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与大山
2024-01-01葱花薄荷
葱花薄荷
一
几个月前,我在墨尔本的二手网站上给爸买了一辆电瓶车。
之所以买电瓶车,是因为我和妻子的工作时间固定,与我们同住的爸急需一辆交通工具,来完成方圆三公里之外的生活需求。
我将电动车骑回来的时候,爸的眼里充满了惊喜,主动提出要骑着试试。在家门口的路上,我看着他从慢到快,就像在老家一样。忽然,喇叭声刺破天际,接连又响了几下。
在国内的时候,爸也是有事没事嘀两下,以至于骑车时,只要前面的车启动稍慢,他就会将喇叭按出一首乐曲。在爸的观念里,始终觉得按喇叭是交通安全的最大法宝,多多益善。
所以,看到他的大拇指仍旧放在喇叭的位置,我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容忍。
等他回到家里,我拿饮料瓶盖做了一个简易的翻盖,盖在喇叭按钮上,只有将盖子掀开,才能按到里面的按键,告诉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按喇叭”。
二
好景不长,爸“撞人”了。其实,作为当事人的小伙子并没有被撞到,倒是被吓得不轻。那天,我和妈来到车祸现场,看到爸和电瓶车四仰八叉地倒在墙边,小伙子弯着腰,对爸说着他听不懂的英语,试着搀扶他。
事发地点是距我们家大约一公里的地方,两栋房子之间有一条窄巷子。爸原本骑在小伙子的后面,想加速钻进小巷子里,结果被小伙子“抢先”一步,他怕撞到小伙子,扭了一下车,错拧了加速,直接冲在了巷口的篱笆上,人也从车上摔了下来,摔伤了右手和右脚关节。
听完爸的解释,我知道他有错在先,没有撞到别人,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我和妈安慰完小伙子,把爸扶进车里,开始嘟囔着:“你前面有人,怎么不按喇叭了?”
妈也随声说:“不让你按喇叭,就非得和人家抢路?”
爸也不再解释,只在车里叫疼。
爸曾经是我的大山,可如今的他表现得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在医院检查完,没有发现大的毛病已经是万幸了,爸把医药单换算成人民币,后悔自己的莽撞。我像个老父亲般安慰道:“医药费倒是小事,伤了身体真不划算,您都这么大了,无妄之灾,得不偿失。”
在医生给爸缠上绷带的时候,我仍然不放过他:“您让人家先走,顶多耽误一分钟,这一分钟都浪费不起吗?”我站在道德山顶,居高临下,小时候被不分青红皂白批评的“报仇”机会来了。可是,任凭我怎么说,爸都不接话。
那一瞬间,我有点儿失落,想斗嘴却没机会斗嘴,真是无趣。
回去后,全家人都还没来得及批评,爸自己就主动放弃,再也不骑电动车了。
我知道,他不是害怕出事,而是对天价医药费有了心理阴影。
山外有天,让山黯淡的是钱。
三
爸不骑电瓶车了,对我来说,算是因祸得福。我将“小电驴”带到市区,当作代步工具。在市区短途穿梭,不需要开车,不用找停车位,节省了不少时间。
一天,市区下了大雨,汽车在妻子那里。从公司下班后,我不想麻烦她,自己骑车去超市买东西。尽管穿着雨衣,可镜片被雨水打湿了,眼前像隔着水帘洞一般模糊。
转弯时,我单手擦镜片,失去平衡,人被甩了出去,在十字路口划出一道弧线,我在地上想爬起來,又觉得腿像触电一样疼,血水被雨水冲刷殆尽,腿上又涌出新的血水。路人抬我起来,帮我联系了妻子和出租车。一番折腾后,我躺在了皇家医院的病床上。
头发上的雨丝还没干透,爸妈跟着妻子从家里来到病房,我紧闭着眼,准备接受狂风暴雨的指责。
妻子先开了一个头:“让你等我开车去,你不听……”也许是麻药的作用,我的腿感觉不出来疼,只觉得脸滚烫。
妈也批评我:“下雨天你骑这么快,你不记得初中时候骑自行车太快,摔断了牙吗?你是个爸爸了,你得稳重些。”我想为自己辩解,又委屈得说不出来。
爸将矛头转移到了车上:“那车是个凶兆,谁骑都得摔一下,都怪我,那次把车把手摔得没那么好拐弯了。”这一句话替我解了围,妻子和妈苦笑了一下,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妈和妻子说的那些话,我都想要辩解,可听到爸的那句话,我觉得有点儿内疚,他没有“乘胜追击”,没有“报仇雪恨”,反而给我“背锅”,为我“挡子弹”。大山一动不动,和以前一样。
“父与子”的斗争告一段落,这个回合的胜者是我自己,但我不觉得骄傲。
直到我出院的时候,妈还在埋怨我的不稳重,妻子仍然对我不拘小节的行为念叨,爸依旧是什么话都没说。无论他们的言语行为是什么,我的嘴角都始终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弧度,我不需要和他们争黑白是非,爸用无声教给了我,像山一样大度一些,家人之间没有那么多斤斤计较,更不需要在乎输赢得失。
后来有一次,我依旧骑着电瓶车,妈打趣地说:“你比你爸勇敢多了,你看他现在连碰都不碰。”照往常,我应该会自恋地说一句“一山更比一山高”,可那次我没有,我专心骑车。
其实,那时候,我的脑子里也冒出来一些思绪。我想,安全依然重要,尤其经历过两起车祸后,变得更重要了。然而,最重要的是,父亲如山,一直都是最高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