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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马还在雪山森林间游荡(节选二)

2024-01-01嘎子

贡嘎山 2024年5期
关键词:老师

8.翻越呷巴拉山垭口

我们打马朝远处的呷巴拉山垭口狂奔,我在地形图上瞧见过标注,这一带大多是五千米以上的海拔,这样狂奔人和马都受不了。可陈队长依然催促我们跑快点,在太阳落下山前定要翻过山垭口。

我们都感觉到气温骤然下降,天空早就瞧不见阳光了,灰蒙蒙的天空飞舞着细粉样的雪沫,风刮在脸颊上,刀割似的痛。马跑得喘着粗气,我的脑袋也嗡嗡响着痛。陈队长受不了就拉停了马缰绳,喘着粗气说找个地方歇一会儿。眼前只有飘飞的雪沫、灰暗的草滩,连牛羊都瞧不见了。我们跳下马,顶着风雪慢慢地走。马儿都还是兴奋,在风雪里昂首阔步,像要挣脱我手里的缰绳冲到风雪中去。

我们到了山垭口脚底,风雪都停了下来。朝上望那垭口就在顶上,只一条细细弯弯的路绕在上面。高高的玛尼石堆立在垭口上,向导说过去石堆上插满五色经幡,很远都能听见经幡哗啦啦飘动的声音。龚老师摊开地形图,指着垭口说:“这里海拔五千三百多。”他问年龄最大的陈队长,“身体受不受得了?”陈队长笑了,说:“我天山的雪山口都翻过,这算不了什么。”龚老师说:“老陈呀,你别逞能了,那时你年轻力壮,现在翻这山口要小心点,别出了事我怎么跟你南京嫂子和女儿交代。”陈队长说:“我早上吃了救心的药,没事的。”

海拔高不高,爬爬山坡就知道了。我拉着马刚刚踏上这细长陡峭的山路,脑袋就嗡嗡响个不响,眼珠子似乎要跳出来,闭上眼睛都感觉到那颗珠子在膨胀。我与马都大张着嘴巴吐气,像扛着沉重的东西爬一个永远也上不了顶的坡。

越到山口风越大,狂暴的风要把我抬起来了。我只有紧紧抓住马缰绳,拉着马蹲下身子在陡坡上爬。陈队长他们也一样,都把身子埋得很低,瞧着很狼狈却很有用。山垭口上风把雪粉和细砂粒朝我们身上、脸上砸着,我们都痛得睁不开眼睛。只有双腿在动,紧紧贴着山壁,马也一样,每走几步都会打闪下滑,又拼着命抬头朝上顶着,顶着,要把这雾气弥漫的天空顶出一个洞来……

站在山垭口上,躲在了高大的玛尼石堆背后,风才小些了。我们都大口大口地喘气,靠在石堆上,眼前一串串金花飘过,都惊讶地叫起来:“哟哟,快瞧呀,呷巴拉雪山好漂亮呀!”

我们都仰头瞧着呷巴拉峰顶,被那种神奇的美颜惊呆了。雪峰顶让夕阳涂抹得金灿灿的,橙红处深得像血,金黄处艳得刺眼。随着天空深沉下去,雪顶的艳丽依然明丽,衬着的背景飘飞着更加艳丽的晚霞。开始我们还紧闭着嘴,生怕一点响动会惊飞这种美丽。可血在上涌,我们都憋不住了,舞着手臂呼喊起来。那时,还没有日照金山的说法,有文学修养的龚老师却发明了一个词:神仙梦里的村庄,要多美有多美呀!

9.赛马赛成二郎神

陈队长催促说:“我们快点赶路,天要黑下了。”

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这样壮观美丽的景色,踏上了下山的路。陡峭溜滑的下山路没有人想骑马,马也厌恶人下山时骑在背上。我们把缰绳套在马背上,放开马嚼子任由它们在前面奔跑。天空暗黑下来,山壁上的路却清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白线朝雾沉沉的遥远处伸去。下到坡底,路平缓下来,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坝子。头顶的阴云突然散去,一轮满月不知道从哪儿飘浮出来,好大好亮。

我们拉住自己的马,突然来了兴致,说不如在这平坦的地方赛赛马,瞧谁的马最能跑。毕军大声说:“好呀,我的马是军马,肯定跑得最快。”我们都笑,说:“有些马瞧着好看漂亮,说不定是匹废物呢。”毕军急了,跳上马,说:“好不好,都来比试呀,敢不敢呀?”

陈队长的兴致高了,也跳上马,指着前面的一排白杨树,说:“就以那片树林为目标,瞧瞧谁能跑第一。当然了,奖品是晚饭的肥肉都归他吃。”

我们都跳上马背,马也嗅出了味道,急躁躁地踏着前蹄子,把鼻息喷得呼呼响。毕军耐不住了,大喝一声:“冲呀!”他的马兔子似的奔在了最前面。我打着马紧跟在他背后,感觉整个身子都轻盈起来,像片羊毛或鸟羽,随着马的跑跃而腾飞起来。

我瞧着老老实实的马,此时却激发了好胜的心,只一会儿就追上毕军的马,冲在了所有马的最前面。眼看就要冲到那片白杨树前了,我也得意起来,挥着手激动得大声吆喝:“第一名,我是第一名!”

最得意的时候,也是最伤心的时候。我发现此时马肚带突然松了,鞍垫朝旁边歪去,马也朝边上的一个高坎跳去。我的整个身子从马头顶飞了出去,脸朝地深深地扎了下去。只一眨眼,我瞧见整个黑乎乎的泥土都朝我头上脸上砸来。好一会儿,我才爬起来,黑乎乎的血从额头涌出来,模糊了眼睛。陈队长瞧着我的惨相,掏出手绢在我额头的伤口上死死按着,我却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毕军说:“你摔得这么惨,还要笑。”我说:“我跑了第一名!”哈哈哈,大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瞧瞧你,第一名没得着,却摔成了神仙。二郎神就像你这个样子,三只眼睛。”

还好,这里离我们晚上借宿的学校不远,学校有医务室,给我小心地处理好伤口,上了药贴上了大纱布。晚上我是在隐隐地痛着时进入梦乡的,身子还在轻盈地向天空飘浮,瞧见月亮里也是大晴天,太阳暖呼呼的,我飘浮的身子在一片花地里停下,嗅到让人舒服的花香味……

那是我睡得最香的一夜。我们醒来时,阳光从窗玻璃直射进来,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通亮。最好听的还是窗外风拨动树叶的响声,像一只弹琴的手从弦扫过,哗啦啦地响着。好些鸟儿来伴唱,叽叽喳喳唱得我干哑的喉咙也忍不住想哼唱几句了。陈队长跳下床就叫:“我们都成懒猪了。这么晴的天,这样安静漂亮的地方,我们就留在这里休整一天吧?大家都把自己的卫生做干净,把内衣和被盖换来洗洗,不然回去,身上的气味也会把别人熏跑。

他说的别人是做内务的那些女队员,当然也有一些女知青。我们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我还记得雅砻江边那个美丽的小村庄,已记不得它在地形图上标注的名字。村庄建在雅砻江一条小支流上,清亮的小河水从村庄背后一条幽深的山沟流出,在平坦的原野上绕来绕去,围着村庄拐了个大弯后,又急匆匆地注入湍急开阔的雅砻江。在大拐弯处有片小草坝,花草都生长得繁茂。小河沟旁还植着一排排白杨树,树直直地插入碧蓝的天空。树顶上枝叶间可以清晰看见一个又一个鸟窝。村庄里人说那是鸟的村子,人怎么活动,鸟儿也会怎么活动。那里的鸟儿都照着人的样儿活。鸟儿高叫起来时,我听见村里人的歌声也响了起来,还伴着吹笛人的曲声,简直就是天籁,好听极了。

河水好冷,冷得刺骨。没有谁敢跳进去洗澡,只用毛巾浸水擦擦脸,都刺得烧呼呼的烫。我额上有伤,更不敢用水使劲擦拭,我们洗了被子和内衣裤,就和村里人一样,摊开晒在草地上,用石头压着免得让风刮跑。我们的马解开鞍垫和嚼子就彻底解放了,自由地跑到草叶肥美的山坡上,同村里的牛群羊群混成一片。村子里灰色炊烟同晨雾搅成一团,像轻柔的羊毛纱一样飘在山脚下。龚老师瞧着眼前景色,说:“这里和陶渊明的桃花源一样。”

那时,我和毕军都不知道陶渊明是谁,还以为是那个叫桃花源村的村长呢。毕军仰躺在草地上,瞧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说:“桃花源村不算什么,肯定没有这里漂亮。”龚老师就哈哈笑出了声。他没有向我们解释桃花源到底是个啥,只是说:“你们都爱看小说吧?”我说:“喜欢看,可小说里没有写陶渊明和桃花源呀。”龚老师说:“天下很大,小说书比河滩上的沙子和石头还多,你们不可能都看过。有部叫《基督山伯爵》的小说书,就讲了一个像陶渊明桃花源一样神秘美丽的地方,大洋深处的孤岛基督山。”

那天早上,我们就躺在湿漉漉、软绵绵的草地上,瞧着一朵朵毛茸茸的白云在晶亮透明的蓝天擦来拭去,听龚老师讲那座大洋深处的叫基督山的小岛。他没讲那个叫爱德蒙的小伙子遭受陷害和复仇,只讲那座神秘的小岛、岛上埋藏的宝物、神秘的守岛人和那些离奇的事。我们都听入了迷,到中午了还舍不得离开,陈队长催了好几次,才心欠欠地收了早晾晒干了的衣物,朝回走去。陈队长说:“龚老师是队里有名的故事口袋,他肚皮里装了很多故事,过去他们队里做野外时,他的故事都让队员们迷得忘了劳累。反正这里的任务还有野外,你们两个娃娃喜欢听,他就会都讲给你们听的。”龚老师也说:“我会把整本《基督山伯爵》讲给你们听的。”

我还记得学校老师帮我们在村子里弄到一头肥肥的藏猪,猪不大,杀了后还是煮了一大锅。馋了很久的我们都吃得肚皮滚圆,出了门瞧见眼前的村子、山坡和草地,都浸在金黄金黄的晚霞里,到处都是收牧的牛羊欢叫声。夜里月亮很大,圆滚滚地浸入清亮的河水里,顺着水流,就是流不走。我把手伸进水里,朝月亮伸去,冰冷冰冷的,把我手指骨都刺僵硬了。我说:“难怪都说月亮里有广寒宫,真的冷极了。”毕军就指着我笑:“你当然知道了,因为你就是个二郎神。”

这以后,二郎神成了我的绰号。

10.康定来的大弟儿

做内务的老师们把调查来的资料汇总计算,选出了随机抽样的点,就得我们这些出外勤去现场测量了,又要重新分组。毕军对我说:“我俩要争取去东谷四通达乡,那里不仅是甘孜风景最美丽的地方,还有神圣的奶龙山,常年积雪的大山雄壮极了,特别是日落之时,像矗立在霞光中的金菩萨。”

我俩天天都缠着陈队长说想去东谷,最后分组,毕军有幸去了,可我依然去扎科。陈队长说:“你去过一次,对那里熟悉,可以更好地完成测量任务。”我心里有一万个不满意,也只好沉默地认命了。

毕军那几天都很兴奋,说:“你不去也行,我去了就可以了,回来后可以给你讲那里的故事。我会非常详细地讲给你听的。

我还不知道和谁一组,那天我睡到早上十点都没想翻身起来,有个胖胖的男孩推开了我的门。他朝我喂了一声,说:“还没起床呀。”我睁大眼睛盯他,想这谁呀?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起来,说:“我是和你一组的,也去扎科。”

我想起他也是来自康定的知青,就说出了他的名字:“吕六一。”

他笑得更甜了,说:“我们都是康定人,康定娃娃都叫我大弟儿,你也这样叫我吧。”

他的亲切把我逗乐了,我就爬起来给他讲起了扎科,讲起我骑的马,还有扎科河里的鱼多得简直用桶随便在河里晃一晃,提起来就是一大桶。他不相信,说:“我们调查时去的拖坝一带,鱼也多,没有谁用桶随便晃晃,就是一大桶的。”我很认真地说:“真的,我就用桶试过,提起一大桶鱼来,不过后又全放生了。”他还是很固执,说:“不相信。”我告诉他:“到时你就知道了,如果真像我说的那样,你输给我一包烟,飞马牌的。”其实,我不抽烟,我见毕军常常爱抽飞马牌,就想飞马牌可能是最好的烟了。

大弟儿没说话了,沉默地瞧着窗外。那时正在下雨,沾满灰尘的雨滴在玻璃窗上扫出一条条难看的线纹。

他走出我屋子时,回头很认真地对我说:“这次你别和我抢马,我人胖体重,得骑一匹强壮的马。

我就和大弟儿还有两个甘孜本地的女知青,开始了扎科的第二次外勤,带领我们的老师就是那个会讲故事的龚老师。大弟儿不喜欢说话,总是沉默地望着天空,像在想很深沉的问题,想着想着会突然笑起来,很大声地笑。我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脸红了,指着天空一朵云说:“瞧呀,那朵云长得好像一个人的脸。”我们都朝天空望去,就一朵普普通通的白云呀,怎么瞧都像一团羊毛,哪里像啥人脸,就笑话他,说:“你心里肯定有了女人了,瞧啥都像美丽的她。”他的脸就更红了,摇着手否认,说:“我心里就只有一朵云。”

大弟儿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就像今天说的那种暖男。他爱帮助人,脏活累活都抢着做,而且是无声无息,做得千千净净。他帮了我许多,一路上,他都把最重的东西拴在他那匹瘦弱的马背上。我说:“你会把你的马压垮的。”他笑了,说:“我强壮得很。”并把手臂上的肌肉挤出来让我瞧,“我的劲比马还大。”可一路上,他的马就压得吃不消了,走得慢吞吞的,我也只好跑一段路就停下来等他。我叫他把一些东西分给我的马,他摇着手说:“你的马比我的马更瘦弱,驮上这些东西会压死的。”当然,我也发现,他的马走得慢,更因为他太心疼自己的马,只要马想吃草,他都会跳下来,把马拉到最肥美的草边,让马吃个够,才跳上马来追我们。

这次虽说走的还是上次的老路,我们都走得挺慢。一整天,才从一个村寨走到另一个村寨,夜里就歇到村寨里,有时是别人腾出来的空屋子,有时就在畜圈里找个干爽的地方,铺上草和自己带的油布,裹着被子睡一夜。我们都让女孩子睡最里边,我们三个大男人睡在门边挡风。每一天都挺累的,简单吃点糌粑和面饼,就着热茶送进空荡荡的肚皮里,浑身就累得只想朝梦乡里奔。好几次,我都叫龚老师讲《基督山伯爵》.他都一声不吭地裹着被子睡出了呼噜声。

我们全忘掉了圈里的粪味和蚊虫的叮咬,一闭眼睛就在梦里了,醒来时天空早就让阳光染成碧蓝明丽了。我们又奔向画出的点上圈围和测量,大多是在高坡上、崖边上,有时还在烂泥臭水污染的沼泽旁。大弟儿每次都扛着杆子冲在前面,特别是爬高坡时,他蹲着身子冲得更猛。我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背后,他回头瞧瞧我,一脸的不屑,说:“你还是康定娃,不会这么虚吧。我从小就爬山砍柴捡菌子,这样的山坡算个啥呀!”

我还不服气,说:“康定的海拔没这里高呀!”

他教我:“爬高坡时,一定要半蹲身子,好像你坐在板凳上,这样爬再高的坡都不会感觉到累,还能抗路滑。”我照他的方法试,真的没那么累了。

森林覆盖定点测量,就是在随机抽样出来的点上,有竹竿和绳子圈出二十五个平方大小的地方,数数圈子里的树棵数,再测测每棵树的胸径大小。有时攀高,有时悬在崖上,有时半个大腿又淹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是挺艰苦的。我们都咬咬牙挺过来了。

又到扎科那个宽敞的色隆坝子时,不知道过了好多天了。我给大弟儿讲在这里遇到的雷雨,闪电就在眼前刺过,把枯叶片烧得哧哧轧轧响,他还不相信。我说我们还骑马追逐彩虹,他更不相信,说我梦做多了,辨不清楚现实与梦了。我就不服气地说:“哪天下暴雨时,我带你骑马亲自来体验一下。”他又冷笑一声说:“那我就真的疯了。

11.原始森林与漫山遍野的兔子

我们在扎科附近的色隆坝子耽搁了几天,测量了几个定点,大多是胸径不到一米的次生林,还有一大片雷击后的火烧林,都完成得轻松。最后,我们要沿雅砻江北上,朝德格的方向完成几个点的测量。都是上次由于大雨没去成,回县城老营集中的日子又临近,只好照着航摄图片和当地人的诉说,画出了斑块,想不到随机抽样的几个点就在那里,就在生达村往上走。

当地人嘴里,那是块很神秘的地方,传说有龙神护卫着,不太喜欢普通人去打扰。打猎的、放牧的、采药的都绕道走,怕靠近那里,会遭到雷电暴雨或拳头大的冰雹袭击。

我们一早就在向导带领下去了那里。过了夺格,森林开始浓密起来,大多时候都在林中行走。骑马穿林很累人,因为你得把眼神提到头顶上,时时防着低垂的树枝把魂不守舍的你挂伤。你得把马缰拉紧,让马尽量慢行而不受惊吓。向导说,过去他们村就有人骑马穿林时,让马受了惊吓,狂奔起来,结果穿出林子时,骑马人的脑袋不见了,身上满是喷溅的血。原来,这倒霉蛋的脑袋让铁硬的树枝挂掉了。

出了生达村,再沿江往上走,树木越来越高大起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原始森林吧,龚老师兴奋了,拍拍粗壮的树干,说这树起码有几百年上千年吧。这片林子沿着江水冲击出的缓坡生长,在一片岩石犬牙交错的地方突然刹了车。脚下江水湍急,白浪翻滚,江那边是开阔的草场,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棵毛毛树。向导说,那里就不属于甘孜管辖了,是德格的地盘。

龚老师说,扎科真的是神灵护佑之地,才保留着让人惊叹的原始森林。

我们也在这里找好了点,圈出了近一百平方的圈子。因为树林粗大,不能像次生林那样圈出测量。我记得自己量的那棵胸径,十米绳子围了一圈还差一大截,又接上了一根绳子才量了下来。胸径十六米,得多少人拉着手来围呀!这树抬头望不了顶,望着望着脑袋内就嗡嗡炸响了,眼前就有了许多金色的鸟在飞……

向导说,这里的树当地人不准砍,寺院也不准砍,今天我们政府更不让砍,才能有幸长得这么大。他好像也很兴奋,在林子里的鸟儿呜叫起来时,他亮开了歌喉唱起了歌。我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高亢明亮极了,看得见闪着金光的音符在枝叶间飞翔,最后林子里也让金色的光芒填满了,分不清哪是他的歌声,哪是明丽的阳光。

我们在这片茂密的原始森林里整整测量了一天,太阳快落山时才把所有的点测完。这一整天我们没遇上雷雨,也没有冰雹袭击。向导说我们做的都是造福生灵的事,龙神也高兴的事,看看天,太阳落山时的霞光都出现了,那可是祥云遍布,幸福铺路呀!好事,真的是好事。

我们骑上马背,马蹄也轻快起来。

我们的马踏上夺格附近的那片背靠森林朝江水边倾斜的草坡时,步子快起来,踩得软绵绵的草地嗵嗵响。大弟儿突然惊叫起来:“快看哟,那些是什么动物?”我们都瞧见一团一团草丛里蹦跳着大群的灰色动物,有长耳的,更多的是短耳的,像鼠又不像鼠。有人更惊奇地叫:“树林里也有!”我瞧见树林里好像更多,一片又一片生着灰毛的东西受了惊吓似的奔跑着,草丛里和树林里都呼啦呼啦响起来,像风刮过一样。

大弟儿说:“快瞧那只,好大呀!”我也瞧见了,树林边上跳出一只羊那么大的灰色东西,就站在那儿,很轻蔑地盯着我们,耳朵立起来又耷下去。向导说:“兔子,都是野兔子。”

我说:“就让它们这样繁殖,对森林和草地也是伤害呀。”向导说:“它们只在山林间游玩,只吃草不吃肉,怎么会影响到人了?山神养的就让山神管吧,我们别去管它。”

在风刮起来时,我看见那只兔王身上的毛一团一团掉下来,它周围好些兔子也一样掉毛,毡片似的满天飘飞着。向导叫我们快捂住鼻子,这些兔毛有毒,吸进肚皮里会生病的。我们都紧张起来,用衣袖捂紧鼻子,跳上马快步逃离了这片兔子的领地。

回到在乡上的住处,我们兴致勃勃把遇上兔子群这件事给乡上的人说,他们都不感到惊奇,很平静地说:“那些兔子呀,它们喜欢那片荒山野林。兔子都是从德格的草原上跑过来的。德格那边的牧民不喜欢糟蹋草地的兔子,就放狗来赶,全都赶到这边来了。它们就在林子里和草坡上打洞筑窝,繁殖后代,越来越多了,连狼群都怕它们。”

我问:“它们不糟蹋树林呀?”他们说:“兔子又不啃吃树木,只吃地上的草。兔子的粪便留在森林里,还养肥森林,有兔子的森林都长得茂盛,树叶都比其他地方的长得肥。

12.干涸的海子和蛇岛

从扎科乡上出去,往南走小半天的山路,是片宽阔的凹地,生满杂草和灌木丛。凹地中间有个土山坡,有些稀疏的杉树。我们最后一个测量点就在那里。

出发前,向导指着地形图上那团斑块说:“那里过去是一片蓝汪汪的海子,中央耸立着一座生满树林的小岛。有一天夜里,突刮大风,接着雷电交叉撞击水面,都以为会下一场狂暴的雨。可是,雷声大,一滴雨也没下。第二天,放牧的人从海子旁经过,都惊呆了,海子里的水竟然消失了一大半,像被一张大嘴巴吞咽掉了。开始,人们还并不在意,想下一场大雨也许海子里的水又会注满了。可是,海子水依然在悄无声息地下降,都想海子底下的洞漏了吧,如果能堵上海子水就不会漏了。可洞在哪里,海子水漏干净了都没找到洞。海子中央的那个土山却越来越高了。”

向导的脸色突然有些紧张,说:“那可是座蛇岛。海子水消失后,有人赶着羊去那里,却让大堆的蛇缠住了。蛇比手臂还粗,像牛皮绳般长短,把人和畜牢牢捆住挣也挣不脱。我们这一带的人都怕去那里,让蛇缠住了只好把命丢给这些鬼域来的畜生了。”

龚老师冷着脸问我们:“这是抽样抽到的点,必须去。你们有没有不怕蛇的?”

我先说:“只要蛇没毒,我就不怕。”

哈哈,都在笑:“蛇肯定有毒,只要你皮子长得比树皮更厚,才不怕蛇咬。”我说:“不怕,我皮子不厚却硬,啥蛇都咬不穿。”我这样说,其实心里还是挺怕的。大弟儿壮我的胆,说:“我跟着你也不怕。”我瞧他的圆脸都白了,汗水一串串滚了下来。

“好了,”龚老师说,“蛇岛上测点就不去那么多人了,就我们三个人去,其他的人把行装整理好,明天好返回去了。”

我们三个骑在马上,在向导的带领下朝蛇岛走去。向导没骑马,骑的是一头胖大的牦牛。向导说:“你们都该换成牦牛骑,那里的蛇怕牛,听见牛蹄子的声音都躲在洞子里不敢出来了。”我们还是想骑马,想蛇可能更怕马,马蹄踏在蛇身上比牛踏更惨吧。可到了那里,向导还是恐惧了,跳下牛背说什么都不到干海子的凹地去,更不敢去爬那个土山包了。

我们也下了马,松了马肚带和嚼子,让马自由自在地去吃草地上的嫩草。龚老师教我们用藤条把裤腿扎紧,说是免得蛇钻进裤裆里。我们不仅把裤腿扎了,还把衣袖口也扎紧了,胆战心惊地踩着凹地里的卵石,朝土山走去。大弟儿找了根木棍,拿在手里。他叫我也拿一根木棍,说这样就不怕蛇了。他说,木棍和竹竿子是蛇的哥哥,是用来管教不安分老实的蛇的。你只朝草荒树丛里挥挥棍子,蛇就不敢钻出来了。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听来的民间故事?

那片凹地真的是干涸的海子,我们都嗅到了浓重的鱼腥味,在石头缝隙里还发现好些鱼骨头。上了土山,我们都叹了口气,想哪来的蛇呀,可能都是当地人想出来自己吓自己的吧。我们找准了点,用绳子拦起来开始测量胸径,数着树的棵数。忙完了,我们都有些累了,就想靠着树歇一会儿。突然,大弟儿朝我大叫起来:“蛇呀,你坐着好粗一条蛇了。”我摸了摸,屁股下面明明坐的是冰冷的石头呀!大弟儿说:“蛇在石头底下,我瞧见钻出去的。”

我们都跳起来,对着石头敲响木棍子。蛇没有出现,可我们的心却碎得稀里哗啦,走路都颤颤巍巍了。

龚老师冷着脸说:“你们谁也别去惹蛇了,我不想你们谁让蛇咬,我连治蛇毒的药都没有。”

我们静悄悄地收拾好测量工具,就慌忙下了土山坡。脚踩着凹地上的卵石时,我们都听见土山上树林里的树叶片哗啦啦响起来,接着是一串又一串哧哧哧的响声,很刺耳。鱼腥味更浓重了。我们都不敢回头看,朝着凹地边上没命地跑,瞧着静静地啃吃嫩草的马时,乱跳的心才平静下来。

有位乡干部听了我颤抖着嗓子把蛇岛吓人的经历讲完后,拉着我悄声说,带我去瞧一幅壁画。我记得他带我从一条狭窄且堆满恶臭垃圾的巷子钻出来,是生满荆棘和杂草的小院子。院墙破败倾毁了大半,可墙壁上的一幅用金线描出的画还清晰。画上是一片绿汪汪湖水中的孤岛,岛上盘踞一条金色的巨蛇,口中含着一颗红色的宝珠。那位乡干部悄悄说,这就是画的那个蛇岛,那时海子里的水还没消失。岛上这条巨蛇不是蛇,是一条龙。藏族传说里,蛇是龙的化身,是地下伏藏和宝藏的守护神。有龙神守护,土地才肥沃,五谷才丰登,地上的人才有好生活。因为,这里的人都很敬重蛇,不会惹怒蛇伤害蛇。瞧瞧壁画上,蛇的眼睛里还有一座城,那就是人们祖祖辈辈都向往的香巴拉呀!

我仔细瞧,蛇大睁的眼睛里真的有一座细笔描绘的金色的城堡,飞檐翘壁,雕梁画栋都清清晰晰。最后,那位乡干部说了句很奇怪的话,那时我怎么也理解不了。今天突然想起,他说的真像一句预言,也是大实话。

寺庙里的画有时画的是人心里的梦,总有一天会一笔一笔画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出和画里一模一样的高山大湖。我们都会在画中过日子,吉祥如意的好日子!

13.憋死的猪和愉快的大厨

我们终于完成了所有测点的任务,要离开扎科时龚老师要为辛苦的大家打一顿牙祭,去老乡那里买了一头猪。大弟儿激动了,说他会杀猪,曾经帮学校伙食团杀过好几头猪。我们去老乡那里选猪时,他就到处借杀猪的刀了。当然,他是失望的。问了所有人,都不愿借刀给他,就是乡政府的干部也不愿借。都说得很干脆,借刀来吃肉或防身,可以借。但借来杀猪,就是砍了双手和脑袋都不会借。刀是神圣之物,是不会沾染伤害生灵的血的。大弟儿伤心了。龚老师说,这是人家的生活习俗,我们都得尊重。还好,他终于好说歹说,在乡政府伙食团弄到了一把砍牛肉骨头的刀,不是很好,但他也满意了,一大早就在河边的卵石上哗哗磨刀。

我们也跑了好几家,终于有一家的人愿意卖一头猪给我们,那是一头瘦猪。不过,再瘦的猪身上总有几两肉,我们还是挺满足的。但他不让我们马上赶走,伸出两手的大拇指朝我们摇晃,恳求说,这猪他们养了好几年了,有感情了,想再留一晚,让它好好吃顿加了酥油的糌粑面。龚老师想了想,说就留一夜吧,明天一早就来牵猪。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牵猪。可那家的大门紧闭,上了一把大铜锁。门前摆着一个竹筐,里面僵硬地躺着的正是我们买的那头瘦黑猪。猪冰冷僵硬,已经死了好久了。猪长长的嘴筒用一根牛皮绳子死死地套着,插着一根铁木棍。我们明白了,养猪人为啥要这样,就是不想让我们刀割见血,让猪死得痛苦。

家中等着的大弟儿却激动了,把刀一扔,又一脚踢翻装了凉水准备接猪血的盆,气呼呼地说,白准备了一夜。

可把带血的肉一条条割下来时,他又兴奋了,说他会炒回锅,更会红烧。这些都由他来做。

大弟儿的厨艺是真好,乡政府的厨师都惊呆了,有些伤心地说自己干了好几十年了,真的连厨艺的边都没沾上。大弟儿依然憨厚地笑着,说比老师傅还是差远了。大弟儿的刀功简直神了,切土豆丝吧,只见菜刀像风车样地在手上转动,细如丝线的土豆丝便成堆地在刀下耸起了。切肉更绝,东一刀西一刀,细肉丝、薄肉片整整齐齐码在菜板上了。他说自己切菜是下了死功夫的。那时,学校乱,都没上学了,他爸就叫上他去单位食堂打零工,食堂的师傅就老让这个憨厚诚实的孩子切大堆的菜,他也没厌烦,每天都干得快活。当然了,师傅见他想学也肯干,就把自己的刀工手艺倾囊相授。还有煎炒炖蒸煮卤烧,样样都学了一些。我对他说:“你早就手艺在手了,怎么还跟着下乡来受罪?”他说:“我也没法子呀,我不下乡,家里的妹妹就得下乡。妹妹体弱,她怎么受得了干农活的苦。”

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叫我添柴把火生大点,他要炒菜了。

那一天,大弟儿竟然做了一大桌的菜,每一样都色香味俱全,像过年似的,我们瞧着就笑得合不拢嘴巴。我们把乡里的干部都请来了,他们也笑得合不拢嘴,说想不到,一头瘦得剃不了多少肉的猪,还能做出这么多的菜。

乡主任喝了几杯酒,就永远闭不上嘴了,硬要拉我们去他家里喝茶。他说,我们的酒呀肉呀都不如他家的酥油茶好喝。我们去了,才知道他并不只是叫我们喝茶,而是瞧瞧他新搬来住的屋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藏族人家里可以装饰这么漂亮,雕梁画栋,彩绘家具,样样都和书上见到的皇宫里的一样。他见我们都惊得大张了嘴巴,也快活得哈哈笑个不停,说:“瞧瞧,我家够气派吧,过去土司家里也不过这样吧,哈哈!”

走出他家后,龚老师悄悄对我说:“瞧瞧,他像不像现代的土司爷?”

我眼前闪现着他家里的金碧辉煌,心里默认了。

14.悬崖上的马帮路

我们收拾好行装,骑上马都没想到会遇上一场大暴雨。那时,天空纯净得像是没有污染的湖泊,几朵孤傲的云被初升的太阳染得金碧辉煌。山林里的树叶和地上沾满露珠的草叶,都喜滋滋地在我们眼前淘气地晃动着。大弟儿一激动,就说想唱歌,他声腔破了个缺口似的沙哑,可唱得雄心十足。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好像他不是骑在马上,而是驾驶一艘海里航行的船。我没跟着他嗨歌,夹紧马肚冲在了队伍最前面。

大群寻食的鸟儿被马蹄从草丛里赶出来,又惊慌地吵闹着飞向了远处。

我们你追我赶地冲出了扎科那片开阔的平地,又从那个生满杂草灌木的山沟穿出去,踏上雅砻江边那条悬在崖壁上的小路时,天空突变,不知道哪儿飘出来的厚重黑云层堆满大半天空,黑色的山冈也承受不了重压,呼呼喘气。狂风忽起,枯木杂草掺和泥沙让风到处抛撒,堵得我们都喘不过气来。向导有经验,说暴雨要来了,快找个地方躲雨。马当然不能骑了,我们牵着马顶着狂风走,脚下就是怒吼的江水,所有马都胆怯得放轻了蹄子,每下脚一步,我都能感觉出马浑身的肉都在哆嗦。

雨还在狂下,沿崖顶冲击而下的浊水流淌成了瀑布,我们行走得更艰难了。向导一直在喃喃嘀咕什么,靠近他我才听清楚,他在念诵六字真言。暴雨还是没有半点想歇下的样子,风又刮起来了,很猛很烈,轰隆隆的像有一万头狂怒的牦牛冲过。向导急了,说所有人都站住别动,把马挤到崖壁边上去。他这样做了,背靠着马,马挤着粗糙的崖壁。平时好激动的马竟然老实多了,紧靠着石壁把头低下来,夹在前蹄底下,眼睛里满是恐惧。我们没他那么大的力气,马也很老实,自己靠着石壁,鼻孔里喘着粗气。狂风却把我们的身子向外使劲拉扯。向导说快趴在地上,我们都紧趴在湿淋淋的地上,任由狂风从我们身体上轰隆隆碾压过去。

趴在地上的我感觉到头顶有些热乎乎的痒,回头瞧见我骑的马正用软软的嘴唇轻抚我的头发和后颈,想这东西瞧着傻,也知道安慰人,让雨水浇湿透的身上便有了些温暖。

向导说,雨是风放养的“牛群”。风驱赶得猛,雨也逃得快,忍一忍就停了。我们都感觉到雨是渐渐地小了,只是风还没歇下,空气里还能嗅到浓重的雨腥味儿。风小些了时,向导站起来,套好由于马的挣扎而松散了的鞍绳,说都检查下自己的马,把绳子套紧点,前方路滑,都别骑马上。我们也没人想骑马,在这条比绳子更细的山路上行走,下面就是一江浑浊的水,都没那个胆子。还好,雨消失得很快,浓黑的阴云也淡了,阳光轻松地就冲破了云雾,射了下来,照在湿漉漉的路上,像漆了一层油样的光滑。我们身上的衣服让水浸透了,都想找个能晒太阳的地方把衣服晒晒。龚老师说走出这段山路再说吧。

我瞧着这么窄小的路,心里想,假如对面也来了一队驮东西的马,该怎么办?我问向导,他笑了,说过去他在马帮干的时候,常遇上这种难事。遇上了,牛马都驮满东西,不能后退,更不愿僵持在原地不动。这个时候就让牲口少的那一队扔驮谦让,损失让通过的那一队补偿。当然了,最好能避免这样的事发生。那个时候,每支驮队都有前方探路的,在开阔的地方等着,对面有驮队路过就叫停对方,把牛马赶到开阔的地方去等待,对面的驮队过完了,才赶牲口上路。

向导想起了什么笑了,说当然也有不懂规矩,仗势欺人的。他说很早的时候,有些势力强大的驮队仗着有强悍的后台撑腰,把遇上的对面驮队的驮马和人扔下江里。那个时代,赶马人很低贱,谁惹得起有势力的人呀!滔滔的雅砻江水不知道吞没了多少无辜的冤魂。

我瞧着翻滚黑浪的雅砻江水,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惊恐。

我们牵着马走出了山壁小路,瞧见了铺满暖融融阳光的生康坝子时,都激动地跳上了马,呼喊着朝开阔的阳光田野奔去。

15.我钓到一轮血红的太阳

回到甘孜县上了,所有外勤组都回来了。

我最想见毕军,就想听听他在东谷的经历,讲讲东谷四通达乡山川地貌,是不是如传说中一样美如仙境,可找了一整天都没见到他的影子。又过了两天,队里要准备总结了,才见他很丧气的样子朝我走来。我叫他他也爱搭不理,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他变成这样了。

我问:“东谷好玩吗?”

他说:“就那个样子。”

我问:“你们有啥故事,说给我听听?”

他脸色一下就青紫了,把我甩开后就回到屋里,把门紧紧插着,弄得我莫名其妙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难道去了谁都羡慕的东谷,还有不开心的事吗?他什么都没告诉我,就是多年后的今天,他也没告诉我。

就在这个早晨,勘测队解散了。我们都还没起床,省里的人就收拾好仪器和资料,上了一辆大客车。他们走得没影了,我们还赖在暖被窝里。我起来见到他们屋里全空荡荡了,有些失望地说:“我们总结会和庆功会餐都没举办呢!”

据说,头一天陈队长为了啥事,和县里那个分管接待的姓李的眼镜大吵大闹了一下午,第二天整个森林勘测队就悄悄离开了,用轰隆隆的马达声来发泄怨气。瘦小的李眼镜对我们这些抽调帮忙的知青说:“你们中只留下四个,其他的都回自己生产队里去。”

我们在县里的森林勘测工作就这样结束了。

我留下来了,可能是我能画几笔画,留下来就是把各地调查来的一些资料汇总,然后照着地形图的样子,把各区乡的地形地貌图画下来。还留了两个女生,还有毕军。

毕军依然阴沉着脸,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儿。他就是不愿把东谷发生的事告诉我,我想他肯定受了挺大的冤屈,不然活泼开朗的他不会这样。

那时年少,啥不愉快的事忘得也快。没过两天,毕军就喜滋滋地找到正专心绘图的我,说今天太阳好美哟,想带我去雅砻江边垂钓。

那是下午,偏西的太阳像颗成熟的橘子,橙红鲜亮的样子惹得我的嘴巴也有些馋了。我曾经对他说过的,最想到雅砻江边垂钓,他竟然没有忘记。好吧,我扔下了画笔,把涂了一半颜色的挂图扔到一边,就跟着他扛着长长的钓竿朝江边跑去了。

我们穿过土墙和石墙交杂的藏房群,到了一片开阔的坝子。那时我们都还不知道这片烂泥和杂草的河滩,会在几十年后建成漂亮的网红打卡地格萨尔王城。我们就在这片到处都是臭水洼和烂泥塘的边上挖蚯蚓,由朽烂的草根化成的烂泥非常肥沃,把一根根蚯蚓养得肥肥的。

我太喜欢这片带着鱼腥味的草丛和水塘,就朝池塘里扔了块石头,水花刚溅起来,大群的黑脖野鸭子就飞了起来,我大叫着去追赶,毕军慌了,把我拦了下来。他说,这里好多地方人都不敢去,都是烂泥沼泽,陷下去会死人的。我瞧着随风摇晃的草叶尖上,阳光一闪一闪地跳动,心想不会有他说的那样恐怖吧?

毕军扛起钓竿朝江边走去,一路上又有好些雀鸟让我们惊飞起来,吵吵闹闹地在湿漉漉的天空撞来撞去。

在我的记忆里,荒草深处还跳出来一幢歪歪斜斜的藏房,低矮的好像建了好多年了,木头拼镶的窗框都让烟熏成焦黑了,里面传来一股股闷人的气味,说不清是什么味。毕军说这是县里修建的温泉洗澡堂,关闭了好多年了,从来没开放过。不过,当地人常常撬窗翻进去洗浴,说水很烫,能煮熟鸡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从破窗户缝隙里窥到,一个残破不堪的水池子冒着热气,像底下烧着火一样。我们在破朽的门框下瞧见一只肥大的癞蛤蟆,用棍子拨都一动不动。

来到江边,太阳变得血红,沉到了江水里,让涨潮的波浪切割成一条一条的,像金色的丝带,在水里晃动,把我的眼睛都晃花了。

我们把鱼饵抛进水里,就让千万条摇晃的“金银丝线”吞没了。我们也没去管鱼儿吞没吞食鱼饵,沉默地坐在江岸,瞧着对岸那一片让西沉的太阳染成金黄的雪山。雪山巍峨,像极了披着金甲的武士。山的雪线下面已经是一片枯黄了,春天的绿、夏天的艳全没了,秋天的萧条和枯寂,好像本来就生长在那儿。山与山的夹缝幽深黑暗,谁也不知道那条条山沟通向哪里,我们在航摄和地形图上也没见那里有森林的斑块,就没派人去那里面取样调查了。

沉在江水里的太阳却越加清晰,红得像染了血,在水波里晃荡,对面的雪山也越来越红,艳得像朵正在蓬勃开放的巨型花朵。我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连声赞叹:“好美呀,雪山好美呀!”

毕军却冷冷地说了句:“你没见过奶龙山,那才雄奇壮观,美得你只有张大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赞叹的话。”

我瞧着一脸沉静的他,很想听听他说说在东谷四通达乡的经历,他却把一支烟屁股塞进嘴里,沉默地望着渐渐暗黑下去的雪山和江水,一句话也没说。

夜悄无声息地降临了,不远处驻军的号声也响起了,像一群生着金属翅膀的鸟扑棱棱飞来,噼噼啪啪地敲击黑暗里流淌的江水。

那天,我们没有任何收获,心里却装得满满的。

多年后,这片荒凉的沼泽变成了美丽的网红地,只见金碧辉煌、绿树掩映的雄奇楼阁屋宇,水清鱼跃的湖水和小溪小河,还有天南海北如云如织的信徒游客,而我们心里,依然装着那时的荒滩烂泥,金甲武士样雄伟神奇的雪山,还有那轮在黄昏江水里簸动的红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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