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世界”作为方法:对新世纪以来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学史建构的反思

2024-01-01徐从辉

华文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新世纪

摘" 要:英文世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建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重要一翼。论文以新世纪以来王德威、张英进、邓腾克、罗鹏等人主编的四部文学史为例,探讨英文世界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排、方法论、文学史观等方面与大陆文学史的互动与互鉴。认为英语世界的“元历史”叙事的“异质性”与“非连续性”对“正史”的解构所带来的历史虚无主义可能成为一种新的东方主义历史叙事,但这不妨碍我们对域外视点的包容与借鉴。在全球化的当下,中国主体性的追寻紧密镶嵌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中,在互相竞争的历史叙述中辨伪存真,“复线的历史”将给予我们接近文学史多重面相的契机。同时中国文学史主体性的建构既要建立在世界文学的语境之中,又要回到中国文学本身内在的心灵关照与文学史的诗性特质,唯有如此才有融入与引领世界对话的可能!

关键词:新世纪;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学史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5-0007-08

[重大课题研究专栏]香港当代报章文艺副刊整理与研究的意义和价值

基金项目:202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现代旅英作家英文散佚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22FZWB101。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与社会发展学院。

英文世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实际上,伊始于林传甲、黄人等学者的中国文学史书写的开创莫不来自于域外的启悟。英文世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建构源起首推萧乾1942年的新文学史英文专著《苦难时代的蚀刻:中国当代文学一瞥》①。其时,他正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教,这本教学讲义虽然篇幅不长,但对中国新文学了解甚少的西方读者意义非凡。著名汉学家翟理斯之子批评家翟林奈(Lionel Giles)赞赏道:“这本精致的小册子是东方学院的一位中国讲师的作品,他操有精辟地道的英语……勾勒出整个新文学运动的概貌,其雄心勃勃的目标和新颖的尝试,不能不引起读者的兴趣。”②这是一部较早在英语世界介绍中国新文学成果的缩微版的中国新文学史。虽然此前有如尼姆·威尔士的《现代中国文学运动》③以及佛斯特的《新文化在中国》④对新文学与新文化的论述,但无论时间跨度还是系统性方面都不及后者。其后有影响力的文学史著述有:1960年代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⑤、普实克的《中国新文学的三幅素描》⑥,杜博妮和雷金庆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⑦等。2017年王德威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⑧出版,引起批评界的极大关注⑨。新世纪以来,还有邓腾克(Kirk Denton)、张英进、罗鹏(Carlos Rojas)的三部文学史问世。⑩

如何看待英文世界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写作是国内学界值得探讨的课题。自1980年代学界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重写文学史”以来,涌现出大量的文学史著述,这一现象也在学界引起较大反响。黄修己的《中国新文学史编撰史》较早关注并研究了自民国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新文学史著作。其后,任天石、朱德发、温儒敏、钱理群、陈平原等学者,对现代文学史家、文学史著作、文学史观、教育体制进行了综合考察,成果丰硕。但这一研究也呈现出以下困境:命名的焦虑,“新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民国文学”各言吁求;史观的冲突,“进化论”“循环论”“革命/唯物”“启蒙”“现代性”“抒情”各彰其表;失语的困境,全球化,新媒体,而文学史甚至碎片化为“一个人的文学史”,亦有对“文学史”这一概念本身合法性的质疑{11},然而文学史作为一种“知识与控制”{12},兹事体大。那么,在世界文学的语境中何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本心?下文将结合新世纪以来上述四部英文文学史的编排体例、方法论、文学史观等方面来探讨这一问题。

一、“别求新声”:新世纪英语世界的

中国现代文学史样貌

和大陆文学史观念不同,这四部文学史标新立异,别求新声,建构了一个另类的文学史世界。言其“另类”,那是因为其迥异于大陆文学史的“正史”性质,如南帆指出:“文学史意味着某种坚硬的、无可辩驳的事实描述,这样的描述避免了种种时尚趣味的干扰而成为一种可以信赖的知识。”{13}这种对文学史书写观念使国内学界对文学史有一种“客观真理”的期待。国内主流文学史无论从编排体例、文学分期、作家及内容主题的选择都体现了作为“正史”的系统性、延续性与权威性。而海外上述四部文学史体现出和大陆文学史迥然不同的选择与面貌。

四部文学史对文学时空有更多的探索,或者说这源于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母题:何为“现代”与何为“中国”的思考。王德威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最引人注目,全书采用“编年”与“纪事本末”相结合的方式,时间从1636年跨度到2013年,并延伸至2066年的科幻世界。通过文学时间上的一个“点”——历史的某一刻作为切入或某几个人物的活动作为开场,然后逐步展开,提出问题,牵引出文学与历史的复杂紧张。这种叙述体例打破了国内文学史的分期方法。这种以“点”代“段”的做法或源于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15-

1949)》的启发,以及王德威的文学史观。但这些文章在内在的精神上却贯通一致:重思何谓“世界”“中国”“现代”“文学”与“历史”。文学地理上,除探讨大陆的文学外,有不少篇幅涉及港台澳以及海外华人文学,为国内主流文学史所罕见。让我们重新思考“海外华文文学”“华文文学”“港澳台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之间的内在联系与区别。其余三部在时空上也有不同的呈现,但都打破了国内文学史通史叙事的方式,以专题的形式展开。邓腾克的《哥伦比亚中国现代文学手册》{14}探讨了历史分期、文学史与标准、语言与文学形式、文学社群与文学产品、传统与现代性、华文文学、文学与电影改编等专题;同时也进行了作家、作品与流派的个案探讨,包括从晚清诗界革命、晚清小说、周瘦鹃的恋爱小说与鸳鸯蝴蝶派小说到莫言、王朔、王安忆、网络文学。这部文学史最接近大陆的文学史,既有文学潮流、现象及论争的综论,也有作家作品的个案分析,涉及鲁迅、郁达夫、丁玲、茅盾、巴金、沈从文等作家。时间自晚清到当下,并将港台、海外华文文学纳入其中。张英进的《现代华语文学手册》{15}同样没有传统文学通史的时间线索,由历史与地理、文体与类型、文化与媒介、问题与论争四个部分构成。“历史与地理”部分以时间和空间为维度讨论了文学现代性、晚清文学、1920-40年代的战争、革命与城市的转型、社会主义文学以及新时期三十年文学,空间上从大陆跨跃到台湾文学以及整个华语文学。罗著亦以主题框架展开。虽然这四部著述在时间编排与体例上和大陆文学史有很大的不同,尤其是后两部看起来不像文学史,但都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导向,就是重思“现代”,重思“中国”等文学史核心议题。

四部文学史著述另一个重要的特点在于研究对象上的突破:从纯文学文本内延伸到文本之外,从文学批评到文化批评。王著融入了电影(李小龙之死与电影遗产、电影中的寻根、创伤与电影抒情、蔡明亮的《我不想独自睡去》)、音乐(崔健的《一无所有》、邓丽君之死等)、作为文学事件的政治(太平天国、瞿秋白之死等)、翻译(罗伯特·莫里森的中国文学与翻译现代性、梁启超的悬置翻译、翻译政治等),文学与文化传播(《汤姆叔叔的小屋》、夏洛克·福尔摩斯、白璧德、威廉·燕卜荪、莎士比亚戏剧等)等批评对象,这也是1980年代以来文学研究的重要转向。张著的“文化与媒介”部分探讨西方美学与中国文学、语言转向与文学、东北沦陷区作家、城市写作、文学的印刷文化、现代文学与视觉文化,以及当代的网络穿越小说与新媒体等。“问题与论争”探讨了国家、文学运动与黄锦树的小说,现代文学中的摩登女郎,文学与文化中的身体政治等。张英进一直致力于中国文学与文化、比较文学的研究,尤其是其视觉文化研究在学界产生较大影响。可以看出,电影、音乐、翻译、文学传播、印刷、视觉文化等都纳入文学史的探讨范围,这是对纯文学文本的突破。

同时,四著更突出方法论的重要性,虽然各有“杂糅”,但整体上理论色彩突出。如罗著中的“结构”部分主要探讨中国现代文学产生、传播和消费的结构性条件,包括作品中的故乡与旅行,知识与认识论范式对文学生产与消费的塑造,语言与翻译、声音与方言,文学出版与发行机制;“分类学”部分主要考察了文学历史分期、区域与族群、文学体裁,阐明不同分类学及其逻辑方法;“方法论”部分则从历史与历史编撰学、政治与心理学、社会与社群(包括性别、性及环境)、时间性与族群政治身份等。其他三部著述中基本也是如此。这种话语方式凸显了西方学术体系与话语自身的特点,根植于西方特有的历史与文化语境。大陆学界也多有论述。

这四部文学史的作者队伍多数为学界知名学者,海外学者居多,大陆学者极少,只有陈思和、陈平原、陈晓明、汪晖等学者入选。尤其王著的作者队伍人数众多,由美、亚、欧三大洲的143学者合作完成,除知名学者外,尚有少量的博士后、在读博士参与。除此之外,也有少数作家比如莫言、王安忆、阎连科、余华、朱天心、哈金等作家加入其中,这种作者队伍大大打破了只有批评家、文学史家才能参与文学史写作的惯例。人数众多也是前所未有。

这四部文学史虽各有千秋,但有共通的特征:对文学时空的突破,问题意识导向,研究范式的文化转向,方法的理论化,历史观的非系统化。介入与阐述特征明显,强调差异、“被压抑的声音”和“多种现代性”的探索;文学研究已经离开传统的文本定义,成为多元的与跨学科的文化研究,从纯文学领域延伸至电影、图像、流行音乐、美学、跨语际实践、文化生产、流行文化、性别研究、城市研究等领域;历史编排叙述的非系统化:只有分析框架,没有全史意识,没有对文学历史规律的宏观统摄,缺少系统性。另外,时空上有更多的拓展,把文学现代性上溯至晚清甚至晚明,空间上也由中国大陆主导转向台湾、港澳以及东南亚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华文写作。可以说,这四部文学史呈现出和大陆文学史相异的另类“新声”:从编排体例,到研究方法、作者构成、文学史观,以及对文本解读的思想资源。

二、主体性的追寻:“世界”作为方法

罗鹏在其文学史中坦言其所更关注的是一种文学解读方法:“元—方法论”(meta-methodology),“对现有方法中隐含的假设进行批判性重新审视”。{16}这种“元—方法”让人联想到海登·怀特的“元历史”(Meta-history){17}:也即分析历史作品形成的话语机制。纵观这四部文学史展示了西方学界常见的批评方法:一种西方理论的视野,它穿越了新批评、结构主义、女性主义、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以及性别、身份、权力、民族国家、公共空间、日常生活、生态等议题,理论特色鲜明。但理论的运用也具有多面性。“不能理论挂帅,但好的理论就是好的思想,可以增广见识,刺激思考。”{18}“理论可以激发阅读与应用,也能使之糟糕。它能创造性思考,也能导致机械化应用……它可以使我们与中国领域之外的同事进行对话,但也可以为微妙而强大的意识形态影响开辟道路。它可以使我们进行广泛的比较,但也可以将我们的观点沦为狭隘的西方中心主义或中国中心主义。”{19}简言之,理论是把双刃剑,理论的使用既可能是令人振奋愉悦的发现,也可能是充满了陷阱与危险的旅途。

二十世纪,西方文论从俄国的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特的结构主义,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到1960年代为社会运动所激发的女性主义批评,后殖民主义等等,文学研究转向更为宽泛的文化研究。而文化研究则触及到更为深层的社会变革与意识形态话语。“20世纪中叶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将文论家们卷了进去,也使文论变成了一种推动社会革命话语建设的平台。这既是一场社会革命的运动,也是一场话语生产的运动。”{20}它既关乎文学,又关乎社会与政治。1970年代末以来,西方文论对中国学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海外涌现出一批中国文学批评的成果,如张英进的电影研究、刘禾的跨语际实践、贺麦晓文化生产研究、钟雪萍的性别研究等等,这四部文学史亦是其中的代表;同时国内学界也大力介绍西方文论并尝试在中国文学批评的实践,1985年被称为文艺理论“方法年”,西方理论成为解读中国文本重要资源之一。面对这一问题,尤其是针对海外学界以西方理论进行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大陆学界褒贬不一。部分学者撰文反思海外学术成果,指出海外批评中存在的问题:方法论上的失范,主题先行,乱贴标签,意识形态预设,忽略历史语境。“脱离文学实践,用其他学科的现成理论阐释文学文本、解释文学经验,并将之推广为普遍的文学规则。”{21}对理论的生搬硬套,造成水土不服,有落入东方主义的巢穴、脱离历史语境的危险。

有些批评虽有商榷的空间,但对于我们正确看待以西方理论解读中国文本的海外研究起到反省作用。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文学研究语境:国内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的发达。中国原本就有重考据重史料的学术传统,清之“乾嘉”影响尤深。新文化以来,鲁迅对古代文学史料的钩沉整理,阿英在《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史料卷》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搜集为后来者提供了范例;新时期,马良春对“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倡导{22},朱金顺对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系统总结{23},樊骏对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24}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料学科的建立开创了先导。从作家全集的整理、版本校勘、著译书目、期刊整理、作家年谱以及笔名辑佚等方面均取得了一些成绩,这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发展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和保障。史料的掌握对于一个现代文学研究者的学术生命也尤其重要。“有自己独立的资料准备,学问不一定做得好;但如果没有的话,肯定是做不好的。”{25}这种局面延伸到了当下,“对于当代文学史料研究者来说,目前的主要任务也许不是讨论它的有无及其价值程度如何,而是站在时代的高度如何合历史、合逻辑地给予总结,并充分调动和运用多种手段和方法予以整合和提升,有的还要采取非常手段进行抢救的问题。”{26}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抢救成为大部分学界的共识。虽然史料研究也出现了不少问题,其中最典型的问题是大量的史料是缺乏问题意识的无文学史意义的史料,“邻猫生子”{27}式的史料,强制阐释,无限放大。但瑕不掩瑜。简言之,史料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基石,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包括作家、作品、思潮等方面的研究都具有极大的价值。

理论和史料都是建构文学史的重要方式。史料是建构文学史的资料基础,而理论是思想资源,两者互相支撑。“史料研究永远是历史与事实无休止的对话、交流;而对话、交流却要由理论来指导。”{28}理论与史料应是一种开放的对话关系,而非相互拒斥。史料对西方理论的拒斥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排他性的体现。更深层的原因在于理论扰乱了那些根深蒂固的权力运作机制,形成了对本土某种话语资源的挑战。“水土不服”不能成为拒绝的理由,因为我们已经深深地根植于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中国主体性的追寻已经紧紧镶嵌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中。中国问题的解决离不开世界问题的探讨,本土唯一主体性已经不复存在。正如李扬所言:在今天中国的语境中,阅读西方理论和使用西方方法,已经不再只是在阅读和使用“文化他者”,实际上也是一种本土文化文明的自我阅读和自我理解,当然也是一种自我反思与自我批判。我们不能以为我们是中国人就先天拥有讨论“中国问题”的能力,或者说我们一定比外国人更有能力表述“中国问题”。{29}在寻求中国性、建立话语主体性的当下,“汉学主义心态”背后的西方中心主义固然要祛除,但建立一种出于民族主义的话语体系亦不可取。中国文学批评主体性的建设应建立在世界文学的语境之中,唯有起点建立在世界文学语境中的探索才有可能为世界文学研究提供新的思想文论资源,才有引领的可能。总之,一方面,西方理论可以启迪学界理论本土语境化,激发新的问题意识,包括本土理论的召唤,但另一方面,“我们得从我们的文学和我们的文学史中发现出我们的理论来。我们的理论不能完全等同于西方的理论。”{30}唯有坚持自我的主体性,以世界眼光观照中国问题,“世界”作为方法,方有激发自我反思与解决问题的可能。

三、“重识自我”:世界文学视野中的

现代文学史书写与对话

英文世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观和本土在互动中呈现。针对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革命文学史观,夏志清以新批评理论建构了《中国现代小说史》,别抒珠玑。国内学界1980年代则提出“新启蒙主义”“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重写文学史”以及“文学的主体性”等理论命题,由“革命”向“新启蒙”“现代化”的文学史史观的转向,重构文学史观的另一面。在李欧梵、王德威等人的推动下形成20世纪90年代的“现代性”叙事,尤其是“晚清现代性”文学史叙事,彰显自晚清至1930年代的上海及1990年代后期以来的大陆的“另类现代性”线索;“新左派”文学史观也于1990年代后期的浮出地表,加持左翼文学传统。及至新近,则有“抒情传统”“华语语系”的提出,其实质则是在“启蒙”与“革命”之外另辟阐述中国现代文学的另一文学史观模式。整体上看,英文世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与大陆文学史呈现出起起伏伏,互动与疏离的复杂面貌。

以王德威主编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为例,该著重构了“中国”“现代”“文学”与“历史”。比如在新文学“现代”的起源上,把新文学的源起溯源至周作人、嵇文甫所推崇的晚明(《中国现代文学的多重起源》)。在此之前,则有王德威的“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论述。这种论述质疑传统论述中把“五四”视为新文学源起以及作为现代性代表的合法性。又如:“五四文学”难符其实(《重大误称:“五四文学”》):“五四运动”与文学毫无联系,“五四”(文学)的经典化是一个高度政治化和国家驱动的过程,与文学经典通常产生的方式截然不同”。{31}而被“五四”标榜的白话文也不是在5月4日突然发生的,“旧文学”“鸳鸯蝴蝶派”代表的包天笑于1917年就任《小说画报》主编时就力倡白话文,“小说以白话为正宗”;同时“五四文学”的经典中并没有对五四示威进行一次令人难忘的描述,比如鲁迅没有任何一篇小说以“五四运动”为背景。这些论述一方面呈现了当前学界的成果,比如鸳鸯蝴蝶派“现代性”的发掘,显示了历史的复杂面貌;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这种悖反不仅仅涉及到论证方法的“个别”与“整体”之间的关系,亦涉及到价值观的重建问题。从另外一个层面来看,“五四”固然不能构成现代性的全部源头,“五四文学”这一称谓固然有失妥当,但全然否定五四与新文学的关系乃至“五四”的意义也不可取。“五四”已经成为国人追求现代性的象征,其象征意义可能已经大于实际意义。而且,也有相当的文献证明了“五四”的“存在”与意义。陈独秀5月7日即致胡适谈及“五四”事件{32}。胡适则指出“五四运动”与新文学运动虽是两件事,但“学生运动的影响能使白话的传播遍于全国”,而且“五四”以后,“国内明白的人渐渐觉悟‘思想革新’的重要……文学革命的运动因此得自由发展。”{33}鲁迅固然没有在小说中提及五四,但“五四运动”造成的社会激荡,“五四”同人的推澜助波才有了鲁迅“呐喊”之可能。“五四”所标榜的民主与科学、个性解放更是成为后人孜孜追求的价值坐标,涌现众多“五四之子”{34}。五四有多种面相,在祛除被政治化、圣化或丑化的“五四”之后,“五四”依然有多种可能,包括辩证的“五四”{35}。“五四”是一个由变动不居的“心灵社群”为主体所组成的具有“多重面相性”和“多重方向性”的语义场。正是这种多重面向与多元性构成了一个复线的“五四”,成为中国20世纪以及当下不断重临的文化原点,成为寻求中华民族复兴之梦的重要组成。然而英语世界这种带有新历史主义性质的解读极易把五四时期的“科学”与“民主”、“文艺复兴之梦”及其思想激荡的光辉涤除了,只留下被解构的废墟,进而导致历史虚无主义,只剩下无所依傍的人群在昏暗中游荡。

英文世界的文学史观和大陆文学史观有很大的不同。大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史观经历了“进化论”、“循环论”、“革命/唯物论”、“启蒙论”、“现代性”等历程,从早期周作人的《新文学的源流》、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到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钱理群等人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以及陈思和、吴福辉、洪子诚等人的文学史写作,都可以看到文学史观的变迁。而新世纪以来的英文世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和国内有所不同,是一种“新历史主义”叙述。1980年代“后学”理论与方法崛起,比如福柯认为“真理”只是话语权力与意志的体现,德里达则解构了“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真理”。历史成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后现代理论质疑历史的连贯性,统一性,前后因果性,走向多元、碎片、不确定与异质性。历史叙事又是一种语言建构,但语言具有局限性。如罗兰·巴特的“事实只在语言中存在”,我们追寻的圆满的意义是在一种诗性想象中建构的。历史有其本原,但一旦被言说,就具有了建构的性质。这种叙事一方面它打破了“现代性”叙述的传统/现代,东方/西方的二分法。另一方面则把历史完全视为“建立在某一特定意识形态基础上的一种文本”。滑入只破不立,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境地。后学的偏执所带来的历史虚无主义值得警惕!张英进坦承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文学史编写的“整体性”被瓦解,承认多样性、复杂性与矛盾性,片段化、断裂性、异质性成为文学史编写的重要特征。{36}问题在于后现代理论虽然解决了现代性的危机,但是易陷入历史的虚无与文化相对主义的牢笼。当拒绝了理性、系统而权威的知识与“真理”,当历史的稳定性与一体性被打碎,我们会不会走进“黑暗森林”?“断裂”之后,如何重建整体性与主体性?“整体性”瓦解之后,如何重塑“整体性”与“碎片”之间的辩证关系?当然,有新历史主义者宣称对于历史的理解并非解构,只是要打破传统史学事实与虚构、客观与主观、对与错的两分,以及对历史再现客观唯一的不可能的苛求,因为历史叙事需要语言的支撑,而语言的特质使历史叙事在转义修辞中无可避免的带有诗学特征。对历史的多元阐述会增加对历史多种可能性呈现,而非否认历史的客观性与真实存在。故而,被奉为新历史主义大师的海登·怀特并不承认自己的历史观是后现代历史观,而是一个“形式主义者和结构主义者”。{37}但他常常被视为后现代主义历史的代表,这也表明新历史主义叙事的复杂性:结构与解构相互伴生,互相纠缠。这也是这一叙事的吊诡之处。

四、余论

如何在世界与本土的辩证中建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主体性值得思考。世界/全球化所带来的一体化,一种“知识装置”的后殖民思维范式,一种新的与政治经济秩序共谋的文化霸权可能造成对本土叙事的冲击与颠覆。尤其是英语世界的“元历史”叙事的“异质性”与“非连续性”对“正史”的解构所带来的历史虚无主义可能成为一种新的东方主义历史叙事。但我们并不能拒绝这一叙事,因为历史本来就有其多重样貌。在互相竞争的历史叙述中辨伪存真,逐步接近历史的真相,提供一个“大致精致的摹本”,没有终极绝对的真理,“把我们的认识追求定位在一个中间地带,其两端一个是生成获得绝对的真理,另一个则是绝对否认有真理的可能。人的认识和人的存在本身一样,都总是处在中间,这实在是人类生存的一个基本状况。”{38}我们或应更乐于接受一个“复线的历史”:“既把握过去的散失又把握其传播的历史。”{39}解构现代性历史叙事的神话及其对令人不安事件的压抑,将受民族—国家的强烈制约的历史话语解放出来。英语世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建构正是提供了一种有别于中国本土文学史叙事的另类参考,在“他者”中逼近我们自身,重识自我!

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核心问题,钱理群先生曾呼吁“有着浓郁的生命(时代生命,个体生命,文学生命)气息的,本身就具有文学性的,活生生的文学史,而与知识化与技术化的文学史区别开来。”应深入到“人的存在、人性的普遍性的人文问题,人生哲学和精神哲学问题。”{40}文艺本质上是以情动人,“文学是情学”。{41}纵观英文世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建构多从宏观理论视角以权力、国族、身份认同、性别、身体政治……俯瞰文学中的生灵众像。国内文学史写作从进化论、循环论、左翼文学史观,到现代性等等,含有对于社会/历史/政治进程的一种比附,而缺少对于文学本身内在灵魂的关注,缺少一种“生命史学”的观照。新文化时期,周作人通过自己心中的“美典”:中国以及两希文明中的抒情传统,寻求文学中的“仙人”分子,以建立新文学的典范。{42}1940年,沈从文写下了向徐志摩、周氏兄弟作品学习“抒情”,追求独立的审美趣味与人性理想。1970年代,陈世骧言:“中国文学的荣耀并不在史诗;它的光荣在别处,在抒情的传统里。”{43}其后,高友工、陈国球、王德威等“抒情”论者虽各有怀抱,但都指向文学“情”之本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与建构要回到文学的本相和中国文学的根本:情。建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主体性最终要回到中国文学本身内在的心灵关照,一种历史进程中的“心态和灵魂的本相”{44}。它是有生命温度的文学史学与诗学,而非知识化与技术化的文学史。“诗性智慧,是文学史叙事的根本性智慧……文学史没有诗性的穿越,就不能动人。”{45}“有情”的文学史需要被召唤!文学回到“情”学,文学史回到心灵史,并不意味着文学史拒绝了西方视野的参照,而是要强调被置之一隅的文学本位的复归,而这一复归同样需要大视野:以中国文学为本根,以“世界”为方法。也唯有如此,中国文学才有可能与世界文学构成对话,文学史的建构方有“打动”世界的能力与可能!

① HsiaoChi’en. Etching of A Tormented Age. a Glimpse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London: Allen and Unwin, 1942.

② Lionel Giles. Reviews of Books: Etching of A Tormented Age. A Glimpse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By Hsiao

Chi’en. p.48. London: Allen and Unwin, 1942.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1943, 11(1), pp.235-239.

③ Nyn Wales, The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movement // Living China: modern Chinese short stories, compiled and edited by Edgar Snow, London: Harrap, 1936.

④ Forster, Lancelot. The New Culture in China. London: Allen amp; Unwin, 1936.

⑤ Hsia, Chih-tsing.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1917-1957.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1.

⑥ Pr■?觢ek, Jaroslav. Three Sketches of Chinese Literature. Prague: Oriental Institute in Academia, 1969.

⑦ Bonnie S. McDougall and Kam Louie, The Literature of China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London: Hurst, 1997.

⑧ David Der-wei Wang. 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⑨ 相关论文主要有《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发表的一组文章:季进:《无限弥散与增益的文学史空间》,陈思和:《读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陈晓明:《在“世界中”的现代文学史》,丁帆:《“世界中”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编写观念》等文章。

⑩ 下文中王德威、邓腾克、张英进、罗鹏的文学史著作分别简称为王著、邓著、张著、罗著。

{11} [日]柄谷行人著,赵京华译:《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l页。

{12} 程光炜:《文学史研究的兴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3页。

{13} 南帆:《文学史与经典》,《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5期。

{14} Denton, Kirk A., and Noah Arlow. The Columbi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15} Zhang, Yingjin. 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Blackwell, 2016.

{16} Carlos Rojas, Introduction: The Limits of Wen // Carlos Rojas, Andrea Bachner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14.

{17} White, Hayden. Metahistory: 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P, 1975.

{18} 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理论”语言(代序)》,见季进等著:《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12页。

{19} Philip C. C. Huang.“Theory and the Study of Modern Chinese History: Four Traps and a Question.”Modern China, vol.24, no.2, 1998, pp.183-208.

{20} 高建平:《20世纪西方文论的缘起、发展和转型》,《学术研究》2020年第7期。

{21} 张江:《当代西方文论若干问题辨识》,《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

{22} 马良春:《关于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建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5年第1期。

{23} 朱金顺:《辑佚·版本·“全集不全”读“中国现代文学的文献问题座谈会”论文随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3期。

{24} 樊骏:《这是一项宏大的系统工程[上、下]——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1、4期。

{25} 王风:《现代文本的文献学问题有关〈废名集〉整理的文与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3期。

{26} 吴秀明、章涛:《当代文学文献史料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基于现有成果的一种考察》,《文艺理论研究》2012年第6期。

{27} 王彬彬:《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伪发掘”》,《中华读书报》2008年10月22日。

{28} 刘增杰:《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214页。

{29} 李杨:《文学史写作中的现代性问题》,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49页。

{30} 王富仁:《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问题的几点思考》,《文学评论》2000年第5期。

{31} Michel Hockx: The Big Misnomer: “May Fourth Literature” // David Der-wei Wang. 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266.

{32} 陈独秀致胡适信,见《胡适往来书信选(上册)》,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2页。

{33} 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见《胡适全集(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39页。

{34} 殷海光著,张斌峰、何卓恩编:《殷海光文集(2)》,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4页。

{35} 王元化在《对“五四”的思考》、《对于“五四”的再认识答客问》中提出对于五四的辩证态度:肯定五四中的个性解放精神以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庸俗进化观点、激进主义、功利主义、意图伦理需要克服。“五四”未完成的任务应当继承,但是“五四”思想需要深化,而不是重复。见王元化著:《九十年代反思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5-133页。

{36} 张英进,雷俊:《历史整体性的消失与重构》,《文艺争鸣》2010年第1期。

{37} 海登·怀特,彭刚:《过去是一个神奇之地:海登·怀特访谈录》,《学术研究》2007年第8期。

{38} 张隆溪:《中西文化研究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2页。

{39} 杜赞奇,王宪明译:《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2003 年版,第39页。

{40} 钱理群:《我的文学史研究情结、理论与方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10期。

{41} 殷国明:《论“文学是情学》,《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

{42} 徐从辉:《有情的文学:周作人与抒情传统》,《文艺争鸣》2015年第3期。

{43} 陈世骧:《中国的抒情传统》,见《陈世骧文存》,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页。

{44} 郜元宝:《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史学化趋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2期。

{45} 杨义:《20世纪文学全史论纲(上)》,《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

(责任编辑:霍淑萍)

The World as a Method: Reflections o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New Century

Xu Conghui

Abstract: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history writing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Based on the examples of the four literary histories edited by David Der-wei Wang, Zhang Yingjin, Deng Tengke (Kirk Denton) and Luo Peng (Carlos Rojas), this essay explores such aspects as those of editing-compiling, methodology and concepts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their interaction and mutual learning with the mainland literary histories, with the view that the kind of historical nihilism as brought on by the deconstruction of the orthodox histories by heterogeneity and non-continuity of the meta-historical narratives in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 may become a new Orientalist historical narrative although it may not prevent us from embracing and learning from the points of view from outside China. In the current globalized context, the pursuit for Chinese subjectivity, closely embedded in the background of globalization, distinguishes between the 1hoods and seeks for the truths in the competing historical narratives as multi-linear histories will give us more opportunities to approach the multi-facets of literary histories. Meanwhile,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subjectivity of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must not only be built in the context of world literature but it must also return the inner soulful concerns withi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e poetic qualities of the literary history. Only in so doing can it be possible to merge into the dialogue and lead it with the world.

Keywords: New century,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猜你喜欢

新世纪
2020《新世纪智能·新高考》全新改版了,快来订阅吧!
2020《新世纪智能·新高考》全新改版了,快来订阅吧!
《新高考》更名为《新世纪智能》
中国新世纪
开创中国直销新世纪
酷图爆语(5)
浅析新世纪中美博弈的新常态
新世纪经方治疗老年病
论新世纪大医精诚的新内涵
《新世纪对联大典》(2010年卷)征订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