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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蔽的战场:武汉抗战时期国际宣传述论

2024-01-01熊霞庄春梅

江汉论坛 2023年12期

熊霞 庄春梅

摘要:武汉抗战初期,中国因在国际舆论中被日本全面压制而陷入困局。为扭转对外宣传中的被动局面以争取外援,国内舆论强烈呼吁加强国际宣传。以此为契机,中国政府加大对外宣传力度,在国际宣传的隐蔽战场上,中国借助西方媒体为武器,通过重建国际宣传体系、制定隐蔽性和对象化的外宣策略等举措大力开展国际舆论宣传,逐步扭转了敌强我弱的国际宣传格局。随着中国国际宣传意识的觉醒和实践的深入,武汉抗战时期中国迎来了国际舆论的转向和国际形象的转折,由此推动了国际援华制日和世界反法西斯斗争的进程。

关键词:武汉抗战;国际宣传;历史作用

基金项目:湖北省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开放基金项目“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视域下的武汉文化记忆研究”(2020Z10)

中图分类号:K2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3)12-0108-07

随着学界对武汉抗战史持久而深入的研究,“武汉抗战”逐渐成为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个重要术语。(1) 武汉抗战包括武汉会战前的民众动员、军事备战、文化宣传、救亡实践等准备活动及武汉会战两个阶段,与“武汉会战”并不是同一概念。对于武汉抗战的时间跨度,学界基本认同始自1937年11月底12月初武汉成为全国抗战中心之时,终至1938年10月25日武汉陷落之日。(2) 本文即以此时间段为研究时间界限。

近年来,全面抗战时期的国际宣传活动受到学界关注,从政府视角考量,以对外宣传机构国际宣传处为考察中心,产生了一批富有价值的成果。(3) 但以武汉抗战时期为时间段来考察国际宣传活动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见。学界普遍强调了武汉抗战在军事上的转折作用,但对于武汉抗战在国际舆论或对外宣传层面的影响却有所忽略。美国学者史蒂芬·麦金农在其著作《武汉,1938—战争、难民与现代中国的形成》及论文《武汉抗战:历史的转折点》中,将武汉抗战与国家对外宣传活动联系起来进行了解读和分析,认为武汉抗战时期是西方媒体与中国的“蜜月期”,是中国对外宣传及国际舆论发生转折的关键时期。(4) 此观点是武汉抗战对国际舆论影响的客观中肯之评价,但对于政府战时的对外宣传研究还有待于进一步充实和深入。舆论宣传在战争中发挥着不亚于军事的作用,是另一个隐蔽和无形的战场。鉴于武汉抗战时期中国国际宣传及世界舆论的重大变化,本文拟从抗战初期中国的国际宣传现状、政府加强国际宣传的举措及作用、国内舆论对国际宣传的推动等方面,对中国在国际宣传的认知、实践及对战争带来的影响展开进一步的探讨和论述,以期丰富武汉抗战史的历史面相和研究视角。

一、国内舆论呼吁加强国际宣传

国际宣传是维护国家利益的重要手段。抗战时期,在敌我经济和军事实力对比悬殊的背景下,国际宣传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尤为突出。充分的國际宣传、良好的国际形象,是争取国际援助以弥补军事不足的重要环节,“宣传与飞机大炮具有同等效力”(5) 可以说是恰如其分。

武汉抗战时期,加强国际宣传成为举国上下日益紧迫的社会关切。围绕国际宣传的功能、中国国际宣传的现状及加强中国国际宣传的对策建议等议题,1938年武汉抗战时期的报刊媒体刊发了许多评论中国当时国际宣传的文章,如《加强国际宣传》《迫切的国际宣传问题》《加紧和充实我们的国际宣传》《亟需建立国际宣传网》《国际宣传亟需充实》《国际宣传应努力进行》《继续扩大国际宣传》等,单从这些文章标题名称便可明显看出,舆论普遍认为中国国际宣传十分薄弱,并对此现状表现出高度的忧患意识,迫切希望政府当局改变现状,强烈呼吁加强、加紧、扩大、充实国际宣传。(6)

舆论对敌我宣传实力进行了对比分析,通过数据分析指出,日本为争取世界舆论因而对宣传工作高度重视,“据说日本为要博得世界的同情而耗费的金钱,已达到它在中国所耗费于弹药总数的一个极大百分比了”(7) ,“日人之宣传费,每年达五百至八百万元”(8) 。重金扶持下,日本的对外宣传网络“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9) 。借助于雄厚的经济实力和严密的网络体系,日本处心积虑打造有利于自己的国际形象,他们在宣传中肆意进行“造谣、粉饰、虚伪、无耻的欺骗和不要脸的夸大”(10) ,日本声称对华不宣而战的目的,“乃在防止中国共产主义的传播,乃在‘开化中国等”(11) ,甚至会“不择手段,谋毁灭一切不利于他们的证物”(12) 。由于日本的恶意宣传及中国自身宣传的不足,中国在抗战中的国际形象要么模糊不清,要么被完全误导、误解。“欧美人得到中国的印象,总以为中国是一个无中央政府无组织的国家”(13) ,中国呈现在国际视野中的形象“除掉一向的小脚、辫子之外,便是什么无组织、无秩序、残酷的天性等等一套敌人的造谣”(14) ,“大多数欧美人士,竟怀疑现时中国,依然不脱八国联军时野蛮状态,而以东方文明国家尊视日本,是非完全倒置,舆论悉视欺朦。”(15) 对于国际社会的刻板印象和偏见,中国却由于国际宣传效力的不足而无力辩解,“中国没有国际宣传,在国际间等于一个哑子,有苦说不出,受人污蔑,也只是自己心里明白”(16) ,打“哑巴仗”吃“哑巴亏”使本已陷入军事危机的中国雪上加霜。

对于敌强我弱的宣传格局,有识之士提出警醒,指出一个军事上占优势的国家,尚且如此重视国际舆论的重要性,中国更应奋起直追:“敌人已用了大量注意力和金钱,在国际间进行反对我国的宣传与工作,敌人把这种反宣传,是看作他们侵略我国的组成部分,难道我们还不急起直追吗?”(17)

二、国民政府改进国际宣传工作

由于舆论的推动和战时的需要,国民政府开始着手加强和改进国际宣传工作。针对人们提出的国际宣传的不足和改进建议,结合战时国际关系的特点,国民政府首先重组和构建最高宣传机构及网络体系,打造专业化、素质过硬的宣传队伍,同时考虑到国际关系中美英的重要地位及外交政策,武汉时期的国际宣传采取“隐蔽式宣传”的策略,以争取美英等国的援助为主要任务。

(一)重组国际宣传体系

武汉抗战前夕,国民政府已设立负责筹划对外宣传工作的部门,即军事委员会第五部。但由于机构内部权力相互掣肘及专业性不足,第五部无法发挥有效的国际宣传作用。1937年11月16日,蒋介石正式下令撤销第五部,设立新的国际宣传机构即国际宣传处(下文简称“国宣处”),国宣处最初隶属于国民党军事委员会。1937年12月1日,国宣处正式开始在武汉办公。1938年2月,国宣处改隶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中宣部副部长董显光督导该处事务,曾虚白任处长并负责具体工作。

董显光是我国最早在美国接受新闻学教育的留学生,他回国后从事新闻工作,曾主持过多家中英文报纸,拥有丰富的新闻从业经验,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报人之一。在新的国际宣传机构中,董显光重视成员的教育背景和专业能力,注意遴选有“新闻业务与公共关系学识经验的青年”(18) ,除留下极少量专业人才,几乎裁汰了所有原第五部工作人员。此外,董显光用人还有意淡化政治背景。国宣处工作人员或是资历尚浅的国民党新人,或为党外人士,左翼作家也被吸纳进来。因此,国宣处被认为没有一般国民党机构常有的官僚习气,董显光本人更是给人留下“没有官僚式的易怒或傲慢性格”(19) 的良好印象。精简组织人员、强化专业素质、淡化政治背景等举措,为国宣处提供了专业化、纯净化的工作环境,工作效率和宣传水平较前大为提高。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也是国际宣传尤其是对日宣传的重要机构(下文称第三厅)。第三厅于1938年4月在武昌昙华林成立,郭沫若出任厅长,主要负责抗战的宣传和动员工作。从事国际宣传工作的主要机构是第三厅第七处即对敌宣传处,由范寿康任处长,管理对日宣传和国际宣传。第三厅第七处与国宣处共同推进国际宣传工作,使中国国际宣传工作进入新的阶段。

为加强对外宣传效果,国宣处在境外各地筹设支部或办事处,广设国际宣传网络。武汉抗战时期,国宣处在香港、伦敦、纽约等地均设立支部。香港是武汉抗战时期最早的海外宣传阵地,于1937年11月下旬建立,由北京大学原西方语言文学系教授、国际公法专家温源宁筹设并主持。由于香港支部的宣传活动受到港英政府的限制,国宣处遂将海外宣传重点转移至北美和欧洲,香港支部作为中转站和联络中枢仍保留使用。1938年初,国宣处聘请英国《曼彻斯特报》记者田伯烈(H.J.Timperl)和前美国联合通讯社驻华记者李甫(Earl Leaf),赴英美两国协助筹设境外宣传支部。1938年3月,李甫抵达纽约,成立国宣处纽约支部,以“泛太平洋新闻社”的名义展开对美宣传工作。国宣处伦敦支部则由前上海麦伦书院院长、外交官夏晋麟主持,田伯烈负责居间联络协调,与英国政界建立起密切的关系。武汉抗战时期,国宣处已构建起一套覆盖境内外的国际宣传体系,国际宣传体系的基本框架在武汉时期已经初步确立。

(二)制定借助外力的间接宣传策略

抗战初期由于西方大国“中立”外交政策的影响,国际社会对政府主导的国际宣传持警惕和排斥态度。鉴于此,国宣处成立后,认为在宣传工作中应避免直接宣传态势,提出了“绝对扫除一切宣传痕迹,利用外人在各国推进宣传工作”(20) 的间接宣传策略。

间接宣传策略的核心是将西方人为我所用、借外国人之口进行我国对外宣传。圍绕这一理念,武汉抗战时期的国际宣传工作任务主要分为两个层面:其一是向外籍记者或国际友人提供抗战文字或图片材料,以供国际媒体宣传;其二是为在华外籍记者或来华国际友人做好服务工作,便于他们获取有利于中国抗战宣传的一手材料。与此相配合,国宣处的核心机构编译科和外事科,分别承担抗战材料的提供和西方媒体记者的联络工作。

国宣处编译科主要搜集和撰写文字宣传材料,是生产和提供抗战材料的核心部门。据统计,该科在汉期间共撰写通讯稿1188篇,计200余万字(21) ,稿件用来充实外国记者的通讯材料,同时也寄往海外各支部作宣传之用。此外,作为国宣处机动部门的新闻摄影室,主要负责收集西方记者拍摄的抗战图片,供国外媒体刊登或举行中国抗战主题摄影展览,也是提供抗战宣传品的重要机构。

国宣处外事科负责联络招待外国记者、外侨和使馆人员,以搭建国际媒体与中国政府之间的沟通桥梁。抗战时期,来华的新闻记者所代表的报社或通讯社都是世界著名的舆论机关,它们报道的消息或发表的言论足以影响一般民众的心理,甚至影响各国执政者的意旨。因此,董显光要求外事科以“店主”对待“顾客”的姿态对待在华外籍记者群体,努力“使他们的喉舌变成我们的喉舌”“使他们的笔墨变成我们的笔墨”,以达到“为我宣传”的目的(22) 。为此,国民政府放宽了对外国在华新闻报道的审查或干预,“董显光给予了西方外交官和记者前所未有的自由,让他们可以在中国境内随心所欲地旅行和报道”(23) 。同时,外事科还通过组织新闻发布会、陪同协助采访等方式,为他们的新闻报道提供各种服务和便利。1937年12月,国宣处在武汉召开第一次外国记者新闻发布会,此后国宣处利用定期的新闻发布会制度,向外籍记者和媒体发布有利于树立中国抗战形象的新闻。新闻发布会上,董显光、陈诚、徐培根等军政要员经常出面接见外国记者,发表具有权威性的谈话和战况报告,便于西方记者了解和宣传中国军事、政治和外交最新进展。为方便外籍记者获取第一手宣传材料,1937年4月6日台儿庄大捷后,国宣处立即组织了一架专机,专程接送武汉的外国记者前往台儿庄采访。在中国政府的协助下,各国记者得以在战场顺利采访前线官兵、完成中国抗战英勇事迹的新闻报道,并将战地报道在国际上传播。外事科陪同外国记者赴前线考察时,通常会函请各地军政当局予以便利,并介绍会见当地军政要员。据统计,在汉期间,国宣处外事科共接待国际友人百余人,向党政军高层引见90余人,并协助35人到前线采访。(24)

利用教会力量为我宣传也是借助外力理念的重要实践。国际教会组织和人道主义机构在国外尤其是欧美影响力大,是国际舆论的重要传播者和宣传者。日军的侵略暴行,与教会宣扬的道义和慈善背道而驰,因而遭到教会强烈的批判和抵制。寻求教会组织的支持和合作,成为国宣处进行国际宣传的路径之一。通过传教士的关系网,国宣处聚集了一大批同情中国抗战的国际主义人士。南京沦陷期间,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分会的美国牧师马吉,使用16毫米小型摄像机秘密拍摄的南京大屠杀的现场实录,是迄今为止记录南京大屠杀最早的影像资料之一。武汉抗战初期美国基督教南京青年会牧师乔治·费奇将摄影资料秘密送往上海。随后,国宣处派员前往日本秘密放映该片。1938年3月8日,前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干事、美国传教士费吴生携带南京大屠杀纪录片乘飞机离华赴美,在美国各地放映该影片,并多次向众议院外交委员会、政府官员和各种新闻媒体控诉日军的侵华暴行,呼吁对日本实行军事禁运。在华传教士毕范宇协助国宣处,赴美国华盛顿等地开展多种形式的反日宣传运动,并创办极具影响力的援华组织“不参加日本侵略委员会”,呼吁美国政府和公众舆论对日军事禁运和改变对华所谓“中立”外交政策。

国宣处还曾在海外组建宣传别动队,如在欧洲即有特种宣传委员会,主要由华人华侨或外国友人构成,采取不露痕迹的方法,以私人交往或个人接触的方式做“低声宣传”或称“耳语宣传”,为中国抗战争取同情与支援。(25)

(三)在国际宣传中采用对象化策略

国民政府在国际宣传中还注意采用“重点突破”“因国而异”的对象化策略。在此基础上,武汉时期的国际宣传呈现出以美国为宣传重点,并针对不同国家的国情采用不同的宣传策略的特点,如对美英苏等“友国”运用“感化”与“共情”宣传,对敌国日本则采取“分化”与“辟谣”宣传。(26)

美国在整个抗战时期始终是国民政府对外宣传的重点。国内舆论界认为国际宣传应将美国作为“第一个集中宣傳的对象”(27) ,除了美国实力强大能主导国际舆论因素外,还与美国社会环境和民族个性相关,“美国民间的舆论,最为自由,最为发达,而美国人的个性,也较富于感情冲动,易于接受宣传”。国民政府在分析各国国情时,也提出要把国际宣传重心放在美国,认为美国的舆论较为民主,民众的意愿可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政府的决策,“英国老谋深算,说之匪易;俄亦自有国策,求援无效;惟美为舆论国家,较易运动”(28) 。

为实施以美国为重点的宣传政策,1938年初,董显光与外交部长王宠惠商议后拟定了十条对美宣传办法(29) ,主要内容包括派遣中国外交官留美专门从事宣传工作、派遣在华美国记者及传教士赴美组织或动员反日宣传等,拟通过这些宣传方法最终以舆论力量影响美国远东政策,改变其对中国的“中立”态度,争取其支持与援助。国宣处纽约办事处成立后,在整个抗战中始终都是国宣处驻外机构的重心,也是国民党在美宣传的中心机构。其主要任务是推进对美宣传,联络美国的一切亲华团体并推动他们开展抵制日货运动,促使美国政府对日实行禁运军用物品;联络美国上层人物,并在各地举行集会、演讲,推动侨胞工作;利用美国宣传机构和各大报刊发表宣传抗战的文章。(30) 国民党的一切宣传指令由国宣处发给纽约办事处,再由其分送其他各处。办事处成员在美国广交朋友,积极推动美国民间的援华制日运动。

对日本的宣传是中国国际宣传的重点和难点。抗战时期对日本的宣传有着现实的困难,日本军阀暴虐凶残,但日本民族有别于日本军阀,故而在对日宣传上不能一味驳斥攻击,蒋介石曾要求“对敌加以笔伐之时,应止于攻击日本军阀,决不可对日本皇室及日本民族有所诽谤”,指出对日宣传应采取“刚柔并济、奇正互用。特别要区别对待,以分化敌人”(31) 之方式。蒋提出的“分化”宣传,成为对日国际宣传工作的主要特点。对日分化宣传,主要从瓦解敌军士气和揭露战争真相层面展开。

为提升宣传效力,国宣处和第三厅着手借助日籍反战人士推进对敌宣传。日本反战作家鹿地亘、池田幸子夫妇,以及日本进步女诗人、世界语作家绿川英子(原名长谷川照子)都因受日本军国主义迫害来到中国,在对日宣传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武汉抗战时期,在郭沫若的举荐下,鹿地亘出任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设计委员,在第三厅第七处从事对日宣传工作,绿川英子则加入国宣处对敌宣传科进行反战宣传。鹿地亘和绿川英子借助于母语优势,轮流用日语广播对日进行演讲宣传。广播以向日本国民揭露战争真相、控诉战争给中日人民带来的灾难为主要内容,配合鹿地亘和绿川英子极富感染力的母语播音,很大程度上瓦解和动摇了日本的军心。媒体评价绿川英子“用柔和嗓音制造出电闪雷鸣”,“用流畅日语把一把闪光的尖刀刺向侵略者的胸膛”(32)。绿川英子充满情感的温婉声线,往往能突破日军心理防线,令其“心情不能平静”(33)。日本军方查明武汉播音员的身份后,恼羞成怒地污蔑绿川英子为“娇声卖国贼”,然而绿川英子的正义行为赢得了中国人民的尊敬,周恩来赞誉道:“日本帝国主义者把你称为‘娇声卖国贼,其实你是日本人民的忠实的好女儿,真正的爱国者。”(34)

为加强对日宣传,国宣处还采取了在敌区散播反战、辟谣宣传品的有效方式。武汉抗战时期,中国空军远征日本的“纸片轰炸”,可以说是一场影响深远的对日宣传战。1938年5月,在日军对武汉进行狂轰滥炸之际,国民政府派出两架轰炸机从汉口远征日本,在日本长崎、佐世保军港和八幡等城市进行“空袭”反击,但是此次“空袭”并非发射以牙还牙之炸弹,而是采用并无任何杀伤力的“纸弹”宣传单。“纸弹”传单揭露日本法西斯罪恶、进行反战辟谣宣传,由第三厅厅长郭沫若和日籍反战人士鹿地亘组织编写、翻译。传单有十余种,诸如《告日本国民书》《告日本工人书》《告日本农民大众书》《告日本工商者书》等,数量达两百万份左右(35) 。中国的“纸片轰炸”发挥了良好的宣传效果,赢得了国际舆论的普遍赞誉,当时美联社评论:“中国空军远征日本的成功,证实中国实力甚强,绝非日本所能击败。其投下的是传单而非炸弹,堪称仁义之师。”(36) 1938年5月21日《中国的空军》编辑部空战座谈会上阐明了本次远征的宣传意义:“这次出征,不投炸弹而撒传单,所以它的性质不是军事的,而是政治的与宣传的,这次出征的本身任务即是伟大性的宣传。”(37) 中国在抗战中的“仁义”形象与日本法西斯恐怖凶残的观感形成强烈对比,中国的国际形象在国际视野中得以改善,中国国际地位开始提升,日本的欺骗和谎言宣传则逐渐被揭穿。“仁义远征”赢得了国际舆论,开始扭转敌强我弱的宣传格局,改变了以往国际宣传中对中国不利的局面,可谓是一场成功的对外宣传战役。

三、国际视野下的中国抗战形象

经过广泛而深入的国际宣传工作,中国的国际宣传活动在不露声色中,通过聚焦于揭露日军侵华暴行、驳斥日本虚假宣传、用事实说明中国抗战实力及彰显英勇不屈的抗战精神等宣传内容,在国际上树立了中国为世界和平与正义而战的反侵略战斗者的形象。借助于国外媒体之“喉舌”和国内民间外交开展的国际宣传活动,中国声音在世界广为传播,中国的抗战形象在国际社会视野中日渐清晰和深刻。

在政府的舆论动员和“隐蔽宣传”策略引导下,大量西方媒体成为打造中国抗战形象的重要平台。图片最能反映敌人暴行和战争真相。1938年,美国发行量最大的新闻摄影周刊《生活》杂志曾陆续刊登一批表现日军轰炸武汉、武汉难民逃亡、台儿庄大捷和前线中国士兵抗战等主题的照片,其中该刊1938年5月16日的中国面孔给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一张即将从汉口开拔去前线的中国少年士兵的肖像,少年头戴钢盔,站姿挺拔,年轻稚嫩的脸庞上充满了坚毅果敢和无所畏惧。这张图片是法国著名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的作品,被《生活》选用后,刊登于报刊封面,并将其精准、传神地命名为“中国守卫者”,其昂扬向上的精神面貌被国际视为中国抗战精神的绝佳体现。“中国守卫者”成为武汉抗战时期中国在国际视野中的代表性形象,它让国际社会对中国的抗战前景开始充满信心。(38)

西方记者镜头下和笔墨下的电影、媒体报道、文学作品及各种评论则使中国抗战形象更为生动和丰满。武汉抗战时期,荷兰艺术家尤里斯·伊文斯在武汉拍摄纪录片《四万万人民》(又名《一九三八年的中国》)后,评价中国抗战“实为保卫全人类的和平而奋斗”,表示要把自己拍摄的“中国英勇抗战的实地记录,向全世界进行宣传”(39),影片通过镜头生动展现了中国军民团结一致、英勇无畏的抗战精神。武汉沦陷前,苏联著名电影导演和摄影师罗果·卡尔曼抵达武汉,在短短的20来天的时间里,记录了武汉会战的许多战斗场面,完成了两部表现中国抗战的纪录片《中国在战斗中》和《在中国》,热情讴歌了抗战中的中国军民。(40) 英国记者田伯烈《外人目睹中之日军暴行》以铁的事实揭露了日军惨无人道的种种罪行。国宣处组织人手将该书书稿翻译、出版,向海内外广为发行,使敌人的狰狞面目充分暴露于世人眼前。美国著名记者、作家史沫特莱、斯诺、斯特朗等人来到中国,见证和亲历了武汉时期的中国抗战后,撰写了《中国在反击》《中国的士兵》《人类的五分之一》《西行漫记》等著作,反映了武汉抗战时期中国抗战的真实情况,展现了中国士兵和人民不屈的斗争精神。此外,还有英国作家阿特丽的《扬子前线》《日本的泥足》,新西兰作家勃脱兰的(也译为“贝特兰”)的《华北前线》,日本反战作家鹿地亘、绿川英子的《所谓“国民的公意”》《现实的正义》《赵老太太会见记》《日本朋友的慰问信》等系列作品(41)使中国抗战形象更加鲜明,这些作品或揭露日军暴行和战争真相,或同情中国在日本侵略下的不幸与灾难,或推崇中国士兵英勇抗战和全民团结中彰显的民族精神,或强调中国抗战是为了民族危机而战也是为了世界和平而战的国际性特征。通过这些东西方记者、作家的作品,中国正义、团结、英勇的抗战形象在国际视野中进一步深化,赢得了更为广泛的同情者和支持者。

从武汉抗战时期的国际舆论来看,国际社会对中国及中国抗战的印象发生明显改观。供外国侨民阅读的《大美晚报》将全面抗战爆发一年来国际报刊对中国抗战的评论进行了汇集整理,于1938年8月13、14日发表了《抗战一年来国际舆论》一文。文中详细介绍了国际媒体关于中国抗战形象的观点与论述,这些国际媒体包括苏、美、英、法、德等各国报刊,它们对中国抗战的观点集中在“最后胜利必属中国”“结果日军必致溃败”“中国战士无上荣誉”“华军充满胜利之血”“新中国军人之自觉”“中华民族团结一致”等方面。(42)从这些舆论来源及观点不难看出,武汉时期的国际舆论导向表现出空前的统一,即激烈谴责和揭露日本的侵略暴行,对受难的中国表示深切的同情;明确了中国抗战为世界和平与正义而战的反侵略性质,鼓励和支持中国坚持抗战;对中国军人的英勇坚韧、对中国团结不屈的抗战精神给予充分肯定,并表示出对中国抗战实力的坚定信心。

显然,国际舆论已经改变了过去认为中国抗战必败、武汉必降的不利中国抗战的论调和观点,对中国的抗战形象有了全新的认识,对中国抗战前景表现出明显的乐观和积极态势。可以认为,武汉抗战不仅是中国抗战在军事上的转折点,也是对外宣传和国际舆论的转折点。

舆论的乐观反转,使得更多和平力量愿意与中国携手共同捍卫世界和平。在武汉抗战这一时期,从援助形式来看,除了舆论和道义的支持,也有抵制日货运动、阻止军火供给日本等制日行动,还包括对中国捐款、捐助医疗物资、派遣军事人员或医疗队来华参与抗战和救援等援华行动。从援助力量来看,有共产国际、国际反侵略大会、国联同志会、世界学联等国际组织,还有美、英、法等世界各国民间团体,更有苏联政府军需物资和军事顾问及苏联空军志愿队的直接援助。世界援华力量大大声援了中国的抗战事业,增强了中国人民抗战胜利的信心,为中华民族解放作出了重要贡献。

四、结语

“1938年发生了什么,使得国际舆论转变如此之快?”美国学者史蒂芬·麦金农较早提出了关于武汉抗战与国际舆论关系的思考,他认为:“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种转向,部分原因是外国舆论看到了中国人民在抗战中所做出的顽强抵抗,以及局势所发生的重大变化,并把它们看成如同起死回生的奇珍异宝,还有部分原因是中国人民对自己的辉煌抗战在国际上进行一系列宣传所带来的积极效果。”(43) 无论是军事上的顽强抵抗,还是宣传上的不懈奋斗,都说明在艰难曲折的中国抗战中,中国之所以能得到外部援助,固然离不开世界爱好和平与正义力量的同情与关注,但归根到底在于中国自身的努力,“用自我的努力来取国际间更大的援助,也是自力更生范围内的事情”(44)。

这些努力,包括本文中重点探讨的武汉抗战时期中国在国际舆论上的奋斗,在国际宣传的无形战场上,中国利用隐蔽策略,借西方媒体舆论为武器,充分发挥宣传的巨大力量,最终扭转了国际社会对中国的偏见和刻板印象,国际视野中的中国以团结、英勇、不屈的正面形象呈现,赢得了世界的好感與尊重,中国的国际地位得以提升,从而为争取国际外援奠定了坚实基础。这些努力,还包括中国在军事、政治、经济,尤其是军事上的英勇抗战,“我们所争取的同情和援助,并不是以眼泪和鼻涕去摇尾乞怜,而是以血肉换来的代价……。”(44) 这些努力,更包括武汉时期的中国抗战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作出的巨大贡献。学者们在大量历史事实和严谨的论证的基础上,提出了武汉抗战是1938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中心的观点(45) ,武汉抗战与苏军在中、苏、朝边界进行的张鼓峰战役和西班牙人民进行的马德里保卫战遥相呼应,事实上成为当时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中心之一。“因为我们是为全人类的正义而战,所以国际上会有众多的同情与声援”。(46) 时人评论深得其精髓:“和平运动的促成,与其说是国际爱和平人士热烈地拥护人道的表现,则不如说是中国人对侵略者回击的猛勇及保卫和平之忠实所致……由此,我们可以推定将来的国际和平运动的开展与巩固,全看中国人的努力为标准。”(47)

注释:

(1) 刘继增、毛磊、唐宝林等学者分别提出了“武汉抗战是抗日战争中一段断代史”,以及“武汉时期”“第二个武汉时期”“第三个武汉时期”等论断和概念,使“武汉抗战”成为中国近现代史上可通用的专有名词。详见刘继增《论武汉抗战的历史地位》(《湖北财经学院学报》1985年第4期)、毛磊《论“武汉抗战”的历史地位及现实价值》(《学习与实践》1998年第7期)、唐宝林《论武汉抗战时期的中国政治特点》(《抗日战争研究》1999年第2期)。

(2) 相关研究见唐宝林:《论武汉抗战时期的中国政治特点》,《抗日战争研究》1999年第2期;魏文享:《中国大陆的武汉史(1927—1949)研究综述》, 《江汉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毛磊、毛传清:《武汉抗战:1938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中心》,《江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

(3) 代表性研究有王晓岚:《论抗战时期国民党的对外新闻宣传策略》,《抗日战争研究》1998年第3期;王晓乐:《中国现代公共关系实践之发轫——对全面抗战时期国际宣传的历史考察》,《新闻与传播研究》2016年第10期;刘静:《“为中国发声”:全面抗战初期国民政府国际宣传网络的构建(1937—1938)》,《史林》2021年第2期;艾红红、马阳:《抗战时期国民党国际宣传体系解析——以国民党中宣部国际宣传处为中心的考察》,《兰州学刊》2017年第6期;古琳晖、李峻:《论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的国际舆论动员》,《江海学刊》2005年第3期。

(4) 史蒂芬·麦金农:《武汉,1938——战争、难民与现代中国的形成》,李卫东、罗翠芳译,武汉出版社2008年版;史蒂芬·麦金农:《武汉抗战:历史的转折点》, 涂戈尔译,《武汉学研究》2021年第1期。

(5)(43) 孟长泳:《改进国际宣传工作》,《新华日报》1938年7月19日。

(6) 参见戈宝权:《加紧和充实我们的国际宣传》,《世界知识》1938年3月21日;梁立言:《加强国际宣传》,《全面抗战》1938年第7期;陈岱礎:《迫切的国际宣传问题》,《新民族》1938年第4期;孟长泳:《改进国际宣传工作》,《新华日报》1938年7月19日等。

(7) 戈宝权:《加紧和充实我们的国际宣传》,《世界知识》1938年3月21日。

(8) 《日本在美国之宣传工作》,《世界日报》(旧金山)1939年12月9日。

(9) 高原:《努力国际宣传战》,《战时记者》1938年第2期。

(10)(12) 成岺:《论抗战中的国际宣传工作》,《中苏文化杂志》1938年第9期。

(11)(13) 陈岱礎:《迫切的国际宣传问题》,《新民族》1938年第4期。

(14) 陈原:《抗战与国际宣传》,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等:《抗日战争史料丛编》(第2辑第19卷),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479—480页。

(15) 吴亮夫:《不要忽视了国际反侵略大会》,《创导》1938年第8期。

(16) 《亟需建立国际宣传网》,  《立报》 1938年4月25日。

(17) 吴克坚:《如何组织国际宣传》,《新华日报》1938年2月13日。

(18) 董显光:《一个中国农夫的自述:董显光自传》,曾虚白译,台北新生报社1973年版,第77 页。

(19)(43)(44) 史蒂芬·麦金农:《武汉,1938—战争、难民与现代中国的形成》,李卫东、罗翠芳译,武汉出版社2008年版,第142、136、136页。

(20) 武燕军:《抗战时期国民党政府的国际宣传处》,《民国档案》1990年第2期。

(21) 董显光:《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工作报告》(1938 年),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档案,档号:718-918,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22) 刘景修、 张钊:《美国记者与中国抗战》,《民国档案》1989年第1期。

(23) 史蒂芬·麦金农:《武汉抗战:历史的转折点》,涂戈尔译,《武汉学研究》2021年第1期。

(24) 《中央宣传部国际宣传处工作概要(1938—1940年)》,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档案,档号:718—918,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25) 王晓乐:《中国现代公共关系实践之发轫——对全面抗战时期国际宣传的历史考察》,《新闻与传播研究》2016年第10期。

(26) 艾红红、马阳:《抗战时期国民党国际宣传体系解析——以国民党中宣部国际宣传处为中心的考察》,《兰州学刊》2017年第6期。

(27) 赵澍:《国际宣传的要点》,《中山周刊》1938年第6期。

(28) 刘静:《“为中国发声”:全面抗战初期国民政府国际宣传网络的构建(1937—1938)》,《史林》2021年第1期。

(29) 《国际宣传处为促使美政府援蒋派品赴美宣传办法》,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全宗号:9,案卷号:69。

(30) 王晓岚:《论抗战时期国民党的对外新闻宣传策略》,《抗日战争研究》1998年第3期。

(32) 唐惠虎、林阳春、韩兆海:《武汉抗战图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页。

(33) 廖利明、仇玉勇:《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与抗战广播》,《郭沫若学刊》2018年第2期。

(34)(39) 欧阳植梁、陈芳国:《武汉抗战史》,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75、486页。

(35)(37) 武汉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武汉抗战史料》,武汉出版社2007年版,第412、413页。

(36) 陆茂清:《1938—中国空军“轰炸”日本本土纪事》,《档案春秋》2007年第7期。

(38) 参见冯天瑜、陈勇:《国际视野下的大武汉影像(1838—1938)》,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54—269頁。

(40) 肖效钦、钟兴锦:《抗日战争文化史》,中共党史出版社1992年版,第105页。

(41) 参见新华出版社出版的《外国人看中国抗战》丛书,包括贝特兰:《中国的新生》《华北前线》;爱泼斯坦:《中国未完成的革命》;卡尔逊:《中国的双星》;斯坦因:《红色中国的挑战》;福尔曼:《北行漫记》;克兰尔、斑威廉《新西行漫记》;贾安娜、白修德:《中国的惊雷》;阿特丽:《扬子前线》(《中国在战争中》);费正清:《中国之行》等。绿川英子:《赵老太太会见记》,《抗战文艺》1938年第4期;绿川英子:《日本朋友的慰问信》,《新华日报》1938年8月27日;鹿地亘:《所谓“国民的公意”》《现实的正义》《从“防共的圣战”到“驱逐白种的圣战”》,《新华日报》1938年3月9日到10日连载。

(42) 《抗战一年来国际舆论均认日本必败》《抗战一年来国际舆论均认日本必败》(续),《大美晚报》1938年8月13、14日。

(45) 庸:《拥护第二次世界青年大会》,《团结周报》1938年第80期。

(46) 参见胡德坤:《武汉会战时期的日本对华政策研究》,《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8年第1期;毛磊、毛传清:《武汉抗战:1938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中心》,《江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

(47) 杜埃:《继续扩大国际宣传》,《抗战大学》1938年第11期。

(48) 梁立言:《加强国际宣传》,《全面抗战》1938年第7期。

作者简介:熊霞,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史研究所副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7;庄春梅,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7。

(责任编辑 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