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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山都是杜鹃花

2023-12-31戚佳佳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菜花

1

越是快到张小光的归期,马菜花的心越是忐忑。

在这偌大的工地上,除了张小光,马菜花还能认识的就只有张小光的姐姐和姐夫。二十天前马菜花就是奔张小光来的。当然,更确切地说,是奔工作来的。

马菜花和张小光是通过收音机里的交友平台写信认识的,是马菜花公布的自己的信息,马菜花说,要以真诚之心去换真诚之心。不到一周,全省各地的来信像雪花一样,飞向了马菜花家。其中就有张小光的信,张小光不仅写来了信,还在信里夹了一张照片。马菜花把照片捏在手中,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感觉,就把照片塞回信封里。马菜花看张小光的信,两页信纸写了一页半,字挺周正,却是怎么读怎么觉得干巴巴的,这个人的照片和这个人信上的字差不多,不高,还黑,干硬,这是马菜花对张小光最初的判断。马菜花像对待所有的来信一样,把信瓤和照片归拢到信封里,塞进了抽屉。

马菜花和张小光的通信陆陆续续有两年时间,张小光特别有心,给马菜花寄他们那里的风景照,马菜花最喜欢的是那张漫山开满了红杜鹃花的照片。马菜花把那张照片拿去过塑后压在了桌子上的玻璃下,天天看。每到春季,张小光会给马菜花寄一大包茶叶来。张小光说茶叶是他们家后山自家茶园的,他自己亲手采摘的。他们家坐落在山坡上,一年四季,开满了各色的花。人家陷落在鲜花里。

马菜花停顿了一下,她想象着被鲜花装扮的人家的情状。她是一个生活在水边的人,山在远方,只有当太阳落山时,她才能看见在落日的余晖里连绵的隐约远山的轮廓。她想,武松在过景阳冈之前,一碗一碗,连喝的那十八海碗的酒,她不知道,如果自己也喝了那十八海碗酒,她能不能也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也许远山上也开满了杜鹃花,是马菜花喜欢的花,她想象着自己站在一片开满了杜鹃花的山坡上,挥着长鞭,放声高歌:“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

马菜花如同往常一样把信和风景照塞进抽屉,把比往常多出的感动放在了心里。

事情的转折是在张小光去了南方某个城市之后。

张小光在信里说,他在那个城市的工地上学电焊,干得挺好,老板挺重视他的。这引起了马菜花的注意,就像马菜花灰暗的生活里突然出现的一道光,马菜花在这道光里看见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她的未来、或许还有她向往的人生。马菜花注意的不是张小光做的是什么工作,她想的是张小光能不能给自己联络一份工作。

马菜花在家里已经待不下去了,她已经把一本杂志翻散架了,她那颗渴望看字的心像团熊熊燃烧的火。马菜花没见过真人张小光,张小光是在火车站出站口接的她,他们只是大略看看,就认出了对方。张小光比照片上显矮,显黑,确切地说,是紫绀色,和马菜花父亲一个颜色,身高比马菜花高半个头,马菜花一米六窜一点儿。

本来张小光说是在工地外的厂里给马菜花联系到了活儿,可当马菜花到了后,一顿饭吃下去,张小光又说厂里的活得等等再说,现在人家出了什么状况,暂时不要人。马菜花的心里一凉,张小光说不急不急,我们出去走走,看看可有什么要买的。马菜花心想:我哪有心思看看。可菜花面上没表现出来,旁边张小光的姐姐姐夫说着和张小光一样的话。

马菜花后来想,是不是张小光有意的安排?从张小光姐姐的简易房里出来,带着马菜花绕过一排简易房时,遇见了一个女娃,人白白净净的,眼大大的,给了张小光和马菜花一个露齿的笑,像花儿突然盛开,叶片上盈着淡淡的红。马菜花没问,是张小光自己说的,张小光说她想追他,他没答应。马菜花心里感到惋惜,想想还是不说,想想又说了。马菜花说,她挺漂亮的。张小光没说话,脸上的波纹略微扬了扬,又平静下去。

出了工地,张小光带着马菜花在几个卖衣服的门店转了转,马菜花并没想买衣服,她兜里是空的,对不买光看不是太上心,跟着张小光后面只是为了应付。张小光在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前站住,让老板把裙子拿下来,给马菜花试,马菜花想说不要,没说出来,只是摆手,人向后退。张小光说,试试,我敢说你穿这个肯定好看。马菜花支吾着,脸通红,她竞不知怎么说话,手半推半就着接过裙子。

更衣室是房子的一个拐角,扯上一块布,等马菜花从布帘子里出来,张小光的眼睛陡然一亮,马菜花见他这样,赶紧转身要再进帘子里把裙子脱了,张小光抓住她的胳膊,说,就这么穿了,张小光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钱。

马菜花一时不知怎么办好,接过老板递过来的装着自己之前穿的衣服的袋子,人几乎是被张小光拉出去的。

穿着白裙子的马菜花,急促地跟在张小光身后,不敢看左右,她是怎么跟着张小光进的影院,看的又是什么电影,她都不记得,她反而想起了曾经的一次经历。

也是看电影,身旁的也是一个陌生男,她觉得也可以这么称呼张小光的吧!陌生男人坐在中间,另一边是马菜花的伙伴,她们背着大包茫然无措地走在路上,想着能找一份活干,就遇见了他,他说他有朋友在郊区办工厂,托他来市里找两个工人,他说中午还没吃饭,他可以请她们吃饭。一顿饭吃过,他说时间还早,不如看场电影再说。他说的话她们都信,在电影院里,他把手放在了马菜花的大腿上。

马菜花正想着,放在大腿上的手被一只发烧般的手抓在了手心里。马菜花没动,空气里散发着裙子的新鲜的布味。张小光使了点儿力气,用指头捏马菜花的手心,多出的手指搭在了马菜花的大腿上。马菜花觉得这是张小光向自己发出的信号。马菜花还是没动,她的心禁不住怦怦怦地跳开了,眼睛盯着电影,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猛然站起来,那只汗津津的手掉了下去。

马菜花也不管了,径直向后走。像上次那样,上次她经过了伙伴时,伙伴也跟着走。她跟伙伴说,他不是好人,等会儿散场,各自背好各自的包,各自跑。

马菜花往后走时,张小光愣怔了一下,站起来跟着走。影院里黑漆漆的,电影银幕上发出的光像一块块肥硕的晒斑,一会儿把一些人笼罩进去,一会儿又把一些人放出去。

身后跟着的张小光不时地提醒马菜花小心脚下,马菜花也不应声,只管走。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歪,几个连续的趔趄快捷而流利,没给张小光伸出的手一点儿机会。最后,马菜花的身体停止了颤动,她的一只胳膊被张小光抓住,她感觉到了那只手的热度。她突然想,张小光应该不算是陌生男。

张小光算是什么人?

2

马菜花只能先在工地上千,升降机正要人。于是,马菜花坐在了升降机的跟前。张小光说,升降机也不是谁想开就能开的,还是老板照顾。

那是一个小型的升降机,里面只能放一辆手推车。马菜花只需根据各楼层干活人的需要,把空泥桶或空手推车放下来,再把装满泥的桶或手推车运上去,马菜花坐在下面,对着升降机的架子,只需要按两个开关就行。但是开关的时候,人必须集中注意力,要不然不能对准相应的楼层口。

马菜花不想搁工地干,她想去厂里,她不想离张小光这么近。打从出站口出来,马菜花就觉得张小光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她甚至觉得不是外面的厂里找不到活,而是张小光想把她留在工地。马菜花这样想着,嘴上不好说。她只能庆幸,幸好有地方住,和几个张小光老家来的女孩搭伴。她们不大说话,说也是说她们的家乡话,慢一点儿,马菜花能连蒙带猜地明白几句,快起来,跟倒豆子,哗啦哗啦的,马菜花一句都听不懂。马菜花不懂也不插话,每天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张小光不在工地上食堂吃饭,马菜花也不知道工地食堂在哪儿,到了下班点,张小光会来叫马菜花一道去他姐姐那里吃饭,他姐姐住的地方是工地的仓库,他姐姐姐夫每天守在仓库里,吃喝睡都在仓库,这也算工地上的一个带有福利性的工作,归根结底是看在张小光的面子上。张小光就像一根传输带,把他家乡的很多人传到了这里。

张小光说他姐姐当初是自己跑到他姐夫家的,他们的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他看不上他姐夫。说他高考没考上,身体薄得像一张纸片,伸手难提四两,他这个样子怎么能配得上做起事来像举着板斧,所到之处所向披靡的姐姐?

张小光说他不想看着姐姐一个人顶着一个家,他把姐夫弄来之后,又接着弄来了姐姐。

马菜花对吃没有讲究,为了图省事,他们弄得最多的菜就是肉片炒茭白,有时候连续几天都是这一个菜,盛在大铝盆里,四个人围着大铝盆,吃得山呼海啸,倒还真有点儿像是一家人。马菜花心里经常会产生些歉疚,她觉得自己吃的是别人家的饭,她出来时,连路费都是自己平时攒下来的。

马菜花没有零花钱,乡里人能吃饱饭就是天大的事。更何况马菜花现在的妈是晚妈(继母),马菜花的亲妈把马菜花生下后就死了,马菜花压根就没见过亲妈的模样。马菜花在家活得拘束,一门心思想出来。马菜花的钱是从父亲那浸透了油渍污渍的布包里捏出来的。父亲农闲时卖卤鹅,卖的钱放在布包里,马菜花估摸着父亲要回来了,眼睛耳朵都竖起来了,她要赶前迎着父亲,接过那个布包。马菜花接包的当儿,手就悄悄地从包口摸进了包里。马菜花也不拿多,只拿一块钱。马菜花转脸把摸到的钱塞进后墙缝里,等到马菜花出去找活干时,这些累积的钱够马菜花来去的路费。马菜花要的就是这样,只要能出去,总会有办法。只要不用跟他们张口,她就能心安理得。当然,要也要不到。

马菜花没有钱,也不好说给伙食费,好在她干活了,以后她会用工资去抵。这样一想,马菜花的心里也觉得好受些。

马菜花在开升降机的时候,要和各色人打交道,和她谈得最好的是一个叫王杰的人。马菜花之所以关注这个人,开始是因为他的名字。

这个叫王杰的长得也挺帅,他跟马菜花说他家乡的事,他父母早死了,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是个小脚女人,身体单薄,腰总是直不起来,背弓得感觉脸就要贴着地了。他实在看不下去,辍学出来打工。奶奶不让出来,但她拗不过他,他告诉她,现在他长大了,他要挣钱养活她。他说他的家乡有一条河,有横七竖八的铁轨,他躺在床上都能听到火车的嘶鸣声,那是一种辽阔而空旷的感觉。

马菜花听得眉飞色舞,满脸艳羡。马菜花也想起了自己家乡屋后的那条小河了,她似乎已经听到了它在这个季节里发出的那种特有的臃肿的喘息声。

马菜花没见过亲妈,也没见过奶奶,只听人说,亲妈走的时候是二十岁,和奶奶一个岁数。奶奶在砍柴的时候,砍伤了脚踝,爷爷舍不得钱让她去打破伤风针,结果害起来了,害成了个大窟窿洞。马菜花莫名地想起了一个裸露的大窟窿洞,龇牙咧嘴的,马菜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转脸又想象起自己的亲妈来,她到底长啥样,他们说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的亲妈,她亲妈比她好看一百倍。

3

张小光突然说要回去一趟,马菜花没问他回去干什么,她没觉得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在张小光回去之前,工地上又面临着拆掉之前在楼栋之间搭建的简易房,只保留用作仓库的简易房,这就意味着马菜花和好几个女孩一起住的地方也将要被拆掉。马菜花的心开始七上八下,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原先晚上和星期天的空余时间,她只要和张小光出去走走,偶尔去附近的镇上和镇子旁边的保税区转转,天热,就当是乘凉,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咸涩的海的味道。在外面不会待太长时间,出去时也是一批人。只要人多,马菜花心里就觉得泰然,就不会为着要单独面对张小光感到惶恐。

马菜花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张小光说走之前会把她安排好,这让马菜花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果然几天后,也就是张小光回去的那个上午,张小光兴冲冲地说要给马菜花搬家,马菜花以为还是会和那几个女孩一块,便上了二楼,进了一间搭在房子框架里的小木板房,木板房侧依着一排有三四间的空间的木板房,马菜花后来才知道,中间是隔开的,向外的是男人们住,里面的是女孩子住。马菜花走进单独的小木板房,心里打怵,里面铺着木板搭的床,床不是单人床,床上已经支好了蚊帐,垫了竹席,门是简易门,门旁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没有灯。

马菜花把包放在了小桌子上,张小光也把自己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了小桌子上,是他的换洗衣服,马菜花在这些衣服里一眼看见了张小光的内裤,马菜花的脸莫名地红了,眼睛赶忙向旁边闪,马菜花想,这些衣服到底是暂时放,还是?马菜花侧身看了眼张小光,不知道怎么问。

马菜花把自己用的两个盆塞进了床底,毛巾挂在门后的旧电线上,心里一热,张小光真是什么都想到了,心真细。那他一定也想好了自己回来后住的地方,可他不说。

张小光看着她,说,怎么样,还好吧?

马菜花点头,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觉得有个地方住就行,她愿意跟那些女孩住一起。这个小木房,像一个锤子,敲得马菜花的心怦怦怦地跳。接下来的事,会很难办。

张小光的包空了,他提起来放手里掂了掂,又把包撂桌上,把自己并不雄伟的身体四仰八叉地摆在床上,眼睛向上,那是还没经过任何修饰的预制板制成的顶,浅灰色的水泥,与作为房子山墙的木板还有一段距离,白天的光和晚上的光就从那里射进来。张小光斜睨了眼透进亮光的地方,嘴咧了咧,咧出的笑,像一股凉飕飕的风,刮进马菜花的心里。

张小光明天回来。

他说过一个星期后,他就回来,果然是。晚上吃饭时,张小光的姐姐说,张小光的事情办好了,明天要回来了。马菜花心里咯噔一下,堆在嘴里的饭菜,已无心咀嚼,嚼了也如同嚼蜡,菜饭便在马菜花的嘴里团着,害得马菜花几次想吐,好不容易憋了回来。也懒得洗了,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眼睛不自觉地落在了那透进光的地方,那浑黄的、微弱的光里似乎渗透着张小光咧嘴的笑,像一把钳子钳进她的心。

隔壁传来了叫嚷声和打闹声,马菜花经常能听到他们叽里呱啦的声音,有时他们是打牌,有时他们是说笑,吵闹,他们还咚咚地敲门板,敲脸盆,跺脚。他们无所顾忌。

张小光是中午到的,马菜花正两眼呆呆地望着顶上的楼板时,听见了张小光和别人打招呼的声音,有用普通话的,也有用方言的,声音显得高亢而又透出不加掩饰的喜悦,像是凯旋的人。这让马菜花感到忧惧,声音离马菜花越来越近,马菜花觉得自己已无路可逃。

门开了,马菜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起得太猛,人差点儿栽到床下。张小光哎呀呀地伸手要扶,手里的包却晃荡过来,直挺挺地砸向马菜花的头,张小光见势不好,赶忙收住手,去拽包,也差点儿被包带翻了。马菜花已经从床上下来,她惶惶然地说,那个,这个,你回来啦!张小光点头,喜滋滋地说,看看,我给你带什么了。马菜花假装看着,张小光从包里拿出一条裙子来,又顺手抖开,红花白底,露肩束身,上面配一个小坎肩。是马菜花喜欢的花色,但她没表现出自己的喜欢来。张小光说,试试。马菜花的脸有点儿挂不住,略微红,她不看张小光和裙子,弯腰扣凉鞋的鞋扣子,摇头说,要上班了。

马菜花说着逃一样走出了木板房。她知道,一切都朝她担心的方向走,她逃不掉了,张小光是不会去隔壁住的,这个木板房本来就不是她马菜花的,而是张小光的。是张小光搭的,是张小光核算的,与马菜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哪里会有免费的午餐,马菜花为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感到幼稚可笑。她恨恨地抓一下自己的头发,又抓一下。

4

晚上还是到来了,马菜花不知道怎么弄,她坐着站着,听着隔壁屋里发出的号叫,她明白,没有一个声音会为她发出的。

张小光已经躺在了床上,他不说话,他在等。

半夜了吧?隔壁已经安静下来,马菜花绝望了,她冲出小木屋,她想随便找一个地方也行。她跑到楼梯处,顺着楼梯向上奔。微弱的光影里,是空旷的水泥墙体和水泥柱的组合,还没有房子的布局,有时能遇见散落的钢筋砂石。

夜晚的风凉凉的,嘈杂的工地已沉睡。马菜花还在向前向上攀爬。越是往上,风越显得冷寂,马菜花原是一个怕黑胆小的人,感觉后面有人的时候,就加紧向上爬。她就这么向上向上,也不知道自己爬到了几楼,心怦怦地跳着,脚步慢下来,隐约间,她看到了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影,她定住了。

马菜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进的屋,她推开门时,还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张小光忽地坐起来,说,你怎么啦?他大概看到马菜花的神情异样。马菜花没说话,张小光又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安慰马菜花,明晚我不住这儿了。

马菜花舒出一口气,她躺在了张小光的另一头。

第二天晚上,张小光又跟着马菜花回到了小木屋。马菜花已无路可去,她躺在张小光的另一头,心像火烤了一般。却听张小光说,那个人要走了?

哪个?

喜欢跟你多嘴多舌的那个小子。

为什么?

谁让他和你说话,他们看不下去了,他们原来想揍他一顿,我没让。

马菜花腾地坐起来,说,你们凭什么?我跟谁说话,谁跟我说话,是我自己的事。怪不得他说他要走了,原来是你们在捣鬼。马菜花说得义愤填膺,肺都要气炸了,呼呼地直喘粗气。

张小光笑了笑,说,他们也是为我们好,他们是不想我受欺负。

我们?你?你受欺负?马菜花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向床沿挪着身体,要下地。张小光先爬起来,下了地。张小光说,你留在这儿,我出去,别像上次那样再遇到什么。马菜花看着张小光趿拉着拖鞋离开,赶紧从床上下来,把门插上。虽然门是几块木板拼接的,趴在门上从外面能看见里面,但把门插上,还是让马菜花感到心安了不少。

马菜花趴在门上,眼睛对着门缝,看到张小光的身影闪过。她又侧过身,半边耳朵贴着门缝,踢踢踏踏的声音渐渐地远了。她知道张小光去的不是隔壁,隔壁的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张小光不喜欢热闹,他平常也不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可能去了他姐姐那边,也可能不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也许他会有更好的去处。

马菜花再次躺下,眼睛却合不上。王杰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她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他本来是要在工地学习搭架子,当一名架子工。有了技术,比拎泥桶、拌砂浆挣钱。

现在,他却不得不离开这里。

下午,王杰说要离开工地,去别处找活干了,还说要先回去看看奶奶,他不放心奶奶。他没说是有人让他走。马菜花跟他说了自己的处境,说自己很害怕。

王杰说,这样时间长了,也不是事,能走还是走,离开工地,到外面找活干。不能走,也要想个对策,一个女孩子人单力微。他又说,过一个星期他就回来,要是马菜花有事找他,可以到附近的镇上。在湖心亭九曲桥对岸上,有卖茶水的亭子,找那个老板就行。

马菜花点头,脸色变得凝重,马菜花想,难道真到了这样的地步,跟电影里的特工似的。

马菜花摸了摸自己当作枕头的几件衣服里,那个东西还在,马菜花的心怦怦跳起来,这让她放心,又让她担心,她但愿用不上。

5

马菜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她被突然压住自己的身体给惊醒了。马菜花的第一反应就是掀,拼命地挣扎,可是身上的身体像一块板,无论马菜花怎么弄,就是不动。

不用说,马菜花也知道是张小光,马菜花一边挣扎,一边喊道,你干什么啊?她用身体去甩张小光,可是甩不动,张小光身体像一贴黏液,牢牢地粘在了她的身上。

张小光身体贴着马菜花的身体,脸搁在马菜花的胸前,马菜花感到一阵恶心,羞辱感变成熊熊烈火,从她的心底里往外喷。马菜花想动动手,两只胳膊也被张小光两只手抓着。马菜花拼命挣扎,好几次身体碰到了木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隔壁的喧闹声还在,一刻也没有停止。张小光说,你还是省省力气,这样没用,这里都是我老家的人,都是我带出来的,他们只会为我好。

马菜花还在挣扎,她不说话,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张小光在调整自己的身体,他用一只膝盖压住马菜花的手,腾出的手绕过马菜花的裙子拽马菜花的短裤。

马菜花的挣扎已经显得力不从心,张小光身体的某个部分已经在探寻马菜花的身体。马菜花的日艮泪流了出来。她的身体渐渐地松弛下去,不再紧绷着,隔壁的喧闹渐渐停息,浑黄的光像夜晚的符咒,从木板墙与楼顶之间的那个地方涌进来,贴附在张小光挂着汗珠的脸上,像一个魔幻的阴影。

就是这个地方,让张小光从木屋外面爬进了木屋里面。这个木板与楼顶之间的断层,像张开的口,缺牙掉齿,锐利得可以削去人身上的一层皮。

张小光的膝盖和手从马菜花的手上移开,马菜花动了动感觉就要麻木的手。马菜花的两只手朝自己脑袋下枕的衣服里摸去。张小光颤抖的手,握住自己的器官,在马菜花的身体上探寻着,不知道怎么办好,他哀求地喃喃地说你帮帮我,帮帮我啊,我难受得快要死了。我是真的爱你啊,我要把我的第一次献给我最爱的人。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你,我就爱上了你,可是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都痛苦死了。我实在没有办法。

张小光就像捣蒜,在马菜花的身体上滑行,每一次碰到马菜花身体的时候,马菜花都像触到了电,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着。莫可名状的嫌恶感,像无数条蛆虫爬满了马菜花的全身。

马菜花啊的一声大叫,猛地抽出那个硬硬的凉冰冰的东西,那是王杰在临走时留给她的。他说留着防身。

张小光凄厉的叫声是在马菜花抽回手之后发出的,抖动中的张小光,像一只鼓胀的气球被扎进了一根刺,身体蜷曲,剧烈地抖动着。

马菜花在惊愕中,看见了杜鹃花像血一样涂满了山头。

6

一十五年后,她出来了。

在白湖农场的门外,她顶着一头犹如白霜洇染过的刚漫过脑际的半寸长银发,拉着指导员送给她的拉杆箱,一脸迷顿地绕过两旁的花坛,朝公交站台走去。

花坛里正在开放的杜鹃花,大片大片,各种各样的杜鹃花,挤挤挨挨,争奇斗艳,在阳光下越发显得娇艳。这陡然跳人眼帘的光束,刺得她睁不开眼。

这还是她当初进来的那个地方吗?马菜花陷入了一种无法清晰的萎靡中。

那时,也是这个季节,她坐在带格子的车窗后面,眼神迷离,万念俱灰。左右是两个全副武装的女警察,沿路的田野、村庄、树木及塘子一闪而过。她没有正眼去看,但她在心底能描摹出它们的模样。直到她听到旁边人说到了,她才斜睨了一下窗外,她想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了,她觉得自己会死在里面。她做好了死在里面的准备。

她看见杂糅的野草漫漶开几乎要把并不宽阔的路面淹没了,野草里夹杂着零星的干枯的野花。太阳慵懒着,躲在云层后。灰色的铁门打开,她被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灰暗的过往倏忽而过,像一场总也做不完、却又在瞬间清澈起来的梦。

她抬头看了眼太阳,想用手遮眼睛,又放下,她的眼睛看东西都是花的,连太阳也是花的,所有的花在她眼里排列着,在她眼里组成一个花的世界。

这样也好,她觉得,她的眼睛里有花,她通过眼睛看到的世界也是花的。

她站在花一样的站台上,回头想再看一眼白湖农场的大门,她是从大门上的耳门出来的,已是中年的、身体微胖的指导员像送走自己的朋友,送到了门前,差点儿没收住脚。她们的手最后握了握,松开,挥别。那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又爬上了心头,如果可以,她想待在里面,永远也不要出来。她原先是以绝望的破罐子心情进去的,没想过出来,也没想到进去了会不想出来。

在一个世界待得太久,她不想挪窝。

她不是别人,她就是马菜花,被时间、世人,甚至也被她自己遗忘的马菜花。

一十五年前音信全无的马菜花,人们都以为她死了,她家里人也说她死了。而她却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的不肯醒来的梦。

马菜花是父亲的拖油瓶,她还说不好话走不好路时,就被父亲带进了一个女人的屋里。那是一个有着三间红砖黑瓦房的家。

她一直不认为那是自己的家,那真的不是自己的家。她第一次去那个院子里的时候,她觉得每一个地方都是那样的陌生,却又带着新鲜的美好的气息,她试着挣脱父亲的手,摇晃着向前,她居然真的晃晃悠悠地走起来了,她从一个小板凳扑向另一个小板凳,从一棵树扑向另一棵树,扶着桌子串向椅子串到墙根。天渐渐黑下来,她才猛然想起了爸爸,她想回家。

可是一切都晚了。

马菜花不觉得那是自己的家,她一直被另外的一个男孩和另外一个女孩排斥,她不是亲的,她也知道他们也不是亲的。有时,她觉得爸爸也不是亲的。他嘴里呼出的气息,早就不是原来的味道。他离她越来越远。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一个没有家的人,她该去往何处?

7

四十五岁的马菜花,已经显出了老态,皱纹像一根根铁丝箍满她的脸。她本来可以早些出来的,可是她不想出来,第一次到了要出去的时间,她就用最为决绝的方式做着一切的破坏。她开始是破坏自己的身体,不管用。她是多么不想破坏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可是为了不离开,她只能去破坏别人。

在那次本来很喜庆的加餐的晚饭时间,她趁对面不注意,抓起对面餐盘里的肉一股脑地填进了嘴里,对面的像遭到了抢劫,骇然之下,操起餐盘向马菜花砸过来,餐盘里的饭菜像天女散花般撒向马菜花,也落在了旁边人的桌上身上,对面的还不解气,跳脚隔着桌子指着马菜花骂,要她把吃进去的肉吐出来。正找不到茬的马菜花,立即像被点燃的一根火性子,干脆跳上了餐桌,抓着对面人的囚服领子,狠狠地扇了对面的几个耳光,打得对面的嗷嗷怪叫,眼鼻口唇上都是血,也不知道是都流血了,还是抹的,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也乘机动口动手,顿时整个餐厅被弄得东倒西歪,稀里哗啦。

场面一度失去了控制,几个执勤的狱警最后不得不朝天开了枪,脆裂的枪声起到了震慑作用,制止了那混乱得像一锅沸粥般的场面。这次事件之后,马菜花不仅被关了一星期的禁闭,也如愿以偿地增长了待下去的时间。

为了巩固自己在里面的坏形象,她还特别嚣张地要孝敬。不管是新来的,还是老资格的,只要她向谁伸手,就不能空手回来。她说了,我反正也不想出去,我是要在这里待到死的,你们不服气,你们就去跟教官报告,我举双手欢迎。

有人说你真是一个祸害精,就算你不想你的家人,你的家人也要想你。马菜花说,去死吧,我没有家人,我家就我一人。她还拿腔拿调地,以不屑于一切的口吻说,我一人,我是流氓,我怕谁。

直到新的女指导员的出现,女指导员经常拉着马菜花和几个人围着聊天。女指导员说,马菜花,你还年轻,你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变化多快,到处都是花的世界。女指导员说着,眼睛落在了一个刚进来的女人的脸上,女人赶忙附和道,外面的世界真好,就是一个花的世界,谁想避开花的世界。女人生来一枝花,女人生来就爱花。

马菜花刚开始听得不以为然,她不说花好看,也不说花不好看,只是翘着嘴角,半真半假,半隐半现地似笑非笑地,一会儿看看地上散落的黑黑的影子,一会儿又抬眼望望发亮的白炽灯,偶尔还眯缝着眼,斜睨一下没有说话的人。

女指导员不介意马菜花的态度,聊天式的谈话照常连续进行,每周两次,星期三、五的晚上,比点卯还准。马菜花的头还是昂昂的,但是马菜花变了,这种变化来自马菜花的眼神,曾经喜欢兴风作浪的马菜花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清澈起来,这眼神看在别人的眼里,马菜花却浑然不觉。没有人跟马菜花说,马菜花只是觉得自己越来越期待着晚上能发生些什么。

发生些什么呢?

马菜花连新闻联播也看得潦草了,她的眼神恍惚地在人群里搜寻,只有看见指导员那微显胖的身影,她才安心。

马菜花没想到指导员居然弄来了一段白发苍苍,而又满含热泪的父亲的视频,马菜花在见到视频里的父亲的那一刻,人就蔫了,像一支战败的队伍,陡然间就溃不成军了。

8

一辆光灿灿的花色的大巴由远而近,车门打开,马菜花急慌慌地冲向车门,生怕谁会嫌弃自己慢。

司机说,口罩。马菜花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取出口罩,这是她最后的一个口罩,她想出去之后,应该用外面的东西,新的东西。马菜花颤巍巍地戴上口罩,如释重负而又放心大胆地看了眼司机。没想到,一张口罩,让她的心里增添了少有的底气。

司机抬手指指车厢里支架上的一个图案,头又扭过去,左手握盘,右手抓着操作杆,眼睛直视前方。马菜花看了看图案,见司机不说什么,她也不说什么,径直朝里走。可能是司机没有等到他预计的声音,他再次把头扭向马菜花,说扫码?马菜花在自己选定的座位旁停下,想坐下时,见司机瞅的是自己,就自己点了下自己,意思是你说我?司机说,还有谁吗?你又不是外星人,现在出门谁不扫码?

马菜花说,码?什么码?司机看了看马菜花懵懂的眼神,想说什么,又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以无可奈何而又爱莫能助的表情说,疫情期间,如果你没有码,我就不能载你。

马菜花说,要我下就让我下,不能好好说?司机的嘴在口罩里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马菜花往车门处走。马菜花是不舍得下去的,车子里好阔气,窗明几净,即使用放大镜也应该找不到灰尘。马菜花在下车的时候,停住,转头再看看,又扒开口罩,用力地吸进一口气。没有汽油味,是新鲜的干净的气味。连卖票的都没有,这世道真是变了。

外面的世界果然是这么美好,天是蓝的,行道格里的紫薇树上开满了红白相间的紫薇花。马菜花目送着大巴从她眼前驶过。

马菜花往人行道走时,一辆小汽车在她的身旁缓缓停下,马菜花的心咯噔一下,打了个愣,随着车窗玻璃慢慢落下,一张紫绀色的,陌生的,却又仿佛被镌刻在记忆深处的脸,出现在眼前,马菜花大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张紫绀色的脸上的嘴唇开始翻动,一个苍老的撕裂的声音钻进马菜花的耳朵:这一路我们紧赶慢赶,刚才遇到了交通事故,被挡了一会儿。幸好你还在。

紫绀色的他用手抚抚胸,眼里充满了哀凄,无奈而忧伤又说,每一年会见日我来见你,你都不见,我知道你不原谅我,可我还是盼着见到你,你到底是出来了,而我就快要等不起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我知道你一直嫌弃我。紫绀色的嘴唇顿了顿,我想把我身后的一切,都交给你,保管,可行?

泪水从那张紫绀色脸上的充满期待的眼睛里流下来,驾驶座旁的车门打开,司机绕过车头,看着马菜花,拉开车后座旁的车门。顿时,各种各样的杜鹃花挤挤挨挨地排满了车后门。

马菜花像是遭了电击,猛然醒来,拉着拉杆箱就朝出租车停靠点走去。她记得,微胖的女指导员刚刚对她说过,坐公交不行,就坐出租车去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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