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路,羊先走(外二篇)
2024-01-01小七
小七
你一定不知道,在牧场,路的行走权是羊说了算吧?
除了政府修造的公路,在牧场的草场和山间,总是会不经意看到自然小径的痕迹。这些小径荒草蔓生,泥土裸露,仿佛一直延伸至天边或山谷—这就是牧民转场的“羊道”,是羊群随着四季转场走出来的路。
由于海拔不同,阿尔泰山脉形成了春秋牧场、冬牧场、夏牧场。哈萨克族牧民一年四季随着不同海拔牧草的生长转移草场,放牧牲畜。看似转场的队伍走得散漫随意、七弯八拐,实际上在整个转场过程中,牧民们都必须按照地形或者古老地界形成的固定“牧道”行走。不仅各家各户的牛羊有自己的草场,各个草场之间也有大小不一的牧道相連,甚至每个牧业村之间也有专门的牧道……而这,正是为了保证转场途中牲畜的安全和道路的通畅,并且避免牛羊践踏草场。除了这些牛羊的专属道路之外,牧民定居的乡村小道也是羊说了算。
在牧场开车兜风的乐趣之一,就是几乎没什么车和你抢道。偶尔会有辆移动卖货车,或者拉满牛粪、干草的拖拉机。要是有小汽车从这些蜿蜒曲折的狭窄村道上驶过,尤其是车上没有灰尘泥土的,一看就是城里来的,那简直稀奇得不得了,这足以引起斜靠在山坡上的牧羊人坐起身来端详一番。他们活动一下压酸了的手臂,在阳光下眯起眼,盯着汽车,直到驶远,消失不见。这才吐一口气,把自己再次扔回草地的怀抱中。
在这样一派安宁、没有车马喧哗的小道上开上一段路,足以使你放松到危险的地步。你开始心不在焉,一会儿看左,一会儿望右,贪婪地注视路边肆意绽放的野花,就是没有看向前方。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闹哄哄的、移动着的、一眼望不到头儿的“毛茸墙”。
那是一群阿勒泰特有的大尾羊,有几百只。羊群中,一些领头的老羊时而向你这边张望,时而咩咩叫着发出警告,似乎不快点儿掉头离开它们,就会冲上来和你打上一架似的。顿时,整个羊群躁动起来。母羊呼唤小羊,小羊回应着,声调里充满了对遇到不可知事件的担忧。一只弄不清状况的小羊在滚滚尘土中半睡半醒,没有回答羊妈妈的呼唤,母羊飞奔着挤过羊群,最终找到小羊,才算安定下来。
从以上羊群的行为中你可以看出,它们都有集体意识。在群体中担任什么角色,就会有着相应的个性。比如,有些羊负责保卫羊群,而有些羊被它们所保护着。犹如我们人类社会,其实和羊群并没什么大不同吧?
一只牧羊犬终于挤出羊群,现身了。老天,它可真是一个大块头儿。一般的牧羊犬见到它,恐怕都会感到自卑。事实上,它的确深信自己的实力。你瞧它,正耸着毛兴奋地冲到车前咆哮着,为有人打扰了它的羊群而震怒。
你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不由得惊惶失措,赶紧快速倒车,离开。牧羊犬因为工作单一,所以喜欢在工作之余找些消遣,而它们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追车子。就像现在,你的离开,勾起了它蕴藏体内最原始的追捕动力。瞧,它将身子伏低,眼睛紧盯着车子的前轮,然后一步一步潜行过来,随着车子的提速,它也将脚步越放越快。
你怕它冲到轮胎下面,只好猛踩油门试图甩掉它。可是,天晓得它是牧羊犬还是火箭,因为它冲刺起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你在匆忙中眼睛的余光瞥得远远的,隔着一大片高低起伏、灰扑扑的羊背,有个人骑在马背上,手里掂着缰绳,朝这头儿张望。
羊群加快脚步,朝着你倒车的方向前进,有些身手矫健的,快要赶上牧羊犬的速度了。牧羊犬更加兴奋了,还不时地回头对跟过来的羊投以鼓励的眼光。远处的牧羊人终于看不下去了,把手放到嘴里,吹出一声长哨,像是想要帮助牧羊犬控制一下兴奋的心情。
你被周遭的混乱弄得心烦意乱,一不小心,车子后轮歪进路边的浅沟,动弹不得。牧羊犬则以优雅的姿势来了一个紧急刹车,然后又不慌不忙地坐在路边,带着胜利的表情看着你的狼狈。很显然,它对此次劳动成果很是满意。当它走回道路上潮涌般的羊群时,还不时频频回头,回味刚才那骄傲的一幕。
足足有半个小时,羊群才断断续续通过。最后那个马背上的牧羊人,他的脸色,无论是肤色还是纹理,都像是裂开的松树皮。他拉紧缰绳,停在路边,看着你的车,摇摇头,嘴里嘀咕了几句。但因为羊的咩咩声依然很大,因此只见他张嘴,而听不到他的声音。在嘴唇动了几下之后,他又摇摇头,抖一下缰绳,双腿轻夹马肚,继续上路了。
剪羊驼毛
一位瘦小的男人,纠缠着双腿,沿着一条小径从暗绿色灌木丛中慢腾腾地走来。越走越近,渐渐可以看清,他的胳肢窝下夹着一把半米来长的羊毛剪子。
他来之前,我已经找好三个强壮的年轻人,我们一行浩浩荡荡地候在院门口,准备给他打下手。即便如此,当他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一刻,还是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很明显,他喝了些酒。因为从他呼出的气息中,能闻到葡萄发酵的味道;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的口齿有些不清。眼睛也潮乎乎的,满眼迷离。眼角下方至脸颊处,毛细血管斑斑点点,泛着红。以他现在这个状态,给羊驼剪毛,我有点儿紧张。同时,我还有点儿担心,万一吹来一阵风,把他吹倒了,算谁的责任。
往年给羊驼剪毛,必须找上两三个强壮的邻居,帮忙按压住羊驼,用粗绳捆住它的腿,再用麻袋罩牢它的头,才敢放手开剪。即便如此,羊驼还会时不时挣脱束缚,猛地跳起来,弄得大家慌了手脚。一般情况下,不搞上个三五个小时,是不会了结的。而且每次挣扎不是给周围的草踢秃了,就是在它的身上留下一些小伤口,成为剪过羊毛的凭证。
五月,是剪羊驼毛的季节。给羊驼剪毛,绝对是一年中最让人头大的事情。半个月前,我就开始焦虑、发愁,甚至还噩梦连连。昨天傍晚,邻居哈森别克放出消息,说他已经联系到一位方圆百里有名的剪毛专家来给我家的羊驼剪毛。同时,哈森别克还打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这位专家,每次都是喝点儿酒才能进入工作状态。当然,他这么说,我们只当是一句玩笑话。不过,说实话,眼前这位专家,一看便知是一位典型的牧人。虽然看着瘦小,却很结实。尤其是,他的胳膊比一般人要长,上面挂着一双沉甸甸的大手。
“把羊驼弄过来!”眼前的剪毛专家好像有点儿不耐烦了,他环顾四周,身子前后摇摆着,原地转了一圈。当他的目光锁定墙角的一块大石头时,便往剪刀上吐起唾沫。接着,走过去,把剪刀摁在石头上,磨了起来。一边磨,一边用大拇指检查刀口是否锋利。大家好奇又紧张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我跟你讲,眼前他的样子,真令人担心。大家忽然就退缩了,更没人敢动手去“弄”羊驼。
“快点儿!那什么……库布西,一群……几百只羊驼都干瞪着眼,等着我呢!”终于,他停止了磨刀,摇晃着朝我们走来。他说的库布西,是我们村马路对面的另一个村子。
但是,我们只是站在那儿盯着他看。
剪毛专家把剪刀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上,抛起,又重新接住。等他站稳之后,看了羊驼一眼,又看了看我们。“好吧,让开点儿!”他边说边清了清嗓子,举起剪子,在空中空剪了两下,晃着身子扬了扬下巴,示意大家从栅栏门前退开。
“啊?不用捆?”我们像是突然惊醒一般,手中提着绳子和麻袋,异口同声道。
“捆起来?捆起来,我怎么剪……”
话还没说完,他已从我们身边晃过,朝着羊驼栏走去。我们小心翼翼追随他的目光里早已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怕他待会儿弄出一个笑话。“它的脾气大得很!不用绳子绑住,它会踢你的!”我们把手中的绳子和麻袋抖动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一不留神就跳起来!甩开蹄子溜了!”
“好啦!好啦!交给我好啦!”他的身子依然摇摆,更加不耐烦地伸出手,朝我们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我来,就是治它的!”很显然,他是想让大家回避一下,方便他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在他的心里一定认为,我们站在那儿会严重耽误他干活儿的进度。
在我们的注视下,他推开栅栏上的小木门,走向羊驼。羊驼早就觉察出了不对,陀螺般在羊驼栏里绕起圈子,还不时烦躁地朝后踢踢后腿,一副准备随时跳起来把人踢飞的模样。
这时,我的脑子里敲响了紧张的最高音符。专家飞起来了,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砰的一声落在栅栏边的草垛子上,肚子上还印着一个蹄印—这种事情才不会发生呢,我晃了晃我的脑袋,暗自诅咒自己的想象力,可同时我又挥之不去那强烈的担忧。“那个……它踢你……它咬你,可怎么办?”我很认真地喊叫着,还不死心地又扬了扬紧攥在手心的麻袋。
看起来,专家一点儿都不想理我,更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不安地后退到栅栏最外围,眼睛依旧紧张地坚守岗位,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
正当我们眼花缭乱时,突然听到很奇怪的声音。“波波波—”专家鼓起嘴,喉咙里发出“波波—波波波—”的声响。
突然之间,羊驼似乎放弃了逃跑的计划,奔跑的速度也逐渐放慢了下来。接着,停在角落里。它们像是听懂了专家叫他停止的语言。
这时,就像把摇晃的开关突然关掉了似的,专家的身子突然就不晃了。只见他吸了口气,缩起他的双颊,对着羊驼端详起来,那神情像是一位艺术家在凝视自己的作品。“乖乖,我不仅要修短你的毛发,还要在你的前额弄出来一个卷曲的刘海儿。这种造型嘛,更有气质。”他的剪子又发出一声咔嚓的声响。
布鲁汗大姐和小黄牛
凌晨一点,天空飘着大片雪花,邻居布鲁汗大姐家的牛棚发出了一道微弱的光亮,是那头调皮捣蛋的小黄牛出了状况。
小牛今年秋季出生,大概有三个月大。原是一只非常强壮的小家伙,什么也不怕,时常挤开我家院门,溜进来,追我的羊驼,用头顶、脚踹,欺负胆小怕事的羊驼。今天它却僵硬地侧卧在牛棚角落,两眼发呆,头撑着,脖子伸得长长的,鼻孔张大,嘴巴半张着,白色黏液顺着嘴角淌了一地。这个情形,看起来已经十分严重!
村里的兽医早已赶到,边把体温计插进小牛的肛门,边询问布鲁汗大姐:“它有没有吃什么不对劲儿的东西?”
布鲁汗大姐正忧虑地盯着小牛,捅捅这儿、戳戳那儿,然后翻开一只眼睑,观察一点儿神采都没有的眼睛。听医生这么问,她惊了一跳。“它吃了……有一箱苹果。”大概是怕被医生责怪,布鲁汗大姐又支支吾吾地解释说,“这……头……小牛,下午,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要饼干吃。我去地窖取铁锹,可能……没关好地窖门。等我把院子里……通往院门的雪清理完……才发现……不知何时,小牛溜进地窖,几乎把一箱苹果吃光了。怕它不消化……我已经给它灌了大半瓶葵花油……”
听布鲁汗大姐这么说,兽医用手敲击小牛的腹部,发出像是敲鼓的声音,又取出温度计,看了看,动物医生的脸色开始沉重起来。“它的胃部膨胀得厉害!看看,它早就不反刍了。”他推推小牛,想叫它站起来走一走。可是小牛喘息着,丝毫不想动,看起来是一副放弃了的样子。
试了几次之后,兽医摇摇头,说道:“危险啊!”他起身从包里取了一管针剂,“牛羊这种反刍类动物,都是四个胃,出现不反刍的情况,很快便会胃胀气,严重的话会胀死。”
“为什么吃苹果不反刍,还会胀气?”我有些疑惑。
“至于胀气的原因嘛,这是一门学问,很复杂。”兽医抬头看了我一眼,“不过肚子胀的话,弄不好就胀死了。”他一定认为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布鲁汗大姐难过地看着兽医在牛颈上打针,又急切地问道,“这一针,打下去……是不是就会好起来……对吧。”
“针打了,也不是马上就能好……”兽医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安慰她,“你要想办法叫它站起来,牵着它一直走,就有可能……”
临走时,兽医又强调说:“一定要多走。動起来,才可以帮助它消化。”布鲁汗大姐说,她最了解小牛,她托着它的屁股,推着它,就会慢慢走起来。她还说,这个小牛刚出生时,一点劲儿都没有,她就是这么让它站起来,走起来的。医生说:“那就好,让它走得越多越好,一直走到它开始反刍,就有希望了。”
“好!好!我立刻就开始!”布鲁汗大姐的眼睛一亮,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说话也不磕磕巴巴的了。她开始给小牛的脖颈上绑牵引绳,她很高兴可以通过自身努力,让小牛好起来。
我把兽医送出院门。当他钻进车里时,嘴巴绷得紧紧的。
“去年村西头儿的恰拉家,有一只羊溜进库房啃了几颗大白菜。我接了电话赶去,羊倒在地上,肚子胀得圆滚滚的像个皮球,早就不反刍了。”他说,“活活胀死了!”他瞧了一眼我疑惑的面孔,又把頭探出车窗说道:“这个嘛……希望也不是太大。”
我的心里立刻感到小牛被判了死刑!我不敢告诉布鲁汗大姐,怕她没了信心,又不知该如何帮忙,怕给她添乱,只能转身回家。
第二天早上,当我推开布鲁汗大姐家的院门,去看看她家的牛到底有没希望时,已是八点多。
当我进去时,顿时像块木头那样惊在那儿,动弹不得。因为我看到的是,院子里多了一个雪人牵着一头雪牛的雕塑。不,是雪雕,是移动着的雪雕。
呆立半晌,我才猛然反应过来:“噢,是布鲁汗大姐啊!”我看到她头上和肩膀上落满了积雪,裹着头的围巾上也挂满了冰霜,棉衣和棉裤表面也挂着雪霜。我只能从她露出来的、半闭着的眼睛中,看出她的憔悴。
“布鲁汗大姐,小牛怎样了!”我向她打招呼。
她好似从梦中惊醒,那头小牛也被我的声音惊到四处环视。我立刻发现,它正跟着松垮垮的牵引绳往前走呢。真是不可思议!前后也就七八个小时的工夫。
“它跟昨天不一样了!已经好多了!”布鲁汗大姐努力睁大眼睛。不过,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她的心情很好,“来,你来摸摸它的肚子。”
我凑上前用手一摸,软乎乎的,完全没了胀气。在我看它的同时,它正用好像没什么事儿的眼神瞅着我,嘴巴也在左右磨嚼。我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
“怎么会?”我问布鲁汗大姐,“这是另外一头小牛吧?”
“是它,就是昨天那头偷吃苹果的小牛!它好多了,两小时前,它还放了一长串大屁,拉了一大堆粪便出来。”
“啊……这简直不太可能……”我惊讶地问,“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就按照医生说的,前两个小时,我在它的后面,两只手托着它的屁股,推着它,让它走。后来,它好像好受了一点儿,也可能是看着我那么辛苦,不好意思让我太累,后来,它就自己走了。我们就在院子兜着圈子,一直走,一直走,没停过。”
我揉了揉眼,又上下打量着足足有五十公斤重的小牛,自言自语:“奇迹啊,真是奇迹!”
“你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里一整夜牵着一头牛,在院子里兜圈子的吧?”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对我说。他是布鲁汗大姐的丈夫,他家秋季卖了一些牛羊之后,买了一台小型除雪车。雪季冬暇时,他靠给镇上的道路除雪,挣点儿钱。
“刚才,我铲完雪回来。她就牵着小牛,在院子转啊转的,没见她停一会儿!不烤火也不喝水!”他背起手,弓着背,模仿布鲁汗大姐牵牛的样子,“就她这种做法,深更半夜的时候,能把人冻个半死!”
城里有人对我说过,你们村的布鲁汗大姐家牲畜最多,最有钱。但她家的钱着实来得不容易啊!
我看看布鲁汗大姐,又看看双眼灵动起来的小牛,兴奋地说:“天哪!你竟然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儿!你的小牛已经好了,你可以进屋喝一碗奶茶,暖和暖和了!”此刻,小牛尾巴也摆动着抖起了身躯,想要把一身的积雪摇掉。
“不,我不能回屋休息,我还得去给前几天才下了牛娃子的母牛取些苜蓿干草。瞧瞧这天气,吃得饱饱的,它们的日子会好过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