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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试官锁院诗创作及影响探析

2024-01-01于友

商洛学院学报 2024年3期
关键词:夔州陆游创作

摘 要:陆游以锁院诗为创作先锋,奠定了其夔州诗歌乃至余生创作的基本格调。通过对陆游锁院诗的分析发现,其受到外界环境和内心变化的双重影响,呈现出丰富多样的情感和思想。在多重因素的影响下,陆游锁院诗以沉郁悲凉为创作主调,以老病思归的直接书写和风土人情的摄入为主。同时,陆游锁院诗深受杜甫影响,融合了江南才子和巴蜀流士的风格,为南宋夔州诗歌创作树立了范型样式,也促成了其自我诗风的转变。

关键词:陆游;锁院诗;夔州;创作

中图分类号:I207.22" " 文献标识码:A" " "文章编号:1674-0033(2024)03-0044-07

引用格式:于友.陆游试官锁院诗创作及影响探析[J].商洛学院学报,2024,38(3):44-50.

An Analysis of the Creation and Influence of Lu You's

Poems on the Imperial Academy

YU You

(College of Literature,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34, Liaoning)

Abstract: Lu You took the poetry of lock courtyard as the creation pioneer, which laid the basic style of his poems in Kui Zhou and even the rest of his life.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Lu You's poems, it is found that Lu You's poems are influenced by both the external environment and internal changes, showing a rich variety of emotions and thought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multiple factors, Lu You's poems on the lock of the courtyard are composed of melancholy and sad as the main theme, with the direct writing of the old and sick and the intake of local customs and customs as the main. At the same time, Lu You's poetry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Du Fu, and integrated the style of Jiangnan talents and Bashu Lius, which set up the style for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s Kui Zhou poetry creation, and also contributed to the change of his own poetic style.

Key words: Lu You; lock courtyard poem; Kuizhou; works creation

南宋乾道六年(1170),陆游离开山阴(今浙江绍兴)入蜀赴夔州(今重庆奉节)任通判“主管学事兼管内劝农事”[1]436。宦居夔州是陆游人生的低谷期,正如其在《上虞丞相书》中所言:“以贫悴逐禄于夔。”[1]334当年四月中旬,夔州试士,陆游任监试官,锁院月余方出。在此期间,陆游未遇知音,只得独自作诗谴闷,他的17首锁院诗皆为个人情感抒发的佳作,其中容纳着故乡与他乡的空间对立格局,意蕴丰富,艺术价值较为突出。

诸葛忆兵曾对锁院诗进行了较明确的界定:在宋代科举的三级考试期间,试官进行的诗歌创作可称之为锁院诗[2]。锁院诗创作在两宋期间渐成风气,对诗坛产生了深刻影响。目前,学界对于陆游锁院诗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其担任科举试官及相关创作进行论析,如邱鸣皋[3]立足陆游锁院诗创作,分析了陆游初至夔州的文化心理。诸葛忆兵[2]、周兴禄[4]在探讨南宋锁院诗创作转向时,明确指出了南宋锁院诗创作以陆游的个体创作为代表。此外,有学者在宋代夔州诗歌研究中对陆游锁院诗中的部分诗作进行了较详细的分析,如伍连群[5]、方世勇[6]等均以夔州地域为诗歌研究的生发点,选取了陆游部分锁院诗作,以剖析夔州诗歌创作的发展情貌。

总的来看,学界目前还没有对陆游锁院诗的系统研究,与陆游其他题材诗歌研究相较而言,忽视了锁院诗作为陆游初至夔州的第一次系统创作的文学意义,未能从科举制度变革及宋代锁院诗创作转向的视角全面、系统地剖析陆游锁院诗创作的内在理路。本文通过探求陆游锁院诗的创作过程、剖析其锁院诗歌文本和内在意蕴,有助于明晰陆游诗歌风格特征转变的内在机理,丰富对夔州地域文化的研究成果,更好地理解宋诗整体创作风貌的演变过程。

一、陆游锁院诗创作背景

锁院诗作为陆游初到夔州的首次集中创作,受到多方面因素影响。一方面,南宋科举出现的诸多弊端使原有的科举制度体系面临挑战,党争、权臣的干预、作弊现象的蔓延严重破坏了考场秩序和选才职能,导致监试官无法有效管理考试。监试官心态的变化对陆游诗歌创作意图产生了影响,又因其诗歌创作声望卓著,于是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南宋锁院诗创作倾向——锁院唱和风气日趋衰弱而个体创作不断兴起。另一方面,所处地域环境的改变导致了陆游创作心态上的变化,相关创作因素也影响了陆游的锁院诗的创作。

(一)科举制度濒于解构

靖康之难后,士人被迫南渡致使原有的科举制度被彻底打乱,甚至面临重构的危机。后来,宋孝宗采取了一定的改革举措意图恢复北宋科举的盛况,首要的便是持续打压日益严重的科举作弊行为,促使科考作弊现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但权臣秦桧之流把持朝政,掌握着举子的前途命运,导致革弊的预期结果仍不在官方的可控范围之内[7],祝尚书认为:“南宋科场作弊总体已到了失控的地步。”[8]陆游面对作弊者皆为官僚及其弟子的科举之弊和官场的黑暗腐败情形极为愤慨,却又无可奈何,叹道:“非独畏监试事烦,实亦羞为之。”[1]345

自隋朝创立科举制之后,担任科举考官在世人眼中都是一份荣耀,北宋尤其如此——欧阳修、苏轼等都曾知贡举,开一代文风,仕宦位分不高的梅尧臣也将平淡美的诗风带入到了诗坛中,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但陆游所任的监试官却并非如此。按照南宋科举政策规定:“试院事务浩繁,监试职在弹压,诚难委之于官卑望轻之人”[9]。监试官一般都为本州通判担任,以德行作为选任的主要考量因素,职责在于监管考场秩序,防止徇私舞弊的现象发生,确保考试的顺利有序进行,而非在于对试卷内容的考校。正如陆游所言:“监试粗官不复择,盖夫人而可为也,甚至法吏流外,平日不与清流齿者,亦得为之。”[1]345相比于知贡举考试官阅卷的随心所欲,陆游因不能过问考试事,自命题到揭榜都毫无话语权,哪怕见“可爱”之文,也无力改变其惨遭“涂抹疵诋”的结果。陆游看透了封建人才选拔制度的内在顽疾——权臣的强制干预下官官相护的循私舞弊现象。此等工作虽有“德高望重”的美名,对他来说却是极大“侮辱”。这样的科举考试的黑暗现状让他无法漠视此等劣行,使他无比苦闷、“气涌如山”,相关情形从其《答王樵秀才书》中可见一二①。

(二)南宋锁院诗的创作转向

按照诸葛忆兵对锁院诗创作时间的划分,在发解试、省试、殿试的三级考试期间创作的诗歌皆可称之为锁院诗,且宋代考官在任期间创作锁院诗歌非常多,甚至可说是“无日不成诗”[3]。这使得试官锁院诗在两宋时期的发展和演变极具特点。

一方面,北宋科举试官多为文坛和政坛的双重领袖担任,如欧阳修、王安石等,内容以大规模的集体唱和为主,兼有自在抒情的作品,如王安石的《题景德寺试院壁》等。南宋与北宋恰好相反,个体创作占据绝对主导地位,集体唱和较少,而这与北宋科举面临的外界舆论压力又有直接关系。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知贡举,一洗太学体过度追求华美辞采、贵华而贱实的文章写作套路。落榜考生以此为由,攻击欧阳修等人的锁院唱和活动,考生“以为主司耽于唱酬,不暇详考校。”[10]虽在两年后的嘉祐四年(1059)梅尧臣等人仍有大量锁院唱和之作,但随着舆论影响的不断渗透,唱和之风也因此逐渐衰落[4]351。相比之下,南宋虽有少量唱和活动,但规模有限,早已不见往日辉煌。

另一方面,北宋党争愈演愈烈,火势蔓延到了南宋。受北宋长期持续政治斗争的影响,南宋大批文人因在唱和诗作中被人无端诟病、蓄意指摘,导致了被贬谪他乡的后果。北宋党争引起的文字之祸皆因诗文创作②,这种强烈的政治命运危机导致南宋文人的创作欲望最终化为畏祸避谤的自我保护心理,故锁院诗创作数量锐减。以陆游为例,在“提心吊胆,如临骇机,时时有被人借机构陷获罪之危险”[2]112的忐忑中进入试院,创作的锁院诗皆为个体抒情之作。但正因如此,虽少了唱和的热闹喧嚣,情感内容表达上则更具层次,诗人的真情实感也并未淹没。这同时也是个体创作成为试官锁院诗创作的发展趋向在南宋集中体现的一个典型例证。

(三)自我心态的显著变化

据《宋会要辑稿》记载,宋朝廷较为重视夔州地区的经济发展,但受地形因素的限制,该地区经济发展缓慢。经济上的弱势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夔州当地教育和文化事业的发展。故而,宋代夔州本土诗人的创作寥寥无几,几乎全部为宦居于此的诗人创作。对这些宦居诗人而言,外在环境的新变化难免触发内心的敏感神经,促使诗歌创作呈现出强烈的个人体验。

陆游在夔州任上是不称意的,近半年的舟车劳顿,以及到任后的满目萧然之感,让他心灰意冷,心境一度偃蹇低迷。陆游从江浙一带进入夔州后,环境、气候、习俗等皆不适应,使他的夔州诗歌(特别是锁院诗)呈现出强烈的个人体验。可以说,夔州特殊的空间特质催生了陆游“客夔”心态的诗化书写[11]。这种心境体验来源于陆游的人生经历,加之主体心理因素的参与,浓烈的情绪色彩喷薄欲出,影响着陆游锁院诗叙事的建构过程。

据统计,宋代共有144位诗人创作了有关夔州的诗歌(不可考者不计在内),陆游位居第二(78首),仅次于王十朋(307首)[6]。有学者依据创作数量、创作人数、艺术成就等因素,将宋代夔州诗歌发展划分为萌芽期(960—1033年)、初兴期(1034—1127年)、繁荣期(1127—1200年)、衰落期(1201—1279年)四个阶段③,陆游客居夔州之际恰逢夔州诗歌发展的繁荣期,两相碰撞、火花激烈,正如朱东润在《陆游传》中所言:陆游“四十六岁到了夔州,他接触到广阔的天地,也更认识到国家兴亡的根源,现在他找到自己的道路,诗正在开始转变,可是这也只是一个开始。”[12]陆游的锁院之作同宦居夔州的文人雅士共同谱写了夔州诗歌发展的新篇章。

陆游因与官场气场不和导致了仕宦心路历程的辛酸无奈④。综合其诗歌作品考察,可以确定陆游是个“交往困难症”患者[13],如他锁院诗中所言:“深居不恨无来客,时有山禽自赞名”[14]24294,“但愁门有客,流汗强冠巾”[14]24295,独来独往已成为陆游与世界相处的最佳方式。内外俱疲、每况愈下的身心状态使得陆游的自我意识更加浓厚,且为避社会冲突,他通过探求内心来肯定自我价值,最终形成了个性极强的诗歌创作风格。

二、陆游锁院诗的创作特征

陆游的锁院诗通过自我书写宣泄情感,运用“衰翁”等词汇塑造老朽的外在形象,借助夔州典型的自然景观表达个人内心深处的思想。由于外界环境的影响和创作心态的转变,陆游的诗歌叙事心态转向了对自我形象的书写,且文本中始终存在着故乡与他乡的对立格局。

(一)老病思归的内心直寻

杜甫的夔州诗歌垂范后世,宦居夔州的文人士大夫多将杜子美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⑤。永泰二年(766),杜甫由云安(今广东云浮)至夔州,在夔两年多的光景中创作了430余首诗歌,约占其诗歌总数的三分之一[15]。此时杜甫已进入晚年,诗中常伴有对生命意识的思考和对时光流逝的哀叹,这种创作风格对陆游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陆游结合自身经历,间接表达对杜甫流落孤凄之命运的感慨,加深了对杜甫的理解和接受。

据统计,陆游夔州诗歌作品中直接提及老病思归的篇章达22首,占总数的39%[16];锁院诗中直言老病思乡的有8首,占总数的47%。正如《唐宋诗醇》中所言:“观游之生平,有与杜甫类者:少历兵间,晚栖农亩,中间浮沉中外,在蜀之日颇多。”[17]993可以说,杜甫夔州时期的人格精神和诗歌中的文化意蕴深刻地影响了陆游夔州诗歌的基本基调⑥。陆游锁院诗中常运用典故并化用杜诗诗句以衬托出夔州地区的偏远落后之感,表现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如《定拆号日喜而有作》:

小雨如丝落复收,悄无人语但鸣鸠。挽须预想诸儿喜,倒指犹为五日留。满案堆书惟引睡,侵天围棘不遮愁。为农父子长相守,误计随人学宦游。[14]24294-24295

“挽须预想诸儿喜”句化用了杜甫《北征》:“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18]陆游借幼子之口反衬自己对家人的思念,与杜甫产生心灵上的共鸣,这与陆游另一首《拆号前一日作》中“稚子欢迎先入梦,从兵结束待还家”[14]24295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倒指犹为五日留”句运用了《汉书·陈汤传》中的典故:“拙指计其日,曰:‘不出五日,当有吉语闻。’”[19]陆游知晓五日后便可出院,欣喜溢于言表,欢脱地开始进入倒计时,盼望那一天早日到来。而后,话锋一转,一反拿取俸禄胜过躬耕的说法,认为父子相守的美好胜过世间一切。身处异乡的陆游常怀有对亲人的懊悔之感,如他写道:“诗成谩写天涯感,泪尽何由地下知。富贵贱贫俱有恨,此生长废蓼莪诗。”[14]24293陆游借《晋书·王裒传》中“蓼莪咏废”的典故⑦,写出自以为的人生憾事乃是无以回报父母养育大恩,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另外,陆游引经据典表明自我心志,将自身的慨叹熔铸于烟雨漂泊之中,如《自咏》:

朝衣无色如霜叶,将奈云安别驾何。钟鼎山林俱不遂,声名官职两无多。低昂未免闻鸡舞,慷慨犹能击筑歌。头白伴人书纸尾,只思归去弄烟波。[14]24293

首联中“朝衣”指君臣上朝时按照等级所需穿的礼服。据《宋史·舆服志》记载,四品以上着紫、六品以上着绯、九品以上着绿等[20],陆游却戏称自己着“无色”,暗指自我官品之低,又以霜叶譬喻,营造了飘零无依、随风逐流的无奈感。颔联运用“闻鸡起舞” “击筑和歌”的典故,表明内心激荡着的爱国热情,渴望救国于水深火热,情感深度增加。尾联运用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书纸尾”的典故⑧,暗喻自己仅为朝廷卑官,并无施展才华的机会。全诗大量用典,展现出自我复杂矛盾的心理,这既是一种渴望得到恩遇的自我表白,也是不被重用渴望归隐的满腹牢骚,思想深沉,直露中又带有含蓄。

(二)风土人情的浓情摄入

夔州与陆游所居的江浙地区在自然地理环境上存在诸多差异,外界客观环境的变动容易触及内心的敏感神经,也会促使内心的好奇转为实地旅行的行动。进入贡院前夕,陆游曾往巫峡、瞿塘峡等处游览,目光所及化作对独特、壮丽风景的诗歌咏叹,将自然景观与人文情怀交融在一起。

陆游以自身审美心理和感知情趣为出发点,选取与其情感心理相契合的物象进行描摹,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他的《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

白盐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凛然猛士舞长剑,空有豪健无雍容。不令气象少渟滀,常恨天地无全功。今朝忽悟始叹息,妙处元在烟雨中。太阴杀气横惨淡,元化变态含空濛,正如奇才遇事见,平日乃与常人同。安得朱楼高百尺,看此疾雨吹横风。[14]24294

诗人以“突兀” “苍穹” “凛然” “豪健”等语词描摹出赤甲山、白岩山险峻、高耸的空间姿态,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与风云变幻合为一体的壮美,凝蓄蕴藉之中呈现出水墨画般的朦胧感。结尾处直抒胸臆,借助对夔地山川奇景的刻画,在烟雨婆娑中联想到风雨飘零处的英雄本色[5],理趣沛然。

作为江南富庶地区的士子,陆游常以居客视角审视、描摹夔地的一草一木,在情感色彩上多呈现出对蜀地危峻的感慨。但需注意的是,陆游诗中危峻、险象环生的体悟并非是完全的“苦难日记”,诗歌背后同样具有一定的文化价值,如他在《苦热》中以譬喻的方式描绘了夔州夏季的气候特点:

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石涧寒泉空有梦,冰壶团扇欲无功。余威向晚犹堪畏,浴罢斜阳满野红。[14]24295

如诗中所言,屋顶瓦片在太阳炙烤下宛如一条火龙,静坐不动仿佛置身蒸笼之中,暑气弥漫,一切的除暑器物在此刻都将失效,终盼望到夕阳西下,大地却炽热不减,气候使人难以完全适应。因此,陆游在对夔州自然风俗加以关注时,客居夔州的伤感使他分外思念故乡的山水美景。于是,他也在锁院诗中对家乡的景物进行回忆描绘,展现出怀乡的姿态:

镜湖四月正清和,白塔红桥小艇过。梅雨晴时插秧鼓,蘋风生处采菱歌。沉迷簿领吟哦少,淹泊蛮荒感慨多。谁谓吾庐六千里,眼中历历见渔蓑。[14]24294

故山未敢说归期,十口相随又别离。小雨初收残照晚,阑干西角立多时。[14]24293

这两首诗可看作是陆游对待“本籍文化”和“客籍文化”的生动表现[21]。陆游毫不吝惜笔墨地勾勒出“六千里”秀丽典雅的江南画卷,而荒凉的夔州则是“淹泊蛮荒感慨多”[14]24294,表现了流连在故乡镜湖美景回忆中的思归心切之感。而陆游客夔心情沉闷的另一原因在于,夔州远离政治中心,使得他渴望报国的美好愿望进一步落空。所以,这些诗篇不仅仅是陆游对故乡风物的怀念,亦是仁人志士心系家国的体现。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陆游于诗句中的色彩搭配也颇有心得,善借颜色的鲜明对比展现心灵变化,如本首诗采用了“红”与“白”的颜色对比。其《午兴》中的“槐晚纤纤绿,榴残续续红”[14]24293句运用“红”与“绿”的色彩对比,极具情感张力。

(三)沉郁悲凉的创作基调

夔州满目萧然之感触及陆游感伤的内心,又遇科举黑暗一面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17]164的政治理想相碰撞,复杂的情感纠结促使陆游锁院诗中常见悲古之叹,显得格外沉郁悲凉。陆游自小深受家学影响,饱读诗书,自负才高,未料科举却遭小人算计,令他难以接受。此外,科举的无端失利对他的影响也很大。如前文所述,陆游对科举考场被党争黑云笼罩极为愤慨,面对考生习作程文、奇言怪语及主考官好坏不分的阅卷标准,他却只能“向壁叹息”。这与他为国选拔人才的理想完全相悖⑨,在封闭隔绝、相对沉寂的试院中,他的悲凉之感愈发强烈。

陆游锁院诗中频以“衰翁”自称,如“鱼复城边夕照红,物华偏解恼衰翁”[14]24292-24293,“飧浆便北客,淖粥称衰翁”[14]24293等;又常用“头发”的衰飒意象,如“头白伴人书纸尾,只思归去弄烟波”[14]24293,“脱巾还感叹,残发不胜稀”[14]24294,“昏眸云雾隔,衰鬓雪霜新”[14]24295等。“头白” “残发” “衰鬓”的“衰翁”形象暗示君子横遭欺压的颓老之态,这是陆游锁院诗最突出的一大特点,贯穿了陆游此后的诗歌创作。并且,陆游在锁院诗中的伤己诗用大量较为沉闷的语词表现愁容,如《试院春晚》:

病思萧条掩绿樽,闲坊寂历锁朱门。故人别久难寻梦,远客愁多易断魂。漫漫晚花吹瀼岸,离离春草上宫垣。此生飘泊何时已,家在山阴水际村。[14]24293

其中,诗人用“病思” “萧条” “愁多” “断魂” “漂泊”等语词塑造了一位多病多愁、垂垂老朽的人物形象,表达内心的愁思,自身的悲凄心境也借诗歌意象表现出来。由此可见,试院不仅具有独特的空间特质给予了诗人更多的思索时间,更是一种具有深层政治意味的空间符号,虽看似一己情怀的吟唱,实则蕴含对南宋国土沦丧、政治混乱的不满。

然而,悲凉虽是陆游锁院诗的主情调,但其中也偶可见诗人借助自然美感展现出的积极乐观心态,如《初夏新晴》和《睡起》:

翩翩乳燕穿帘影,蔌蔌新篁解箨声。药物屏除知病减,梦魂安稳觉心平。[14]24294

水纹竹簟凉如洗,云碧纱幮薄欲无。半吐山榴看著子,新来梁燕见将雏。[14]24295

病渐愈、睡充足的淳朴人生追求就可以让陆游一洗悲苦的情怀。诗人借描绘自然美景,表达了闲雅的人生兴致。绽放的杜鹃花和飞速生长的新竹、自在飞行的乳燕用蓬勃生机与和谐美好激励诗人以积极的文化心态对当地自然环境予以关注[22]。

三、陆游锁院诗的价值与影响

莫砺锋认为:“在陆游的一生中,游宦蜀汉无疑是个十分重要的阶段。……巴蜀之游是诗人陆游最重要的人生经历。”[23]其锁院诗的创作即为证明。

第一,监试官是陆游至蜀的第一份工作,自此他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这是促其诗风改变的关键一环。而陆游的锁院诗作为其初临巴蜀的先作,作品中融汇了江南才子和巴蜀流士两种风格,透过诗歌文本即可发现其创作的转变。陆游在《示子遹》中写道:“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24]陆游早期诗歌专注于字词锤炼和语句雕琢,缺乏宏大气象与气魄,这也与秀美江南文化温婉含蓄的影响有关。而陆游早期诗歌用典繁复并大量化用前人语句,这正是当时诗坛风行的江西诗派“无一字无来处”创作主张的集中体现,也是宋人“以文字为诗”的特色所在。如前文所述,陆游锁院诗中也保留着类似江西诗派的创作习气,如《定拆号日喜而有作》《新蔬》《自咏》等诗篇大量用典,可见一斑。锁院诗作为陆游至夔后的第一次集中创作,通过不断探索,他逐渐打破早期江南“书斋文人”的书生气,在现实生活的体悟中借助诗歌表达真情实感⑩。如《倚阑》一诗无华丽雕琢之语,无晦涩之用典,亦无伪饰之情,而是在自然描述中营造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情怨意境,相对消退了佶屈聱牙之感。虽然创作锁院诗时陆游诗风的转变正处于量变阶段,还未达到质变,但陆游此时的诗歌实践正在逐渐摆脱早期繁复的用词、用典习惯,在17首锁院诗中已能感受到新变因子正在悄然产生。

第二,陆游的锁院诗丰富了夔州当地的诗歌创作。夔州地域文化主要以巫文化及过境文人留下的诗文作品为主。因当地教育较为落后,本土文人数量极少,诗文作品亦稀,主要的诗文创作都是以过境文人为主力。陆游作为宦居夔州的重要文人,以锁院诗为创作先锋,奠定了其今后夔州诗歌乃至余生创作的基本格调。他以独特视角对当地民生、民俗进行刻画,而后在更深层次上挖掘出夔州地域乃至川蜀地区自然和人文景观中的积极文学因子,主张诗人应投身于广阔的客观世界中,如此诗歌才能具有日新月异的鲜活力量,体现出一种宏伟阔大的文化境界。陆游之后,夔州诗歌创作虽有所衰落,但其锁院诗文学景观书写(包括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背后的文学色彩和文学内涵的潜在影响是不可磨灭的。

第三,陆游的锁院诗代表了南宋宦夔文人习杜的高峰。在宋代,众多入夔士人均对杜甫有一定的关注,如王十朋作《至东屯谒少陵祠二首》、李壁作《留题东屯诗四首》等,但学杜最深的还是陆游,正如元代高明所言:“陆务观诗,大概学杜少陵,间多爱君忧时之语。”[25]从诗题来看,陆游锁院诗作中《倚阑》《午兴》《新蔬》《睡起》《自咏》《苦热》等诗篇,与杜甫夔州诗极为相似,甚至部分诗篇置于杜诗中能够乱真。从内在精神来看,陆游的身世经历、思想感情与杜甫如出一辙,命运的相似性致使他们的夔州诗歌在内涵意蕴上有异曲同工之妙,陆游锁院诗作为其初入夔时的重要情感宣泄点,体现出其努力学习杜诗的用心,又可见“皂貂破弊归心切,白发凄凉老境催”[14]24293般渴望为国效力却不得重用的悲叹。而在陆游锁院诗中,那种悲叹之外又见积极乐观的情怀,以及哀怨忧愁的同时又抒发英雄气概的笔调,更可见杜甫“以我为诗”的诗论影响。

第四,陆游的锁院诗促成了其个人诗风的转变。虽然悲剧、惨凄笼罩了陆游的夔州生涯,但仍可见其家国情怀——渴望收复故土的雄肆表达。他在锁院诗的开篇之作《晚晴书事呈同舍》中写道:“许国渐疏悲壮志,读书多忘愧新功”[14]24292-24293。此处,陆游以普通文人的形象,表达了对家国的热爱和自己的不得志。并且,锁院诗中奔放的自我情感抒发还是占据了大多数,多见气势雄伟的风景描摹,辅以联想丰富的构思,诗境在无形中愈发开阔,为其中年“宏肆”的诗风奠定了基础。概言之,从山阴入夔州,陆游面对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的巨大改变,接触到以往未尝接触的人生场域(如科举考场),这为陆游诗歌带来了诗歌气象的新变。此前,陆游诗歌在情调上大都中和清怨,气势较弱,如“柳弱风禁絮,花残雨渍香”[19]28,“风花怜寂寞,起舞为我娱”[19]10等诗句多有柔弱矫造之气。但陆游锁院诗作在情感表达上却呈现出了新的特点:变早期诗歌造作扭捏之风为厚重的人生之痛,为陆游夔州诗歌乃至余生诗歌创作奠定了基本格调。

第五,文化语境的改变影响了诗人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演变。陆游客居夔州后的人生况味和情感浓度有所增加,同为表达哀愁,但文学审美表达已经发生改变,这使其锁院诗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元素和特质,即“苍穹” “长剑” “疾雨” “横风”等阳刚意象的出现,冷峻中带有一定硬度,这无疑成为陆游在不经意中向不同于江西诗派的另一种新的诗歌美学方向发展的积极尝试。也可以说,正是夔州的“江山之助”和深处锁院的内在之思促使陆游诗歌开始了新变。沈家庄说:“陆游诗歌气象,以大为美,以博为美,以全为美,而归于朴拙。”[26]这种全面、详实的美学风格正是其入蜀后才渐趋显现出来的,在夔州诗中开始体现,锁院诗则是最为关键的起点。许多年后,八十岁的陆游依然“思夔”,牵动愁肠。可见,这段艰难岁月给了他莫大感触,也是他一生的难忘记忆。

四、结语

南宋科举制度的腐败和激烈的党争,使得陆游在锁院诗中表现出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对故乡的思念之情。这些诗作中充满了对故乡的眷恋和对家人的思念,同时也反映了他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和对现实社会的无奈。情感和思想的交织,使得陆游的锁院诗具有深刻的艺术价值和社会意义,其锁院诗创作不仅是对个人情感的抒发,更是对当时科举制度弊端的反思和批判。此外,通过对陆游与杜甫的夔州诗歌的创作对比,丰富了对陆游诗歌创作的理解层次,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陆游的思想转变,特别是其文学观念的变化。通过探讨陆游在夔州任试官期间创作的锁院诗,揭示了其诗歌风格的转变及其对宋代文坛的影响,这对于深入了解宋代文人的精神世界和社会现实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注释:

① 本次考试因试官的主观因素导致人才流失,使陆游格外心痛,遂撰文于当次考生王樵,告知实际情况:“如足下之文,又不止可爱,诚可敬且畏者。而一旦以疑黜,此岂独足下不能无言,虽试官与拔解诸人,亦啧啧称屈。”

② 如仁宗朝“进奏院案”、神宗朝“乌台诗案”、哲宗朝“车盖亭诗案”等。

③ 方世勇在《文学地理学视域下的宋代夔州诗歌研究》中将宋代夔州诗歌划分为四个阶段:建隆元年至明道二年为萌芽阶段;景祐元年至靖康二年为初兴阶段;建炎元年至庆元六年为繁荣阶段;嘉泰元年至祥兴二年为衰落阶段。

④ 绍兴年间,因秦桧之孙秦埙获第二,陆游应礼部试第一被黜免。

⑤ 陆游曾作《东屯高斋记》考察杜甫草堂的变迁并赞颂杜甫东屯草堂精神的传扬;乾道七年夏又作《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借怀念杜甫而抒发了深沉的历史感慨。

⑥ 此外,宋代科举常以杜诗为题,如喻良能锁院诗作《试院中秋效诸进士作月涌大江流》,这在无形中加深了文人士大夫对杜诗的领悟。

⑦ “蓼莪”最早见于《诗经·小雅》,此诗表达了子女追慕双亲抚养之德的情思,后发展为“蓼莪咏废”或“废蓼莪”,表示追念父母却无法尽孝的哀痛之感。

⑧ 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言:“丞位高而偪,例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 “书纸尾”后用于有职无权例行公务之典。陆游《寄答绵州杨齐伯左司》中“我老一官书纸尾,君行千骑试遨头”句亦用此典。

⑨ 陆游在《答邢司户书》中表明自己对科举时文的评判标准:“近时颇有不利场屋者,退而组织古语,剽裂奇字,大书深刻以眩世俗。……故自科举取士以来,如唐韩氏、柳氏,吾宋欧氏、王氏、苏氏,以文章擅天下者,莫非科举之士也。此无他,待以在场屋时,苦心耗力,凡陈言浅说之可病者,已知厌弃,如都市之玉工,珉玉杂治,积日已久,望而识之矣。”

⑩ 陆游在《通判夔州谢政府启》中写道:“念昔并游于英俊,颇尝抒思之文辞,既嗟气力值甚卑,复恨见闻之不广。今将穷江湖万里之险,历吴楚旧都之雄,山巅水涯,极诡并之观;废宫旧墟,吊兴废之迹。动心忍性,庶几或进于豪分;娱忧纾悲,亦当勉见于言语。”从中可见,夔州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同江南形成巨大反差,伴随着生活体验感的加强,陆游诗歌创作愈发追求情感的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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