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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母河畔

2024-01-01陈善军

草地 2024年2期
关键词:场长老头林场

岁月匆匆,人生如梦。多年后,对那逝去的青春年华颇多缅怀,有些往事在脑海中梦牵魂绕,挥之不去。

那是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夏天,我离开家乡来到子母河林场。那里碧空如洗,沟壑纵横。当你抬头望山顶时,帽儿都会掉下来。那里的溪流、小河特别多,清澈的高山雪水性急地奔向岷江河流。

在子母河畔,有一条五十余公里的碎石公路通向高原县城。一座铁索木板桥跨河而过,沿着小公路进沟就是清澈见底奔流不息的子母河。进沟几公里就能看到有几百藏族人居住的碉楼公社。过桥左边有一片约一公里长的平坦河滩地。桥头不远处有一排石砌瓦盖的白房子,那里就是子母河林场。桥头右边也有几间石砌房,是河对面粮站的一座水磨加工点。山脚下,有一片错落有致的石寨,是子母河大队。

初到山区工作,我对一切都很好奇。对面那耸立的悬崖峭壁上,有一个很大的老鹰窝。每天,我都会朝那里看看,看雄鹰盘旋进出,看它们繁衍后代。上午的时间都快过半了,太阳才会懒洋洋地从对面山顶露头,阳光照在身上没什么温度。大河的流水咆哮不停,性急地冲滩绕石奔向远方。初来乍到,晚上听着那高亢的河水唱歌很难入眠。或许这就是我当知青到工人的转折点吧。

每天,我头戴草帽,穿上工作服,背个绿水壶,扛一把刨锄跟着大家锄草、挖水沟。那一块块松树苗长在黑色的油沙泥上,绿得耀眼,绿得心醉。

工作之余,我慢慢熟悉了这里的人和自然环境。林场的向场长是一个场长兼书记的小个子黑老头,走路腿有点瘸,别看他貌不惊人,但他说话办事很有魄力。听南部县的岳歪嘴炊事员说,他以前是一个伐木场的工段长,在一次事故中为了救一吓傻的青工,他的左腿被树枝打断了。后来,他就被调来这里当了场长。

星期天,林场的职工们有的骑车去了邻县的赤木苏区理发、寄家信;有的洗衣、晒太阳吹壳子;而我信步去了不远的水磨坊。因为那儿有个工人是我的老乡,他姓夏,是我们县郊的人。因我祖父解放前在城里开了一间当铺和一家茶馆,在乡下还买了几亩便宜的坡地。土改时,我家就成了工商兼地主。当时,当铺关门,乡下土地没了,只留下茶馆度日。老夏是茶馆的常客又是象棋迷,他和老父是无话不谈的棋友。

有一天,夏叔悄悄对父亲说,有人去了西部,听说那里的人讲义气,好找工作。于是,他俩告别家人,偷偷出逃进山当了盲流。那时的山区还不通公路,他俩只能跟随挑担做生意的人顺河步行。越往西走气候越恶劣,上午吹下河风,下午吹上河风,吹起的飞沙走石,让行路人睁不开眼到处躲避。当时,有些人在路上受不了挨冷受饿、歇岩窝的罪,只好返回贫瘠的家乡。为了不受屈辱求生存,少数盲流咬牙继续含泪西行。老父和夏叔最后来到了这个高原县城,他俩在一个新建的区粮站修仓库、砌片石围墙。当然,他俩只能给师傅打杂,每天累得苦不堪言。半年后,粮站修建竣工。站里要招一名工人,站长看上了有文化的父亲,父亲求站长把他们都留下。站长却摇头说,名额只剩一个,你俩看着办!站长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甩下硬话走了。父亲晓得其中内幕,因为站长留下了他的两个亲戚,所以名额就剩下了一个。于是,父亲告别了夏叔,继续西行。后来,父亲经人介绍到了县林业局。

想起这些往事,我慢慢来到了小公路上。明媚的阳光下,公路那边有座两楼一底的石寨,寨顶有个藏族姑娘正在晾衣服,她向我招了招手。然后,她用清丽的歌喉唱道:“哎!……是谁帮咱们求解放哎,是谁帮咱们修公路哎……”我没理她,低头匆忙去了水磨坊。路边,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奔泻而去。一块木制闸门控制着水流,交叉口的溪水流向了大河。

我看见一老头提着钢精壶出来提水,忙问,大爷,我向您打听个人,请问,有个姓夏的师傅在吗?

你是?我就是夏明啊!

我是余少华,您就是夏叔叔呀?

哦哟!你就是少华呀。我听你老汉说过你下了乡,一晃就成了人还参加工作啦,走,进去耍。今早,粮站运来两车大米,高大头和周二杆子被叫去下车、装胡豆了。前几天搞维修,我今天要加班,粮站没面粉供应了。

您忙,我自己四处走走。昨天,老汉打电话说你在这儿,我好高兴。

小伙子来啦?坐,请喝开水。你就是森工局办公室余主任的少爷呀,听说你有文化,真是一表人才哟!一个穿着工作服的老头笑着说。

邝眯子,你少在这儿鬼扯,快去开闸上班。夏叔说。

去就去,来了个老乡就不得了啦。邝老头边说边去开闸门。

我喝了口水,便起身观察这简陋的磨坊。木板房内,有个铁皮火炉,炉上有两个钢精壶正在烧开水,一根铁皮烟筒伸向了屋顶。屋对面是一个筛面粉的木制人踩箩柜。离柜不远,就是木板搭的水磨机具。木地板下,一根大原木上端固定了一个小杂木转盘,原木下面固定了一个大转盘,水冲转盘即带动原木上端的下片石磨,上片石磨固定好不转,磨上吊着上大下小可控制流量的漏斗,原粮便不断进入磨子的小洞。还有,下片石磨周围凿洞安装了杂木齿轮又带动了另一副石磨。水磨是用水的落差冲击运转,两副水磨同时吱呀运行,工作效率增加了一半,我很佩服这水磨的制作人。看着邝师傅不停地上料又把磨出的粉末用刨锄聚拢一堆,他是那样娴熟像玩似的。这时,夏叔吸完一支兰花烟才慢慢去撮料。他上了箩柜扶手架,脚踩翘板哐当哐当地筛起来。这动作有点原始,但也是劳动人民的一种创造。经过他们的反复运作,洁白的面粉最后在一个大木箱里搅匀。然后,定量装袋,有一定数量才用架车拉去河对面大公路边的粮站。

从磨坊出来,我低头想着心事来到小公路上。突然,有人喊,余,他们的水磨坊好看吗?

我忙抬头,见是一位藏族姑娘背着一小袋粮食向我打招呼。我有点茫然,转身一看没其他人。

她笑吟吟地说,我叫金珠,喊你呢,哈哈!还脸红啊。我阿爸是大队长,向老头经常到我家寨子去喝咂酒。我去沟里的水磨坊磨玉米,你有空和向场长到我家去玩。

我忙支吾道,好!谢谢。看着她去了水磨坊,我的心情好像轻松多了。看来这金珠姑娘是一个性格开朗、热情的人,她穿着黑色花边藏袍,那黑色花纹头巾下的大眼好亮,特别是那白里透红的容貌使人过目不忘。

日复一日,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骑着场里的公用自行车去赤木苏区寄信、理发。过了桥,在弯曲的沿河碎石公路上,我蹬着飞鸽牌自行车急行。到了两河口,那儿有个养路道班,我问了下我县的一个老乡,听说老乡去了县城。我摇了摇头又继续赶路。

到了沟口,我顺小河的公路进沟又向上骑了几公里。半上午,我喘着粗气终于到了区上。说是区,其实房屋不多,河对面的山脚下是一片错落有致的石寨。河这边的开阔地有所中学和小学,都是片石砌的瓦房和土盖平房。街上的房屋布局有点乱,街不像街,碎石铺得不平。除了区机关,还有一个派出所,一个供销社和邮电所。另外有几座民房,一家小食店,一个缝纫铺和两家理发店。我寄了信到处看了看,街上有几人匆忙而过。供销社外的墙边,有几个藏族人在晒太阳、喝酒聊天。小食店那边,有头摇尾的牦牛,牦牛后面有只猪,它们好像也在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悠哉而行。

我办完事骑车回到子母河林场,见有几人在坝子的杨树下打扑克、下象棋玩,看的人兴趣十足,吼声不断。我还了车子,来凑热闹。向场长手端茶杯,他和庆胡子下得难解难分。我看了看他俩的招式,都是你走啥我走啥慢慢消耗对方的毅力,双方都不想露出破绽而已。我站在向老头身后,见庆胡子的黑子只剩下全士象,一个车和炮,向老头的红子只有双仕,单相,一个车和马。我看了看觉得势均力敌,只要一方错一步就会输棋。反正他们是下来耍的,我便轻声对向老头说,相5退7。只见黑方将5退1。我又说,车4平1。向老头惊讶地看着我,我很淡然。最后,向老头把高手庆胡子赢了。庆胡子气得翻白眼,他的象棋在全局比赛可是拿了名次的,林场的几个棋友都不是他的对手,有时输给场长也是故意的。他没想到,今天居然输给了一个毛头小子。他有点不服气说,哎,小余,看来你读过棋谱,跟我下一盘?

我赶忙说,前辈说笑了,我略知一点皮毛,不敢造次。

他看了我两眼,小余,听说你读了一年高中,过于谦虚就是骄傲。棋逢对手,此乃幸事也。

庆胡子,你就别酸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较量。小余,茸嘎大队长请我俩去他寨子耍。老岳,我和小余不回来吃饭了,向场长大声对炊事员说。

要得,厨房里岳歪嘴应道。

我和向老头去了山脚下的寨子。喂!你去了不要乱说乱动乱看哦,他们有民族风俗,不要惹麻烦。

是!向叔叔。我慢慢跟着他去了寨子。

一会儿,我们来到有十多座错落有致的石寨。寨子前,是一片青翠的苹果园。路边,是茂盛的花椒树和高大的核桃林。这时,有只公鸡在一座依山的寨顶边迎着太阳高歌了几声后拍了拍翅膀。突然,它呼的一声飞去了寨后的鸡群。

到了一座两楼一底的石寨前,一位藏族汉子迎出门来。哦呀,向场长,你们来啦。请进,请上楼。他看着我不转眼,小余,不要见笑,我们的寨子就这样。

我赶忙笑着说,谢谢茸嘎大叔的邀请,是我三生有幸,您们太好客了。

小伙子真会说话,哦呀,请上楼。

上了独木楼梯,到了二楼,屋中间是个火塘,上面吊了一个铁鼎锅,锅里冒出一股猪肉的香味。火塘边的三脚架上有一把小铜壶正在烧开水,四周有几个圆木凳子。屋内光线不太好,烟雾缭绕着从石墙的两个小窗而出。我站着泪花直流,不知如何是好。

向老头见我这狼狈相,忙拉我,小余,快坐下。

哈哈,看来小余是第一次到藏家山寨,坐下就对了。茸嘎大叔朝楼上喊,金珠,快把咂酒搂下来,客人到了。

阿爸,你叫她去二爸家拿麂子肉,你忘了?银珠搂了一坛咂酒下了楼。

哦,对头。你阿妈在干啥?还不快来和面烤馍馍。

她到地头扯菜去了。

让你们见笑了,请慢慢喝茶。茸嘎大叔忙去里屋拿来两个洗净的瓷盅,提起小铜壶泡上了苦丁茶。

大叔太客气了。我笑着说。

阿爸,来客人啦?金珠和小妹珍珠上了楼。

金珠,快来招待客人。这是小余,你向叔林场的新工人。

我早就认识了。你们请坐,银珠,你搞快点,先让客人喝咂酒。我来炒菜。小妹,快去拿核桃、苹果。金珠心直口快安排好就忙开了。

一会儿,金珠的阿妈上了楼,她向客人问了好,放下尖底柳条背篼取出蒜苗、莴笋便去洗了手和银珠做烤馍。

珍珠妹妹,你读几年级了?余少华笑着问。

余大哥,我在公社小学读二年级。你读了几年级?

我啊,被学校开除了。

你……你在学校犯错啦?

我……我们那时很调皮,犯了大错,才去下的乡呢。

珍珠,大人的事你不懂,别问了。茸嘎大叔摆开了活动架子桌。

接着,客人在主人的热情款待下大饱口福。

下午,我和向场长谢了主人回到了林场。

两个月后,我和庆胡子去县上局里参加了象棋比赛,一路过关斩将,我拿了个亚军,庆老头却一败涂地只排在第五名。后来,我去参加县上的象棋赛又拿了个季军。我出了风头,有时庆老头见了我就酸溜溜地说,你小子还行,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我说,全靠您老的陪练,没有您老,我是瞎猫遇不见死耗子的。

年复一年。三年后的一天,我收到高中同学白云的来信,她在信中说:“余哥,你好!我父亲的问题已查清平反,并恢复了工作补发了工资。父母已决定,我们全家回老家陕西城固去。谢谢你在我绝望的时候给了我鼓励和帮助。我俩今世无缘结成伴侣,如有来世,我一定和你牵手。祝你找到爱你的冬妮娅,幸福、美满!爱你的云……”我看了两遍白云的诀别信如雷轰顶,双眼模糊。晚上,我失眠了。

经过失恋的打击,我在情感上痛苦了几个月。这时,金珠经常来林场找我。有时,我不在她还帮我洗衣服。我心里很纠结,尽量找借口躲她,她对我的热情,我心里清楚,但是我没法回应她的热情。因为,我有次回家,车在邻县的一个养路道班旁抛锚了。没想到,我遇见了初中的一个同班女同学在那儿当工人。他乡遇故友,我俩很高兴。她,就是后来和我牵手的许亚萍。

年底,我被调到一个偏远的三打古伐木场去当一名检尺员。临上拖拉机,我依依不舍地和场里的职工道别。金珠知道我要走,她和珍珠也来为我送行。我看见她在远处的杨树下心情好像很欠佳,也许,她美丽的大眼里还噙着泪花呢。我向她挥了挥手,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心里默默祝福:金珠妹妹,祝你早日找到高原雄鹰开心飞翔!别了,金珠妹妹!别了,可爱的子母河畔!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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