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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淮”名称及其文学书写内涵的历史变化

2024-01-01马思婕

阜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摘要:“长淮”一词至迟出现在南北朝时期,在地理空间上可指代淮水及秦淮河。唐代以后文学作品中开始大量涌现“长淮”一词,其作为地理意象融合了不同时期人们的文化感知,有政权中心对相对偏远地区的空间印象,也有对于时间流逝和人生短暂的忧愁寄托。宋代前期人们表现出对“长淮”的美好风光的眷恋,南渡后则演变为故国失陷的痛楚和渴望收复家园的呐喊。明代建立了同名的行政区划,加上黄河夺淮的影响,使得明清两代“长淮”与实际淮水的联系减弱,同时拥有新的作为区划和商贸聚集地的地理空间指代意义。

关键词:长淮;内涵;历史变化;地理空间;人文感知

中图分类号:I222.7;I222.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437(2023)04-0048-05

“长淮”常见于中古时期的文学作品,唐人习以“长”作为前缀与“淮”构成固定用语,如“何事长淮水”(《问淮水》白居易)、“淼淼长淮水”(《淮上送梁二恩命追赴上都》刘长卿)等。然“长淮”一词不单只是出现在唐代诗歌中,各朝代史书和地理方志也能窥见它的身影。它对自然地理空间的指涉在各个朝代有所不同,且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会叠加人们心理上的文化感知。“长淮”一词文学书写的内涵随着历史发展不断演变,这一现象及其背后的原因值得探寻。

一、南北朝时期“长淮”称谓及其地理空间

“长淮”是淮水的衍生书写。《尔雅·释水》中“江、河、淮、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1]表明淮水作为古代四大水系之一的地位之要。关于它的源头,《尚书·禹贡》有“导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2]的记载,《汉书·地理志》曰:“桐柏大复山在东南,淮水所出,东南至淮浦入海。”[3]《水经注》也有“淮水出南阳平氏县胎替山,东北过桐柏山”[4]的记录。其余各书记载或异,但诸如大复山,胎簪山皆为桐柏山高峰,位置一处,因而一般认为淮水发源于桐柏山。有关淮水的文学描写可追溯至《诗经·小雅·鼓钟》,“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鼓钟喈喈,淮水湝湝,忧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5]汤汤,湝湝均水势浩大貌,似为后来的“长淮”一称来源之滥觞。不过,到了汉代长江下游的一条支流也开始称“淮水”,直到唐朝才改为“秦淮河”,因而在研究汉代以后文献中的“淮水”以及“长淮”时需要注意区分具体的地理空间。

“长淮”作为地理空间的书写至迟在南北朝时已经出现。《寿阳乐·其七》谓“长淮何烂漫,路悠悠,得当乐忘忧”[6]281,《古今乐录》曰:“《寿阳乐》者,宋南平穆王为豫州所作也。旧舞十六人,梁八人。”[6]280何逊也有诗云:“初宿长淮上,破镜出云明。今夕千余里。双蛾映水生。的的与沙(《类聚》冯校作‘河)静。滟滟(《类聚》作‘艳艳)逐波轻。望乡皆下泪。非我独伤情。”(《望新月示同羁诗》)二者中“长淮”都作为环境背景,为下文抒情作铺垫,不过,由此可归纳出时人心中淮水的三大特点:一是“烂漫”,景色美丽,得以使人“乐忘忧”;二是长达“千余里”,因而称“长淮”;三是因绵长而使得家乡不可望,勾起伤情怀思。史书中的“长淮”书写则更为严肃。《魏书·卷六十一·列传第四十九》载东豫州刺史田益宗上表:“若江南一平,有事淮外,须乘夏水汎长,列舟长淮。师赴寿春,须从义阳之北,便是居我喉要,在虑弥深。义阳之灭,今实时矣。”[7]1371此是田益宗给北魏宣武帝的奏表,且“世宗纳之”,说明“长淮”在当时已成习语。其前文所记“义阳差近淮源,利涉津要”[7]1371与《水经注》相互参照,证明其所言长淮是指桐柏山淮水。当时淮河地区属南北对峙的中间地带,是兵争要地,故其自然变化在军事当中的作用十分值得关注。《魏书·卷九十八·列传第八十六》载慕容绍宗檄文:“夫(侯)景绳枢席牖之子,阡陌鄙俚之夫……吞(萧)渊明之众,招厌虐之民,举长淮以为断,仍鵄张岁月,南面假名,死而后已。”[7]2183此处同样指桐柏山淮水,因前文道侯景南渡“远赴彭城”,彭城在淮水之北,建康與淮水之南,因而可以“举长淮以为断”。这里,“长淮”再次充当了天险。

南朝同样有关于“长淮”的记载。《宋书·卷七十九·列传第三十九》记桂阳王刘休范的檄文中有“疆场婴涂炭之苦,征夫有勤役之劳,瓜时不代,齐犹致祸,况长淮戍卒,历年怨思”[8]2049之形容。此文洋洋洒洒,骈散相间,与《宋书》所言“休范素凡讷,少知解”、“休范谨涩无才能”[8]2046相悖,当是刘休范下属江州从事吴迈远起草,这也就解释了后者后来被“族诛之”的原因。此处作“长淮”写,一或与下句“历年”相对,符合南朝时期重对偶的偏好;二是将士常年戍兵在此,战事不知何时结束,哀怨之思涌起,于是自然之水在他们眼中变得长远辽阔,一望无边。关于此“长淮”到底是秦淮河还是桐柏山淮河,可作简要分析。时刘休范起兵谋乱,自寻阳直扑建康,再结合《水经注》对淮水的记载,可以初步得出此处“长淮”当指秦淮河,而非发源于桐柏山的淮水。又檄文中明确表示,“长淮戍卒,历年怨思,不务拓远强边,而先事国君亲戚,以此求心,何事非乱”,即是说将士当为国开疆拓土戍守边城,而非守着皇亲国戚缩在一隅。当时的“国君亲戚”自然是位于都城建康,这样看来,“长淮”当指秦淮河。

除了对“长淮”的军事关注,史书中也不乏较有文学色彩的记述。如《梁书·卷四十一·列传第三十五》记萧统与萧绎(时湘东王)悼王规:“一尔过隙,永归长夜,金刀掩芒,长淮绝涸。”[9]582-583前文:“规辞疾不拜,于钟山宗熙寺筑室居焉。”[9]582梁代钟山寺庙繁多,如梁武帝天监十一年三月筑西静坛于钟山(《梁书》卷二本纪第二)、太清二年邵陵王萧纶入援京师,顿钟山爱敬寺(《梁书》卷二本纪第二)、何胤入钟山定林寺听内典(《梁书》卷五十一列传第五十四)等等。钟山是建康钟山,那么“长淮”是否是秦淮河?需要注意的是,萧统此言典出《晋书·王导传》:“初,导渡淮,使郭璞筮之,卦成,璞曰:‘吉,无不利。淮水绝,王氏灭。”[10]意为王氏可长久,因淮水不绝。萧统反用其典,王规故去让他“甚可痛伤”[9]582,甚至类比到淮水干涸的地步,夸张的表达正好说明在他的印象中淮水浩浩汤汤,绵延不绝,因而这里的“长淮”指桐柏山淮水。

综合以上列举的南北朝时期对“长淮”的记载,可见当时人们对“长淮”的认知并不完全等同。北人多认同其指桐柏山淮水,在前加一“长”字更凸显了其重要的战略地位,也显露出在北人印象中,淮水是南下所面对的一道不可避免的屏障。南人因都城建康而称秦淮河为“长淮”。至于桐柏山淮水,“汉、魏以来扬州刺史所治,北拒淮水,《禹贡》云‘淮海惟扬州也。”[11]可见他们心中的淮水是与扬州共存的地理空间。不过南北对峙是常态,在南人看来,淮水的位置同样重要,尤其是涨潮时分,如“六年三月,春水生,淮水暴长六七尺”[9]180、“会甚雨,淮水暴溢”[9]414等等,往往意味着乘舰发兵的战机到来。

二、唐宋时期“长淮”的文学书写

与南北朝时期相比,唐宋时期的“长淮”在地理空间的指涉上更为明确,基本等同于桐柏山淮水,而秦淮河则直接称“秦淮”或“淮水”,极少称“长淮”。因此,以下论及“长淮”(包括提到“淮水”)一词时,不再兼顾秦淮河,而是只包含桐柏山淮水的地理空间和人文感知。“长淮”一词在唐宋时期出现得十分频繁,“唐初,改通济渠为广济渠。开元中,黄门侍郎、平章事裴耀卿言:江、淮租船,自长淮西北溯鸿沟,转相输纳于河阴、含嘉、太原等倉。凡三年,运米七百万石,实利涉于此。”[12]2319自此江淮地区逐渐成为国家经济的重要支撑,西北地区的政治中心对于东部地带的控制管辖也更为方便,淮水及其相关文学书写增多,“长淮”的出现频率随之增加。然而,“长淮”一词在唐宋时期,甚至每个朝代内部的不同时段都展现出不一样的历史内涵。

(一)隋唐五代的“长淮”:离情别绪与空间权力

这一时期的淮河水道没有大的变化。淮水的天险位置已不用多说,朱敬则《隋炀帝论》有“以大江为天堑,以长淮为地险”(《全唐文》第02部卷一百七十一),说明在当时人的心中淮水是足以与长江相提并论的。淮水之长为众多诗人注意,如“长淮流不尽,征棹忽复举”(钱起《淮上别范大》)、“高鸟长淮水,平芜故郢城”(王维《送方城韦明府》)、“一鸟飞长淮,百花满云梦”(刘长卿《送沈少府之任淮南》)、“遥想长淮尽,荒堤楚路斜”(司空曙《送乔广下第归淮南》)。这些都是送别友人的诗作,唐代士人习惯以长安为本位,更侧重于书写自己的印象感知,因而诗作中体现的是一种基于空间的权力的声音。他们都将淮水与楚地连接,后者是“萧条楚地秋”(岑参《送襄州任别驾》),二者在一起便是“淮南木落秋云飞,楚宫商歌今正悲”(刘复《长歌行》),可见对于在长安的士人而言,淮河以南则多是萧条之地,它们的样子也多是“荒堤”“平芜”,哪怕“百花满云梦”,也是从长安出发的“鸟”飞过才有。对于那些远离京城这个政治权力中心、心境悲凉的人来说,“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语),因而本就绵长的淮水在他们眼里更是看不到头的“长淮”。杜甫心中这种感觉尤其深刻:“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四》)淮水是他与亲人相见的隔阻,不但长,而且浪高,极其危险,这是淮南运河地形起伏很大的缘故。为保持运河水位稳定,河道上常设置蓄水堰坝,如“唐开元中,河南采访使汴州刺史齐浣以徐城险急,奏开十八里河,达于青水,平长淮之险。”[13]

不过浪潮过后,景色也十分优美,“暮涛凝雪长淮水,细雨飞梅五月天”(武元衡《渡淮》),身处长淮之上,触目所见自然与想象中不同,正如徐玹所言,“渡长淮则想清流映月之景”(《送谢仲宣员外使北蕃序》)。两岸的地理风物也为人关注,如农业,“煮盐沧海曲,种稻长淮边”(高适《涟上题樊氏水亭》),如群山,“长淮右地,连山四起”(韩愈《平淮西碑》)。长淮在此已经不仅仅是南北的分隔,唐人同样关注其界限东西的重要作用。如“长淮之西,厥壤千里”(陆贽《虔王申光随蔡等州节度使制》)、“淼淼长淮水,东西自此分”(刘长卿《淮上送梁二,恩命追赴上都》)等。后一句的“东西”在张伟然看来有双关之意:“其一层含义是送人西赴上都,另一层含义则因淮水东流方向偏北而为言,意指其为一地理分界线。”[14]此外,唐人还将“长淮”纳入了时间维度。“结茅临古渡,卧见长淮流。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韦应物《淮上遇洛阳李主簿》)他们比前代任何时候都注意到了人生之短和宇宙之长的极端对比,如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所言,“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长淮”同样是他们心中代指时间流逝的载体。

(二)两宋的“长淮”:湖光山色与家国之痛

南渡之前,“长淮”二字藏着数不尽的湖光山色。林逋赞叹“长淮如练楚山青”(《峡石寺》),欧阳修“泛舟长淮,翛然其乐”(《与章伯镇五通·四》),苏轼行至淮上,直道“长淮久无风,放意弄清快。今朝雪浪满,始觉平野隘。”(《十月一日将至涡口五里所遇风留宿》)在苏轼看来,淮水虽长,却景色宜人,且海上航路发达,不足以成为各地来往的障碍,所谓“好在長淮水,十年三往来”(《过淮三首赠景山兼寄子由》)、“此生念念浮云改,寄语长淮今好在”(《龟山辩才师》)。后一首作于元丰七年的龟山,而“六年正月戊辰,开龟山运河,二月乙未告成。”[12]2381苏轼此言得见其运输便利。除此之外,“长淮”还是好景与佳人的结合,只要途经,便是“尽带江南春色”(张先《定西番·年少登瀛词客》)、“春随红旆过长淮”(晏几道《浣溪沙·铜虎分符领外台》)。可见,对于北宋前中期的文人来说,“长淮”意味着宜人的风光,闲适的生活。

但南渡之后,“长淮”在战事背景下更加凸显了其对于政权割据的重要意义。《宋史·卷八十五·志第三十八》:“高宗苍黄渡江,驻跸吴会,中原、陕右尽入于金,东画长淮,西割商、秦之半,以散关为界……”[12]2096高宗南渡,淮水以北为金,原本的宋境中原却沦为了“边塞”,失去国土之痛,保家卫国之切,都赋予“长淮”一词截然不同的情感底色。宋人的书写中常常浮现出眺望“长淮”的身影:

“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叶梦得·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

“中原生聚,神州耆老,南望长淮金鼓。”(姜夔《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

“凉随夜雨,望极长淮,孤馆漫成留滞。”(曹勋《选冠子·淮上兀坐,等待取接,因得汉使一词,他日歌之》)

“极目长淮,晴烟一抹,不堪重忆。”(李曾伯《醉蓬莱·丁酉春题江州琵琶亭,时自兵间还幕,有焚舟之惊》)

以上四例有作于淮水以南,有作于淮水以北,但不论身处何处,在南渡以前都是宋境。“长淮”是他们视线的汇聚,同时又是他们盼望抗金复国的情感落点,张孝祥甚至有“长淮望断”的触目惊心之言。这些诗词中,“长淮”的美景不再出现,莹莹歌舞、红粉佳人也淡去身姿,取而代之的是今昔之哀,故国之念,是对历史兴亡的感慨万千,是对偏安妥协的痛心疾首。

由此,“长淮”一词在唐宋时期的内涵变化可梳理出两条并行的脉络,一是地理位置,从隋唐到北宋南渡以前,“长淮”是位于朝廷统治之下的域内水流,不同的河段可作为南北或东西的地理分界,同时也是沟通两岸商贸的重要航运道路;南渡以后,则是金宋的分隔,淮水以北不再受宋廷管辖,淮水也由此成为了“边塞”的一部分。二是人文感知。唐人的诗文中所展现出的“长淮”在时间上与人生短暂相勾连,在空间上意味着亲人隔阻、朋友别离,它不仅包含着离情别绪的情感流露,同时也是空间权力在诗文中的体现;北宋前中期天下承平,上下恬熙,“长淮”带有迤逦的山水风光描绘,南渡后则大变,风光不再,转而浸润着悲凉的基调,是爱国人士对国土沦陷的痛心,对家国的怀念,以及渴望收复失地的慷慨壮志。

三、明清时期“长淮”地理空间含义的改变

南宋以降,多数有关“长淮”的文学书写都带有感伤色彩。这其中有社会环境的影响,同时也与自然环境有关。据学者统计,宋元时期江淮地区受灾数量多,时间间隔短,水灾、旱灾、蝗灾频发,连发性、衍生性灾害常见,生态环境逐渐恶化,人地关系走向失调的[15]

至明代一统,“长淮”从作为失陷国土的情感抒发渐渐向唐时的地理分界的含义回归,不过,明人提及“长淮”虽减少了沉痛的色彩,但始终充斥着悲凉的氛围。最明显的就是他们的赠别诗里常常出现“长淮”。有时展露出空间与时间的结合,“缄书共达长淮流,两地因之慰离别”(王汝玉《歌风台送刘克让先生之沛县邑庠》),给友人的书信同长长的淮水一同送达,即是时间上的期待,又是空间上别离的安慰;“朝经直沽北,暮驻长淮西”(金幼孜《赠钟观伯司训新淦邑庠》),从朝至暮,随时间的涌动,空间也随水流由北至南。有时是与人分别的情感慨叹,“匆匆会面匆匆别,回首长淮一慨然”(李昌祺《留别王教谕士敬》)、“明朝挂席还南北,回首长淮月色孤”(徐中行《射阳湖逢子相北上醉别》)等,都体现出怅然、孤寂的心灵感受。

除赠别诗文的书写外,明代的“长淮”更兼有特定的地域意义。《明史·卷四十·志第十六》:“西北有长淮关,洪武六年置长淮卫於此。”[16]912《读史方舆纪要》也有“长淮关在府西北三十里,地名粉团洲,长淮卫置于此”[17]的记录,这里的府即是凤阳府。洪武十四年,“始置中都留守司,统凤阳等八卫,凤阳卫,凤阳中卫,凤阳右卫,皇陵卫,留守左卫,留守中卫,长淮卫,怀远卫。”[16]1871“长淮”逐渐不再单独使用,而是作为“长淮卫”这一特定的卫所,不仅是军事单位,也是明清时期重要的商贸聚集地。嘉靖朝御史戴金上言:“黄河入淮之道有三:自中牟至荆山合长淮曰涡河;自开封经葛冈小坝、丁家道口、马牧集鸳鸯口至徐州小浮桥口曰汴河;自小坝经归德城南饮马池抵文家集,经夏邑至宿迁曰白河......”[16]2028洪武十一年,“京罢。领州四,县三十”,中牟便是其中之一[16]978-979,在今郑州附近。荆山则在怀远县西南,黄河与淮水在此合流。然而后者十分险急,李东阳曾在诗中说“清口驿前初放船,长淮东下水如弦。劲催双橹渡河急,一夜狂风到海边。”(《过黄河》)清口驿在淮安府,是明清时期重要的运河驿站,与此相对,长淮当是一处具体地点代称,即长淮卫,这更显出“长淮”作为特定地域的意义。

清代以后,诗文中仍然有关于淮水的“长淮”书写,意象含义范围大体不出前代。但史书中几已不见用来代指淮水或江淮地区的“长淮”,大多可直接认为是指长淮卫。尤其清代裁并卫所,凤阳八卫不断被裁撤。《漕运则例纂》记载,雍正四年,凤阳右卫归并凤阳中卫,乾隆十五年,凤阳中卫归并凤阳卫,宿州卫裁并長淮卫。至此境内仅存凤阳、长淮两卫掌印守备各一员。而后,长淮卫作为商贸和屯田漕运重地的含义和影响逐渐扩大,以至覆盖了原先的空间含义。史书若论及水流,则称“淮水”,论及范围,则常与其他区划相连,如“两淮”、“淮扬”、“江淮”等。这预示着,淮水在人们心中逐渐失去了“长”的印象感知,而“长淮”一词也正历经与淮水紧密联系的剥离过程。

其中原因与淮水的实际情况相关。一是黄河夺淮导致的淮河水道发生重大改变。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朝廷为阻挡金兵铁蹄,在河南滑州李固渡以西决开黄河,致使泗水入淮,此为黄河南移夺去淮河水道之肇始。而此后的七百多年里黄河夺淮逐渐加重,以上戴金所言即是例证之一。再举清代两例:乾隆十八年,“秋,(黄河)决阳武十三堡。九月,决铜山张家马路,冲塌内堤、缕越堤二百余丈……夺淮而下”[18]3727-3728。道光二十三年,“六月,(黄河)决中牟,水趋朱仙镇,历通许、扶沟、太康入涡会淮。”[18]3740淮河的独立性因为黄河夺淮而减弱,其人文感知也不免受到影响。二是淮河流域的交通状况。结合“长淮”的文学书写可看出,“长淮”作为一种“文化的语码”[19],人望长淮,心生思念亲朋的感慨,“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融,荣悴之迎,互藏其宅。”[20]而清朝后期,沿淮公路,铁路兴起,火车、汽车、轮船等不断涌现,这些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意味着工业文明的进步,但同时也让“长淮”在前代发展起来的空间意蕴和人文印象趋于单薄。

四、结语

总体来看,“长淮”一词的内涵在历史演变中不断改变,它衍生自淮水,最初是对淮水绵长特征的形容。南北朝时期的“长淮”在地理空间上指发源于桐柏山的淮水或秦淮河,而前者作为南北分界的重要地理位置为当时的人所重视,尤其军事行动对潮水的涨溢十分关注。唐宋时期是“长淮”含义的丰富期,实际地理上可以界定统一政权内部的南北、东西,是重要的航运道路,到了南宋却因战事成为“国界”。人文印象上,一是政权中心对相对偏远地区的空间感知;二是对于时间流逝和人生短暂的忧愁寄托;三是对美好风光的眷恋向往;四是对故国失陷的痛楚和渴望收复家园的呐喊。南宋以后,除了社会环境外,各种自然灾害频发,生态恶化,“长淮”始终带有感伤与悲凉色彩。明清时期,黄河夺淮对淮河流域影响加剧,淮水独立性减弱。“长淮卫”的设立使得“长淮”一词与淮水的紧密程度下降,渐渐专于指代其作为商贸聚集地的空间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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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09-14

作者简介:马思婕(1996―),女,安徽马鞍山人,云南师范大学在读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典诗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