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风

那个夜晚有风，很大的风，嗷嗷地，似无数只野兽在吼叫。你像个幽灵从家里闪出来。你把脖子缩进脖腔里，始终低垂着头，所以你不知道天上有没有星星，而你的手里却有无数的火星星在闪烁。那是几十根檩香，是你娘活着时，初一十五供奉菩萨剩下的。燃着的檩香遇见风，像人来疯的小孩子，噼噼啪啪地闹腾，火星四溅，在漆黑的夜里，显得诡异。

风，封住了所有的声音，除了你手里燃烧的檩香，还有你怎么也平稳不了的心跳声。终于，你在风的嘶吼声中停下来。那个柴垛上面敷着一层黄泥，像一座山安静地立在你的面前。

以后很多年，你都在想一个问题，如果那个夜晚除了风，还有其他别的声音，比如狗叫，或者驴叫，或者人的咳嗽声，你也许会选择掉头回家，你毕竟太害怕了，一个不经意的声音都会让你转身回头。关键是那个夜晚除了风，就没有任何声音出来阻挠或者打断你所要做的事。

你望一眼那个院子，院子陷在一片黑暗与静谧之中。你想，屋子里的两个人一定在睡觉，一会儿被熊熊燃烧的大火所惊醒，会是怎样的惊慌失措？你甚至能想象出秀英婶发出来的尖叫声。

白天，秀英婶就用那种尖叫的嗓门骂你，骂你是个恩将仇报的狼崽子，骂你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还不解气，用笤扫疙瘩狠狠地抽打你的后背，一边抽，一边骂，一边掉眼泪。你一直以为秀英婶是个善良而温和的女人，没想到会那么烈性阴狠，到现在你的后背还火辣辣地疼。要不是兰芝拼命地拉着愤怒的秀英婶，让你快走，你真想让秀英婶把自己打死算了。你喜欢兰芝，到了情非得已的程度，趁着兰芝午睡时，偷摸了她的脚。书上不是说，爱情是神圣的吗？你怎么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恶人了？

那个柴垛，经过半个冬天的沉淀，干燥而实诚。你的心越发地不能安稳地待在胸膛里了，猛烈地跳动，带动了你身体上的战栗。你只好单腿跪下来，试图在柴垛的底端抽出几根玉米秸秆，可你感觉就像在拔一棵树一样费劲。费了很大劲儿，你才把一根脆弱的玉米秸秆撼动。终于，你掏出一个小小的洞来，用颤抖的手把燃着的檩香放了进去。柴太干了，很快一股干柴被引燃的味道，随着一股烟钻了出来。

在风的协助下，只用了几分钟，那个柴垛就被檩香的星星之火给燎原了。火借风势，像一匹再也控制不了的野马，嘶吼着，向四周释放着巨大的能量。火星被风旋得四下奔跑，附近的几个柴垛被引燃了，火光烧红了半个天。你吓坏了，拼命逃去。你一口气跑出村庄，跑向一个未知的远方。你的本意就是把那垛柴点着，让秀英婶知道骂你打你拒绝你爱兰芝的后果。你跑进一座陌生的城市。

直至五年后，你遇见了村子里的一个人，才知道你点着的那把火，毁掉的完全超出了你的预想范围。

正巧前一天秀英婶家的一扇窗玻璃被打破了，被秀英婶钉的塑料布遇见火，很快就成了凶猛无比的小兽，钻进屋子里，引燃了摊在炕上的被子和纸糊的顶棚。

你毁了兰芝的身体和容颜，还有兰芝活着的尊严。毁了容的兰芝丑陋得像个怪物，从不轻易出门见人。有孩子闹夜，兰芝会被搬出来吓唬孩子，快睡觉，丑八怪兰芝来了，孩子会立刻噤声。

当那个人说到兰芝当时极力阻止秀英婶报警抓你时，你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自从娘去世，娘的好姐妹秀英婶就开始经管你的生活，冬做棉衣，夏做单衣，一日三餐喊你过来吃饭。兰芝更像个亲姐一样关照你。

你再次逃了，你害怕再遇见村里那个人。从此，你每天都做噩梦，梦见兰芝困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里，痛苦地哀号。每一天你都在痛苦中醒来，然后骂自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村里那个人说，兰芝只做过一回植皮整容手术，在自己大腿上少有的好皮肤中取下一块皮，植在左脸上，然后就再也支付不起昂贵的治疗费。由于汗腺被烧坏了，兰芝要不停地用湿毛巾敷烧伤的皮肤。一到阴雨天，奇痒难忍，左邻右舍都能听到兰芝隐忍的哭声。

白天你是快递小哥，晚上你是烧烤店的服务生，发工资时，你只留下少许的生活费，余下的钱一分不留地寄给兰芝。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你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由当初来时的豆芽菜似的少年，变成了树桩子样的强壮男人。你活着的意义就是不停地挣钱，然后寄给远方的兰芝。长年累月的劳累，你的容颜发生了很大变化，再次偶遇另外一个村里人的时候，那个人没认出你来。你跟那个人打听兰芝，说兰芝是你中学的同学。那人就给你讲兰芝的遭遇，说秀英婶得了肺癌，临死前特别后悔当年做过的一件事，就是打了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才导致闺女人生的悲剧。

你一直跑到海边，跪在已冻结的冰面上号啕大哭。

那个夜晚，你一夜没睡，戒了八年的烟重新捡了起来。天蒙蒙亮的时候，你抽掉两盒烟的最后一支，把自己简单的行李整理好，去了火车站。

这是一个有风的夜晚，风送来兰芝决绝的哭声。你垂头跪在兰芝家的大门外。大门右侧原来堆柴的地方空空荡荡，可你分明看见一个柴垛，上面敷着一层黄泥，一座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