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

1

三年后，在我工作的小城，见到了小姨。比起三年前，小姨变化很大，时间带给她的衰老，从佝偻的背影里显得越加清明。打小小姨就对我好，面对小姨的悲苦，我的内心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小姨是从新疆克拉玛依市打工回来的。小姨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我从外公那里知道了她将从新疆回来的消息，跟外公通电话的时候，小姨已经坐在乌鲁木齐到兰州的火车上，等我联系上她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兰州。我问她还有没有回来的车。她说她买到了最后一班回家的车，马上就要出发了。我让她把电话递给司机，我向司机表明了我的来意后，司机操着一口正宗的武都方言说，因为晚上不能行车，中途要休息，大概在第二天早晨七点多到达武都。本打算要给小姨定一间酒店的，酒店已经看好，只需要她告诉我，今天一定能到武都，我会努力让从未见过洗澡间的小姨，也享受一次有钱人的生活。在我们村，生活比较讲究洋气的人，我们都称之为有钱人。就像小姨一直感叹的那样，她没有那个命享受这样的生活，便只好退了房间。在回住宿地的路上，月光洒满了一地，周围的一切显得那么单调，不合时宜，回想到从小到大与小姨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泪水噙满了眼眶。

2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车站接她。站在人群中，她丝毫察觉不到时间和世俗对她的忽略，她望着不远处的我径直向她走去，僵硬的身子骨迅速灵活软了起来。小姨身上背着大包小包，其中两个包装的是新疆棉絮，还有一个袋子装的是生葵花籽，离开武都的时候，还留了很多给我，没事干的时候我就嗑瓜子打发琐碎的光阴，也能从这支离破碎中想到艰难中行走的小姨。跟小姨同行的人还有同村的两个，他们是一对苦命的夫妻，肩膀上背着和小姨同样的东西，他们走在一起，就像一群刚刚从战争中逃亡出来的难民，好在这支队伍没有绝望，他们对待生活没有像我们一样迷茫，所以小姨一路并不孤单。我不想让她察觉到这个清晨，我的内心滋生了一条冰冷的河流，而这河流竟是她带给我的，鼻子一酸，泪水还是掉落了下来。

带他们吃过早点后，同村的两个老乡见我掏钱了，非要把早点钱给我，我反复拒绝，甚至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对方才把钱放进兜里，说了很多温暖的话，一句比一句真诚。村里人都有谦让的习惯，这个习惯据说已经传承好几代人，只是到了我们这一代人这里，大家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也让我总结出了一句话，越是思想朴素的人，越不爱占别人便宜，生怕别人吃亏，越是没有人情味的人，越爱斤斤计较。

后来，走着走着跟那对夫妻分开了，我便带着小姨去逛街。

出了车站，站在十字路口，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们面前，我让姨父坐在前面，我坐在后面，我想好好地跟小姨聊会天，我想让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感受一下这座小城的变化，也想让她迅速进入我的世界，感知长大后的我坐在她旁边，不再那么害怕这个秋天的寒风来得过猛。小姨一路都在乐呵呵地傻笑，两道皱纹使劲往一起拥挤，想到那一刻的小姨一定是幸福的，复杂的内心瞬间欣慰多了。车没有走多远，我立马意识到小姨是一个不爱热闹的人，便让车停了下来。小姨说，走惯了山路，还是觉得山路好走，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下了车后，我带她去了地下商场。在超市门口，营业人员让把东西寄存了，她背着一个破旧的背包，说是买东西了就不用买塑料袋了，直接装进去背上，省钱还安全。我执意还是把她的背包寄存到了柜台，走到很远的地方，她的眼神还是无法从柜台那里移开，她又不敢说出来，生怕我会取笑她。她跟我走在一起，其实是相信我的，可她毕竟是一个跟时代脱节的人，我能感受到一个山村女人的焦虑。为了顾及她的感受，我故意加快了脚步，这样她怕跟丢，就会转移视线。

在超市里，我给她讲了如何购物、付钱等等，她听得十分入迷，时而惊呆的样子让人害怕，毕竟她讨价还价了一辈子，突然用不着讨价了反而会有点失落。

从超市里出来，她又开始担心她的背包会不会被人偷了，我便带她去领了背包，给她解释了哪些地方可以寄存物品。她挎上背包，开始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傻乎乎地笑着。

这情景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的自己常常跟在小姨的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跑着，走不动的时候，一屁股坐下去，撒欢给小姨，小姨无奈之下，便把我架在脖子上走。

3

小姨比母亲小很多，也最疼母亲。母亲生下我后，因为没有奶水，买不起奶粉，不得不寻求娘家。母亲曾说，她嫁给父亲后，就跟爷爷奶奶分家过了。分家后日子就艰难多了，我家穷，吃不起饭，更别说买奶粉。为了救活我，外婆把当年的猪腿卖了给我换来两包奶粉。那时候奶粉特别贵，一条特别大的猪腿才换来一包奶粉。外婆家也不富裕，一大家子人全靠外公外婆耕种，可以想象外婆为了我所做的抉择。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要靠粮食。奶粉作为稀有东西，自然节约着用。外婆便经常打发小姨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前来送吃的，比如白面馒头、高粱米。父亲则拿着小姨送来的高梁米，去村里找有磨子的人家，用磨子把高梁米磨碎成粉，回来用茶缸子给我煮成粥喝。小姨家在我们村对面的山下面，所以每次她来我家的时候，都要翻越一座山，每次把吃的交母亲手里后就回去了。我在想象一个风尘仆仆中赶来的妹妹，水都不喝一口转身就走的复杂情绪，她该有多么可怜又心疼那个站在风中送她的姐姐啊！

小姨曾经骂我是个狼崽子，不记情。那时候，小姨已初为人母，外婆早已去世，我家条件也好多了，这时候的小姨家反而日子过得十分窘迫，反观现实，却没有人给小姨翻越一座山送吃的了。所以拥有小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至于小姨为什么会骂我呢？是因为渐渐长大后的我，性格开始叛逆了起来，跟小姨生气的时候，故意叫外公的名字。在王家山这座偏僻的山村里，叫长辈名字视为大不敬。所以每个子女都在极力维护父母的名字，好像名字就是作为人活着的尊严。当然小姨不是真心这样看待我的，不然她也不会一直对我那么好。

小姨嫁的地方是下面的一个村子，当时这个村子只有十来户人家，整个村子里没有一条好走的路，去了你会发现犹如猛兽在丛林之中奔走。我曾经在王家山读过一年的小学，所以对那个村庄并不陌生，小姨经常打发同村念书的孩子给我带话，让我去他们家里。很多时候，我不想去，比起外公家，他们家太穷了，去了没地方睡觉，每次都要到亲戚邻居家里凑合一晚。但是每次去小姨都会给我准备好多好吃的，小姨有时候则会故意问我在外公家好还是新舍湾好。新舍湾是我们村，尽管新舍湾穷，但我偏爱那里。因为它的开阔敞亮，人烟稠密。小姨听到我说新舍湾好的时候，就不开心了。这时候她会立马指出新舍湾不好的点点滴滴，比如指责我的爷爷奶奶，然后引到外公外婆对我们如何好，她曾经在我很小的时候，如何带我，给我好吃的，生怕我忘记他们的好。很大程度上，我对爷爷奶奶没有感情，也是因为在小姨那里听了很多不好的话。事实上，小姨说的也没有错，只是直到长大后，我才对此释怀，不能因为外公和外婆的伟大，去指责爷爷奶奶的不是。毕竟人跟人所处的环境，人生选择不同，所以我很感激外婆和外公，但也不恨爷爷奶奶。

4

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在王家山过完的，小姨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尤其是喜欢王家山的春节，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王家山的植被覆盖率特别高，牛羊也很多，黄昏时分易起风，风吹过来的时候，对面山上的树木就朝着一面倒去，十分壮观。所以每到春节的时候，王家山村中央的麦场里，就会有十分壮观的社火。这时候，小姨就会给我扎一个小火把，她自己也有一个长长的。每次看着她的火把，十分羡慕，所以等到我会扎火把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扎得老长，每次迎火把迎到中途就断了。小姨一般不会让我跟着她去迎，她一般让外婆把我带到村口那里，等到他们从王家山梁下来的时候，她就把我的火把点燃，然后让我跟着她的屁股跑到麦场里去。人们把燃烧后所剩的半截火把堆放在一起，这时候就会燃起火红的光芒，整个王家山瞬间就温暖了起来。从小到大，也只有小姨和父亲带我迎过火把，母亲不爱热闹，所以迎火把这样的事情是不会有她的身影的。

等到不用再把我寄养在外公家的时候，我家也能吃得上黄面馒头了，去外公家的机会随着年龄也在不断减少，但只要看到母亲去坐娘家，我和弟弟就会跟着，因为去外公家就可以吃到白面馒头。坐娘家在北方一般指出嫁后的女儿回娘家去看望父母，但是母亲坐娘家就是去索要吃的，这在王家山和新舍湾，甚至附近村子里已经不再是秘密。母亲一般不让我和弟弟跟她，一是怕路上麻烦，浪费时间；二来我和弟弟去了就会贪吃贪拿。所以母亲每次看到我们俩要跟路的时候，一再向我们保证晚上回来就会有白面馒头。假如母亲回来没有带馒头，我们俩就会生气好长时间。有时候我们会沿着母亲的脚印去外公家，等母亲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外公家门外。我和弟弟不敢进去，小姨看到了，就会开心地出来迎接，接着就会给我和弟弟好吃的。但从离开王家山小学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小姨家，见小姨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了。偶尔在赶集的时候碰见小姨，小姨就会给我五元钱，我一般是拒绝的，并不是嫌弃，而是小姨日子过得不容易，跟姑姑一样。我心里明白，所以不想让她破费，会把钱强制扔给她转身逃脱，直到走远后，也能看到她在人群中迷失一般指责的眼神。现在想起这些事，我很愧疚，我给她省钱，却忘记了她已经习惯从小到大给我送东西。

5

后来，我跟着舅舅在他们搬至的小镇读中学。用村里人的话说，舅舅是个人物，能从王家山走出去，小姨视舅舅为骄傲，包括二姨、母亲。尽管舅舅的辉煌与她们无关，她们依然过着清苦的日子，但这并不影响她们活在世俗的生活里，有那么一点自豪感。离开王家山后，小姨去看外公就不方便了，时间长了，也会走好远的山路来看外公。每次她来都会给我十元钱，这个时候的我会拿上，因为我能从小姨的眼神里看到那种期待，而每次接受都让我难过很久。即使现在，我依然会难过，难过的是她与母亲同样的表情和动作。她们不识字，把皱巴巴的钱放入一个自制的口袋里，然后缝一根绳子，挂在脖子上，生怕钱被人偷走。

6

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最想念的人还是小姨。过年的时候，我给姑姑和小姨买了一双鞋，委托母亲送去。小姨看到鞋子后拉着母亲的手感动地说，给她买啥鞋子呢，浪费娃的钱。后来见了我还提起这件事，我给她解释说，对我最好的人是她和姑姑，从小到大她给我送吃的，姑姑则为了给我钱，偷偷背着姑父，走的时候不忘告诉我，千万别跟人说她给了我钱，姑父知道后会打死她的。这句话也一直扎在我的心里，但我不怪姑父，我只是觉得生活不应该剥夺她们支配物质的权利。

当年的春节，我也带了女朋友回了老家。小姨前来看女朋友，女朋友拉着小姨的手问，为啥手心结满了茧子？小姨笑着说，劳动的人都一样，坐办公室的人不晒太阳就没有。走的时候，小姨给女朋友五十块钱，这件事情我回去后她才告诉我，我责怪她为啥要人家钱，她说我小姨特别倔强，她不拿都不行。好多事情，不用解释，我已了然于胸。

只是可怜小姨，命苦，却赶不上时代的春风。不像两个姐姐，苦命了一辈子，孩子考上了大学，日子也有个盼头。小姨则不同，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两个都是拿钱上的高中，而且是当地最差的高中。我问过小姨，既然不好好学习，就别让他们上学了，反正也考不上好大学。小姨则会替孩子解释说，是孩子笨，不是不爱学习，他们也在努力。对于孩子笨，努力了学不好，这种说辞我是保持怀疑态度的，当然我的确见过这样的学生，而且是我的初中同学，无论他怎么努力，可就是考试不行。所以他的父母亲觉得孩子笨，后来也就放弃了。但是小姨的两个孩子完全不一样，长得聪明精干，当小姨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是愤怒的，同时也难过。难过的是小姨说话时认真的眼神，让你无法责备两个孩子。

小姨不识字，人也实在，不会跟人打交道，所以吃了不少不识字的亏，发誓穷死也要供孩子上学。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曾经我跟父亲探讨小姨家如何才能不再那么辛苦。我说小姨家花椒好，靠花椒应该可以致富。父亲则笑了，因为花椒树是一种难以栽活，却又会迅速死去的植物。显然靠土地是行不通的，那么只有打工。但是小姨和姨父都没什么手艺，只能打点零工。这时候我觉得机会来了，从小到大，我都爱和父亲掰扯，总要分个输赢。我说只有让那个孩子读书，书读出来了，他们的苦日子就到头了。父亲不屑一顾地说，可千万别让小的考上一中，否则苦死他们两口子。父亲说的其实我也懂，现在供学生最费钱，他们挣钱难。后来，两个表弟都没有考上一中，但小姨还是交高价费让他们去上学了。

7

出了超市，走在大街上，小姨好像跟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然后又提到了母亲，这是一个寒冷的季节，提到母亲，我总会很难受。小姨在北疆不止一次见过母亲，说母亲干活不要命，好的舍不得吃一点，已经皮包骨头了，还说要攒钱给我买房子娶媳妇呢。小姨说母亲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母亲可怜，至少小姨舍得吃，不像母亲，一辈子都没有改变这种毛病，把最好的留给别人。我跟小姨说，明年就不让母亲再出去打工了，让她待在家里，我也想过，母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所以我想给她找点事情干，比如开个门市部让她看着打发时间，还能赚点钱，这样她也就不会觉得拖儿子的后腿了。但是这种方式行不通，母亲不识字，她的命，包括小姨、二姨的命，都离不开黄土。

小姨讲到母亲的时候，姨父插了一句关于二姨的事情。姨父说，二姨苦到他都看不下去了，指甲一碰就感觉要掉落下来，但依然干着累活。他看着实在心疼，就用布胶带把十个手指缠了几圈。我能想象到胶带里的手指的痛，想到十指连心，我不由得想哭。我可怜母亲、小姨，但是没有想到二姨却也是她们眼中的可怜人，我们都活在对彼此的怜惜之中。谁也没有想过，除了打工，该以怎样的方式退出贫穷。好在二姨有盼头，表妹考上了本科。我曾经给表妹打电话说，二姨不容易，希望她能争口气。表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不卑不亢，我为此感到欣慰。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了，想想昨天，她还是一个特别小的女孩，一晃已经成为大人。岁月就是一把刀，把我们不断切割，随着时间的水分流逝，直到最后生命变得越发坚硬。

8

姨父要我给他找一家农行，说是要取钱。因为他的卡有好几个人知道密码，为了安全，他想把钱取出来，然后再办理一张本地的卡。他的担心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到了农行的时候，姨父给我的却是一张新疆信用社卡，我当场就蒙了，我不明白他为啥办这样一张卡，同时非要找农行。直到后来，我们去当地信用社办理转账时，才发现他也不识字，他只认得农行，以为所有的银行都是农行。

不幸的是恰逢周六，农行没有办理业务的人，我们去了当地信用社，排了半天队，最后给业务人员说了我们的要求后，对方很乐意服务，给开了一张新卡，转账的时候，操作失误导致卡被锁住了。对方还骗我们说是系统今天出现问题，转不成钱，让我们去对面的取款机上取，当时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其他银行的工作人员说是卡被锁住了。我们再去找那个信用社工作人员的时候，她居然无理巧辩，态度十分不好．我看跟对方纠缠下去也没意思，我最关心的是卡里的钱在不，但是对方说查不了。无奈之下通过人工咨询，说钱没问题，但是必须本人持卡、身份证到新疆任何一家柜台重新修订密码。小姨当时以为钱没了，眼睛里泪水看着看着快要落下来了。我再三给他们解释说，钱在，相当于死期存款，明年上去取就可以。一年打工才挣了一万五千块钱，家里两个孩子全靠这点钱上学，当时我就难过极了。尽管不是我的问题，但是毕竟我带着他们去办理的。后来，我跟父亲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父亲也责备我没有办好。当时我在想，如果那笔钱丢了，我一定会把自己的所有工资给小姨，只希望她不要那么难过。

最后，小姨将信将疑地回去了，走的时候自个儿还不停地嘀咕，要是识字多好啊，也不用这么麻烦。是啊，要是小姨读过书，就不会嫁给不识字的姨父，姨父说不定也会遇到一个识字的人，那样也可以教他识字，那生活一定是另一个样子。可命运偏偏让两个不识字的人遇在一起，成为这世间除了父母之外彼此最亲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