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鬼记
2023-12-31晨漠
昨天我接了趟活儿,有人让我去捉个鬼。定金一万元。时间今天。有钱不赚是傻子。
什么?你问我是谁?名不见经传,小小阴阳师一枚。
其实我大学学的是营销管理。不出意外将会在老家找个有五险一金,朝九晚五的工作,前途一片光明。可是我选择了来到百里之遥的这里,靠着自己钻研来的、不着调的三脚猫本事,开了这个缘善堂。无非是倒卖点寿衣、纸活,聊以糊口。而这一切是因为大富。大富是我老妈,耳朵聋得一塌糊涂。说话的嗓门却很大,特别跟我说话的时候,通常是咬着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在我眼里很有喜感,她越骂,我越乐。没人的时候我就叫她大富。她是典型的虎妈,小的时候,我怕电梯,她偏把我推上电梯,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在上面哭爹喊娘地出糗。我晕水,她用绳子拴着我,在河边看钓鱼。我逃学,她把我关进小黑屋,说再逃学让鬼吃了我。
结果,我电梯不怕了,水也不晕了,最近学了风水学、阴阳学,变成鬼怕我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对她产生了介于爱恨之间的一种情感。纠结。对于她来说,这一切无足轻重。她生命的意义在于有一个可以疼、可以哄、可以打、可以骂的儿子。
她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那一年冬天,大雪下了一尺多厚,学校里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要回家过礼拜。本来大路通天,已经被无数行人踏出一条蚰蜒。他偏偏抄小路走,在偏僻的庄稼地里误打误撞掉进一口水井。水井口虚虚地挡着几根干柴。他羊入虎口,掉了进去。次日是星期一,学校里没见他的人,却等来了他家里的儿子,拿着他娘做的千层底棉靴,给老爹穿。结果两头寻不见人。儿子急了,料定老爹出事了。赶紧求学校去找人,于是一众学生老师,都顶着北风去了荒野,远远地寻见一行脚印,直接奔了井里头,捞上来一看。身体被泡得又白又大,十个手指甲全抓挠没了。
大富讲到这里,必定用眼白瞟一下我,然后叹一口气,再感叹一句:“好孝顺的儿子。”本来一个悲剧,却生生被搞成了宣传孝顺的教材。我惊诧于她丰富的联想能力,她从一朵花一棵草,会联想到“羊有跪乳之意,鸦有反哺之恩”,从村里的张三联想到古代的“二十四孝”。她眯着眼睛引经据典。我只有频频颔首的份。
终于,在我再也无法假装感动之后,我收拾好行李,踏上了来这里的汽车。一通忙碌跟装修进货之后,我的“缘善堂”初具规模。屋里寿衣、纸钱一应俱全,各种镇宅辟邪之物点缀其间。悬于门前的那副对联尤其惹眼,且具禅意:
上联是:缘生缘灭无穷尽
下联是:善因善果有福根
横批:缘善堂
像不像三分样,我特意定制了一套对襟盘扣的衣服。头发理成规规矩矩的寸头。
对镜子一看,老成了不少,23跟32差不多。俨然研究易经的老学究。我给老妈打视频,老妈眨巴了半天眼睛,张着嘴半天没合上。我不等她惊呼,发出嘿嘿冷笑,挂了电话。
百里不同乡,游走在陌生的街道,花还是那花,草还是那草,却比老家多了一点久违的风韵。大分贝的流行歌曲灌满耳朵,各种各样的姑娘撞击着我的心扉。除了没有老妈的唠叨,应有尽有。我年轻挣钱不着急,够房租就行。只顾敞开地玩儿,想把23年的快乐一股脑儿地释放。
终于在转完了这里的大街小巷之后。选个良辰吉日外加两挂小鞭炮,就算开业了。就在开张的第一天,一个墨镜推开了我的旋转玻璃门。我看不出他是男是女,头发比男的长,比女的短。脸色苍白,步履不稳,那一身中性黑色衣服更增添了些许神秘伤感气息。他问我干不干捉鬼的差事。被他喷了一脸酒气后,我捏着鼻子,戏谑地问他:“啥样的鬼?吃人不?”我知道我修行不够,根本不相信鬼神。
他说:“具体啥样不好说,不吃人,折磨人。”我拿出表格,问他姓名,住址,先登个记再说。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就知道我是我妈的儿子。
他指指心口,说这里藏着我妈,她搅得我难受。他抬起头,眼睛迷蒙。我再次被一阵酒气扑晕,真晦气,遇见酒鬼了。我存心调侃他:“你妈是孙悟空呀?是会翻跟头还是咋的?你心里全是你妈,那你在哪儿呢?”
他说:“我在我妈心里。长不大走不出,就困在那儿了。”
“那你是多幸福。随时随地撒娇,都有人接着。”接着我对他说,对待老人要孝顺,老人吃的盐,比我们走的路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百善孝当先……
说着说着我就停了,我发现这都是大富的原话。而且对着一个酒鬼,我有哕唆的必要吗?是的,酒鬼的话不能当真。于是,我继续打我的游戏。就这么把他晾在一边。他也不走,自顾自地冲一杯拿铁喝,他含混不清地唠叨:“鬼钻进了我妈的身体,我跟我妈很难。”他拿出厚厚一叠现金甩给我,一万块,帮我把鬼捉了。
我把钱塞进他的口袋,说等你清醒了再过来。他踉跄着出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地感到悲哀跟可笑。
第二天,他又来了,说:“你是个好人,一定能把妈妈身上的鬼捉住。”把现金放在桌子上。他看上去很认真,我反而有些怵了。但是我看着厚厚的一沓现金。咽下了拒绝的念头。我说我道行不够,怕弄不成,他说,成不成订金都归你。话已至此,我只好应允,烦他带路。他却摇了头,只告诉我地址,扔给我钥匙。我退而求其次,加了他微信,他微信头像是一株无名绿植,隐约可见点缀其间的白色小花。他得寸进尺起来,说不管捉没捉住鬼,只要在那里坚持三天另加一万。我暗自咋舌,这钱也忒好赚了。
晚上跟圈子里的哥们聊天。他们说我见识浅,两万块是小case,他们说世上没有鬼,都是人作祟。轻描淡写的语气显得我很low。于是准备了桃木剑,几个符咒,末了又加了一本金刚经文。关键时候,保命用。
一整个下午我都憋在家里,念我的金刚经。墨镜让我换身打扮,他说他家是开民宿的,我背个旅游包更好。走进那个胡同,进进出出的人看着我,窃笑低语:“一定是儿子请来捉鬼的。除此以外,谁会来住他们家的黑店。”
我一脸蒙圈地往里走,看见一家民宿,一个鬼站在门口。那是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太,只有眼睛是亮的,她走路没有声音,看不出腿动,像在飘。她嗓音沙哑地问我:“是不是要住店,或者先参观一下也行,大间100,小间80。”我给墨镜发了微信,说:“老太太跟我要钱呢,一晚上1000”秒回100红包,我不客气地笑纳。
这一排房间大同小异,狭窄逼仄,布局简单,却应有尽有。她伸出细长的鸡爪一样的食指指着西边的屋子说:“那个房间不算客房,是不租的。”我问她为什么不租,她说:“是我儿子的房间。”我说我可以多给钱,她瘪着嘴说:“这不是钱的事儿。”我只好作罢。她端上一盘米花,我很好奇竟然用这种东西待客。她说这是她儿子十岁以前最爱吃的东西。我苦笑着说:“我不是你儿子。”她说:“没关系。”我愕然。
傍晚时候,站在民宿门口,迎着微冷的风看了看,这宅子坐北朝南,朝西的大门,迎面一条宽敞的大街,这在风水学上犯了冲的。我给墨镜发微信建议门口戳块太公石敢当的石头。他秒回一个字:“好。”没办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连日来的梅雨天气,青砖成了绿色,有几块长了青苔,门口一丛墨绿,倾泻而下一圈瀑布样白色的花朵。外形浑圆却看不出修剪的痕迹,似曾相识,是这院里唯一感到美好的东西。我忍不住蹲下身子闻了闻。香气果然浓郁。
回到房间刚坐定,响起敲门声,不等我回应,门就轻轻地开了,小老太太端着一盆比她还沉的水放在了床头。朝我卑微地点点头。我忙不迭地说:“不用您老……”
她说,她就是这样给小时候的儿子打洗脚水的。我说我不是她儿子,她说没关系。一溜烟出去了。我的肌肉莫名地痛了一下,我知道某人又碎碎念了我一次。我给墨镜发微信说:“真是受不了你妈,对我跟对儿子一样。”见他没回话,我又问一句:“多久没回家了?”他想了想回道:“快两年了。”我想了想说:“你这是请我替你当儿来了。”
“抽空回家一趟吧。老太太不容易。”我补上一句。他停了停说:“我也不容易。”他也补了一句,“三天另加一万块,你不亏。”我开口想骂人,你他妈以为你是谁?有钱难买我愿意,我今儿就是不伺候你了。可是,一万块微笑的毛爷爷制止了我。
我妈聊天框里干干净净。我略觉不安,视频通话被拒绝。不久收到微信,你有你的诗和远方,我有我的墓碑一份,附纪念碑图片,上写:“我儿已死,清明烧纸。”我把手机摔出一丈远。这个聋大富!
今晚没月亮,窗外风却很大,能听见院里那棵老香椿树抖动树叶的声音。再配上风的嘶吼,像发怒的怪兽。我有点儿恐怖,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我真不是一名合格的阴阳师。我捡回手机,搜来一张龇牙咧嘴的卡通人物发在朋友圈,配文“吓死宝宝了”,设置部分可见。不一会儿收到,圈内人士点赞评论若干,有嘲讽的,有安慰的,有出谋划策的。隔靴搔痒,不顶鸟事。
就这样自己折腾了一会儿,我想起我带来的那把桃木剑,是我从一个古董朋友那里软磨硬泡来的。据他说这玩意有灵气,有了它相当于开了天眼,能把某地某时发生在某人身上的不合常理的事儿弄个门清。换而言之,就是一台专门拍鬼的摄影机。没顾上穿衣,趿着拖鞋从包里拿出那把剑和那个类似笔记本的东西。把桃木剑挂在门口。瞬间,踏实了不少。我回到床上,躺下。不一会儿进入梦乡。
我听见老妈笑,那是胸有成竹的笑声,她跟我打赌说三天之内我就得回去。我说:“腿长在我身上,我说了算。”她拿出一根线往怀里扯,说:“等我捌完线头,你就回来了。不信,走着瞧。”她又笑,笑得毛骨悚然。我忽然觉得身上发紧,身体仿佛被那根线捆住,我想伸手,手动不了,我伸腿,腿动不了。一惊,醒了。床头有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天已经大亮,微笑塞满了小老太的褶皱。
“早饭做好了,难得你睡得那么香,竟是我把你惊到了。”她的嗓音还是沙哑,恐怖色彩倒是少了几分。我说没事。她遂慢吞吞地飘出屋子。我洗漱完毕,看见桌子上的豆花跟煎饼,暗笑,应该是她儿子最喜欢的早餐。旁边放着我的桃木剑。桃木剑挂得那么高,她是怎么弄下来的?她莫不是知道了,我是猴子请来的不合格的救兵?
我一惊之下又坦然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大模大样地吃着早餐。我吃得起劲,把最后一口煎饼扔进嘴里。一抬头,小老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对面,雪亮的眼睛看着我,幽幽地说:“我儿子从来不吃最后一口,都是扔在桌子上,被我拈起来吃掉。”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唉!你不是我儿啊!”说着,站起身抬腿要走,却又站住,回身问我:“我带你看看我儿子的房间吧?”又说:“想儿子想得难受,跟人念叨念叨舒服。”她搓下手掌,局促不安着,我感到了她的小心。欣然点头。心里,却对自己说,坚持到明天,就可以得到一万块。
穿堂人室间,她慢条斯理地小声磨叽着:“我儿子长得白白净净,但是差点就天人永隔,因为老公喜欢男孩儿,出生前检查显示,是个女孩儿。所以想做掉。”
她自顾自地说着:“我曾经在妇产科门口纠结了好久。但是我害怕身体吃不消,就一拖再拖,直到儿子出生。”说话间她推开绿色的小门,一张小小的床铺,一张书架映人眼帘。一些可爱的孩子照片放在相框上。墙壁上的奖状整齐地张贴着。她用手摩挲着照片,转而滑到奖状上,幸福的笑容仿佛回到了久远的记忆。
她还在絮絮叨叨着一些往事,儿子脚步迟,一周半才学会走路;儿子喜欢鸟,攒零用钱,偷偷买回来一只,又看不得鸟闷,偷偷放了。儿子的调皮,儿子的可爱,经她的嘴里讲出来,仿佛沉淀过米酒,不必品尝,就已经甜香四溢了。她领我出来,迈着小小的碎步,走人西侧的另一个房间。
“这是他中学时候的房间。”伴随着她嘶哑的声音,我跟进去,这间屋子大了不少,墙壁上的奖状少了,角落里的一把吉他落了灰尘。
小老太继续自言自语着:“上中学的这阵子我可累坏了,他交上了几个玩音乐的朋友,成绩下降了。我报了几个学习班,把我的工资花得一干二净,他爸爸又跟我离婚,我的白头发就是那时候长起来的。不过我儿子弹吉他的样子可真是帅呢!”
她划拉了一下头发,又说:“他考大学的时候非报什么美术学院,我偷偷给他改了电子商务,他跟我怄气,不理我。后来考上了也没去。这两年更是直接消失了。唉!”她无助地叹气,望向我,“我做错了吗?我知道,你是他的朋友,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告诉我好吗?”我想说“你错了,他不只是住在你心里的小小的儿子,他更是他自己”。
但是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她只是一位母亲。用对跟错去评价母亲是荒谬的。她的小小的沧桑的手握住我,眼里闪着焦灼的光。她竟然猜到我们认识,我忽然觉得我成了弱智。我连忙解释说:“我跟您儿子不熟,我们只是认识,他介绍我来这个民宿照顾您的生意。”她苦笑了,说:“这个民宿,疏于打理很久了,偶尔一两个客人,必定是儿子请来的。他不放心我,却又不肯见我。”她开始张着嘴,无言地哭泣。她小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我竞觉得无法承受她的重量,几欲跌倒。
窗外很亮堂,我觉得如此阳光却照不进我的身体,我就像一个鬼。我给墨镜发微信说:“你回来吧!那两万块我不要了,就算买你三天吧!”我把一万定金也转了过去。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没见他的回复,却看清他的微信头像就是门口的那簇绿植。良久,我补了一句:“我俩都是鬼。”
走出了这所院子,我向着身后的老太太挥挥手,似乎可见身旁一个阳光般的大男孩挽着她的胳膊,他挥舞着手里的墨镜灿烂地微笑着。
我额头烫烫的,我确定我是发烧了,连忙给我妈打了一行字:“我生病了,要回家,车站接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