是人情,人情好还,钱难还。我们不借给老黑钱,啥时候都是朋友;这钱一借出去,要不回来,别说朋友,仇人的疙瘩就算系上了。老汉哥说,咱这样,和老黑那些忘恩负义的朋友有啥区别?马桂兰说,不一样。老黑那些朋友见老黑好的时候,吃老黑、喝老黑、问老黑借钱;咱既没吃他,也没喝他,更没向他张过嘴,咱待他就是清清白白的朋友。老汉哥被婆姨的话说通,碰到他跑车,他也尽量让着老黑拉客。老黑不要,他就说,你替哥多跑几趟,哥偷个懒,回家还得伺候你嫂子。老黑才笑一笑,说,马哥咋越老越骚了。

老黑为了多接几趟火车,中午也顾不上回家吃饭,马桂兰和老汉哥换班时,就多带一份饭给老黑。老黑啥也不说,接过来,坐在车里三两口刨完,饭盒还给马桂兰,也不说谢谢。两人之间,谁也不提借钱那档子事,好像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只有偶尔,老黑车上坐满了人,即将出发时,马桂兰叮嘱一句,跑慢点,不着急。老黑心里一激灵,稳了稳神,才慢慢松开离合,油门踩下去,朝马桂兰点点头,车子缓缓驶离车站。

顺顺和三宝加入的时候,老黑已经算是缓过劲了,虽然每月还在还账,但人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老黑爱和顺顺聊天,说说外面见过的世道,也聊聊刷到的一些小视频。遇到三宝叫顺顺打牌,老黑总是拦着。他对顺顺说,你刚结婚,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别瞎折腾,人生禁不起跌跤,跌一次,爬都爬不起来。顺顺就点头记下,之后三宝咋叫,他都不去了。老黑也劝过三宝,但三宝是油盐不进,还反过来叫老黑一起打。老黑说,我吃的血胀的,好不容易挣点钱,我丢牌桌上?三宝听了就当没听,照旧跑半天车,摸半天麻将。

有一次老黑半夜接站,竟然碰到个熟人,是那个车祸女主的小男朋友。他从出站口出来,胳膊上挎着一个年轻的姑娘,直长发,浓妆,皮草大衣,黑长靴,走路时胯部一扭一扭。老黑一眼就认出了他。小伙子的鼻子是个鹰钩鼻,无论是当时被车主女儿奚落时的沮丧样,还是现在的洋洋得意,他的鼻子都很醒目。老黑看那只鼻子,就像看一根鱼钩。小伙子没认出他,报了一个高档小区名,问他走不走。老黑点了点头,小伙子拉着姑娘上车。老黑开得不快不慢,姑娘一直和小伙子说话,嗯嗯啊啊,带着一点表演式的娇喘。小伙子很受用,一改小白脸时期的唯唯诺诺,也表演出一种成功人士才有的风流倜傥。

老黑好不生气,等小伙子和姑娘下了车,他在车里猛抽了一会儿烟,心里对一个几百公里外医院里躺着的植物人说,你看看你,开车不好好开车,硬往我车上撞,既害了你自己,又害了我,唯独便宜了那个小狼狗。

第二天,老黑将这件事讲给马桂兰听,马桂兰说,世事无常,这几年见到的还少吗?只要人平安着,啥都不是个啥。老黑想想也是,如果当时自己反应慢半拍,没有躲掉,哪能挨得住黑路虎撞,说不准现在躺在医院里的就是自己。比起躺在医院里当植物人,还是现在更值得活。这样一想,揽客送客的劲立马又多了几分。

三宝出事的时候,马桂兰正在家里睡觉,顺顺送客往泾源走,老黑送客往西吉走,谁也不在街上。三宝是酒驾出的事。他打完麻将,输了钱,心里不畅快,自己跑到烧烤店要了一把烤肉串、一把烤腰子,喝了三瓶啤酒,按三宝平时的量来说不算多,但开着车就出事了。车子过了靖朔门,一路往东,宽敞的八车道几乎没人,落日的余晖像金子般铺洒在路面上,车子跑起来,如驾云端。三宝飘了,车速越来越快,行至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三宝想追过去,一脚油门,车子如箭般射出去,砰的一声,拦腰被一辆正常过马路的双桥货车撞上。车子被撞得面目全非,零件飞出去好远。

顺顺和老黑先后赶到医院,见到三宝血淋淋的样子,顺顺整个人不住地抖,腿软得站不住,一屁股坐地上。老黑直接哭了,哭得又大声又悲壮,但没人知道他为啥哭。等马桂兰来了,老黑才稳定了情绪。顺顺给三宝家里打了电话,他们连夜把三宝送回老家,第二天就埋了。

四辆车的出租联盟剩了三辆,虽然还是天天出车守在火车站,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车里,各自发着各自的呆。马桂兰也不爱吆喝了,揽客变成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两个月后,又有一个小伙子加入了老黑他们,是个1989年出生的西吉小伙,在昆明和南宁待了十来年,现在带着老婆孩子回固原了,准备按揭买房定居。小伙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标准,根本听不出是西海固人。马桂兰说,以后招呼旅客的活儿就交给你了。小伙笑笑,算是答应。老黑加小伙的微信,看到微信名是“平安人生”,嘴角抽动了几下,咧了咧嘴,又想哭。

责任编辑 申宇君

作者简介:

朱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青铜铸造》、散文集《你配得上这世上的一切美好》。获得第四届《朔方》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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