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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姓的桀骜与落寞

2024-01-01杨友利

草地 2024年2期
关键词:大姓木石土官

在松潘的南路,有两个特别奇特的地名:大姓与小姓,作为藏族和羌族的聚居地,分列在岷江的两边。

生活在岷江右岸小姓的羌族,据考证可能是明末清初从茂县、黑水一带迁入的,受到周围藏族的影响,他们的服饰、宗教信仰以及取名都已经偏向藏族风格了。不过,流传于其中的羌族多声部,却让他们声名鹊起,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

相较而言,生活在岷江左岸大姓的藏族,在现代则显得有些默默无闻了。

可是,谁又曾知道,在历史的记载中,生活在大姓的人们,曾经是那样的桀骜与不屈。

一千多年前,大唐与吐蕃这两大巨头在这片土地长期对峙,不知上演了多少激烈的战争史诗,不知有多少英雄在这片土地崛起。直到公元821年(唐穆宗长庆元年,吐蕃彝泰七年)打得筋疲力尽的两大帝国终于决定停止战争,举行了最后一次会盟,史称“长庆会盟”。这次会盟之后,两大帝国先后在内忧外患中轰然倒塌,再也没有进行过会盟。然而双方通过长庆会盟以及前几次的会盟,尤其是建中会盟,约定了详细的边界,在川西北地区,双方先后约定以大渡河与岷江为界。自此以后,吐蕃百姓开始迁居到岷江上游地区,大姓的先民们,大概也随着这波迁居潮来到了这片土地,世世代代生活下来。

历史上的大姓沟内,有三个村寨最为显眼:丁谷、木石、云昌。丁谷,在藏语中是牛头的意思。木石,在藏语里是虫的尸体的意思,据说木石村的由来还和白莲教有关。云昌,在藏语中的意思是从其他地方迁徙而来的。如今的大姓乡,全乡有一千多人,藏传佛教格鲁派、宁玛派以及苯波教在当地都有信众。然而就是这样三个地处藏、羌、汉民族接壤之地的小小的村寨,却在封建王朝的历史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明朝时期,在松潘南路共有四十八寨,其中最强大的,便是丁谷、木石和云昌三寨。三寨的桀骜不驯,让明朝政府格外头疼。明朝政府为了防范这三寨,先后设立了麻答崖、蒲江关、石门堑、撒喇墩、永镇堡等墩堡扼守关隘。然而,统治者的高压政策并不能压服当地民众,大姓三寨多次与明朝军队发生冲突。尤其以明宣宗宣德二年(1427年)席卷整个岷江地区的民变最为激烈。直到宣德三年,明军才将此次变乱平定。明朝平定民变之后,在松潘岷江两岸遍设关堡,以维护松潘南路的统治,保证松潘道路的畅通。明朝政府“南路后山自雄鸡、西宁以达蒲江,北抵镇坪界,倚山为碛,筑城、设敌楼、建重关以扼首尾,复增旧墙联络相接”。

然而,以大姓三寨为首的松潘南路诸寨对松茂道路沿线的骚扰搅得松潘南路不得安宁,让明朝政府疲于应付。明朝嘉靖年间,何卿镇守松潘,干脆在松潘南路延边修建了一千多里的夹墙,以维护松潘以南驿道的畅通。

可是躲在高墙后边,也并不是万事大吉。万历年间,千户王诏巡边至三寨,三寨人马埋伏于道路旁的悬崖之下,待到王诏经过,伏兵尽出,王诏战败坠马而死。松潘兵备副使林应节乘坐驿车到木石寨,木石人将林应节资财抢掠一空,在离开之时还将其衣服尽行剥去。

万历元年(1573年),三寨攻打安化关(今安宏乡安宏村);二年,攻打归化关(今岷江乡岷江村);三年,击断松潘粮道,邀夺松潘诸转运军食。后来,明朝政府在例行的赏赐中,遣判官携带银币到三寨,结果官吏黄申等四人却被截杀。于是明朝政府在万历七年派军队讨伐三寨,攻进云昌寨,结果三寨俱起,双方爆发一场空前大战。然而武装镇压,并不能压制人心,万历十四年,大姓三寨又与南路诸寨一起攻打金瓶堡(今镇坪乡金瓶岩村),再次与明军发生冲突。明朝政府对此头疼不已,将大姓三寨的名称叫做丢骨(即丁谷)、没舌(即木石)、人荒(即云昌),这大概便是最早的精神胜利法吧。当时的松潘兵备副使杨一桂在奏章中说道:“最桀骜者无如丢骨、人荒、没舌三寨,跳梁架寨,堵截粮运,时或默地装塘,劫掠财物,连年犯顺,未尝一创……”

大姓的诸部落便是在这样不断的冲突与战争中延续了下来。

自元朝以来,开始在少数民族地区推行土司制度,在少数民族地区设置宣慰司、安抚司、招讨司、长官司等,对少数民族的地方首领均授以封号,并准其世袭官职。在少数民族地区出现了由封建王朝正式册封的大批土司。土司每三年携带当地土特产品去京城朝贡一次。土司总揽所在部落政教大权,受朝廷地方官府制约。明朝时期,朝廷也在大姓丁谷设立了土千户,自此,大姓诸部落一直属于丁谷赛子土千户管辖。到了明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年),松潘南路与茂县北部诸部落发生变乱,反抗朝廷,四川左布政使陆深率军镇压,陆深率兵两万人分两路进攻,一路从平武直抵松潘小河,进到扇子洞时,遭到变民武装阻击。明军绕道木爪墩、果子坝、平坝、高山堡、较场坝直至狮子山,与变民武装交战,明军地处不利、久攻不克,在双方对峙的时候,明朝军队受到云昌寺院僧人扎屯桑帮助,击败了变民。在平定松潘南路的民变之后,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年),扎屯桑奉召进京,被明武宗册封为云昌土千户,管辖云昌、木石、牛溪等29寨。丁谷土千户依旧存在,但是辖地仅剩24寨,管辖丁谷、俄罗、俄么等24寨。从此大姓部落一分为二,这种格局一直延续到民国初年。

明朝末年,张献忠攻入四川,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权。其养子孙可望占领了龙安府,并派部将王运行守卫龙安。王运行部准备沿涪江而上占领松潘,松潘副总兵朱化龙、龙安署印同知詹天颜在以少胜多,击败张献忠部,斩王运行,并收复龙安府。张献忠占据蜀地,却对朱化龙镇守的川西北地区一筹莫展,他想到的办法便是拉拢当地少数民族部落一同对抗明朝,能征善战的大姓部落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张献忠的注意力,大西政权向这里派出使者,颁发印信,准备联络他们一起反明。然而张献忠终究在蜀地杀戮过重,无法在成都立足,最后匆匆退出,败死西充,终其一生也未能踏足松潘。倒是在他治下有大量汉族向西逃入松潘、茂县一带的山寨,隐姓埋名,逐渐融入当地的民族之中,为当地藏、羌民族注入了内地的血液。

清朝康熙四十二年(1701年),大姓丁谷、云昌土官归附清朝,被授予丢骨寨土千户和云昌寺寨土千户之职。当时的松潘南路,清朝共授予了三个土千户(另一个是呷竹寺土千户),属于松潘厅平番营所管辖,而大姓即三占其二,可见其在松潘南路的势力之大。

1860年,松潘爆发席卷全县的咸丰庚申变乱,1863年,变乱平息之后,清朝将大姓土千户降为土千总。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民国建立,土官的饷银随之被取消。1927年,云昌寺人俄么仁清给云昌土千总阿居桑郎遗孀泽茸上门为夫,更名荣德清,代行云昌土官职务,荣德清与泽茸育有两女,其大女儿布妹她过继与丁谷土官丁明扬(又名八戈他)为女儿,因丁明扬无子女,丁谷土官遂被云昌土官所控制,大姓部落重新统一。

荣德清主政大姓部落后,于1929年筹措资金,在云昌河坝办起一所汉文小学,聘请一名平武汉族当教员,并兼任大姓部落的文书。小学校招收了20多名学生,1931年春,学校迁往扑扒寨,学生增至三四十人,还招有女学生,教学生说汉话识汉字。后来,因为有人说这是同化民族,为此,学生逐渐减少,两年后学校被迫停办。这大概是大姓最早的一次面向近代化教育的尝试吧。

在与大姓的东部一山之隔的平武县虎牙乡,分布着三个藏寨:果子坝、高山堡、平坝,受到平武薛土司的管辖,这三个村寨都是明末清初从大姓迁徙而来的藏族形成的,因此与大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937年春天,平武县水晶堡的袍哥大爷吴凯臣、叶塘孙绍武打着平武薛土司的招牌,率领数十人到果子坝、高山堡、平坝摊派钱粮,抽种鸦片税,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派出代表到大姓土官的官寨,向荣德清请愿,请求归附大姓土官管辖,由此拉开了松潘大姓与平武薛土司争夺果子坝、高山堡、平坝三寨控制权的序幕。

1939年冬天,果子坝三寨驻大姓官寨代表王全东去松潘县城买东西,被松潘一位驻军营长捕捉送去平武水晶堡。吴凯臣把王全东押往平武县城枪决。荣德清为此大为愤慨,调兵50人进攻果子坝,与正在果子坝的吴凯臣人马遭遇,激战一昼夜,双方互有伤亡,大姓兵撤回。第二年春,果子坝再来人报告,吴凯臣派出多人来到果子坝、平坝、高山堡强收烟款,吊打百姓。大姓二十多名土兵前往驱霸,在果子坝激战两小时,打死对方1人,并将吴凯臣的管事活捉,吴凯臣部溃退。

关于果子坝三寨归属的争斗一直延续到1942年春天,这年4月27日,松潘县县长汪一能带领大姓土官荣德清与平武薛土司、吴凯臣在平坝开会谈判,协商解决关于果子坝、高山堡、平坝三寨的隶属争执。因历史久远,县志记载不详,双方各说有理,争吵不休,最后决定通过当地百姓表决的方式决定归属,暂时解决了三寨的归属地位。直到20世纪50年代,划定松潘平武县界,大姓与平武三寨的归属才最终得以解决。

七十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和松潘的一群文友踏上了大姓云昌新村的土地。一条崭新的柏油路从国道213线直通云昌,村寨里,鲜艳的藏式新居整齐地排列在街道两旁,经幡在猎猎风中飞舞。云昌村内,一群身着藏族盛装的年轻美女们,在与我们随行的摄影师镜头里展示着藏民族的青春与美丽。一位身着藏装的年轻小伙作为向导,给我们讲述着云昌村的故事,一番询问下来,他竟然是当年大姓土官荣德清的外孙。古老的历史顿时穿越时空与当下交融起来,我仿佛伸手便触摸到了岁月的痕迹。

大姓是桀骜的,从他对历代统治者的态度便能看出一二,纵使你有千军万马,又能奈我何?部落可以被打败,村寨可以被占据,但人心中的那份傲娇与不屈,却是不会轻易屈从的。

大姓也是落寞的,曾经的兵戈铁马终将远去,生活终会逐渐归于平静。和平的岁月也平和了人的心灵。如今的大姓,少了那份血与火的激炼,却带来了民族和谐共处的那份心境。看着那一排排坐在石墙下晒着太阳,摇着转经筒,唱着古老歌谣的老人们;看着那满面笑容,又带着一丝羞涩,出现在摄影师镜头里的青年男女们,谁能想到,他们的祖先,曾经在数百年的厮杀中一步步走了过来?只有在他们表演藏族古老的说唱艺术“笛厦”的时候,当表演到“攻城”“围城”等内容时,才能依稀感觉到那个血与火的时代影响。

历史的喧嚣逐渐沉寂,人们终将在新的世纪翻开新的篇章,战争的落幕带来的是新时代的和平。如今,我们任何一人都可以随时来到大姓,探寻这里奇妙的民俗与秘境,可以在一户人家内受到他们的热情款待,喝着酥油茶,吃着手抓牛肉、和尚包子,兴之所至,还可以与他们一同高歌一曲。而大姓人也可以随时去国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不论是工作还是旅游,都可以去领略这片土地的大好河山。

民族和谐带来的是民族的交融,汉族的花灯传入松潘之后,已经在藏族、回族等民族中扎下根来,并演变成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花灯表演。而生活在松潘地区的汉族,也融入了藏族等其他民族的许多饮食、风俗习惯。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既然结束了数百年的纷争,逝去的岁月也可以在宁静中安息了,不见江水被鲜血染红,黄土也不再被亡灵淹没,只愿我们的子孙后代都能永远生活在和平的时光里,哪怕再也没有了血与火带来的刀光剑影与慷慨悲歌。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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