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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匡汉切入华文文学的研究视角与进路

2024-01-01龙扬志陈李涵

华文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整体观学科

摘" 要:杨匡汉在长期投身华文文学研究的学术历程中,深度参与华文文学学科命名、概念界定、学术方法等重大问题讨论,其理论话语具有鲜明的学理思辨色彩。他先后提出“大中国文学”“共享时空”等理论主张,通过同根同源的文脉、文缘联结不同时空的华文文学,跨文化、跨学科、跨文类研究方法为华文文学学科提供了新的启示。他致力于张扬华文文学的文学性和人文精神,又从文化语境出发维护文学服务族群的实用性,多元、开放的文化姿态与高屋建瓴的学术视野相融合,丰富了华文文学学科的内涵。

关键词:杨匡汉;华文文学;学科;整体观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5-0065-06

杨匡汉介入华文文学的契机与同时代学者大致相似,即从当代文学涉猎台港澳和海外华文文学。虽然由诗歌研究出发的路径可能不算多见,这种个案差异其实可以忽略。他于20世纪70年代著名诗人郭小川逝世而关注诗歌,先后与胞弟杨匡满完成《战士与诗人郭小川》(1978)、《艾青传论》(1984),兄弟通力合作成为当代文学界的佳话。由诗人个案关注延伸至当代诗人,通过谱系的完善构建起个人的诗学体系,《诗美的奥秘》(1985)、《缪斯的空间》(1986)、《诗美的积淀与选择》(1987)、《心灵的和鸣》(1991)、《诗学心裁》(1995)、《中国新诗学》(2005)正是这种学术理路的演进。由当代文学延展至华文文学领域,也就成为杨匡汉参与开辟的新兴学术空间,并共同见证学科的成长。

从学术史角度理解,传承与发展必然内在于时代的召唤。20世纪80年代暗流涌动的改开氛围与新时期文学相互呼应,文化交流互动频仍酝酿学术空间的疆域拓展,最终汇集为激荡时代前行的巨浪。台港澳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在此逻辑中进入大陆学术空间,而以正统、老牌著称的文学研究机构——中国社会科学院组建台港澳文学研究室,无疑成为新兴文学现象被官方关注的一个标志。杨匡汉被寄予重任,自然是多重因素的结果,而《扬子江与阿里山的对话——海峡两岸文学比较》(1995)、《时空的共享》(1998)、《中国文化中的台湾文学》(2002)、《中华文化母题与海外华文文学》(2008)、《海外华文文学知识谱系的诗学考辨》(2012)等著述,成为一代学人参与本土学术话语打造的见证。杨匡汉切入华文文学研究的视角与进路,相当完整地呈现出华文文学由现当代文学学科派生到厘清自身知识对象、积淀学科方法、开掘学术问题的发展历程。

一、华文文学研究的时空整体观

杨匡汉对华文文学的关注从台港文学起步。由于地理、文化的长期阻隔,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被游离于大陆文学研究视野之外,他较早提出“整合”的观念,将中国大陆文学与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进行系统考察,建构一种基于不同地域华文文学之间的整体视野。“所谓‘打通断裂’,就是鉴于海外华文文学学术史实际上产生过因历史割断、地域切割和各自为政而造成的‘分裂’现象,有必要用既传统又现代的思路,有效地、整体地把握海外华文文学的百年血脉,以互相回应,互补优长。”①从整合观念出发,不同时空的华文文学彼此紧密联系,为华文文学的创作、阅读与研究塑造一种“共享时空”的图景,不同区域、不同民族的华文文学写作融汇于相似的文化背景,面对共同的历史文化长河,再现文学凝聚人心的魔力。

“时空的共享”一定程度上可理解为空间一体性的确认,杨匡汉先生认为面对复杂多元的当代文学,学界视野应该实现从“封闭的空间”到“距离的空间”再到“共享的空间”的转移。基于此种理念,他认为中国当代文学应当纳入台港澳地区及少数民族文学,“寻求普适性与区域性的有机联系”,以“确立统一的多民族文学的空间结构”②。他提出将多民族、多地区的文学与大陆文学置于平等的地位上,这是对学界长期以大陆文学研究为中心的观念纠正与突破,由此形成“大中国文学”的视野。他强调“大中国文学”命名的重要性,批评大陆与台湾的学界“各自为政”:“以文学批评与研究而言,数十年来大陆和台湾地区的学者、评论家,都说‘中国是完整的’,但又基本上只停留在各自描述自身。于是就出现了‘离析现象’:几乎所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或‘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都只是‘半部’而并非‘全部’,其应有的完整性被我们自己所割裂。”③对中国文学空间整体性的主张,既能维护“大中国文学”的文化诉求,又能正视文学内部的复杂性。他在多个场合阐释“大中国文学”蕴含的“一体多元”:“所谓‘一体’,即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不同诗群,均以中华民族血脉、既有承继又有创新、既深传母性又多重借鉴并且具有人文精神的新诗歌为本体。从中华民族文化基因——文化血缘性出发,以‘一体’与‘多元’、‘共同性规范’与‘特殊性流变’的互动关系去看待当代诗歌,将获得诗情空间的共享。”④强调文学空间的一体性,并非忽视文学在不同时空产生异变的客观现象,相反,“大中国文学”为多元文学提供了平等交流、对话的基础,能有效促进文学之间的互补:“‘完整的诗歌版图’,虽有时空的间隔,却在不同地域和不同民族中生长并呈示着不同的情致与性格。这种互异性恰恰提供了互补共荣的可能性。在一地区一民族由于社会演变和主客观局限所造成的某些匮缺,有可能在另一地区另一民族有浑重的存留;互异所拥有的意义,正在于消弭各自的缺憾,从而呈现那种人们希望看到的完整和丰富。”⑤

“一体多元”的文学整体观贯穿于杨匡汉的华文文学研究。《中华文化母题与海外华文文学》系统性论述跨区域华文文学的悲情、羁旅、石玉、亲缘等文化母题,与以往局限于单一地区甚至单一类型、个案的研究视野相比,“一体多元”提供的整体观照为规约华文文学的异质空间赋予积极意义。域外运营的华文文学表现的新质被承认,也是从题材、主题等诸方面丰富了学界对华文文学内涵的认知。

从这个意义上延伸,他所倡导的文学空间共享,不仅包括共时层面的各区域华文文学景观,在时间横截面上形成的华文文学分支,背后亦共享了漫长时间中积淀的中华文学资源,以此表达对伟大传统的敬意。“中华文化是维系全体中国人的精神纽带。而中华文化的载体,不是别的,正是汉语言文字,是这一母语把海峡两岸的大家联系了起来。”⑥不同时空环境可能呈现出不同的文学特征,但只要使用中文进行写作,不论中国大陆、台港澳,还是海外的华文文学,始终共享同一文脉,并在文学传统的继承上保持着这样的身份标识。比如,台湾现当代文学中的悲情母题上溯明代,狂狷悲情母题则是古典文学“诗可以怨”传统的延续;读者从古代文学与文化传统中不难感知东方被压抑的欲望和人性,延续到华文文学出现“出走”母题的合理逻辑。

作为一位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立足本土的学者,杨匡汉秉承儒家士绅阶层的知用伦理,坚守学术服务民族国家、求真务实融合的价值立场。不论是海外华文文学对中华传统文化母题的继承开掘,还是多元文化与文学整体观的对话,最终汇入历史长河的文化基因序列,由此产生紧密的共同体连结。朱立立曾说,尽管人们普遍认识到,海外华文文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不同的国别性质,但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概念、范畴、命题以及学术趣味仍然影响和规约着华文文学的批评实践。从“20世纪中国文学”到“20世纪华文文学”的推演,从中国现当代文学“整体观”到华文文学研究“一体化”的构想,都不难看出这种规约性和影响的直接和强大。⑦这一批评肯定合乎事实。不过,一体化想象固然有内在的缺陷,却也是知识谱系化无法回避的逻辑。杨匡汉主张以连续性思维看待文学史发展,从学理维度质疑文学史研究的机械切割,尤其是段落式切割文学的发展问题。“分期断层并不能充分说明诗歌的时代性与艺术风貌,也无法解释同‘代’之间多元并存以及隔‘代’之间相互影响的复杂关系。或许当代诗歌的治史为时过早,但倘若进入整合的视界,作为动态因素的诗人精神史、流派、诗歌运动,艺术秩序的嬗变以及外缘的意识背景的转移,加之两岸优长的互补等等,都应当以多元、交织、彼此重叠的形态,通过层次性结构整合来完成整体框架,使其置于历史和当代的纵深之中。”⑧《扬子江与阿里山的对话》以宏观的、连续性的文学史视野,追溯“五四”新文学以降海峡两岸文学的发展脉络,借用传统文化“和”的观念分析两岸文学的分流和叠合,旨在超越历史、政治对文学时空的割裂。

而且,杨匡汉的文学整体观有立足世界的意识,在呼唤文学创作中的民族意识的同时,主张华文文学研究、写作主动扩大视野,将自身置于世界文学的整体中,与世界潮流形成对话。由于华文文学与生俱来的跨地域性、跨文化性,华文文学诠释应当在“横的移植”与“纵的继承”当中进行交叉辩证,“以现代人科学、民主、智慧的目光与心境进行思考、反省和调整。”⑨他强调,“无论如何都需要从全球视野出发,采取东西文化对话和华文文学内部的对话的方式,以开放的心态和多元并存的姿态来建构和发展自身的一整套相对完善的批评理论。”⑩海外华文文学的写作者应当找到自身在世界文学坐标轴中的位置,寻求“超国界性、超民族性以及超文化性的价值意义”{11}。虽然海外华文作家的写作遭遇母国与异域的双重边缘境遇,但双重性蕴含着中国本土文学谱系与海外生活体验的共生,也催生了华文文学的文本间性与主体间性,更易于克服唯我论的倾向。在多重经验之下,海外华文作家创作的文本不仅能客观地重审自身的民族文化,“羁旅流浪”的体验也使其超越了单一文化背景,更接近于具有普遍性的人类精神与情感。“华文文学所象征的‘东方’,就不仅是包含了中国但并非等同于中国;在多样性的探索进程中,也不是简单的‘西方中心’或‘东方中心’的文化与文学,而是超越了地区、民族的狭隘性的共享的普遍性的精神产品。也因此,以汉语语系为基石的跨文化的多样性,成为海外华文文学知识谱系中显著的诗学特征之一。”{12}这有助于我们以客观立场理解杨匡汉倡导的文学整体观,华文文学及其学术阐释能否置入世界性的时空视野,决定了其所抵达的思想高度。

二、多元开放的研究方法

华文文学具有复杂的社会、政治、文化背景,一方面继承中华文化与文学传统,一方面吸纳不同国家地区的语言文化资源而体现出独特的美学风貌,必须从多重视野辨析、观照,才能发掘隐藏于表象的深层意蕴。杨匡汉提出中国学者适应跨文化语境、培养跨学科心态的必要性,唯其如此方能在文学与史学、人类学、心理学、哲学、宗教学等其他学科的交叉点拓展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新思维。他说:“理论也好,创作也好,不仅要照顾到本身的自洽性要求,而且要充分考虑到学科的交叉造成的多样可能性与可行性。比如说人文地理学,把人文和地理互相渗透;比如说传媒学与文学的联姻,把传媒学与文学分离,实际上只是表面上学科的分离,内在是分离不了的。再如,文学的文化意识、文化症候,使文化介入文学当中,就提出了很多现实的、世界性的文化问题。还有,对古典的和现代的语言的重视与关怀,不仅是文化的东西,而且属于更深层次的根性的东西。”{13}跨学科的主张落实于杨匡汉的学术操作,《中国文化中的台湾文学》应算具有典范意义的一种。

为探究台湾少数民族与中华传统文化之间的渊源,他尝试从民族学、地理学、历史学、语言学等专业角度对高山族人种加以考证,在多方面材料的佐证下,推断出台湾高山族源于远古时代即生活于长江流域以及以南地区的百越、百濮民族。对台湾的宗教接受史进行系统梳理,论述台湾文学具有宗教情结的历史因素,然后从东方的价值观念出发,指出台湾的宗教情结蕴含着民族特殊性。王德威曾从夷民、遗民、移民角度谈论台湾文学的复杂特征,杨匡汉亦在考证台湾民族抗争史的基础上还原历史语境,联系不同时期台湾文学的价值取向分析其民族精神,讨论“民族抗争中的台湾文学”就能跳出简单的思维模式,显示出合乎历史、文化脉络的见识。此外,他努力拓展思考路径,从生命、哲学、艺术等多种视角切入文学考察,还原文艺之于生命本体的积极意义,提出艺术时间经由艺术家情感及想象的逻辑,使时间重新被认识、组织的观点,借助华文文学相关现象概括、提炼新的诗学命题,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赋予华文文学以思想活力。

研究方法的多元性不仅有助于深入文学的文本性研究,对学理思考、学科建设也有不言自明的启示作用。杨匡汉先生的原创性源于方法的自觉。他致力于探讨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学科的互融互通,尝试社会学和文献史料实证方法,追踪学科之间的密切关联。《扬子江与阿里山的对话》从社会学角度分析政治、经济、文化的三元结构,梳理大陆与台湾文学之间发展轨迹,将二者之间的分流与叠合统筹为当代文学的内部问题。《古典的回响》则举证相关文学史料,说明海外华文文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共生性:“100多年来,我们中华文学从大陆漂移到外面去,走遍了五湖四海。其实中国现代文学的滥觞是海外的留学生文学,中国第一部白话小说不是《狂人日记》,而是陈衡哲在美国写的《一日》,最早的新诗理论是鲁迅在日本写的《摩罗诗力说》,更不用说郭沫若的《凤凰涅槃》等,都是在留洋时写的。所以,海外华文文学和中国新文学的发生,联系是非常密切的。在西南联大159位教授中,大概有一百三四十位都是留洋回来的名流教授。”{14}他通过多元论证方式阐释现当代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学科之间的密切关系,以此强调多样化视角的重要性,只有不同角度去审视,才能看到“共性”与“殊相”,还原其跨越知识、文化、学科的多重属性。正如他在回答笔者有关华文文学国籍与学科属性“混杂”之问时指出的一样:

海外华文文学是超越政治空间、意识形态模型的文化艺术想象,是超越自然地理和穿越时空的带有整体性想象的一种建构。因为它是“华文”、“华人”的,便有公约的文化脉络与渊源;因为它是“跨域”的,便会聚集不同国家与地区华人生存的历史与经验,融合不同国家和地区华文作家的美学诉求和艺术创造。它们之间共同拥有的语言、文化背景和属于各自不同的生命体验、心路历程,成为一个可以比对的差异空间。有差异便可交流,交流使我们能更多地看到共性与殊相,比较也使我们更清醒地认识自己。说得通俗一点,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华文文学创作,既是“他自己”,但也是“我们大家”——这就是我们可指认的“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15}

他认为研究方法与视角不仅丰富多元,而且具有动态性特征,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分化、演进。“世界性华文文学的价值是一个动态的概念,是一种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不同国家的文学家在回答世界和人生命题时艺术地展现出来的文化精神。”{16}他将海外华文文学表达中华文化母题的差异归纳为“变奏”,因而用新视点、新情态结合传统文化母题加以重新叙述,以此丰富相关文化符号和内涵的理解。比如不少学者曾对20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通俗文学的盛行深感忧虑,但他认为文学的通俗化是对现代人生活提供的调适:“‘载道’、‘教化’是人们处于高度精神文明状态的崇高追求,是严肃文化/文学必须坚持的,这个文化立场不可轻易退后。但文化/文学也有‘休闲’的一面,如鲁迅讲的战士也有休息的时刻。”{17}看起来这受丹纳艺术哲学观点的影响,文学的作用发挥也根据环境、时代、族群不同产生相应的调整。甚至让学界深感忧虑的90年代“文人下海”现象,他也倾向于以包容心态视之{18},与时俱进的姿态,自然可以触摸时代流变当中的脉搏。杨匡汉带给学者的启示是及时扩张、更新自身的文学观念与视野,深入当代文学产生与接受现场,才能为研究领域注入源源不断的思想启明。

三、立足于生命观照的学术理念

杨匡汉对华文文学的涉猎范围广,善于从纷繁错杂的作品与现象中提炼重要理论话题,同时也强调从文本细读出发,重视文学作品的文学性。他对文学性的重视体现在若干方面,比如,强调从文学自身出发,从“文本”入手的意识:“……海峡两岸的作家与批评家,似乎都需要进一步从认真阅读‘文本’入手,从而产生出一种更为开放的、建设性的批评风气。”{19}他自身的学术研究很重视文本诠释,《唐山流寓话巢痕——试论台湾当代文学的中国人文精神》一文{20}以大量文本作为分析的基础,列举余光中、王鼎钧、陈若曦、李黎、聂华苓、梁实秋、王文兴等名家的名作,花不少篇幅细致解读台湾作家陈映真小说《将军族》,从文本提供的形象组合、思情寓意和总体情调发见其中的人文精神。《热带韵林:生存者呼唤至深者——马华诗歌的精神投向及艺术呈现》以方昂、游川、吴岸、方昂、林幸谦、傅承得、张永修、雨田、吕育陶、风子、陈大为等马华诗人的具体创作展开细读,不同出生年代辈分的诗人书写兴趣、艺术观念不同,书写也跨越不同时空,证明马华诗歌书写具有指向文化之根、生存之土和人类的不同维度,诗歌呈现出丰富和复杂的品质,连接诗歌的个人空间和公共空间。{21}这一判断相当中肯,之前关注马华文学的学者从未阐释。

华文文学的流俗化、浮华化、均质化必然对作品艺术质量产生影响,杨匡汉的主张是以“精致化”应对:“精致化的要求是:有哲思的深度,有情感的浓度,有形象的厚度,有技巧的力度。”{22}精致化其实是指涉文学的形式,即诗学层面的问题。在系列讨论诗歌创作的文章中,杨匡汉表现出鲜明的诗学意识,强调诗歌语言应该具备“弹性”,意味着语言当中丰富的精神意蕴、幽深的内涵隐喻,并且在情感生命的有机整体形式当中发挥语言的潜能。{23}他的《审美触角的调度》《论情感体验的形式》《艺术的时间》系统探讨诗歌意象、语言、形式问题,认同文学作品应当具有“精致化”的追求:在形式上有精巧的构思,内容具备思想的深度,但又反对创作陷入极端化的形式主义,“在某些作家作品中,或‘写实’得包罗万象而无权衡判断,或‘解构’得鸡零狗碎而无清浊和达,或徒有‘发散’而不求‘收敛’,或死守一格而鲜见‘执两用中’。”{24}当然,精致不是片面追求技巧,而是形式与内容的契合。

因此,他不断呼吁作家、读者直面文学性削弱的现象,警惕作品对审美追求的消解。在他看来,文学失去审美的方向,必然导致严肃使命的逃避,甚至走上媚俗的道路。{25}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他针对台湾“轻文学路线”、大陆“汪国真现象”进行坦率批评,呼吁两岸作家提高文学品味、艺术水准。他以香港作家梁凤仪的通俗文学写作为切入点,讨论高度现代化的香港孕育出全新的文学特质,肯定梁凤仪创作具有雅俗共赏与独具个体性、创造性的一面,也指出其“高速”创作中的缺陷:“缺乏思考的沉淀,显得仓促成篇;‘张’‘驰’往往失调;人物语言共性盖过了个性;结构不那么考究;性格角色单一,等等。”{26}他提醒中国作家不应一味模仿国外的现代主义文学,应该回归对文学性本身的重视:“‘现代主义’在世界上已成为一种传统,那么,对于在这条路上行进的作家来说,应着力于‘纯化现代传统’,而不要炒卖过了头的乱套。因为任何一路艺术总有生长的秩序,因为你我都不可从文学应当提升自身的和人的文化品位的立场上后退。”{27}

不论是对纯文学立场的捍卫,还是文化多样性的理解,这些都内在于杨匡汉的人文主义态度,即文学“为人生”的生命精神。他在谈论台湾当代文学的中国人文精神时说:“很难设想,如果没有人文精神的渗透,我们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民族、艺术的灵魂。在一件真正的文学作品中,人文精神的精华表现得越充分,越深邃,越见其穿透力和向上力,其艺术价值就越高。”{28}他从多角度阐述台湾文学呈现的人文精神,如感时忧国的忧患意识,天人合一的生命意识,德性化的人格追求,家园意识和故乡憧憬等。他将生命美学纳入海外华文文学知识谱系,认为华文文学以个体的生命感知为着眼点,以生命直觉和生命体验为出发点,对宇宙人生问题进行考察与评判,同时是生命力和情感力的释放,{29}蕴含着对生命本体地位的确认和生命尊严的维护。也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生命美学与生态美学的“天人合一”。

在这一逻辑下,华文文学也是合乎自然法则的延伸。他认为海外华文文学的学科概念即“指中国本土以外其他国家、地区用华文创作的文学,是中华文化流传与外播以后,与世界各民族文化相遇、交融而呈现的一种特殊的汉语文学形态。”{30}他甚至提出将中国大陆文学与台港澳文学,以及海外华文文学视为统一体,从世界范畴看待华文文学:“研究海内外的当代的华文文学,应该在一个更大的世界背景下来考量,而且也只有在一个总的、大的世界文学和文化格局当中,才能真正找到我们中国当代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学科应有的归属。”{31}当学科归属话题仍有谈论的理由,说明从起步至今近半世纪的海华学科仍然面临新兴知识门类的困境,这跟杨匡汉归纳的“采用传统的印象式批评、社会历史批评方法,研究方法较为单一,研究视域较为狭窄”诸种困境不无关系。

四、结语

杨匡汉在投身华文文学的志业生涯中,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莫过于沉稳如他,也经常展示出积极引入新方法、新话语随时准备阐释新现象、回答新问题的姿态。新学科对学者发出的召唤,他主动回应了这种具有迷人魅力和智性挑战的召唤,而且倾尽全力贡献的才情,让思维的火花绽放,以文字、言语的方式凝结为生命的风旗。就像他对科学、开放、包容学术体系的呼唤,对文学研究趋时性、争战性、自我吹嘘和疲沓无力等困局的破解,以及加固学科根基和建立阐释系统与学术规范的期待,甚至规避华文文学研究观念先行、以洋自瞻等有逆学术原则、失去文化本位现象的警醒,这些闪烁着智慧之光的洞见无不充满基于真理、生命的真诚。而且解决这些问题并非一日之功、一己之力可以克服。新兴学科总是要面对成长的烦恼,尤其是作为社会边缘知识而存在的学科所面临的困境,其实是学术共同体自身短板的折射,归根到底是人的因素。如果把学术履历看成学者的行走,学科发展是前行者与后来者的接力,有起点却未必有终点。在人类认知的途中,理性主义的大厦总会遭遇后来者凝视和质疑,杨匡汉先生的学术之路充满持续不断的反思,就其标志性论述来说无疑具有基于学术史本身的理性主义特征,这也是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新兴学科共同的境况,来处清晰,却无法预测未来刮什么方向的风,借用杨匡汉《中国新诗学》跋的标题“长亭更短亭”描述,“路是由于人之前行而诞生的。我们已经走过的,不论多么宽广或几度辉煌,但比起大地和星空来,还是狭窄的、暗淡的。”{32}对于个人或学科发展的启示也许就是:不必追问意义,意义在路上。

①⑩{12}{29}{30} 杨匡汉、庄伟杰:《海外华文文学知识谱系的诗学考辩》,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页,第33页,第22页,第242页,第65页。

② 杨匡汉:《在多重空间里沉潜与运思——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建设进言》,《文学评论》1995年第4期。

③ 杨匡汉:《寻求点燃整个民族的心火——海峡两岸文学比较导论》,原载于《台港文学选刊》1995年第2期,后收录于《时空的共享》,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5-116页。

④⑤ 杨匡汉:《中国当代诗歌发展风貌》,《时空的共享》,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9-30页,第29页。

⑥ 杨匡汉:《中国文化中的台湾文学》,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页。

⑦ 朱立立:《华人学的知识视野与华文文学研究》,《福建论坛》,2002年第5期。

⑧⑨ 杨匡汉:《分合之缘——兼论海峡两岸诗歌的整体动态平衡》,《中国文化研究》1994年第2期。

{11} 杨匡汉:《中华文化母题和海外华文文学》,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页。

{13}{14}{16} 杨匡汉:《古典的回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63页,第264页,第266-267页。

{15} 龙扬志:《本土立场与世界视野: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反思——杨匡汉研究员访谈录》,《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12年第5期。

{17} 杨匡汉:《1997:“大中国文学”——与孟繁华博士对谈》,《广州文艺》1996年第4期。

{18} 杨匡汉:《玉树临风 我观华文文学》,《世界华文文学论坛》1996年第2期。

{19} 杨匡汉:《此岸与彼岸的通航》,原载于《台港文学选刊》1992年第1期,后收录于《时空的共享》,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56页。

{20} 原载《四海》杂志1991年第6期,收录于《时空的共享》。

{21} 杨匡汉:《热带韵林:生存者呼唤至深者——马华诗歌的精神投向及艺术呈现》,《世界华文文学论坛》,1997年第4期。

{22} 杨匡汉:《玉树临风 我观华文文学》,《世界华文文学论坛》1996年第2期。

{23} 参见杨匡汉:《弹性语言——诗学笔记之一》,《文学评论》1990年第1期。

{24}{28} 杨匡汉:《唐山流寓话巢痕——试论台湾当代文学的中国人文精神》,原载《四海》1991年第6期,后收录于《时空的共享》,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68页,第253页。

{25}{27} 杨匡汉:《扬子江与阿里山的对话——海峡两岸文学比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97页,第225-226页。

{26} 杨匡汉:《台港文学二题》,《创作与评论》1993第6期。

{31} 杨匡汉:《古典的回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64-265页。

{32} 杨匡汉:《中国新诗学》,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39页。

(责任编辑:霍淑萍)

Yang Kuanghan’s Research View of and Approach

to the Study of Literatures in Chinese

Long Yangzhi and Chen Lihan

Abstract: In the academic process of his long involvement with the research into literatures in Chinese, Yang Kuanghan took an in-depth participation in the discussion of such major issues as discipline naming, concept-confining, and academic methods in literatures in Chinese, whose theoretical discourse is vividly hued with his academic thinking. He has consecutively proposed such theoretical propositions as Greater Chinese Literature and Shared Time and Space, providing new enlightenment for the discipline of literatures in Chinese, by linking the literatures in different time and space via similarly rooted and sourced literary veins and serendipity, across cultures, disciplines, and research methods across genres. He is dedicated to promoting the literariness and humanistic spirit of literatures in Chinese, and, from the cultural context, maintaining the practicality of the literary service groups, with a multiple and open cultural attitude, that is combined with the high-level academic vision, enriching the contents of the discipline of literatures in Chinese.

Keywords: Yang Kuanghan, literatures in Chinese, discipline, holistic views

基金项目:本文系暨南大学中华民族凝聚力研究院资助项目“港澳本土书写的代际转换与文化内涵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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