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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马克思对印度与中国的跨文化研究

2024-01-01高旭东

江汉论坛 2023年12期
关键词:中国马克思印度

摘要:在东方各国中,马克思最关注的是印度与中国。马克思曾经以研究印度社会而得出的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社会特征,置于“古代的、封建的”之前,作为比较原始的社会形态。我们既不能像斯大林的“五形态说”那样完全忽略亚细亚生产方式,又要看到以亚细亚生产方式套用中国古代社会所造成的缺憾:马克思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研究成果主要是从对于印度社会的分析得来的,鉴于中国社会与印度社会的巨大差异,很多关于印度社会的特征是不能套在中国社会之上的;然而,我们又不能忽略其中精辟深刻的理论论述。同时,我们还要提防有些西方学者借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研究对中国的历史与现实进行恶意的攻击。马克思对于印度社会的历史与文化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因而我们认为赛义德在《东方学》中将马克思关于印度研究的东方学视野看成是歌德等文化先辈建构出来的结果,是一种对马克思的误读,而对于马克思的准确解读,需要了解马克思在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之间的张力。即马克思在历史主义的层面上充分肯定英国侵略者摧毁印度的充满田园牧歌情调的愚昧专制的历史进步性;而从伦理主义的角度看,马克思是永远站在被压迫阶级与被压迫民族的立场上说话的,因而赛义德站在被压迫的东方立场反抗西方建构出来的学术暴力,反而与马克思主义的伦理选择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值得注意的是,与马克思对印度社会的历史与文化分析相比,马克思对于中国的社会现实更感兴趣,而且马克思更同情中国。在英国侵略者与中国之间,马克思激烈地抨击侵略者,同情中国人民。而且在太平天国起义的前夜,马克思就意识到了中国将发生均贫富的革命,认为中国具有浓厚的社会主义土壤。这也许就是后来中国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文化基因。

关键词:马克思;亚细亚生产方式;印度;中国;跨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马克思恩格斯与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16BZW014)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3)12-0005-10

推动文化繁荣、建设文化强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这是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努力方向。重读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是实现“两个结合”的题中应有之义。翻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我们会发现在繁多的东方国家中,马克思论述印度与中国者最多,表明经典马克思主义对东方国家的关注。耐人寻味的是,日本人向来自我感觉良好,加上近代以来是东方开国較早的国家——日本明治维新之时,正是马克思出版《资本论》的时代,然而马克思却很少论及日本。马克思普泛地使用“东方”或“亚细亚”的概念时,主要是指印度和中国,然而,仔细研读马克思关于印度与中国的论述,就会发现这样一个悖论:印度文化不重视历史,然而马克思却更多研究印度的历史文化;中国文化特别重视历史,但是马克思却更关注中国被列强凌辱的现实。马克思对于东方的关注先是印度后是中国,然而,他对中国比对印度更有感情,他对于中国的预言后来也都成为现实。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马克思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研究成果主要是从对于印度社会的分析得来的,鉴于中国社会与印度社会的巨大差异,很多关于印度社会的特征是不能套在中国社会之上的。过去我们的理论界忽视了这一点,仿佛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既适合解释印度社会,也适合解释中国社会。既然“亚细亚生产方式”是马克思研究东方社会的重要成果,那么我们的研究就先从“亚细亚生产方式”切入。

一、马克思对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跨文化研究

马克思跨文化研究的重大成果是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研究。因为这个问题不单纯是东方个别国家的问题,而是东方社会的普遍问题,甚至是人类社会发展链条的问题。不过,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等著作中,马克思还没有注意到东方社会。1853年6月马克思写作《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同年7月写作《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开始关注东方社会在经济与社会上的独特性。

马克思于1857年10月到1858年5月写作《政治经济学批判》,在《资本章》第二篇《资本的流通过程》第二节《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中有《亚细亚的所有制形式》等小节,将“亚细亚的所有制形式”放在“古代的所有制形式”之前,认为“亚细亚形式”的特征是:第一,以乡村公社为基本单位,“单个人对公社来说不是独立的,生产的范围仅限于自给自足,农业和手工业结合在一起”(1)。而且城市是乡村化的:“亚细亚的历史是城市和乡村无差别的统一(真正的大城市在这里只能干脆看作王公的营垒,看作真正的经济结构上的赘疣)”。(2) 第二,财产以公有为主与政治上的专制主义是结合在一起的。“在东方专制制度下以及那里从法律上看似乎并不存在财产的情况下,这种部落的或公社的财产事实上是作为基础而存在的,这种财产大部分是在一个小公社范围内通过手工业和农业相结合而创造出来的,因此,这种公社完全能够独立存在,而且在自身中包含着再生产和扩大生产的一切条件”(3)。第三,亚细亚生产方式的东方各国社会发展呈现停滞状态。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中对这一点说得更清楚:“亚洲各国不断瓦解、不断重建和经常改朝换代,与此截然相反,亚洲的社会却没有变化。”(4) 1859年1月马克思写作《〈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将亚细亚生产方式作为人类社会的一个发展阶段:“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社会经济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5) 而马克思晚年通过对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等著作的研究,发现了比亚细亚生产方式更为原始的氏族社会形态。

马克思发现了人类社会历史不同于生物界的演进与发展,然而却像达尔文一样将不同地域横向出现的社会形态进行了纵向的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进化排列。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介绍的研究方法之一,是从历史上最发达的和最复杂的社会来剖析较为原始的社会,“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资产阶级经济为古代经济等等提供了钥匙”(6)。所以马克思在研究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与《资本论》中剖析亚细亚生产方式,并将其置于人类初始的社会形态。于是,在马克思写作《政治经济学》的前后到研究摩尔根《古代社会》之前,亚细亚社会、古代社会、封建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就成为马克思描绘的共产主义社会之前的社会发展阶段。然而在中国,明末的资本主义经济萌芽已经盎然勃发,并产生了李卓吾、公安派个性解放的文艺主张与黄宗羲的民主政治思想(7),而《牡丹亭》与《金瓶梅》从纵情与纵欲两个方向演绎着薄伽丘式的文艺复兴。可是,马克思为什么将包括中国在内的“亚细亚的”看成是人类最古老最原始的社会形态呢?我们认为这与黑格尔的影响有关:黑格尔将不同地域横向出现的文化进行了纵向的发展排列,认为世界历史从低级到高级的上升是以东方为起点的,东方是世界历史的幼年,希腊是青年,罗马是壮年,日耳曼是成熟的老年。但在多年之后,中国文化学者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也是以这种将不同地域横向出现的文化进行纵向的发展排列的方法,雄辩滔滔地论证西方文化(包括日耳曼与黑格尔)是向前追求的青少年文化,中国文化是意欲调和持中的成年人文化,印度文化是反身向后的老年人文化。当然,梁漱溟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而较早对“亚细亚生产方式”进行独特的理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俄罗斯的普列汉诺夫,他认为俄罗斯及东方专制社会的演进与西方社会并不完全相同,在原始的氏族社会崩溃之后,东方社会并没有像西方那样出现形态完备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而是出现了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社会形态,然后直接面对资本主义。1938年斯大林完全忽略亚细亚生产方式而提出了社会发展的“五形态说”:“历史上有五种基本类型的生产关系:原始公社制的、奴隶占有制的、封建制的、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8) 而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在对中国社会进行定位时,大多数都是沿用斯大林的“五形态说”,忽视了亚细亚生产方式,将中国从周秦到晚清的社会定性为封建社会,此前的社会则依次为原始社会与奴隶社会。(9) 有的学者论及亚细亚生产方式,然而也是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马克思的原意,譬如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吕振羽在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中认为亚细亚生产方式属于封建制生产方式;然而,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明明将“亚细亚的”置于“古代的”之前——古代之前即原始的,而在《资本论》中又明明将亚细亚的与原始的画等号。(10)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看待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这一跨文化研究的成果呢?首先,马克思本人后来在研究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等成果之后,观点也在发生变化;而从斯大林到中国大多数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没有重视这一研究成果。可以说,这一观点确实有着自身的缺憾,除了前面我们说到的明末的反证,关于乡村公社的土地公有制可能对于印度与俄国切中要害而对于中国则不然,中国从两千六百年前春秋时期的鲁宣公十五年就开始了土地私有化。而且中国从古就没有印度那样的种姓制度,两千多年前的陈胜就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元代汪洙的《神童诗》将此诗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一介布衣看上皇帝的女儿并无不妥,关键是这介布衣能不能中状元。因而将宗教色彩浓重的印度与世俗化的中国纳入一个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模式,难免会忽视差异。其次,我们应该以史为鉴,不能以马克思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论述对中国古代与现代的社会制度进行恶意的攻击。20世纪20至30年代,日本学者以亚细亚生产方式对中国进行攻击,平野义太郎认为日本已摆脱亚细亚阶段,中国仍然是亚细亚生产方式而无法进入现代;秋泽修二则批判中国的亚细亚停滞状态的奴隶制,甚至为日本军国主义张目。20世纪50年代美国德裔学者魏特夫出版了《东方专制主义——对于极权力量的比较研究》,该书从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切入,认为东方社会作为治水社会,对大型水利工程的组织导致了东方的极权专制,使人民在恐怖统治下屈从,并对苏联与中国的现代社会进行了攻击。事实上,马克思在对东方社会的具体论述尤其是在对乡村公社的分析中,几乎没有提及中国,而更多分析的是印度与俄国,马克思提及中国的多是现实问题。如果中国仅仅是在亚洲就属于亚细亚生产方式,那么,日本又为什么不是亚细亚?不可否认,日本的万世一表与中国的改朝换代不同,日本的幕府制度与中国的大一统不同,然而中国古代的社会制度与印度的种姓制度差异也是巨大的!并且除了受黑格尔影响从而对中国的社会形态评价较低外,马克思对中国人还是非常友好的,当中英发生战争的时候,马克思对英国侵略者进行了谴责,同情全在中国人民这边。因此,将亚细亚生产方式作为攻击、贬低其他文化的武器,既非学术研究的态度,又离政治正确相当遥远。

从斯大林到中国大多数的马克思主义者都觉察到亚细亚生产方式的问题,我们也分析了这一概念的缺憾,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像斯大林与中国大多数的马克思主义者那样,忽视甚至无视这一概念呢?我们认为这种做法也不妥当。马克思是观点精辟犀利的思想大师,我们应该对围绕着这个问题的观点加以具体分析。马克思对于东方社会的经济自给自足,农业与手工业结合在一起的分析,就一针见血地切入了中国社会的特征;并且中国古代城市确实是皇帝与王公大臣居住的地方,如果与西方中世纪封建贵族在乡下而城市为工商业者居住以至于孕育出资本主义进行比较的话,那么“亚细亚的历史是城市和乡村无差别的统一”又是切中要害的至论。

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对于东方社会停滞的分析,与鲁迅基于改造国民性的立场对中国文化的分析,几乎完全一致。马克思前文认为亚洲社会不断瓦解和不断改朝换代,然而社会却没有发生变化。鲁迅将马克思所说的“不断瓦解”说成是没有建设的“奴才式的破坏”与“寇盗式的破坏”,结果就是“在瓦砾场上修补老例”(11);而所谓“改朝换代”,在鲁迅看来就是修补老例的一治一乱(“暂时做稳了奴隶”与“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循环(12),结论是与马克思完全一致的:社会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当然马克思主义是从社会形态的角度进行分析的,鲁迅则更多是从文化价值的角度加以论述的,然而二人却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因此,我们下面将从马克思的具体论述出发,以观其对印度与中国的跨文化研究的异同。

二、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马克思对印度的跨文化研究

马克思对印度的研究是从与欧洲的意大利的比较切入的:“印度斯坦——这是亚洲规模的意大利。”(13) 从文化上说印度与欧美都是宗教文化,而中国从古就是以伦理主导的世俗文化。马克思从社会学出发将印度与欧洲进行比较:“从社会方面来看,印度斯坦却不是东方的意大利,而是东方的爱尔兰。意大利和爱尔兰——一个淫乐世界和一个悲苦世界——这样奇怪地结合在一起的现象,在印度斯坦的宗教的古老传统里早就显示出来了。这个宗教既是纵欲享乐的宗教,又是自我折磨的禁欲主义的宗教。”(14)

馬克思不相信印度古代有过黄金时代,而是揭示了印度历史上的灾难,并论及印度的现实灾难,而英国的侵略显然加深了这种灾难:“内战、外侮、政变、被征服、闹饥荒——所有这一切接连不断的灾难,不管它们对印度斯坦的影响显得多么复杂、猛烈和带有毁灭性,只不过触动它的表面,而英国则破坏了印度社会的整个结构,而且至今还没有任何重新改建印度社会的意思”,可以说,“不列颠人给印度斯坦带来的灾难,与印度斯坦过去的一切灾难比较起来,毫无疑问在本质上属于另一种,在程度上不知要深重多少倍”。马克思接着就引证了莱佛尔斯爵士的话来说明英国在印度的残酷,认为一心赚钱的英国人“对待自己的臣民还不如过去的西印度种植场主人对待他们的奴隶”,种植场主人对奴隶还付钱,而英国人一文钱都没有花过,“这样,它就加重了任意妄为的半野蛮政府所造成的祸害”(15)。

马克思从亚洲社会的一般特征来切入对印度社会的分析:“在亚洲,从很古的时候起一般说来只有三个政府部门:财政部门,或对内进行掠夺的部门;军事部门,或对外进行掠夺的部门;最后是公共工程部门。气候和土地条件,特别是从撒哈拉经过阿拉伯、波斯、印度和鞑靼区直至最高的亚洲高原的一片广大的沙漠地带,使利用渠道和水利工程的人工灌溉设施成了东方农业的基础。无论在埃及和印度,或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和波斯以及其他国家,都是利用河水的泛滥来肥田,利用河流的涨水来充注灌溉渠。”(16) 魏特夫的亚细亚治水社会导致极权主义的论调,应该是从这里阐发出来的,然而很明显,马克思在这里论及“阿拉伯、波斯、印度和鞑靼区”,却并没有提及中国。而马克思在这里分析的地域范围以及国家的三部门制度,并非自己考察与研究的结果,而是来源于恩格斯的通信:“东方各民族为什么没有达到土地私有制,甚至没有达到封建的土地所有制呢?我认为,这主要是由于气候和土壤的性质,特别是由于大沙漠地带,这个地带从撒哈拉经过阿拉伯、波斯、印度和鞑靼直到亚洲高原的最高地区。在这里,农业的第一个条件是人工灌溉,而这是村社、省或中央政府的事。在东方,政府总共只有三个部门:财政(掠夺本国)、军事(掠夺本国和外国)和公共工程(管理再生产)。”(17) 恩格斯的信也没有包含中国,而且有些字句与马克思的文章完全是一样的。留心一下就会发现:恩格斯给马克思的信是1853年6月6日,而马克思写作《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是同年同月的10日。魏特夫们凸显了马克思对于亚细亚治水社会研究的贡献,完全没有注意到关于亚细亚的治水社会的思想原来是来自恩格斯给马克思的信!而中国政府却远不止三个部门,西方刚进入中世纪不久,中国的三省六部就已经全面推开,而三省绝非马克思所说的财政省、军事省与公共工程省,而是负责决策的中书省、负责执行的尚书省、负责审核的门下省。根据官职重要性,六部依次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中涵盖了财政部门的是户部,涵盖了军事部门的是兵部,涵盖了公共工程部门的是工部。漏掉了最重要的吏部(相当于中央组织部加国家人事部)、礼部(中国是推崇礼教的国家,礼部非常重要,在职能上相当于外交部、教育部与文化部的相加)以及刑部(因有大理寺与都察院是以不很重要)。如果中国是魏特夫所说的治水社会,那么,工部应该在第一位,事实是工部是六部中最不重要的部门。

马克思在论述英国侵略者的到来使印度的三个部门所发生的变化上,仍然借鉴了恩格斯信件的内容。恩格斯认为:“在印度的英政府成立了第一和第二两个部门(指的是财政与军事两个部门——引者),使两者具有了更加庸俗的形态,而把第三个部门(指的是公共工程部门——引者)完全抛开不管,结果是印度的农业完全衰落了。”(18) 而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中也是这样认为:“现在,不列颠人在东印度从他们的前人那里接收了财政部门和军事部门,但是却完全忽略了公共工程部门。因此,……农业便衰落下来了。”马克思进而分析印度社会的停滞:“从遥远的古代直到十九世纪最初十年,无论印度的政治变化多么大,可是它的社会状况却始终没有改变。”(19) 马克思继续深入分析说:“从很古的时候起,在印度便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社会制度,即所谓村社制度,这种制度使每一个这样的小单位都成为独立的组织,过着闭关自守的生活。”(20) 后来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版的注释中,从跨文化比较的角度认为罗马和日耳曼所有制原型可以从印度的公社所有制形式中推出来。(21) 在《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中,马克思在论述印度的村社制度之后指出英国人的到来所造成的解体:“不列颠的蒸汽和不列颠的科学在印度斯坦全境把农业和手工业的结合彻底摧毁了。”(22)

英国侵略者的目的是很卑劣的,然而,他们又摧毁了印度落后的制度。马克思说:“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被极卑鄙的利益驱使的,在谋取这些利益的方式上也很愚钝。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如果亚洲的社会状况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末,英国不管是干出了多大的罪行,它在造成这个革命的时候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于是马克思指出了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背反,并且在印度社会之愚昧背后也存在着野蛮的残酷:“从纯粹的人的感情上来说,亲眼看到这无数勤劳的宗法制的和平的社会组织崩溃、瓦解、被投入苦海,亲眼看到它们的成员既丧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丧失祖传的谋生手段,是会感到悲伤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初看起来怎样无害于人,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和任何历史首创精神。我们不应该忘记那种不开化的人的利己性,他们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块小得可怜的土地上,静静地看着整个帝国的崩溃、各种难以形容的残暴行为和大城市居民的被屠杀,就像观看自然现象那样无动于衷;至于他们自己,只要某个侵略者肯来照顾他们一下,他们就成为这个侵略者的无可奈何的俘虏。我们不应该忘记:这种失掉尊严的、停滞的、苟安的生活,这种消极的生活方式,在另一方面反而产生了野性的、盲目的、放纵的破坏力量,甚至使惨杀在印度斯坦成了宗教仪式。”(23)

萨义德在《东方学》中,在引证了马克思的这段话之后说:“马克思的经济分析与标准的东方学行为完全吻合,尽管从马克思的分析中显然可以看出他的博爱、他对人类不幸的同情。然而当马克思的社会经济理论淹没在下面这一标准的古典形象中的时候,最终占据上风的却仍然是浪漫主义的东方学视野。”萨义德将马克思的东方学视野看成是歌德等文化先辈的结果,认为被西方学者建构出来的东方学传统是如此强大,以致连马克思也难以挑战。(24)我们认为这是萨义德对马克思的误读,而对于马克思的准确解读,需要了解马克思在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之间的张力,即马克思主义从历史进步的角度,敢于直面历史的残酷,充分肯定英国殖民主义者摧毁印度的落后愚昧专制的历史进步性,无论这种专制主义充满了多么浓厚的田园牧歌情调,戴着多么美丽的脉脉温情面纱;然而从伦理主义的角度看,马克思是永远站在被压迫阶级与被压迫民族的立场上说话的,是反抗压迫阶级、颠覆世界霸权的革命导师。这一点毛泽东理解得非常准确,他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25) 就此而言,萨义德站在被压迫的东方立场,反抗西方建构出来的学术文化暴力,反而与马克思主义的伦理选择具有很大的相似性。

在跨文化研究中,人们会发现,野蛮族人即使占领文明国家的领土,很快也会被文明国家同化;中国版图的扩大就与同化了许多北方占领中原的蛮族有关,印度也是如此。马克思说:“相继征服过印度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鞑靼人和莫卧儿人,不久就被当地居民同化了。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26) 马克思指出,英国人正是在印度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侵入的:“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是怎样建立起来的呢?大莫卧儿的无限权力被他的总督们打倒,总督们的权力被马拉提人打倒,马拉提人的权力被阿富汗人打倒;而在大家这样混战的时候,不列颠人闯了进来,把所有的人都征服了。……印度本来就逃不掉被征服的命运,而且它的全部历史,如果要算作它的历史的话,就是一次又一次被征服的歷史。印度社会根本没有历史,至少是没有为人所知的历史。我们通常所说的它的历史,不过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征服者的历史,这些征服者就在这个一无抵抗、二无变化的社会的消极基础上建立了他们的帝国。因此,问题并不在于英国是否有权利来征服印度,而在于印度被不列颠人征服是否要比被土耳其人、波斯人或俄国人征服好些。”(27)在这里,马克思又分析出印度文化的一个特征,就是不关注历史甚至没有历史,相比之下,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都非常关注历史,只不过中国人更将历史看成兴亡盛衰的“资治通鉴”,而西方人更将历史看成是一个发展过程。

马克思认为:在多个侵入印度的民族中,“不列颠人是第一批发展程度高于印度的征服者,因此印度的文明就影响不了他们。他们破坏了本地的公社,摧毁了本地的工业,夷平了本地社会中伟大和突出的一切,从而消灭了印度的文明。”马克思说:“英国在印度要完成双重的使命:一个是破坏性的使命,即消灭旧的亚洲式的社会;另一个是建设性的使命,即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当然建设性是逐渐展开的。“蒸汽使印度能够同欧洲经常地、迅速地来往,把印度的主要海港同东南海洋上的港口联系了起来,使印度摆脱了孤立状态,而孤立状态是它过去处于停滞状态的主要原因。在不远的将来,铁路加上轮船,将使英国和印度之间的距离以时间计算缩短成八天,而这个一度是神话中的国度就将同西方世界实际地联结在一起了。”有时候利己的考虑也会在无意中有利于印度的建设:“工业巨头们发现,使印度变成一个生产国对他们有很大的好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就要供给印度水利设备和内地的交通工具。现在他们正打算在印度布下一个铁路网。”昔日的文化阻碍社会进步,蒸汽机则在推动印度社会的发展。

最后,马克思对于西方文化所受印度文化的影响进行了回顾,并对印度的复兴寄予了厚望:“在大不列颠本国现在的统治阶级还没有被工业无产阶级推翻以前,或者在印度人自己还没有强大到能够完全摆脱英国的枷锁以前,印度人民是不会收到不列颠资产阶级在他们中间播下的新的社会因素所结的果实的。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满怀信心地期待,在多少是遥远的未来,这个巨大而诱人的国家将复兴起来。这个国家里的人民文雅……这个国家里的人民的沉静的高贵品格甚至抵消了他们所表现的驯服性;他们看来好像天生疲沓,但他们的勇敢却使英国的军官们大为吃惊;他们的国家是我们的语言、我们的宗教的发源地,从他们的札提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古代日耳曼人的原型,从他们的婆罗门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古代希腊人的原型。”(28)

三、同情与希望:马克思对中国的跨文化研究

与马克思对印度的历史、社会与文化的全面分析研究相比,马克思对于中国是时事评论居多,而且大都与西方列强的入侵联系在一起。与在分析印度社会与历史时无情的冷静分析态度相比,在评述中国文化时马克思则显得充满温情,他还将中国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相提并论,而马克思就深受黑格尔哲学的影响。尤其是在评述西方列强侵略中国的时候,马克思站在被压迫民族的立场上,对中国人民充满真切的同情,并精准地预见了中国的发展前途,而对西方列强则加以愤怒的控诉与谴责!马克思一家人几乎都有绰号,而马克思的长女燕妮的绰号是“中国皇帝奎奎”,简称“中国皇帝”。中国在走向现代的道路上最终选择了马克思主义,并且在苏联解体、苏联与东欧的红旗落地之后仍然高扬马克思主义的旗帜,这是一种跨时空的文化认同吧!

我们先看马克思在哲学文化方面对于中国的评述与分析。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指出黑格尔认为“中国占主导地位的规定性是‘有,印度占主导地位的规定性是‘无”(29)。不过更准确地说,儒家哲学是“有”,道家哲学则倾向于“无”,而中国最早对于佛经的翻译正是以道家的语言进行的。马克思恩格斯又说:“虽然中国的社会主义跟欧洲的社会主义像中国哲学跟黑格尔哲学一样具有共同之点,但是,有一点仍然是令人欣慰的,即世界上最古老最巩固的帝国8年来在英国资产者的大批印花布的影响之下已经处于社会变革的前夕,而这次变革必将给这个国家的文明带来极其重要的结果。”(30)在这里马克思点出了中国哲学与黑格尔哲学具有共同之处,不久马克思又指出黑格尔的“对立统一”“可以从中国革命对文明世界很可能发生的影响中得到明显的例证”(31)。黑格尔哲学与西方传统片面分化的哲学不同,而是推崇辩证法,虽然辩证法的二元对立及其否定性与中国的中庸之道的二元中和及其肯定性有所差别,然而毕竟都是讲求整体性,所以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中国哲学与黑格尔哲学的共同之处。

在太平天国起义的前夜,马克思恩格斯就意识到了中国将发生均贫富的革命:“有名的德国传教士居茨拉夫从中国回来后宣传的一件值得注意的新奇事情。”人口众多的中国在英国的冲击下濒于破产,“在造反的平民当中有人指出了一部分人贫穷和另一部分人富有的现象,要求重新分配财产,过去和现在一直要求完全消灭私有制。当居茨拉夫先生离开20年之后又回到文明人和欧洲人中间来的时候,他听到人们在谈论社会主义,于是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别人向他解释以后,他便惊叫起来:‘这么说来,我岂不到哪儿也躲不开这个害人的学说了吗?这正是中国许多庶民近来所宣传的那一套啊!”马克思恩格斯又发现中国处于革命的前夜,一个新中国已经呼之欲出:

世界上最古老最巩固的帝国8年来在英国资产者的大批印花布的影响之下已经处于社会变革的前夕,而这次变革必将给这个国家的文明带来极其重要的结果。如果我们欧洲的反动分子不久的将来会逃奔亚洲,最后到达万里长城,到达最反动最保守的堡垒的大门,那末他们说不定就会看见这样的字样:

REPUBLIQUE CHINOISE

LIBERTE,EGALITE,FRATERNITE

中华共和国

自由,平等,博爱 (32)

就是马克思恩格斯的敌人,也不能不佩服他们敏锐而准确的预言。这篇文章写作后还不满一年金田起义就爆发了,太平天国颁布的《天朝田亩制度》所主张的“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正满足了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中国人民“要求重新分配财产”的诉求。马克思恩格斯所描述的“自由,平等,博爱”的“中华共和国”,到60年后的辛亥革命得以实现,那是整个亚洲的第一个共和国。而中国人民的社會主义理想,是在文章写作的近百年后才得以实现。虽然时间有先后,但这篇文章的所有诉求与理想都在中国的现实中开花结果,不能不说马克思恩格斯具有不同凡俗的前瞻性。

马克思为太平天国革命所吸引,认为闭关自守的大门被打开后革命也接踵而来,而且中国革命对世界至关重要,在马克思看来甚至超过俄国:“欧洲各国人民下一次的起义,他们下一阶段争取共和自由和争取比较廉洁的政体的斗争,在更大的程度上恐怕要取决于天朝帝国(欧洲的直接的对立面)目前所发生的事件,而不是取决于现时的其他任何政治原因,甚至不是取决于俄国的威胁及其后果——可能发生的全欧洲的战争。……中国的连绵不断的起义已延续了10年之久,现在已经汇合成一个强大的革命,不管引起这些起义的社会原因是什么,也不管这些原因是通过宗教的、王朝的还是民族的形式表现出来,推动了这次大爆炸的毫无疑问是英国的大炮。”(33) 马克思充满激情地说:“可以大胆预言,中国革命将把火星抛到现代工业体系的即将爆炸的地雷上,使酝酿已久的普遍危机爆发,这个普遍危机一旦扩展到国外,直接随之而来的将是欧洲大陆的政治革命。将来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场面:中国在西方世界中引起动乱,但西方列强则借助于英法美等国的军舰在上海、南京和运河口建立‘秩序。”(34) 西方列强之所以不顾基督教的文化认同,从观望转变到敌视、扼杀太平军,除了他们到天京的宗教使团发现太平军表面上信奉基督教实则是异教徒以及太平军抵制鸦片并且不同意与列强瓜分中国等其他原因外,担心马克思所说的革命火种燃烧到欧洲无疑也是一个原因,而且是过去被我们的学术界忽视的原因。

鸦片战争爆发时马克思还在大学学习而没有登上学坛;而在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之后马克思已是著名学者与革命家,在评述中英战争时旗帜鲜明站在中国一边指责英国:“我们认为,每一个公正无私的人在仔细地研究了香港英国当局同广州中国当局之间往来的公函以后,一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全部事件过程中,错误是在英国人方面。”(35) 马克思在辨析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国人的广州屠杀后说:“英国舆论界另一家著名的报刊却用比较合乎人情和恰当的语气表达了意见。‘每日新闻(英国自由派报纸——引者)写道:‘真是奇怪,为了替一位英国官员的被激怒了的骄横气焰报仇,为了惩罚一个亚洲总督的愚蠢,我们竟滥用自己的武力去干罪恶的勾当,到安分守己的和平住户去杀人放火,使他们家破人亡,我们原来是像不速之客那样闯入他们的海岸的。且不说这次轰击广州的后果如何,无所顾忌地和毫无意义地把人命送上虚伪礼节和错误政策的祭坛,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丑恶和卑鄙的。”(36)在《议会关于对华军事行动的辩论》中马克思还称英国军队轰击广州的第二次鸦片战争为“广州屠杀”,并认为“政府方面唯一的法学权威——大法官说过:‘如果英国在‘亚罗号事件上没有充分的根据,那末英国的一切行动自始至终都是错误的。”(37) 马克思在《英国即将来临的选举》一文中又改称“广州大屠杀”。在《帕麦斯顿内阁的失败》一文中马克思将“屠杀无辜者”的罪行追到帕麦斯顿勋爵头上:“帕麦斯顿勋爵在1849年8月18日,即在他退出罗素内阁之前不久,给驻在香港的英国公使发出了如下的训令:‘不要让广州的高级官员或北京政府自我陶醉。英国政府迄今表现宽容,并不是由于它感到软弱,而是由于它意识到自己具有优势力量。英国政府很清楚,只要形势需要,英国的军事力量能够毁灭广州城,叫它片瓦不留,从而使该城居民受到最厉害的惩罚。由此可知,屠杀中国人的事情是由帕麦斯顿勋爵亲自策划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38) 马克思甚至在写印度起义的文章中都不忘控诉英国人在华的暴行:“强奸妇女,枪挑儿童,焚烧整个整个的村庄,这些并非由中国官吏而是由英国军官亲笔记载下来的暴行,完全是恣意的胡作非为。”(39)

马克思认为在“广州大屠杀”后,英美报刊反而向中国人泼脏水:“英国政府报纸和一部分美国报刊就不断地诬蔑中国人——不分青红皂白地非难中國人违背条约的义务、侮辱英国国旗、羞辱旅居中国的外国人,等等。”(40) 马克思进一步揭露英国人的虚伪与残暴:“广州城的无辜居民和安居乐业的商人惨遭屠杀,他们的住宅被炮火夷为平地,人权横遭侵犯,这一切都是在‘中国人的挑衅行为危及英国人的生命和财产这种荒唐的借口下发生的!”马克思满怀同情地为被压迫的中国人民辩护,指出英国的暴行必将换来中国人愤怒的火焰:“英国报纸对于旅居中国的外国人在英国庇护下每天所干的破坏条约的可恶行为是多么沉默啊!非法的鸦片贸易年年靠摧残人命和败坏道德来充实英国国库的事情,我们一点也听不到。外国人经常贿赂下级官吏而使中国政府失去在商品进出口方面的合法收入的事情,我们一点也听不到。对那些被卖到秘鲁沿岸去充当连奴隶都不如的牛马以及在古巴被卖为奴的受骗的契约华工横施暴行‘以至杀害的情形,我们一点也听不到。外国人常常无耻地欺凌性情柔弱的中国人的情形以及这些外国人在各通商口岸干出的伤风败俗的事情,我们一点也听不到。……同时,本来已趋于平息的、在鸦片战争时期燃起的仇英火焰,在中国爆发成了愤怒的烈火,一切关于和平和友好的声明都未必能扑灭这股烈火。”(41)

恩格斯具体描绘了中国人的这种“仇英火焰”:“现在,中国人的情绪与1840—1842年战争时的情绪已显然不同。当时人民静观事变,让皇帝的军队去与侵略者作战……现在至少在南方各省(直到现在军事行动只限于这些省份之内),民众积极地而且是狂热地参加反对外国人的斗争。中国人极其镇静地按照预谋给香港欧洲人居住区的大量面包里放了毒药(有些面包已送交李比希化验。他发现大量的砒霜毒液浸透了面包,这证明在和面时就已掺入砒霜。但是药量过大,竟使面包成了呕吐剂,因而失去了毒药的效力)。中国人暗带武器搭乘商船,而在中途杀死船员和欧洲乘客,夺取船只。中国人绑架和杀死他们所能遇到的每一个外国人。连乘轮船到外国去的苦力都好像事先约定好了,在每个放洋的轮船上起来骚动殴斗,夺取轮船,他们宁愿与船同沉海底或者在船上烧死,也不愿投降。”(42) 恩格斯指出,在中华民族保卫家园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英国人陷入了窘境”(43)。并且恩格斯还从这种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看到了亚洲的曙光:“中国的南方人在反对外国人的斗争中所表现的那种狂热态度本身,显然表明他们已觉悟到古老的中国遇到极大的危险;过不了多少年,我们就会看到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国作垂死的挣扎,同时我们也会看到整个亚洲新纪元的曙光。”(44)

马克思在《鸦片贸易史》中进一步揭露了英国侵略者自私自利的嘴脸:“如果中国政府使鸦片贸易合法化,同时允许在中国栽种罂粟,这意味着英印国库会遭到严重的损失。英国政府公开宣传自由买卖毒品,暗中却保持自己对于毒品生产的垄断权。”(45) 英国人明明知道中国政府查禁鸦片贸易,却以腐蚀朝廷官员的方式打通海关,马克思说:“中国人在道义上抵制的直接后果是英国人腐蚀中国当局、海关职员和一般的官员。浸透了天朝的整个官僚体系和破坏了宗法制度支柱的营私舞弊行为,同鸦片烟箱一起从停泊在黄埔的英国趸船上偷偷运进了天朝。”(46) 马克思认为鸦片贸易甚至比奴隶贸易还不道德:“英国人蒙哥马利·马丁都这样写道:‘可不是吗,同鸦片贸易比较起来,奴隶贸易是仁慈的;我们没有摧残非洲人的肉体,因为我们的直接利益要求保持他们的生命;我们没有败坏他们的品格,没有腐蚀他们的思想,没有扼杀他们的灵魂。可是鸦片贩子在腐蚀、败坏和毁灭了不幸的罪人的精神世界以后,还折磨他们的肉体;贪得无厌的摩洛赫时时刻刻都要求给自己贡献更多的牺牲品,而充当凶手的英国人和吸毒自杀的中国人彼此竞争着向摩洛赫的祭台上贡献牺牲品。”(47)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被称为半野蛮人的中国人在禁止毒品维护道德,被称为文明人的英国人却在放毒破坏道德。(48)

马克思还对第二次鸦片战争的一个插曲进行了描述:1859年“6月25日,英国人企图强行进入白河时,约有两万蒙古军队做后盾的大沽炮台除去伪装,向英国舰队进行猛烈的轰击。陆战水战,同时并进,结果进攻者完全失败”(49)。尽管马克思认为责任在英方,然而第二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加以报复,使得在丧权辱国的“天津条约”的基础上又加订了“北京条约”。马克思对于英国逼迫清政府签订赔款条约进行了跨文化的反讽:“惯于吹嘘自己道德高尚的约翰牛,却宁愿用海盗式的借口经常向中国勒索军事赔款,来弥补自己的贸易逆差。”(50) 马克思还指出,在这次战争中真正捞到好处的是俄国。(51) 恩格斯完全赞同马克思关于俄国捞取最大利益的观点,进而指出清政府已经摇摇欲坠:“这个帝国是如此衰弱,如此摇摇欲坠,它甚至没有力量来度过人民革命的危机,因为连激烈爆发的起义也会在这个帝国内变成慢性的而且显然是不治的病症;这个帝国是如此腐化,它已经既不能够驾驭自己的人民,也不能够抵抗外国的侵略。”(52)

第二次世界大战侵略法国、波兰与苏联等国的是希特勒,这是人所共知的,那么两次鸦片战争侵略中国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恐怕很少有人知道。马克思指出此人是帕麦斯顿:“他的一次对华战争曾经遭到议会的谴责,他不顾议会又进行了另一次对华战争。”(53) 马克思还指出,尽管“发生过炮击广州、白河惨败以及英法远征等事件”,但是却根本没有宣战,“在对中国的关系上,帕麦斯顿违背了有关交战的所有国际法准则”。(54) 马克思多次著文抨击、嘲讽这位侵华的罪魁祸首:“厚颜无耻使他对任何突如其来的攻击都能处之泰然;利己的心肠和圆滑的手腕使他不致有任何真情的流露;极端的轻佻,十分的冷淡,以及贵族的傲慢态度,使他永远不致激动。他善于说十分巧妙的俏皮话,因此能博得一切人的欢心。他从来不发脾气,因此能戏弄暴跳如雷的敌手。”(55) 马克思因为经常批评帕麦斯顿,后来觉察到此人已经在注意他。

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之后,马克思已逝世十年多,恩格斯对于这场战争对中国与世界的影响进行了评论:“中日战争意味着古老中国的终结,意味着它的整个经济基础全盘的但却是逐渐的革命化。”(56)恩格斯在稍后的一封信中也表达了大致相同的意见:“在中国进行的战争给古老的中国以致命的打擊。闭关自守已经不可能了;即使是为了军事防御的目的,也必须敷设铁路,使用蒸汽机和电力以及创办大工业。这样一来,旧有的小农经济的经济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农户自己也制造自己使用的工业品),以及可以容纳比较稠密的人口的整个陈旧的社会制度也都在逐渐瓦解。”(57) 恩格斯对甲午战争促成古老中国的解体与走向西化,精辟至极!可以说,鸦片战争仅仅是将一个东方老大帝国不情愿地拖入现代世界,鉴于古代中国经常被蛮族打败而又能够同化蛮族,因而英国人的大炮并没有警醒中国人,他们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文化选择方案下,在船坚炮利方面西化的同时,却在文化与文学上更加保守,致使1840到1894年的文学还不如明代中叶的李卓吾、公安派与清代中叶的《儒林外史》《红楼梦》更具有现代性,这是因为中国人在“用”上西化的同时,而以“体”上的更加以尊崇传统来掩盖受伤的自尊心。然而,甲午战争使得中体西用的文化选择方案彻底破产——过去中国文化的学生日本仅仅因为全面西化的明治维新,就快速走上现代化的道路,以至于在中国的家门口打败了北洋水师。因而逻辑的结论就是:中国要想不落后挨打,就要毫不犹豫地走上西化的道路,不但在船坚炮利与科技工艺上,而且还要在文学与文化上。严复全面介绍西方文化与林纾译介西方文学,就发生在甲午战争之后。问题是,恩格斯的前两封信仅仅是在甲午战争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写的,完全是一种精准的预言!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对于中国文化及社会现实的比较分析,与对于印度历史文化与社会变迁的论述是极为不同的。可以说,马克思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论述主要是基于对印度社会的分析,而对于乡村公社的研究则在研究印度社会的同时参照了俄罗斯社会,基本上是与中国社会无关的。印度的历史文化与社会同中国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是差异巨大甚至是南辕北辙的:印度从古以来是以宗教社会为主导的,而中国从古以来则是以世俗社会为主导的;印度文化中没有历史意识也不看重历史,而中国文化则讲六经皆史并且特别注重历史;印度的乡村公社是土地公有,而中国从春秋开始就在进行土地私有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完全套用马克思以印度社会为分析对象而得出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社会理论模式来分析中国社会与文化,在理论方法上是有问题的。然而,马克思又在某些地方是对亚细亚社会的普遍分析,如《资本论》等论著中出现的“亚洲各国”的论述,往往就适合于对中国社会的分析,有些分析还是非常精辟与深刻的,并且与鲁迅透视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些观点非常相似。因此,我们对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是否适合分析中国社会采用了一分为二的方法,就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学术态度。

马克思对于印度与中国的跨文化研究,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尽管印度文化与西方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同源的性质,但是马克思更认同中国文化,这与马克思主义与黑格尔哲学的亲缘关系有关,而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哲学与中国文化又有相似性。这样,就可以在马克思主义、黑格尔哲学、中国文化之间建立起一种精神联系。因此,与马克思以历史主义的冷静态度无情地分析英国侵略者摧毁印度社会的进步性相比,马克思对于遭受英国侵略的中国人民却是满怀同情,并且总是站在中国人民的立场谴责英国侵略者。马克思从文化前瞻的视野出发,对于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着的均贫富的诉求的看重、对于中华共和国的展望以及在中国现实中酝酿的社会主义理想,在后来的中国社会发展中一一得以实现。就此而言,马克思不但是分析精辟、见解独到的伟大理论家,而且是中国革命的伟大预言家。在西学东渐的文化语境中,中国抛弃了形形色色的各种西方学说与主义,最终实现的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社会主义革命,并且在苏联与东欧的社会主义垮台之后,还是高举马克思主义的旗帜,我认为这并不是一种巧合,而是具有历史与文化发展的必然性。

注释:

(1)(2)(3)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4、480、473页。

(4)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97页。

(5)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9页。

(6)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3页。

(7) 林纾在致蔡元培的信中指责西化的新文化运动是拾了李卓吾之余唾,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认为西化的新文学源自公安派。

(8) 斯大林:《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斯大林文选(1934—1952)》上册,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99页。

(9) 由于中国社会不具有希腊罗马到中世纪那样明显的社会转换,所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学者有的认为封建社会从西周始,有的认为封建社会从东周始,有的认为封建社会从秦代始,有的认为封建社会从魏晋始……

(10) 马克思:《资本论》第4卷《剩余价值论》第3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26卷第3册, 人民出版社 1973年版,第465—466页。

(11) 鲁迅:《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4页。

(12) 鲁迅:《坟·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13页。

(13)(14)(15)(16)(19)(20)(22)(23) 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43、143—144、144—145、145—146、146、147、148、148—149。

(17)(18) 恩格斯:《致马克思(1853年6月6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260—263、263页。

(21)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资本的生产过程》,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94—95页。

(24) 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98—202页。

(25) 毛泽东:《在延安各界庆祝斯大林六十寿辰大会上的讲话(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人民日报》1949年12月20日。

(26)(27)(28) 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247、246—247、250—251页。

(29) 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第六章《绝对的批判的批判或布鲁诺先生所体现的批判的批判》(1)《绝对批判的第一次征讨(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14页。

(30)(32) 马克思、恩格斯:《国际述评(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265、264—265页。

(31)(33)(34) 马克思:《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09、109—110、114页。

(35)(36) 马克思:《英中冲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12、117页。

(37) 马克思:《议会关于对华军事行动的辩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48页。

(38) 马克思:《帕麦斯顿内阁的失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58—159页。

(39) 马克思:《印度起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309页。

(40)(41) 马克思:《英人在华的残暴行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76、177—178页。

(42)(43)(44) 恩格斯:《波斯和中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231、232、234页。

(45)(46)(47)(48) 马克思:《鸦片贸易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591、588、584—585、587页。

(49)(51) 马克思:《新的对华战争——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569、568页。

(50) 马克思:《英中条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605页。

(52) 恩格斯:《俄国在远东的成功》,《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662页。

(53)(54) 马克思:《英国的政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5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0、13页。

(55) 马克思:《帕麦斯顿勋爵——第一篇》,《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390页。

(56) 恩格斯:《致卡·考茨基(1894年9月23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88页。

(57) 恩格斯:《致弗·阿·左尔格(1894年11月10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97页。

作者简介:高旭东,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上海,200240;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872。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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