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唯愿相伴
2024-01-01周琬
周琬
我记忆中的姥姥不算温情,也许与她年纪尚轻就丧夫有关,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为了不被别人欺负只能装出一副强硬的姿态,装习惯了,也就融入了骨血。举着扫帚追着我在院子里绕圈是常态,不过追到了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装腔作势地骂两句,便又放我没心没肺地跑去玩儿了。好像小孩儿都是这样:只记得大人打你,但不记得你为什么挨打。
姥姥个子很高,骨架大大的,很有力量,牵着我放学的时候,温暖又带着褶皱的手可以完全包裹住我的小手。每当我看到想吃的路边摊儿,就扯扯她的手,她就会从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折起来的一沓零钱。她从里面挑出两张,就能换来我喜欢的炸鹌鹑蛋、梅花糕、山药豆。抬高手送到姥姥嘴边时,她总是推辞说不爱吃。我再长几岁,和小伙伴一起放学,姥姥就倚在门边等着我。
姥姥总是闲不住,院子的一方小天地被她用来种菜,茄子、小辣椒,还有爬藤的黄瓜、丝瓜的架子搭得井然有序。院子里从来没有落叶,什么时候望去,那个身影总是在忙碌着。
小时候最喜欢夏天,跟院子里的小孩儿疯跑,爬到树上摘一捧芙蓉花,骑着自行车加速下坡……火烧云翻卷奔涌,一树的芙蓉花随风摇曳,映着灿烂的晚霞,更添了一份颜色,记忆被芙蓉花添上了粉色滤镜。回家前,要先去栅栏那里摘豆角和茄子,为晚归找一个借口。于是,晚饭就多了红烧茄子和凉拌豆角。吃完饭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乘凉,姥姥手里拿着蒲扇一边扇风一边驱赶着蚊子。我窝在姥姥的怀里,听她唠叨着“明天下雨要带把伞”“在学校里要好好听讲,不要欺负同学”……耳边是姥姥的絮絮叨叨,眼前是灿烂的点点星光。“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那时不懂这样的美好,却是现在我深刻又憧憬的回忆。
姥姥好像一把很结实的伞,牵住我的时候,全世界的风雨都绕过我,向她倾斜。在她身旁,我总是有万般底气,可再坚固的伞也是有使用年限的……她开始健忘,出现幻觉,变得执拗。她会指着天花板说那里有个小女孩,她会对着无人的沙发聊天儿,她还会说锅里有个蹲着的小孩儿……还是初中生的我很是害怕,甚至被吓哭,以至于开始厌烦她的絮叨。每天回家躲在卧室里不出去,对姥姥一些不着调的问话变得敷衍、不耐烦。后来,我才知道,这叫阿尔茨海默病。姥姥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生病了。
上高中时,晚自习要到十点才会放学。几次放学时,我竟看到姥姥在门口等我,然后接过我的书包埋怨我回家晚。妈妈说,姥姥大抵是觉得我还在上小学。某次妈妈接我回家,猛然发现姥姥不在家,我和妈妈慌忙地跑出去找,迎着寒风,心里更添了一份焦急。直到远处的灯光下一个前行的身影映入眼帘,我飞快地冲上去,一把拉住姥姥,口不择言地呵斥她到处跑,却突然发现姥姥怎么比我还矮了啊?她双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肩,呜咽地跟我说,她不是故意乱跑的,心心要放学了,她得去接心心回家。一盏昏黄的路灯被黑夜侵蚀着,只剩一点儿微弱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如小孩子做错事般惶恐的神情让我好像喘不过气来。记忆中,那高大、硬朗的身躯透过泪光成了面前佝偻的小老太太,我强忍着泪意搂住她轻声哄。姥姥一边掉眼泪一边紧紧抓住我的手,只是不停地说“心心是个好孩子,是我拖累你们了”。
两个月的寒假,我和妈妈两点一线:家—姥姥家。每次去照顾她时,都看她蜷缩在床上,嘴里不停念着“心心,心心,心心要放学了,我得给心心做饭”。我紧握着她的手,泪眼模糊。这双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抓着我,明明虚弱无力,却还在挂牵心心怎么还没放学。人的身体是一台日渐损坏的机器,记忆也在卡顿中慢慢模糊,心心是这台机器刻得最深的印记,她的女儿、她的孙子,她好像都不关心,心心是她记得的唯一名字。她忘记了全世界,却只记得我。我不知道她爱我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我第一次号啕大哭,或是第一次口齒不清地喊姥姥,还是她望着女儿隆起的小腹,虔诚地祈盼我的降生?我想了一万次,然后笃定地想,她爱我这件事,一定早于我知道“爱”这个字。
她会逐渐忘记所有事情,唯独不会忘记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