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乌
2024-01-01茂戈
1
王之光普照高原。东方雪巅萌动的,是今天和明天不变的太阳。
“……虽饿不食烂糠,乃是白唇野马本性;虽渴不饮沟水,乃是凶猛野牛本性;虽苦不抛眼泪,乃是英雄男儿本性……”巴乌绕着王堡,手摇转经筒,默默地诵唱着《格萨尔王》,金黄色的太阳暖暖地照在他身上。不经意间,巴乌抬头看到太阳光芒里那红得让他激情澎湃的血液。那是王体内涌动的血,是高原的福祉。
这里是英雄的尼多村。每一天,金黄的太阳都会从这里升起,照着王堡。
那座高高耸立的格萨尔王城堡,是尼多村的标志。传说,在格萨尔王时代,王的军队曾在尼多村大败魔军,为感谢王带给世间和平,人们在村头集资修建了一座王堡。不知经历多少年的风雪,修建王堡主体的木头已经枯黄干裂,但仍旧倔强地撑起整座王堡。王堡正面中央位置的神龛内,供奉格萨尔王。王手持一把长长的战刀,威武极了。
三个穿着红僧衣的喇嘛小声嘀咕着从巴乌身边走过,巴乌隐隐地听到三个字——红汉人。巴乌的心猛地颤动了好几下。尼多庄园的土登老爷曾瞪着他牦牛般的眼睛说:“红汉人很坏呀!他们攻占昌都,烧寺庙,吃小孩子。红汉人走过的地方,连鸟儿也无法生存!”
一个月前,巴乌曾路经昌都。巴乌见过土登老爷嘴里的红汉人,可他们的脸并不像土登老爷讲的红得像魔鬼呀。在昌都,巴乌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叫“解放”,红汉人称自己叫“解放军”。他不理解“解放”这个词,但他看到的是,昌都秩序井井有条,红汉人保护寺庙,不仅不杀人不抢东西,还帮藏人治病——对了,巴乌自己还得到红汉人的救治呢。
巴乌想向大家说说在昌都目睹的情景,但又知道大家不敢相信的。前几天,有位在昌都解放时被俘虏的藏军回到尼多村,说了一句红汉人的好,立即被土登老爷抓住扔进了地牢。
金黄的太阳仍在慢慢爬升,巴乌摇着转经筒路过王堡门口,他抬头朝里面供奉的格萨尔王看去,此刻,王也正看着他——也就在这一刻,像太阳光芒一下子点亮王堡的早晨,一个声音缓缓传人巴乌的耳朵:“你是仲肯(注:说唱《格萨尔王》的艺人)!你是仲肯!”
“王的声音!不错,王的声音!”巴乌体内的血液一下子被点燃,“仲肯!是的,我是仲肯!”
在巴乌的家族里,他是第二个为王诵唱的仲肯。第一个是他的爷爷。
爷爷常年不在家,爷爷说他要游走高原的每个村庄,把王的英雄故事传唱到每个人的心里。爷爷说,这是王亲授的事业。那时他家在一个叫扎西岗的小村庄。爷爷刚满二十那年,不小心掉进滚滚的河水里。幸运的是,他被河水冲到一个沙滩,一位白发苍苍转经的阿妈救起了他。爷爷在阿妈的帐篷里昏迷了三天三夜,说了三天三夜的胡话。爷爷说,那不是胡话!他在晕迷中看见了格萨尔王。王往他肚子里装了很多的书,一本接一本地装。醒来后,爷爷张口就能唱《格萨尔王》了……
偶尔,爷爷也会回到家。只要爷爷在家,年幼的巴乌就会依偎在爷爷的怀里,爷爷拉着六弦琴,满脸的皱纹随着他的声音起伏,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婉转,时而激奋,把王的英雄故事深深地植入巴乌幼小的心灵。那是巴乌最幸福的时候。
那时,巴乌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他想告诉爷爷,他也时常梦见格萨尔王,醒来却不记得梦里的情景。巴乌最终没有说,这是他心里的秘密。
巴乌记不清爷爷是哪一天走后就再没有回来。有人说,爷爷死在从一个村庄赶往另一个村庄的路上;也有人说,爷爷死在传唱《格萨尔王》的结束时刻。
巴乌成为仲肯,是一个月前途经昌都到尼多村的途中。
巴乌到尼多村是因为卓玛姑娘。巴乌是牧羊时在向阳的那面山坡看见卓玛的,卓玛静静地坐在草坡上,看着羊儿安详地吃草,她亮起歌喉,比鸟儿还好听的歌声在纯洁的蓝天下飘荡,巴乌的心像河面的波浪,一层层欢实地荡漾。世界如此美丽动人。
巴乌一直远远地守着卓玛。在看到卓玛的第一眼,巴乌就固执地认为她是天使,是放在心里敬仰的天使。
卓玛是拉康庄园的农奴。拉康庄园是土登老爷的。
一连好几天,巴乌发现卓玛再没出现在那片茂盛的草坡,取代她放羊的是另一位五十来岁的阿妈。巴乌问起卓玛,阿妈把他看了好久,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土登老爷早就垂涎美丽的卓玛姑娘。在一个深夜,他闯进卓玛的房间,将卓玛奸污了。土登老爷的老婆醋意大发,将卓玛狠狠地打了一顿后,下放到偏远的尼多庄园。
可恶,多么可恨啊!巴乌有杀死土登老爷的想法。但是,巴乌又不得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虽然爷爷说唱《格萨尔王》,但他也仅仅是比农奴高一等的下人。巴乌平常连见一次土登老爷的机会都没有。再说,土登老爷的势力太大了,千个巴乌也惹他不起。
“去吧,去吧。去守护你心里的天使吧。”冥冥中,一个声音传人巴乌的耳朵里,驱使他往尼多村赶去。一路上,白天巴乌满脑子都是卓玛的身影,晚上又总是梦见格萨尔王,只是醒来时,他依然不记得梦里的情景。
那天,巴乌路过一个山崖。前面不远就是昌都城,过了昌都城还有百十来里地就到尼多村了。此时的巴乌已经看见卓玛在前方向他微笑地招手……一块碗大的石头从山崖突然掉落下来,他也没有一丁点的发觉。
那块石头击中了他的额头。倒在地上的巴乌看见自己的鲜血流了出来,在太阳红红的映照下是那样耀眼。接着,在太阳深处,在那些红色的光环中,格萨尔王乘着战车而来。
在巴乌跟前,王从战车上走下来,扶起巴乌,朝着巴乌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接见自己的一名战士。站起身来的巴乌再次看到头顶那红得如血的太阳。
巴乌的脑海浮现出卓玛的身影。王看见了,笑着说:“没错,卓玛是天使,是大神派来美丽人间的天使。”巴乌急切地说:“可是……”
王用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她永远是天使。”巴乌的心欢快地跳动,王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无论发生什么,卓玛永远都是天使。
王笑了,拉着巴乌坐在他身边,说:“我知道你爷爷……”
三天三夜,巴乌一直在做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与格萨尔王促膝长谈。
其实,在现实中,是一位转经的老阿妈最先发现了他,老阿妈想扶起他,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这时,老阿妈看见一行解放军——土登老爷嘴里讲的红汉人。解放军给巴乌打了一针药。后来,巴乌才知道,那针荮叫盘尼西林,非常珍贵,连他们生了重病也舍不得用。
巴乌终于醒来,与以往做梦不同的是这次醒来,他能清晰地想起与格萨尔王一起畅谈的情景,连王讲话时嘴角微微上翘的模样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直守在他身边的老阿妈带着期冀的眼神望着他:“醒了?”
巴乌张了张嘴,一开口却是:“上方天界遣使下凡,中间世上各种纷争,下面地狱完成业果……”他会唱《格萨尔王》了!巴乌既惊诧又欣喜,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激荡,接着唱了出来。
巴乌在病床上唱着《格萨尔王》,唱得心魄激荡:“那莽莽的草滩树茂密,我就出生在古沙草里。父亲是梵天的神马,母亲是龙王的宝驹。我头像摩尼宝珠放光辉,我耳像机灵哨兵探前敌,我眼像金星从山顶升起,我颈一伸像丝绸垂下地。我上身长满羽翎像飞鸟,我尾巴如悬崖瀑布泻千里。今天我呼唤上师本尊和空行,帮助我把穆雅雪山来开启……”
老阿妈激动不已,说:“这三天来,我一直以为你在说胡话,原来,你与王在一起交谈呢!”说着,老阿妈恸哭地跪拜在地,“王啊,请战胜魔鬼,赐给我们光明吧。”
“王说,你的名字叫巴乌,你会成为真正的巴乌。”
巴乌刚出生时,爷爷正在异地他乡唱着《格萨尔王》的“英雄降生”部分。爷爷听到了他新生的哭声,顺着他的哭声一路往家赶。第五天后,爷爷赶回了家,抱着他取下“巴乌”的名字。
“巴乌”在藏语里就是“英雄”的意思。
2
巴乌望着夜空,那弯弯的月亮,多像王乘坐的战车,那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多像王的一个个战士。早晨,巴乌在王堡前听到了王的声音,他的血液一直激情地奔涌。他听到了王的号令,像一名战士时刻准备着冲锋。
不经意间,巴乌的目光转向尼多庄园。卓玛姑娘天使般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的脑海,来到尼多村已经一个月了,他还没见过卓玛一眼。他的心里是多么渴望能见到她呀!
月光朦胧地照在巴乌坚毅的脸上。巴乌微闭眼睛双手合十:“王啊,请把天使送到我身边吧。无论经历怎样的灾难,请让我见到她。好吗?”
祈祷完,巴乌睁开眼睛,他真的看见了卓玛。
不远处,卓玛正用她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他。巴乌惊讶地不相信地扭头看了看周围,确定真是卓玛时,巴乌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想说话,却张不开嘴;他想走近卓玛,却迈不开腿。
卓玛轻轻地走到巴乌面前,一股少女的幽香钻进了他的鼻孔。身为仲肯的巴乌头脑中浮现《格萨尔王》里称颂王妃珠牡的赞诗来:“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骏马,她后退一步能值百头肥羊;冬天她比太阳暖,夏天她比月亮凉;遍身芒香赛花朵,蜜蜂成群绕身旁……”
“我知道你,”卓玛轻轻地说。
“啊?”巴乌茫然地看着卓玛。
“我曾在夜里做过无数个有你的梦。”卓玛的眼睛里射出火一样的热情,“也许在前世,我们就是爱人是夫妻。你知道吗?莫郎切波(注:藏族的祈祷节)那天,我在王堡磕了九百九十九个头,祈求王给我一个巴乌,让他带着我脱离这地狱般的生活!昨天晚上,王托梦告诉我,说你会出现在这里。啊!你真的出现在了这里!啊!你就是王赐给我的巴乌吗?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卓玛的热泪滚烫地流了下来,她义无反顾地扑进巴乌的怀里。巴乌用他宽阔厚实的胸膛接纳了她。
巴乌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巴乌觉得自己真像巴乌。
卓玛说:“带我离开这个恶魔般的世界吧,去过比糖还要甜的日子……”
“糖?啊,糖!”巴乌看着卓玛。糖可是一个稀罕物,那是土登老爷那样的人才吃得上的。糖是甜的,但是,糖该是怎么个甜法呢?
一朵巨大的黑云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将天上的月亮遮盖住了,整个天空被压得低低的。巴乌愣愣地看着那朵云。卓玛顺着巴乌的目光也看见了那朵黑云,慢慢地从嘴里吐出一句:“好大的黑云,像魔!”卓玛身子猛地一个战栗,一把抓住巴乌的胳膊,“快离开这个地方!明天这里有天大的事儿要发生!”
“天大的事儿?”巴乌看着卓玛。卓玛不安地点点头,说:“土登老爷家来人了,是巴旦活佛。我去给他们倒酥油茶,意外听到他们在密谋一件惊天的大事!”
“什么惊天的大事儿?”巴乌紧紧地抓住卓玛的胳膊。
卓玛说:“在门口,我听到土登老爷对巴旦活佛说:‘把他们引到王堡,只要进了王堡,就叫他们……’‘那是丹增大活佛为我们引荐的。’巴旦活佛迟疑着说,‘他们是医生,是来为我们治病的。’‘哼!’土登老爷重重地哼出一声,‘那丹增大活佛就是一棵吉祥树结下的坏果子!
巴乌到达尼多村后才知道,土登老爷十天前来到了尼多庄园。土登老爷的拉康庄园像一座大城堡,可以装下五个尼多庄园。巴乌一直以为,土登老爷放下豪华舒适的拉康庄园来到偏远的尼多村,也因为卓玛,现在看来,事情可不简单呀。
“巴旦活佛的嘴动了动,迟疑地说:‘可是,从昌都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再说了,这次来的人都是医生,他们中还有几位是女医生,是丹增大活佛陪同他们一起来的。’
“啪!土登老爷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酥油灯差点从桌上跳了下去。土登老爷朝巴旦活佛吼道:‘不要忘了,是谁每年给你们寺庙布施青稞酥油的?是谁每年给你们捐献一万多两藏银的?’
“巴旦活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土登老爷哼哼两声,朝巴旦活佛狠狠地说道:‘你虽然已经带信给丹增大活佛让他们去王堡。但是,以防万一,你必须把他们引入王堡!’”
“王堡,那是王堡啊!”巴乌喃喃地说道。
卓玛说:“土登老爷说了,正因为是王堡,才选择在那里动手。因为王是我们的王。王同我们在一起!”
“不——我们是兄弟,是一家人!”巴乌抬起头,又看见了那魔一般的黑云,心莫名地有些慌乱。巴乌忙收回目光,卓玛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巴乌想躲开卓玛的眼睛,但已经迟了,他透过卓玛焦灼的眼睛看到她内心的胆战。
卓玛的害怕让巴乌心疼。他想也没想地对卓玛说:“走,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卓玛一听这话,双手紧紧地抓住巴乌的手,巴乌也紧紧地抓住卓玛的手,转身往王堡那边跑去。王堡后面有一条通往村外的小路。
“仲肯——你是仲肯!”一股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
王的声音。巴乌骤地停住脚步,王已经授予他使命,这个时候他怎么能走呢?巴乌回过头去,他再次看见了头顶那朵黑云,耳边响起刚才卓玛的话来:“好大的黑云,像魔!”
王说:“世间本来没有魔,魔都是从人心里跑出来的。”
魔?魔!巴乌的心一沉,头脑里闪现出格萨尔王降服姜国魔王萨丹的故事。可是,一时间,那些唱词在他头脑里被堵塞似的,无论巴乌怎样甩脑袋,就是唱不出一个字来!
“天啦!”巴乌失声喊了出来,“一个仲肯居然忘了王的唱词!这是怎么啦?”
巴乌抬头想问问王,或者说,他想向王忏悔。巴乌看见那团巨大的黑云突然撕裂开一个口子,那轮惨白的月亮在他的眼里剧烈地跳了几下。巴乌的心也跟着颤抖地跳了几下。
巴乌站住了脚步,再次将目光投向头顶那朵黑云。黑云里,一股股黑流涌动,像来自魔国的一支支军队,疯狂地嘶叫着……
也就在这个时候,巴乌突然感到眼睛有了一股不可控的魔力,它能无限延伸,穿透黑云,穿透山峰,看到他想看到的地方,他看到了一百里地外的昌都,夜色里的昌都城是那样静谧安详、和谐美好。
巴乌知道,王正在授予他力量。他是区别于其他仲肯的仲肯。
巴乌问:“我英勇的王啊,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爷爷一样,头戴仲厦(注:说唱艺人头戴的四方形帽子),手抱六弦琴,走遍每个村庄去传唱你?”
王说:“在这场文明的战争中,你将以另一种方式传唱。”
3
天还没亮,卓玛姑娘失魂落魄地又回到尼多庄园。巴乌凝聚眼神——巴乌的眼睛现在能看到他想看到的地方——他看到回到尼多庄园的卓玛姑娘是多么失神落魄地坐在羊圈里,巴乌的心被什么东西撕裂了似的,痛。
巴乌是能够把卓玛送走的,让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他不能。他不仅是王亲授的仲肯,而且是区别于其他仲肯的仲肯,他的特殊使命即将开始,他不能离开!
巴乌不走,卓玛也不肯离开,只是在嘴里喃喃地念道:“巴乌,巴乌,我的巴乌……”
黑云在集结,沉沉地悬挂在尼多村上方,张着黑森森的大口,要把整个村庄都吞噬了似的。
巴乌轻轻地转过头来.朝着山那边望去。他知道,他们该来了。
那条镶嵌在山间的小路,像一条暴突的青筋,一行移动的黑点在慢慢地蠕动。巴乌凝聚眼神,山路拉近了,黑点变大了。七名身着绿军装的解放军在丹增大活佛的带领下,背着红“十”字药箱,朝着尼多村的方向走来。
一行人默默无语。走在最前面的是丹增大活佛,那是人们无比尊敬的大活佛呀。能见上他一面,是一生的殊荣呢;能得到他的摸顶加持,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这时,丹增大活佛的嘴动了动,声音居然从那么远的地方传人巴乌的耳朵:“你们无偿给尼多村人看病,他们会十分感谢你们的。”
“不用谢,我们党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领头的解放军长得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炯炯有神。不知咋的,一见到国字脸,巴乌就感到无比亲切。
“为人民服务!我听五世格达活佛讲起过……”丹增大活佛双眼瞬间黯淡了下来,“可是……他现在要是能看到解放后的昌都,他一定会欣慰的!”
国字脸凝重地点点头:“格达活佛在昌都解放前,主动前往昌都劝和却被害身亡。他为昌都解放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所有人都会记住这位爱国爱教的高原英雄,他必会名垂青史!”
丹增大活佛看着国字脸,微笑着说:“格达活佛三十年代就曾支持经过康区的中国工农红军,每次向我提到这段往事,他都会说,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是我们的救星。格达活佛去昌都劝和之前,曾对我说,他听到了高原大地激动的心跳,听到了雅鲁藏布急切的呼喊,听到了喜马拉雅狂热的向往……”
国字脸盯着丹增大活佛,嘴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他双手合十,朝着丹增大活佛致谢。丹增大活佛也双手合十朝国字脸还礼。
回过头来,丹增大活佛扭头望了望尼多村的方向,他的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内心却无比焦虑。这一次他带解放军到尼多村,虽然与巴旦活佛商讨过,但是土登老爷十天前来到了尼多村。土登老爷来了,这事儿一下子就变得复杂了。丹增大活佛是见识过土登老爷凶残一面的……
“今天我斟满美酒,献给远道而来的朋友,祝福我的朋友呀,吉祥如意扎西德勒呀索……”
一阵藏语的歌声在寂静的山间飘起,清亮,天籁一般。巴乌定睛一看,唱歌的是一位穿军装的藏族姑娘。巴乌的心猛然有些激荡,这首歌他曾听卓玛唱过。那位唱歌的藏族姑娘也让巴乌感到无比亲切。路过昌都时,巴乌就曾看到好些穿着军装的藏族姑娘,她们的脸上露出无比幸福的神色。
一曲结束,丹增大活佛忍不住夸道:“卓玛,你唱的歌像鸟儿一样好听。”
啊,她也叫卓玛!巴乌更加兴奋了。
旁边还有三四个汉族女兵,她们围在军装卓玛身边,七嘴八舌地夸奖她:“卓玛,你们藏族姑娘唱歌是不是都这么好听?卓玛,你教我们唱歌吧……”
军装卓玛又亮开喉咙,这次唱的是汉语歌曲:“我是中华一个兵,来自苦难老百姓,打败万恶的日本鬼,消灭反动蒋匪军……”同行的其他四位女兵高兴地跟着她齐声唱了起来。她们的歌声如青春一样靓丽,像融化后的雪水在山涧流淌。尤其是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女兵边唱边调皮地踢着路边的石头。巴乌的脑袋里不由得冒出一个想法,要是天使卓玛也穿上军装,加入她们的队伍里一起唱着歌儿,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儿呀。
想到天使卓玛,巴乌又把目光投向尼多庄园。
尼多庄园,一个家丁飞快地跑进庄园大堂,向土登老爷汇报道:“还有五里地!”土登老爷一听,鼻孔里重重地嗯出一声,铁青着脸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后,停下脚步冷冷地说:“去通知巴旦活佛吧。”
家丁得令,飞快地跑出门去。
土登老爷背着双手站在窗口,死死地盯着王堡的方向。
静悄悄地,从内室走出两男一女来。两个男人都穿着藏青色的藏袍,腰间挂着藏刀。紧随其后的女人穿着红色藏袍。三人默默垂手站在土登老爷的身后。
巴乌心里一惊,他知道这三人,是土登老爷在拉康庄园最得力的打手。壮的叫洛桑,矮胖的叫扎西。有传言说野狗见了洛桑和扎西,都会吓得夹着尾巴跑得远远的。女的名字叫曲尼旺姆,别看曲尼旺姆是个女人,心却比乌鸦还要黑。他们三人什么时候来到尼多村的?这尼多村还会有天日吗?
“来了?”土登老爷后脑袋像长了眼睛。洛桑小心翼翼地上前回复道:“来了。
土登老爷缓缓地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三人,朝门口喊了一声:“进来吧。”门口走进来一个仆人,手里捧着三套喇嘛服,恭恭敬敬地放在桌面上,又退回到屋外。
“穿上吧。”土登老爷说。
三人看懂了土登老爷的心思,扎西小心翼翼地说道:“巴旦活佛……”
土登老爷轻轻地一挥手,扎西便把嘴里的话又吞回了肚子。土登老爷说:“不要指望他。只要他们进了王堡,巴旦活佛也就是脱了青稞籽的草,割了扔掉就是了!”
三人很快换好了喇嘛服,洛桑和扎西把藏刀藏在了喇嘛服里。洛桑和扎西出了尼多庄园,朝着王堡的方向走去。曲尼旺姆则先来到庄园的下房,把几个下人叫了过来。
其中,就有卓玛姑娘。
巴乌的心猛然狂跳起来。巴乌使劲地按住他的胸膛,那颗心却一意孤行地仍想要跳出来似的。
与卓玛同行的还有两男两女,其中一个是只有十岁的小女孩罗布央金。他们都是任人宰割的农奴,低着头跟在曲尼旺姆后面。曲尼旺姆带着五人出了尼多庄园,朝着王堡的方向走去……
“不要去——”情急之下的巴乌朝着卓玛的方向高喊了一声。随着这一声喊,巴乌听到“扑”的一声,感觉自己的心猛然跳出胸膛来,一下子跑得远远的。
但是,卓玛听不到他的声音。巴乌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这是王授予他的,但是王没有授予他声音的力量。巴乌的这一声喊叫被风无情地吹散在空气中。巴乌感到自己的无力,仰起头来,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声:“啊——”
巴乌又看到了头顶那朵压得低低的黑云,黑云死死地笼罩在尼多村的上空。丹增大活佛带领着解放军朝着黑云的方向走来。巴乌着急起来:“丹增大活佛啊,你抬头看看天,看看天呀!”
“不行!我得去拦住他们!”巴乌这样想着,快步向村头跑去。
村头有一个山坳。爬上山坳,就可以清晰地看清整个王堡。远远地,丹增大活佛和解放军正朝这边走来。他们没有再说话,军装卓玛也没有再唱歌。也许是山路走多了,他们都有些气喘。巴乌希望他们能休息一会儿,但他们没有,依然坚定地朝这边走来。
巴乌迈开步子,大步朝他们走去。他们看见了巴乌。
“急着走路的小伙子,是你打的酥油茶忘了放盐吗?”丹增大活佛朝巴乌喊道。旁边的解放军也将目光齐聚在他身上。巴乌顿时感到心底涌出一股力量,在全身激流一般奔流。
巴乌挺起胸膛,边走边张开了嘴:“岭大王呵听我讲,保护神呵听我讲,上沟来了一条狼,下沟来了一条狼,那边的中沟里,也来了一条狼……”
其实,巴乌张口是想直接告诉大家不要去王堡!土登老爷已经在那里埋伏了恶狼一般的人。哪知巴乌一张嘴,《格萨尔王》的唱词却脱口而出:“无脚的怪物跑得快,无形的怪手伸出来。这个草滩好像人皮铺展开,那个荒山好像心肺堆起来,这个海子好像血水在沸腾,那个树儿好像僵尸站起来。这样的鬼地方,真把人吓坏……”
这段《格萨尔王》的唱词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但巴乌却看到国字脸茫然而诧异地看着他——国字脸还不是太听得懂藏语,尤其是这样的藏语唱词。巴乌只得把目光投向丹增大活佛。
丹增大活佛果然是一个大活佛。巴乌虽然没有头戴仲厦、手抱六弦琴,但他听出了巴乌唱的是《格萨尔王》。这时候一个仲肯的出现,还诵着这样的唱词,丹增大活佛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丹增大活佛的目光越过巴乌朝尼多村的方向看去,他看见了那朵一动不动地压在尼多村上空的黑云,让人窒息。
丹增大活佛扭头看着国字脸,迟疑地说道:“一场暴风雪好像要来了……”
“无论多大的风雪,也阻止不了我们的脚步!”国字脸坚定地说。
4
“辽阔天空无边际,乌云滚滚来侵袭,若不用疾风吹散它,日月会被它遮蔽……”王说,“那时将黑云笼罩,将血雨腥风。战斗吧,我的巴乌。”
那笼罩在尼多村上空的黑云,暗流疯狂地涌动,像一群群魔军张着狰狞的血盆大口,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嘶叫……远远地.巴乌看着丹增大活佛带领那一行解放军走进黑云下面,走进王堡……
进入王堡之前,丹增大活佛是有过迟疑的,他没有见到巴旦活佛。解放军在王堡为大家看病,是巴旦活佛托信告诉他的。他还说会妥善安排好一切的。但在王堡前,丹增大活佛四下寻找却不见他的踪影。巴旦活佛会不会在王堡里忙着呢?丹增大活佛这样想着,一步跨进了王堡,里面依然空空如也。正疑惑之间,国字脸也一步跟进了王堡。
王堡内,王的雕像高高耸立,王右手握着长刀,靠着战马威风凛凛地站立。
猛然间,像被人推了一把,巴乌一个激灵。在村头,巴乌没有阻拦住丹增大活佛和解放军的脚步,但怎么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进王堡走进陷阱呢?王把使命交给他,他怎么能如此轻率?巴乌着急地朝着王堡跑去。
接着,巴乌又看到让他更为着急的一幕,曲尼旺姆带领卓玛姑娘等五人走进了王堡。巴乌猛地感觉自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鞭打了一下,血淋淋地痛。
是军装卓玛接待了天使卓玛,军装卓玛满脸笑容,伸手去拉天使卓玛的手。虽然两人都是藏族姑娘,但天使卓玛仍害怕得紧,把手背到后面,扭头去看旁边的曲尼旺姆,曲尼旺姆却把脑袋扭向一边去了。天使卓玛只得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军装卓玛,卑微地把头低了下去。
军装卓玛又满面微笑地走到罗布央金面前,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来,递到罗布央金的面前。罗布央金睁大眼睛,不相信地盯着军装卓玛,军装卓玛朝着她点了点头。罗布央金迟疑地伸出了手,却很快又停住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使卓玛,天使卓玛不知所措地看着罗布央金。军装卓玛笑了一下,用藏语说道:“我们是姐妹。”说着抓住罗布央金的手,把糖塞进她的手心。罗布央金立即紧紧握住它,圆圆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一扭头,军装卓玛看到天使卓玛吞了两下口水,会心地走到天使卓玛面前,从口袋里又掏出一颗糖来,递到她面前。天使卓玛迟疑着伸手接住了,轻轻地说:“突及其(藏语谢谢)。”
其他三名农奴也围了上来,军装卓玛朝马尾巴点了点头。马尾巴走上前来,摸出三颗糖,他们伸手接住紧紧握在手中,露出难得的笑容。
丹增大活佛走到曲尼旺姆面前问道:“巴旦活佛呢?”曲尼旺姆装作惊讶的样子:“巴旦活佛没有告诉你吗?土登老爷找他有事儿呢,很快就会来的。”丹增大活佛说:“巴旦活佛不是说他组织了好些喇嘛和村人来看病的吗?”曲尼旺姆说:“对,我们就是他安排来的,其他人可能……”曲尼旺姆的目光落在穿着军装威风凛凛的国字脸身上,住了口。
国字脸走到丹增大活佛走面前:“我们开始吧?”丹增大活佛看了国字脸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国字脸一挥手,解放军把药箱放在地上,开始忙活起来。不经意间,国字脸抬起头来,透过屋顶上的一条缝隙,看见了那朵巨大的黑云。他愣愣地看了足足有十秒钟,又扭头看了一眼丹增大活佛。丹增大活佛的目光也正好落在他的身上,喃喃地说:“风雪要来了,要来了……”
“快跑呀,快跑呀——”巴乌急切地喊道,可他离王堡还有好长的一段距离,无论他怎么喊,声音一出口就被山风吹得无影无踪。巴乌加快了脚步。
这时,天使卓玛举着糖小心翼翼地走向丹增大活佛。见到丹增大活佛,天使卓玛一直很激动。作为农奴的她,这样近距离见到丹增大活佛的机会恐怕一生也没有。她在心里斗争了好久,终于横下心来,举着糖——她此刻最珍贵的东西了,大着胆子朝丹增大活佛走了过去,祈求大活佛为她摸顶加持。
丹增大活佛看到面前的天使卓玛,口里念念有词,慈爱地伸手为天使卓玛摸顶加持。之后轻轻地说道:“去找玛米(藏语兵)看看吧。”天使卓玛恐慌地后退两步:“我没病,我没病的啊。”丹增大活佛笑了笑:“去吧。”天使卓玛这才轻轻地朝丹增大活佛点了点头。
天使卓玛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知道“天大的事儿”的她刚刚在来王堡的路上,总感觉自己在走向地狱!她一直想找机会逃跑。可是,她是农奴,这由不得她。在曲尼旺姆面前,她更没有逃跑的机会。终于来到王堡,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见到丹增大活佛,并得到丹增大活佛的摸顶加持。她觉得这一趟来得太值了!即使现在让她死去,她也无怨无悔。
看到天使卓玛得到丹增大活佛的摸顶,其他三位农奴也学着天使卓玛的样子,举着糖走向丹增大活佛。只有十岁的罗布央金看了看手里的糖犹豫一下,但很快也举着糖跟了上来。丹增大活佛都一一给他们摸顶加持。当然,把他们递上来的糖又推回他们的手中。他们太开心了。
谁也没有注意,曲尼旺姆已经溜出了王堡,并把王堡的门悄悄关了起来……
天使卓玛走到军装卓玛面前,军装卓玛微笑着叫她坐下。天使卓玛惊诧地看着军装卓玛,不敢坐下。身为农奴的她,哪有坐下的资格?她扭头看了一眼丹增大活佛,丹增大活佛朝她轻轻点点头,天使卓玛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在军装卓玛面前。
巴乌朝着王堡的方向飞奔,一种神圣的使命如奔腾的血液在他体内流淌。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他甚至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但是,事情发展得太猝不及防了。
“起火啦!不得了啦!王堡起火啦!”如平地里突然卷起的风暴。是扎西扯着嗓子的声音,
果然,王堡那边,一股浓烟已经蹿起,直向那朵巨大的黑云冲去。浓烟流到黑云下面,在那朵巨大的黑云下面凝聚、扩散、融合,成为更加强大的黑森森的魔军。
“红汉人来啦!”扎西仍旧大叫,“红汉人烧王堡啦!”
紧接着,洛桑从一个山崖拐角处站了出来,大叫道:“不得了啦!巴旦活佛被杀死啦!被穿军装的红汉人杀死啦!”
扎西和洛桑这一前一后的叫声,病毒般在尼多村的空气中传开来。
几个喇嘛和一些村民赶到洛桑身边,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巴旦活佛,立即咬牙切齿地咒骂开来。洛桑身上的喇嘛服遮掩了他的身份。大家不会想到一个喇嘛胆敢去杀害巴旦活佛。洛桑大声地说道:“我亲眼看见的,是两个穿着军装的红汉人杀了巴旦活佛。他们现在在王堡,走呀,报仇去!”
等待已久的土登老爷从尼多庄园里冲了出来,他举着一把长长的藏刀,朝着还在张望的人们叫道:“围住王堡!抓住红汉人,抓住凶手!”
人群的愤怒已经被点燃了,他们跟着土登老爷,举着藏刀,吼叫着,朝王堡围了过来。
此刻,唯一进入王堡的那道门早已被堵住了。门外不仅被一根大大的木棒横顶住了,曲尼旺姆还不断地抱起石头去堵门口,门口下方石头堆积石头,把门生生地堵死了!丹增大活佛、国字脸、解放军以及天使卓玛等都被困在了王堡。王堡里烟雾弥漫,把所有人都呛得咳嗽成一团……
罗布央金吓得哭出了声,立即就被烟雾呛得直咳嗽!军装卓玛见状跑了过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用湿毛巾捂住她的鼻子,罗布央金这才稍稍平息了一些。军装卓玛立即被呛得咳嗽不止。天使卓玛更是惊恐,蜷缩着身子躲在墙边,像一只无助的小兔子。三个男农奴对着那道纹丝不动的门,又是踢又是推,最后泄了气地绝望大哭。
丹增大活佛倒挺镇静,手握佛珠,念念有词。
国字脸带领其他三名男军人,依然使劲地撞击王堡的门。国字脸用手去捶门的上方。横木在中间,石头在门的下方,上方是空的,国字脸跳起脚使劲地捶门,门却只是微微地震抖了两下。
屋子里,浓烟滚滚,伴随无法阻拦的恐惧,弥漫了整个空间。
人群在土登老爷的带领下,将王堡围了个水泄不通。洛桑、扎西和曲尼旺姆站在土登老爷的旁边。看着进出王堡的门已经被堵死,土登老爷露出得意的微笑,转身对人群说:“今后我会出钱给大家修建一个更大更雄壮的王堡。这里,是我们的土地,我们守在这里,让闯入的恶魔得到应有的惩罚,只要是红汉人,出来一个,杀一个!’
人群举着藏刀,义愤填膺地叫道:“杀!杀!杀!”
“天空云彩滚动时,苍龙怒吼震大地,毛驴仰天高声喊,想与苍龙比高低,不自量力真可鄙……”
在人群喧嚣的躁动中,巴乌的这段唱词,却如晴天里的响雷滚来。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轻轻地吹动王堡前经幡的声音。
人群中不由自主地闪出一条一人宽的道路来,道路尽头站着巴乌。人群面面相觑,露出惊诧的表情,包括土登老爷。
“巍峨的雪山高耸立,雄狮扬鬃威无比,村头野狗摇尾巴,想与雄狮比高低,不自量力真可鄙……”巴乌迈着矫健的步子从惊诧无比的人群中走过,连土登老爷也愣愣地看着巴乌从他面前走过。狂劲的风吹来,巴乌身上的藏袍被风吹起,旗帜一般飘扬。巴乌想,王英勇地冲进敌阵时,应该也是这副模样吧。
巴乌站在土登老爷和村民的面前!巴乌感觉自己像王一样高大。
巴乌扫视了一下人群,他的嘴唇哆嗦了两下,他急切地想要告诉所有人真相,这一切都是土登老爷的阴谋,但话从嘴里吐出来,却成了:“大山不管有多高,总是屹立在蓝天下;江水不管有多长,总是流淌在桥梁下;奔驰飞快的千里马,总是被压在鞍子下;凶悍的木古大力臣定会踏在岭军脚底下……”
最先看出巴乌是仲肯的是土登老爷。他的内心一阵激动,转身向人群大声说道:“看见了吧?王的使者来了,不——王来了!正带领我们驱逐红汉人,驱逐恶魔……”
巴乌的诵唱声戛然而止。
土登老爷扭头看着巴乌。巴乌的眼睛里射出箭一般的目光,吓得土登老爷一个后退。巴乌正气凛然地朝着土登老爷唱道:
“人找死才到夜叉门前,虫找死才爬到蚂蚁洞边!”
谁都能听出巴乌这句唱词所指。土登老爷骤然间变得凶猛起来,朝旁边的洛桑使了一下眼神。洛桑心领神会,抄起木棍,朝着巴乌狠狠地挥打过去……
黑云肆虐,风起云涌。
5
响自骨头破裂的痛,漫过一场迟到的雪。
巴乌躺在血泊中,大腿在流血,脑袋在流血,嘴角在流血……血红的世界。只有那朵巨大的像要将整个天地都吞去的云异常地黑,连鲜血的颜色也染不了的黑。
看到土登老爷带领人群把王堡围了个水泄不通,巴乌凭一己之力想告诉人群真相,救出丹增大活佛和解放军。但是,巴乌刚刚才揭露土登老爷的阴谋,就被土登老爷指使洛桑两记木棍打倒在地。
第一记木棍是打在巴乌膝盖上的,巴乌听到膝盖骨闷裂的响声,一阵刺痛迅速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巴乌痛得弯下了腰;第二记木棍是打在巴乌脑袋上的,巴乌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便栽倒在坚硬的地上。
接着,扎西狠狠地一脚踢中巴乌的小腹,巴乌痛得“啊”的—声窜向喉咙。几乎是同时,曲尼旺姆—脚正中他的下颚。巴乌张大嘴倒吸一口冷气,与窜向喉咙的“啊”猛烈相撞,抵消。巴乌的喉结颤了颤,蜷缩在地上。
土登老爷朝蜷缩在地上的巴乌狠狠地说道:“坏树不长果子,好鸟不歇枯枝。”
巴乌双眼直冒金星,他仍坚持着张嘴,他是王的仲肯,他不能停下他的诵唱……终于,他喊出了声音:“嗡——”
嗡——这分明就是天地源起时的声音,更是六弦琴诵唱《格萨尔王》最初的那声音弦。巴乌的脑子立即清凉起来,像突然开了智门,格萨尔王降服姜国魔王萨丹的唱词像听到口令的士兵,一下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前后有距离,左右有间隔。
巴乌忍着浑身的疼痛坐了起来。他要诵唱——无论身体如何疼痛,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要诵唱!这是仲肯的职责,更是使命。
“嗡——最近处的那座山,犹如沙弥持香在案前,此山叫作什么山?”“嗡——小沙弥持香是印度的檀香山!”
“嗡——平展的岩层竖向天,好像旗帜迎风展,此山叫作什么山?”“嗡——旗帜叠舞是娃依威格拉玛山!”
巴乌惊讶地看见,他念出第一句唱词,头顶那朵巨大的黑云像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点一点地被驱散。是的,巴乌每唱出一句唱词,黑云就被驱散一点。巴乌顿时异常激动,他不断启动嘴唇,唱词一声一声地传出来:
“嗡——仙女头戴杏黄帽,彩霞为帔立云间,此山叫作什么山?”“嗡——仙女戴帽是高与天齐的珠穆朗玛山!”
这一问一答式的诵唱看似两个智慧的喇嘛在炫耀学问,其实不然。知道格萨尔王故事的人都知道,这是格萨尔王与魔王萨丹阵前的对话,这种看似平淡的对话里却暗藏着杀机。
“话说姜国萨丹王,这混世魔王有神变,张口一吼如雷霆,身躯高大顶齐天,头顶穴位冒毒火,发辫是毒蛇一盘盘……”
土登老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分明感到从巴乌流血的嘴里诵唱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地刺入他的胸膛,让他的心如冰浸一般。
巴乌诵唱着《格萨尔王》,目光穿透浓雾,穿透烈火,看见王堡里的天使卓玛。他看见在那滚滚的浓烟中,国字脸依然沉着冷静。
国字脸扫视王堡,目光坚定地落在王的战刀上。他几步走到威武的王面前,去提战刀。
这是王的战刀啊,是万万不能让外人提动的——外人也是提不动的!丹增大活佛惊讶地盯着国字脸,国字脸在手抓住战刀的那一刻也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丹增大活佛。丹增大活佛吐出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国字脸不再犹豫,手往上一使劲,王的战刀就握在他手里。那一刻,巴乌感觉国字脸特像王的样子。
国字脸提着战刀几步来到门前,猛地一刀砍在门的上方。门是木门,只听“咔嚓”一声,立即将门砍开一个大大的窟窿。紧接着,国字脸的第二刀直接砍到了那根横木上,第三刀,横木被砍断了!横木断了,国字脸两腿便踹开了门,堵门的石头向外散开了去。
滚滚浓烟中,提着王的战刀的国字脸英姿飒爽。巴乌的心忍不住一阵猛跳,王冲锋陷阵时,就是这般威风凛凛!巴乌抬了抬头,他想告诉面前的人们,看啊,我的亲人们,看见王了吗?但是,他说不出话来。此刻,他的嘴里,只有王的唱词:
“格萨尔披挂亲上前,神马化作檀香树,三百支雕翎箭,化作十万矮灌丛,甲胄宝弓变树叶……”
王堡里火光四起。让巴乌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出现了:就在国字脸砍开王堡门时,罗布央金见天使卓玛蜷缩在墙角不停地咳嗽,想用毛巾给她缓一缓。她跑向天使卓玛,一块石头从墙上朝着罗布央金砸了下来,离她最近的一位解放军猛地扑上前去,把罗布央金俯在身下。石头砸中了解放军的脑袋,解放军歪倒在地上……罗布央金吓傻了,跌跌撞撞地退到天使卓玛身边。
军装卓玛和马尾巴忙跑上前去,准备对被砸晕的解放军施救。王堡上空一根燃烧的梁木又冷不丁地砸了下来,把军装卓玛砸倒在地,鲜血如注般流了出来。马尾巴忙伸手去抬梁木,更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屋顶两根燃烧的梁木朝着马尾巴砸落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天使卓玛猛地扑上前一把推开马尾巴,自己却被砸晕在地。很快,燃烧的木头又将天使卓玛灼烧得痛醒过来:“啊——啊——”
巴乌的心被刀割了似的痛。他想冲上前去解救天使卓玛,但他的腿已经被洛桑打断了,他无法移动半步。他的心在滴血。
国字脸提刀砍开王堡的门,土登老爷浑身一个激灵,一旦丹增大活佛和解放军被解救出来,他的阴谋被揭穿,他的末日也就到了。他可不愿坐以待毙。
土登老爷带领洛桑、扎西、曲尼旺姆以及这群被迷惑的人准备冲向王堡……但是,巴乌坐在他们面前,像一尊不可逾越的雕像,他口中唱道:
“格萨尔化作金眼鱼,钻进魔王五脏宫……”巴乌嘴里一字一句地唱出,黑云在一点一点地被驱散。
土登老爷不得不停下脚步。巴乌这一声声诵唱,每一个字都像震人心魄的钟声,使他全身都剧烈地战栗一次。他从没见过面前的巴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从天上掉下来一般,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阻挡着他们的行动。
国字脸转身又冲进王堡。他想也没想就来到丹增大活佛面前,丹增大活佛却坚定地摆了摆手,眼睛盯着军装卓玛和天使卓玛。哪知,又一根燃烧的木头掉了下来,横砸在军装卓玛和天使卓玛的身上……
事态严峻得容不得半点犹豫。国字脸迅速奔到罗布央金面前,一把抱起她,随手又扯了一下旁边一位农奴,一起朝着门口冲去。
罗布央金是最先被国字脸抱出门来的,她终于缓过一口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位农奴跌跌撞撞地挤出门来,六神无主地站在门口。紧接着,一名解放军扶着另一名被砖头砸晕的农奴也出得门来。
压在天使卓玛和军装卓玛木头上的火越来越大,马尾巴和其他解放军根本无法近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使卓玛和军装卓玛被火吞噬……这对巴乌来说,实在太残忍了!这大火像在烧着他的身体,痛得他浑身直哆嗦。
大火舔着军装卓玛的躯体,她没有生命迹象了。天使卓玛却在用最后的力量挣扎着,双手无力地挥舞,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死神已狠狠地抓紧了她……
巴乌仍旧不停地诵唱,驱使着头顶的黑云一点一点地散去。
“……化作一只千幅轮,运用神力转如风……”
“住口!”土登老爷低声吼着。连土登老爷都有些不相信是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是颤抖的,颤抖得可怕。
“住嘴!住嘴!”洛桑愤怒了。他挥舞着手里的长刀猛地朝着巴乌砍了过去,他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刀从巴乌的左肩到胸部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看见了骨头。血在刀尖上滴着……巴乌却感觉不到痛了。
马尾巴号啕大哭。熊熊烈火中的天使卓玛却突然变得安静了。她颤抖着双手,把一直握在手里的糖塞进了嘴里。她一定尝到了糖的甜,她露出了一丝笑脸。火光疯狂地扑向她的头,她的脸,她的躯体……
王说:“从巨大的恐惧中拯救高原的有情众生。这是卓玛的使命。”
“……可怜那萨丹王,心肝肠肺如烂粥。”巴乌咬着牙唱完最后一句,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巴乌的诵唱一字一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土登老爷的心上,血淋淋的。他旁边的扎西、洛桑和曲尼旺姆也感到浑身一阵阵发冷,巴乌嘴里吐出的字像一把把刀,刺进他们的心里。他们听到王的声音,王的训导。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巴乌看到自己身体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在他的眼睛里,王堡变得血红了,整座尼多村变得血红了,卓玛的尸身变得血红了,连他诵唱的格萨尔王的故事也变得血红了……在这血红的世界里,他看到丹增大活佛走出了王堡,看到马尾巴走出了王堡,看到国字脸走出了王堡,看到解放军都走出了王堡……
一束阳光顽强地突破云层照射下来,黑云终于全部散去……天空下雪了。红红的太阳下,白白的雪飘舞,瞬间就将尼多村笼罩在一片圣洁的世界之中。
在这美丽的太阳雪中,巴乌看见了王。王缓缓向他走来,满意地看着他。
巴乌说:“我们期待你下到凡间,英勇地驾驶着战车,去消灭乱舞在人间的魔。
王说:“我的征战已经结束。”
巴乌看着王。
王看着巴乌,说:“无休止的杀戮让世间每个人生厌。文明正播种在每个人的心中。”
巴乌将目光投向远方。巴乌的目光向前延伸,他看到解放军举着红旗从昌都走向拉萨,沿途的人们列队欢迎,称呼他们为“金珠玛米”。金珠玛米来了,修起的公路连接起北京和拉萨;金珠玛米来了,开垦的荒山开出纯洁的雪莲花;金珠玛米来了,雪域边关铸起坚不可破的长城;金珠玛米来了,百万农奴砸碎了脚链手铐,从此翻身做主人,过上了比糖甜的生活……
雪域高原的锦绣画卷在巴乌眼前徐徐铺开。正如巴乌所愿,他看到了七十年后的西藏大地,一片吉祥安康,成为了人间的天堂。巴乌还看见,天空飘过的所有云朵都是纯洁无瑕的,所有叫卓玛的姑娘都能唱出一支动听的歌,每一朵格桑花都能映照一位藏人甜美的笑容。
巴乌甚至还看见,七十年后的某一天,一位名叫茂戈的西藏军旅作家,激情写下了他的这段故事。
巴乌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