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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条子

2023-12-31秦省利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货郎摊子表弟

虽说张货郎光棍一条,可走得并非了无牵挂。临了,眼都没闭上。

一大早,三起背着粪篮子逛荡着走到炉屋后,想去一旁看烟的小屋里暖和暖和脚,顺便找货郎用那台卷烟机卷根洋烟抽。这大冷的天,货郎怎么躺在门口睡着了,“哎!咋不进屋啊?不冷啊?”三声两声不答应,三起在心里吸了下,蹲下一摸,都凉了半截了,吓得他一拽粪篮子就往庄里跑……

最先赶来的是四挣子,一试鼻子没了气息,气得嘴里直嘟囔:“不是昨晚说好了,今天回老家起条子吗?那还结个屁婚啊!”张货郎就数和四挣子交往甚密,俩人偷空就凑在一起抿两口,昨晚俩人喝完酒拉到下半夜。四挣子一边说,一边帮货郎合上那双眼,可就是闭不上,无奈,只得等着雪她娘过来了。

雪她娘以为别人跟她开玩笑,可来到俯下身一摸,都硬邦邦的了。她也想帮货郎合上那双眼,还是闭不上,这会儿货郎那双眼似乎瞪得还更大了,像要把雪她娘一股脑儿地全都装进去。雪她娘也没辙,蹲那儿干瞅了半天,啥话没说,站起来踢了张货郎一脚,就跩了跩地回了家。旁边看热闹的娘们儿在那里嚼舌头:“你看雪她娘鼻窝里那两颗‘滴泪痣’,俗话说一个痣一个男人,这张货郎还没爬上她的炕,就撂了货郎摊子……”雪她娘那个眼硬啊,愣是一滴泪没掉出来,回到家关上门,又朝大门踢了两脚。

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人又死在了小李家庄。队长马上安排队里的人去张货郎的沂水老家送信儿,催着来人给货郎办后事,又让四挣子找了块席头子给他盖上,吩咐两个老光棍在那里守着。崔大喇叭就会背后骂皇帝:“张货郎那一包针,一个顶指,还有给孩子吹的那个猪尿泡,换了这间小屋住。”当初队长给张货郎腾出这间看烟的小屋,也是可怜他风里来雨里去的没个落脚的地儿,如今安排几个人帮着办理一下后事,那也是人之常情。

雪她娘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天井里,一会儿房屋里,心里空落落的,魂儿好像掉在炉屋旁了。都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可眼前这道坎雪她娘就犯难了,此时她的脑子里无数个“小人”大战了好几十个回合。最后她还是毅然决然地敞开大门,径直去了大队办公室,见了书记,就要跪下,非要着摇通公社食品站的电话,快来把家里那头半大不小的猪拉走。

猪悲切切的哀号声撕裂了整个村子,也撕裂了雪她娘的心。雪她娘心疼的不全是货郎,还有她自己:真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活该自己守寡的命!一个女人拖个油瓶子,想想就难,哪睡过一个囫囵觉,时不时地墙根下冒出个学猫叫的,前头刚噘走,后边就有人往家里扔石头……可不管怎样,一个寡妇女人,裤腰带往紧里系总归没毛病,她早已习惯了把裤腰带里三道外三道地系结实了,有次着急解手,摸索了好半天,连自个都解不开了。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老天爷既然安排雪她娘遇见了货郎,眼看着月牙儿就要变成圆月了,可今天为什么又这般捉弄人呢?

雪她娘把钱揣进兜里,又抬头看了看天,快晌午了。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附近的集,最近的圈子集也得二十里开外,还要翻过一座山,山路上盖着大雪,不好走啊,甭说是去买东西,送给东西都愁去拿。那也得去啊,顾不得那么多了。

雪她娘从集上扯回来布,摸黑回到家,饭都没顾上吃一口,就去扒拉针线笸箩。在洋油灯底下,连夜赶做了一身新衣裳,新表,新里,连瓤都是秋后刚弹下的新棉花。摸着手里这身新衣裳,雪她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想着去年夏天刚认识货郎那会儿,货郎下乡路过前河沿,坐在大柳树下的沙阡上,凉快凉快歇歇脚。碰巧雪她娘在河里摆衣裳。雪她娘来的时候就瞅着这里很安静,四下无人,这不脱了衣裳,就躺进了河水里。没承想柳树下钻出来个货郎……

眼前这幅“高山流水画”早就把个货郎看直了眼,邪涎都淌下来了,那俩“爪子”硬是把地上抓了两个大窝子。柳树上的小鸟儿都惊得扑棱一声飞跑了,雪她娘听到动静,忙四处撒摸,老远看见是货郎,噘开了:“你个不要脸的死货郎!快滚,还等老娘把你货郎摊子给砸了。”货郎挑起摊子嘿嘿笑着走了,没走多远,隐约听见河沿那边传来雪她娘“啊”的一声叫唤,货郎急忙放下摊子跑过去,一看,是一条蚂皮正弓着腰往雪她娘的小腿肚子里钻呢。常听老人说,蚂皮钻到人的身体里去,会吸人身上的血,直到把人身上的血吸干为止。雪她娘吓得脸都煞白了,三魂掉了两魂半。货郎也急了,头上直冒汗,赶紧脱下自己的一只鞋,一手攥住雪她娘的脚脖子,另一只手握着鞋,用鞋底子使劲挆雪她娘的小腿,右手挆累了,再换左手,好不容易才把蚂皮给挆出来了。雪她娘的小腿也挆肿了,货郎赤着一只脚,又跑去地里拔来两棵“婆婆丁”,放手里揉搓出汁后摁在了雪她娘小腿的伤口处,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张货郎来这小李家庄下乡四五年了,三天两头摇着那货郎鼓:“拿头发换针啊!”孩子们就都知道是张货郎来了:

货郎货郎本姓张

一根扁担挑两箱

走大街来串小巷

货郎鼓子梆郎当

针线顶指扎头纲

糖豆泥哨吱吱响

走过一村又一庄

诚信为本走四方

张货郎恣得呵呵笑着,慢慢放下扁担。都说光棍子行事儿毒,不喜欢孩子,可他是个例外,常拿些糖豆分给围过来的那些孩子。孩子们拿到糖豆,蹦啊跳啊的,有些调皮的还抢过货郎鼓来胡乱梆郎当两下。

刚开始的时候,货郎走到哪里住在哪里,自从队长让保管给他腾出那间看烟的小屋,他出去转悠一天早晚都回来,他挂着雪她娘。那天从河涯回来,货郎就魔怔了,心整个像被掏空了一样,满脑子都是雪她娘了,还有她胸前跟猪尿泡似的那两坨子肉。

第二天他索性把货郎摊子放在了雪的家门口,雪她娘听着货郎鼓子声,就从门缝里往外瞧,看着围着几个大人孩子也就没出去。待会儿不见动静了,雪她娘拿着把头发出来了,“给,换俩针!”

货郎一手接着头发,眼直勾勾地瞅着雪她娘那胸。大襟褂子的扣子都扣在一边,前面也没个缝啊,眼珠子掉出来也只能隔着衣服去揣摩了。“那天还没看够?再看剜出你那狗眼来!看着眼里去可扒不出来了!”

“看不够!扒不出来,那就留在我眼里!嘿嘿!”

“快给我拿针!”

货郎拿出一大包:“快拿着使吧!”

货郎心里长满了草,隔三岔五就挑着摊子来到雪的家门口。这天,雪她娘正在栏里出粪,货郎挽了挽袖子和裤腿,过去夺过铁锨就下了手。晚上雪她娘捞上了一个咸鸭蛋,扮了个辣疙瘩咸菜,又去庄里联社打了瓶散酒,留货郎吃饭。货郎走顺了腿,这会子闻着雪她娘放的屁都香。人们不用听货郎鼓子声,只要换针、换线,就去雪的家门口。

劳力们“扬鞭催马送粮忙”,雪她娘好几天没去上坡,这几天雪一直在发烧,药社里大夫说孩子不像感冒,像要出疹子,可过了几天疹子没出来,身上还一块一块地发紫,可把雪她娘吓坏了,忙去叫来了雪的二嫲嫲。货郎见她急急火火的,也跟着跑了过去,二嫲嫲指着孩子的身上说:“这是人了里了,疹子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快抱着去公社找大夫给瞧瞧吧!”二嫲嫲这么一说,雪她娘吓傻了,货郎一听,也吓了一大跳,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孩子就往公社跑,雪她娘在后面撵,货郎一路上哪敢怠慢哪。到了医院放下孩子,就累趴下了,一腚蹲在地上,喘得不行了。大夫一边给孩子检查打针,一边埋怨:“你们这当爹娘的怎么回事儿?再晚来会儿恐怕这孩子就给耽搁了!”雪她娘听到这话,吓成了一摊泥。观察了小半天,孩子终于有精神了,大夫说:“疹子慢慢出来,就没事了。

“大哥,今天多亏你了!要不是你在跟前儿……”

“嘿嘿,你突然嘴不熊了,我还有点儿不习惯。你心眼儿那么好,老天爷都看在眼里,能让孩子出啥事儿?”

雪她娘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眼瞅着货郎回老家过年这都快一月了,雪她娘心里长了杈子,没事抬腿就往西门口跑。那年在戏园子里练功摔断腿的刘瘸子,碰见雪她娘就唱:

手搭凉棚西南望

来来回回的没见着有人挑担杖

货郎年前回家乡

这一天不见心里痒

三天不见我心里慌

你个死货郎

你个浪货郎

你不知道老娘我哪天都在想

西门口外我一天瞧几趟

来这西门口瞧你我穿破了鞋两双

一块坷垃拽过去,“叫你痒,老娘再把你那条腿打瘸了!”

“西门口外那一溜都让你踩得不长草了,还不兴我唱。”

雪她娘哪里知道,货郎年初二就从家里挑着摊子出来了,走到岭前水库,货郎不想转路,就抄了近道,从水库冰面上走。结果,刚进水库几十步,“扑通”一声人就掉下去了,幸亏紧紧抓住了扁担,可使上吃奶的劲儿就是爬不上来。多亏边上有拿着镐在水库里砸冻冻拿鱼的,几个人先后跑过去把货郎拖了出来,常下乡的人都相熟,他们认出了货郎,赶忙把这半死不活的货郎送回了家。

货郎这一折腾,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十多天才爬头。挑起摊子又出了门。雪她娘端着一耙子鸡蛋、二两红糖去小屋里看货郎。劫后余生的货郎见到雪她娘,激动得一把揽进了自己怀里。

“梆锒铛,梆锒铛……拿头发换针啊!”

“嗷,货郎回来了!”伴随着那一嗓子,孩子们吆喝着蹿到大街上。

货郎摊子前多了些拿头发换颜色的,过寒食嘛,哪家不换些颜色来染蛋,五颜六色的鹅蛋、鸭蛋、鸡蛋,那是孩子们的最爱。雪她娘染的大鹅蛋送给了货郎一个,货郎哪舍得吃,没人的时候就拿出来,瞅着鹅蛋嘿嘿傻笑,好像那鹅蛋就是雪她娘的脸蛋儿,用手摸得都掉了色。男孩碰鸡蛋,女孩荡悠千。雪也嚷嚷着让她娘给她在天井里吊悠千,这话货郎拾到了耳朵里,没几天工夫就抢在头里把悠千吊好了,还把雪她娘拖到了悠千板上,雪她娘这悠千荡得那叫一个美,起若嫦娥奔月,落如七仙女下凡,这一荡,荡出了青春,荡出了希望,也荡出了烟火气儿,胸前那俩牛蛋都快飞出来了。这下可把走在墙外的那些老光棍馋得直叫唤,什么难听说什么,酸不啦唧的,夹枪带棒。此刻,货郎和雪她娘却听不见了,依旧笑得嘎嘎的,那阵阵笑声伴随着悠千的起伏在空中飞荡,货郎瞪大了眼珠子,挖挲开双手接着,生怕雪她娘从悠千上掉下来。

树上蟟一声声刺耳的尖叫让人们烦躁,都想把心也掏出来凉快凉快。货郎也经常偏到河沿去,坐在柳树下,幻想着去年那一幕,雪她娘在河里生动地描绘着那幅“高山流水画”。若不是“嗞”的一下赏了一脸蠊尿,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八月十五那轮圆月爬上了树梢,爬上了田间劳作的庄户人的肩头。雪她娘从地里回来,去抽屉里找出仅有的一两粮票,去联社换了一个月饼,和孩子吃了一大半,那一小半送给了货郎,货郎自是不舍得吃,得空就拿出来瞅两眼,放鼻子上闻闻,“嗯,香,真香!”像是闻到了雪她娘身上那股香胰子味儿。整天饱一顿饿一顿的,吃不了口热乎饭,货郎落下了老胃病。这天胃病又犯了,疼得一天没吃饭,雪她娘便去药社拿了药,又下了碗粗面面条,给货郎端了过去。见了雪她娘胃也不疼了,也来劲了,拉拉开没完,几次雪她娘起身想走,也没走成,“哎,不行,雪自己在家里我得回去!抽空再拉吧!”站起来刚要往门口走,货郎一把拽住了她,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不撒手了,雪她娘有些生气,几次想扒开货郎的手,最终还是让货郎摁在了他困觉的地铺上。

“你个死货郎!你想干吗?”

“我想要你!”

“你想要俺,得去找个媒人说和说和这事儿。”

“我这就想要!”

“滚!扯了证你怎么要都行。”差点儿就着了火!扎腰带子都让货郎给拽断了,铺的席蹬了一个大窟窿。雪她娘爬起来打搫打擎身上的土,捋了捋头发,瞪了货郎一眼,就提着裤子回了家。雪她娘终于松口了。货郎心里那个恣儿啊,兴奋得一个劲儿地在屋里转圈儿。扯证得先回老家起条子,他掐着指头算了又算,来来回回得七八天,眼看就要“大雪”了,嘴里一边念叨:“老天爷啊,你可千万别下雪啊!”

四挣子去公社出夫了,一回来拿着俩咸鸭蛋就跑到货郎这儿来了。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

“啥事儿?”四挣子一脸蒙。“快找俺弟妹去跟雪她娘说和说和……”

“咋了?有戏了?”四挣子瞅着货郎一脸的坏笑,“是不是我不在家这两天,你把人家那三亩二分荒地给开了?”

“哪里,哪里啊,她不依。连个尿泡都没摸着。”

四挣子媳妇一进门见了雪她娘就拉:“他婶子,一个锅里省,两个锅里费,恁俩快一起搭伙过吧!家里没个男人撑着不行啊。”媒人挺妥,也算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这事儿就这么成了。两人的婚事订在了农历十一月十一。庄户人兴在冬天办喜事,冬天地里活少,大家伙都闲着,凑个人场方便,关键是手里也不紧巴了,大伙子凑凑就办了,公事嘛。

货郎吃了晚饭,拿出这些年的积蓄,蘸着唾沫点了两遍,一共五十九元九角八分钱,凑够五十整的用红布包了包,又拿了根红线腰带,就去了雪的家,雪早早就睡了。你别看货郎平日里走街串巷的,摇着个货郎鼓子吆喝起来一套套的,可这会儿嘴却瓢了,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说不着埝,道不着窝,没用的话拉了有一花篓,这才把红包连同扎腰带子一块拿出来递给雪她娘,说让她看着置办点儿东西,可雪她娘只留下了那红线带子,红包说啥也不要,“家里就缺个男人,你来个人就中了!”

货郎趁雪她娘没注意,把红包偷偷掖在了席底下。货郎这前腿刚迈出屋门口,又回过头来搂住了雪她娘……雪她娘使劲儿咬着货郎的嘴唇,货郎的手这会儿才摸到了那对“猪尿泡”。“起回条子来扯了证,这身子都给你。”

明天回老家起条子了。货郎早早收了摊,让去赶集的捎着割了二两死猪子肉,叫了四挣子,俩人喝开了。四挣子非要问问雪她娘那俩“牛蛋”怎么样,就俩牛蛋,货郎跟四挣子拉到半夜……

雪她娘把刚做好的那身衣裳一件件叠好,用红包袱仔细包裹起来,系了一个蝴蝶结。又从箱子底找出自己准备结婚穿的花棉袄、青棉裤、绣花鞋,还有货郎给她的那条红线扎腰带子,把它们一一穿戴好,就对着镜子坐了下来。镜子里的女人不算老,也不难看,柳叶眉、杏核眼、高鼻梁、樱桃嘴,装扮起来还能拿出门吧,想当年自己可曾是这十里八庄的一朵花呢。

雪她娘拿木梳蘸了水,把额前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梳整齐,盘过耳后,在后脑勺裹成一个圆圆的簪子,别上了货郎进货给她捎回来的那个发夹。又拿锅底的灰棒棒描了眉,把裁好的红纸对折后放在唇边印红了嘴唇,打了胭脂。本来那条红围巾是做红盖头的,这会儿她系在了脖子上……镜子里亮起来了,她对着镜子又坐了一阵子,这才缓缓起身,摸了摸正在被窝里熟睡的雪,给雪掖了掖被角,悄悄出门去了炉屋。

守着张货郎的那俩老光棍一个叫单仁国,一个叫韩义民,也不知道哪个有学问的前辈给他们起得这“好”名字,也怪祖宗无德,倒真让他俩打了光棍。看到雪她娘打扮得像个仙子样儿走来,俩人忙站起来。

“正好恁两个给我搭把手,把这衣裳给货郎换上。”

站在一边的这俩闷葫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这村里的风俗都是旁门别姓做证婚人,今天恁俩在算是巧了,我要嫁给货郎!”旁边的这俩光棍子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躺在地上的死货郎,最后把目光砸在了雪她娘身上,怪不得这一身花花绿绿的打扮啊!这回俩人明白了,雪她娘这是自断后路啊,她这不是要把自己的后半辈子也跟着搭进去吗?这个女人,唉!俩人点头答应着,嘴里却咬得牙齿咯吱咯吱地响,没想到以前只有在戏台子上和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剧情,今儿个在这里上演了,他俩为雪她娘感到不值是真的,却也被感动了,干枯的眼睛里都挤出了泪水。

你还别说,这会儿雪她娘把手往货郎眼上一放,眼立马就合上了。

去沂水送信的来来回回用了一集,老家来了货郎的一个堂兄和舅家的一个表弟。他俩找着队长商量办货郎的后事。队长从货郎摊子里找出来九元四角二分钱,光买棺材就十二,堂兄两脚踹不出个屁来,不知道的还寻思是根木头橛子杵在那里,愁得没了谱。光知道犯愁有啥用?事儿还得办啊。队长又喊人把二牛、三起、四挣子几个人叫来,掏出烟袋摁上了把烟末,表弟还算看眼色,忙凑前给队长点上,咂了两口,队长开腔了:“货郎这些年没少接济咱队里的人,二牛,那年恁儿掉湾里差点淹死了,还是人家货郎一头扎湾里去给捞上来的,现在办公事还差那么几元钱,摊子里那些针和线,大伙子拿去分分,也都出出手,五角不多,一角不少,咱把这事儿给办了!”

表弟又提出来:“我听队里的人说,表哥算是娶了雪她娘,看看能不能让表哥挨着雪她爹葬了?”队长朝着鞋底磕了磕烟袋,“我看够呛,干费唾沫。虽说雪她娘跟货郎结了阴阳亲,这能算个事儿吗?再说了,即便是雪她娘点了头,那也白搭,她家族里那些老家伙还不都蹦出来,一个个脑袋摇得跟货郎鼓一样!”

堂兄和表弟想想也是。

这下堂兄又没了主意,“咋整?不好往回搬弄啊!”

表弟又合伙着堂兄去找队长:“队长,恁给出出谱,看看能不能在队里找块地阡子把俺表哥葬这儿?”

“不好弄啊!地都是集体的,我还得请示大队书记。再说了,把货郎留在这里,不成了孤魂野鬼了,逢年过节也没人给他上上坟。”

“要不,队长帮着再雇上五六个人,把表哥抬回老家吧?”

“行啊,行!”堂兄附和着。

第二天,队长把人安排好,当然少不了二牛和四挣子。队长吆喝了一声“起——”大伙子就抬起了货郎,出了炉屋,一路往南去。大人孩子出来了不少,老人们不住地用袄袖子抹着泪,都来送送货郎。雪她娘领着雪也跑出来跟着送了好远,跷着脚站那儿大半天才回家,算是给货郎发了丧。

一行人刚走到前河涯,绳子“咔嚓”一下断了,把前头抬棺的那俩人闪了个趔趄。这才出村子绳子就断了,表弟心下琢磨着,难不成表哥是想要在这里住下?这样一想,他就顺口喊了一句:“大家伙先停下吧,抽袋烟歇歇!”表弟又四处撒摸了下,这块地边上有棵大柳树,背面是沙阡,前面是河滩,好风水!就这儿了!干脆把人偷偷埋在这里算了。他凑到四挣子跟前儿说了自己的想法,四挣子当然同意,就把大伙儿都招呼过去,“今天这事儿我做主了,把货郎埋在这里吧,正好地处三县交界,属于三不管地带,回家谁都不要说!哪个嘴不严实,我割他的舌头撕烂他的嘴!”四挣子找人去邻村借来两把锨,一袋烟的工夫就掘出了一个大窝子,把货郎下了葬,怕庄里知道了不依,也就没敢留个土堆。表弟拿出还剩下的一元两角钱,交给了四挣子,四挣子自己没要,二牛刚要伸手接,又缩了回去,最后也没要,都分给了其他人。四挣子又一再嘱咐大伙天黑了再回家,在家待两天再出来,以免引得村子里的人猜疑。

这事儿最后还是让四挣子媳妇儿透露给了雪她娘,雪她娘佯装去河涯搂柴火,来到大柳树下哭了一场。柳树上的叶子早已经掉光了,几只鸟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这会儿都被雪她娘的哭声惊飞了,它们一起飞上了灰白的天空,连同那些飞舞的纸钱,打着旋儿,越飞越远,越来越模糊,隐到云层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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