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2023-12-31安杰
一
那个如有神灵安排的周六,苏晓曼送一个男孩子到我所在的业余体校上课,其时我正带着几个小家伙在球场踢得正嗨。
新招的几个学生,有两三个素质挺不错,让原本想敷衍了事的我心情大好,教练起来有了更多耐心。苏晓曼是市人民广播电台一档情感节目“心灵家园”的主持人,白天基本没有多少事情,到了晚上就和特邀的情感问题专家,一起用甜美而略带性感的声音,乘着电波的翅膀,与那些因为情感困扰睡不着觉的人约会,接听热线,解答疑惑,慰藉寂寞空虚的心灵。虽然她们的解答,有时候让入迷途猛醒,有时候其实让人更加绝望,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拥有一批狂热的听众。在这座城市,很多人对她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她却早已成为人们心目中不折不扣的明星。
在我们踢得如火如荼之际,有个小家伙突然飞起一脚,球箭一样飞到场外,正好砸在看我们踢球的苏晓曼头上。苏晓曼原本喜欢足球,但最近十年里却几乎再没有正眼看过踢球,今天机缘巧合多看了几眼,却意想不到挨了重重一击。她晕晕乎乎摸着头顶的时候,我早已过来做出非常热情的样子向她道歉。原本我只想敷衍几句,哪知说了几句话,我的想法突然变了。
苏晓曼算不上漂亮,但具有成熟女人的特殊风韵。作为不需要出镜的电台主持人,颜值并不重要,嗓音才是王道——我和她敷衍的时候,她重金属般的独特嗓音像一道温柔的闪电,让我在猝不及防中突然被穿透灵魂,我荒凉的心情瞬间变得格外熨帖,加上她主持职业培养出的伶牙俐齿,居然让我很难抗拒她的魅力。恢复单身后,我再也没有和哪个女人有超过三分钟的谈话,而那天我和她差不多说了半小时。在我为她像流水漫过龟裂土地般抚慰灵魂的声音倾倒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就那么亮了一下。我还在思索怎么委婉地要她的号码,她已经直接要加我的微信。她解释说,有时间她会带更多的孩子来找我学足球。我自然非常高兴,赶紧添加了她。告辞回去的时候,她还时不时回头看我,而我也不自觉地随着她一直走到操场口上。
苏晓曼送来的这个孩子,性格虽然自闭,但却对球类运动很感兴趣,特别是足球能激发他时不时闪现的灵性,我自然对他格外照顾。我的好友列表只有五六个闲人,微信对于我基本就是个摆设。自从加了苏晓曼,我却常常打开手机,随时看那个绿色图标有没有收到信息的提示。我不太主动说话,其实很想和她说点儿什么,却内心惴惴,唯恐她会不理睬。倒是她没有任何顾虑,一有时间就给我发消息。慢慢我们的交流就多了,不过她一直都没有再带其他孩子来学足球,倒是在大约两个多月以后,她把自己送到了我的陋室。
我在五年前满怀悲伤和绝望,离开打拼六年的上海,辗转来到这座西北小城。住了一个星期的简易宾馆,终于租下一套老旧的一居室。既然决定在这里长期待下去,我就还得找个饭碗才行。无意看到一家业余体校的招聘启事,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应聘,没想到顺利通过。从此我给一帮不同年龄阶段的孩子做起了足球教练。每到周末别人休息的时候,我却在绿茵场上风驰电掣。
这所业余体校建得稀里糊涂,经费捉襟见肘,生源没有着落,本来是要撤销的,但它曾经培养过一位全运会打破纪录的运动员,市领导看在这个分上,又允许其维持下去。正因为如此,才给了我一个勉强解决温饱的饭碗。
二
有个星期六上午,我像往常一样带着孩子们练球。天下过雨不久,球场有些打滑,我再三嘱咐孩子们注意脚下。偏巧有个孩子铲球的时候,用力猛是一方面原因,地滑是另一方面,两方面合力让他把带球的孩子弄伤。伤员号啕大哭,肇事者面无人色,其他孩子手足失措。我暗叫糟糕,立刻解散队伍,一边电话报告家长,一边急忙带着伤员就诊。幸好伤员没有骨折,只是软组织受损,我松了一口气。伤员父亲是某单位头头,闻讯怒气冲冲赶来,一定要我给个说法,并且赔偿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他妈妈赶过来在旁边除了哭,还在骂,声援着老公的赔偿要求。我在医院的楼道里长时间沉默不语,我哪来那么多钱?这个业余体校也要死不活,自然也没有余钱赔给他。
事情拖了好几天,家长天天来学校找麻烦,我只好躲在租住的地方不露面。校长烦了,几乎要解雇我。好在我认识不久的富豪朋友曾剡慷慨解囊,捐赠了一万元给学校,总算解除了我的危机。
按说像曾剡这样富贵人家的少爷,是不会和我这样的拾荒者混在一起的,但我们却实实在在成了朋友。原因是有天他心血来潮,一心想踢场足球消遣消遣。他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最喜欢的运动就是踢足球,即使现在养尊处优了,但时不时兴趣来了还要踢上几回。最近他做成了一单大生意,心情不错,带着手下庆祝了一下,回去的路上看到路边我所赖以糊口的体校,于是兴致勃发进来操练几脚。
星期天下午,天高气爽,学生们练球兴高采烈,我难得地认真在场上指导。曾剡向我扬扬手,跑过来和我商量。其实我早想搞一次有外援参加的球赛,让我的学生们接受实战训练,当下爽快应允。我原本以为,曾剡不过就是吃饱了撑的,谁料想那天的球还真踢出了水平。整整一场下来,比分打成了三比三平,曾剡那一方的三分有两分是他踢进的,我这一方的三分,当然全都是我得的。曾剡对我的球技赞不绝口:“程晟,你真是好样的,射门的样子真性感!”面对他的赞赏,我只是淡淡地笑笑。我知道他不是在恭维我,没这个必要。上大学那些年我心情低落之时,排遣愁怀的唯一方式就是踢球,大学绿茵场不知道留下我多少汗水。所以在我应聘业余体校足球老师岗位的时候,所有考官一眼都相中了我。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真诚地说:“你也不赖!”曾剡非要请我吃饭:“一起坐坐吧,别不给我面子!你这样的高手,以后我要多切磋切磋!”
曾剡后来曾经不止一次暗示,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到他爸爸的宏源集团做事。虽然到这座城市不久,但财大气粗的宏源集团我却是知道的。我总是故作懵懂,一副提不醒的样子,后来他干脆向我明说,给他做助理,月薪八千八,也没有具体事情,什么时候他想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我不会的,这比当什么见鬼的业余体校老师要好不知多少倍。他又说,本来要给我开一万月薪,但八千八不是特别吉祥吗?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只是混天度日,有一口饭吃,有一口气在,就可以了,我没想着挣多少钱,我甚至都没想着怎么好好活下去。曾剡有些遗憾地打了个比方说,他的球门随时向我敞开。这本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事,但我就是提不起兴趣。我只想把自己和他的关系定位为“酒友”和“球友”,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是。一旦让他成为我的“东家”,我还能是来去自由的我吗?
这次曾剡解决了我的难题,我当然要请他喝酒。午夜散场,我脚步踉跄,没走几步就一跤摔倒在地,最初我意识还算清醒,努力想站起来,但怎么也使不上劲儿,拿出手机还没有拨号,大脑就一片空白,渐渐失去知觉。我毫无意识躺在地上,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很少,也许是没有人发现,也许是别人发现了也没有理会。就在这时候,苏晓曼给我打了两遍电话,我都毫无察觉。平常她打两遍我不接,她就不再继续打下去,但那天她却不知为什么又打了一次。感谢老天保佑,恰好有一对情侣走过我的身边,听到铃声看到我四脚朝天人事不省躺在地上。他们接通苏晓曼的电话,并且告诉了我的具体位置。那位好心的男青年把我扶起来搂在他怀里,直到苏晓曼开车过来接我。醉酒的人沉重如死人,娇小玲珑的苏晓曼不知道是怎么把我弄回家里的。
上天明鉴,如果不是苏晓曼打电话让那对好心的情侣听见,我肯定会冻死在寒冷的冬夜里。后来我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却总说我是上天派来救她的。
三
第一次和苏晓曼在一起,她紧紧搂着我的后背,两眼泪光闪闪,痴迷地望着我,长时间陷入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像要抓住什么,攫取什么,这样子让我害怕。而她身上一种淡淡的幽香,又让我格外迷恋。激情过后,她哭得很伤心,我尴尬地一再向她道歉,而她不说什么只是哭得更加厉害。现在我对女人没有任何耐心,但此时此刻拂袖而去我还是做不出来的。好不容易她才止住哭声,就在我想着如何将她打发到门外随即拉黑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她却又紧紧抱住我,似乎害怕我就此消失。苏晓曼告诉过我,她老公是一家商业银行的信贷部主任,因为巨额贪污被判处无期徒刑。她老公进去之后,一直是她带着女儿生活。她婆婆公公单独住,总是要把孙女带过去,大部分时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家。
我能感到一种苏晓曼对我的强烈依恋,这让我刚刚冷漠起来的心又一下融化。夏天来临的时候,毫无悬念我们已经如胶似漆,谁都离不开谁了,她很自然地要我陪她去一趟附近的太白山,
我到这座城市不久,曾经独自去过一次太白山。半道上兴味索然,在山下吃了一碗臊子面就回来了,所以实际上我还没真正去过一回。苏晓曼要去,我虽不热心,但陪她一起去也无妨。她一路给我介绍太白山的情况,特别提到一棵铁甲树,超过两千年历史,树身粗壮,树冠遮天,多年来一直被老百姓敬若神明,时时都有人来拜谒祷告,据传十分灵验。她大学时代第一次来,就被这棵铁甲树迷住了,以后每年都要来祈祷。在山下,我见到了让她无比崇敬的那棵神树,伸手可及的枝条上,系满了为祈求神灵降福的红头绳、红绸条、红布带,随风荡起,如花若霞,处处洋溢一种神秘的美感。我禁不住由衷赞叹,这的确是一棵神奇的树。百度一下,所谓铁甲树其实就是刺叶栎,这种树木生长极其缓慢,木质坚硬如铁,树叶形状宛如古代将军的甲片,所以有了这个豪壮的名字。我在远处冷眼旁观,而她像个有多年宗教信仰的人,无比虔诚地加入那些善男信女队伍中,做起全套的祈祷。
回来时已是黄昏,路上苏晓曼看我一路沉默,说:“程晟,虽然我不知道之前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记着我说的话,不管命运如何安排,每个人终将会遇到一棵自己的铁甲树。”我原本对她的荒唐感到可笑,但看到此刻她脸上那种深入骨髓的虔诚与痴迷,却让我怎么也笑不出来。我侮辱了她丈夫,现在难道还要轻视一个为丈夫祈祷好运的妻子吗?我在心底默默祝祷,真诚希望她的祈福能够很快应验。也许最初我是在利用她转移我的悲伤,而这一刻,我发现自己完全了解了苏晓曼。
元旦时候,曾剡爸爸的宏源集团迎来了成立二十周年暨本年度年会,曾剡按照老爸安排,全权负责组织活动。宏源集团集房地产、酒店旅游、传媒娱乐等多项目经营于一身,实力雄厚,声名远播,在省内乃至国内都有一席之地。为庆祝创建二十周年,集团斥巨资筹办这次活动,曾剡当然精心策划。年会在一个温泉山庄举行,我收到了曾剡的特邀函。最近他们集团进军康养产业,这恰好是我曾经的公司主要做的项目,我忍不住给他提供了几个参考,令他对我刮目相看。他给了我丰厚的报酬,我也拿得心安理得。
活动结束大家一起进入午夜的狂欢,曾剡给我介绍了一位美女陪我跳舞喝酒。我知道他是真心想让我来他公司,不过目前我还没有这个想法。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任何一个男人对这样的漂亮女人都是没有免疫力的。我们跳了好多支舞,喝了好多酒,不出意外都醉了。在曾剡安排下,我们住到了山庄的客房里。那女人身子软软地倒在沙发上,醉眼迷离,粉脸绯红,似睡似醒,有一种异样的诱惑。我踉踉跄跄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她斜靠在大床边,酥胸半裸,朝我扬起了手。我终于明白,她的醉酒是装出来的。在我暗自度量该不该的时候,她却早已水蛇一样扑过来,伏在我背上,抚摸起我的脸。我静默了一分钟,突然反身抱住了她。我想如果孤独是一种病的话,我已病人膏肓,仅凭苏晓曼这一味药根本医治不了。
其后好多天我都不好意思联系苏晓曼。那段时间,我忍受着内心的孤独,强自压抑着不时涌动上来的欲望。幸好那些日子苏晓曼也不给我打电话,避免了我见到她的尴尬。大概过了将近一个月,我才打电话给她。
那天苏晓曼和往常一样,来到我的陋室,没说几句话,我们就直接去了浴室。我租住的房子到处都让我不满意,但是必须除了浴室。看上去这个房子以前的主人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人,浴室装修得十分雅致,我每次冲澡都能感觉到把一身的重压和悲伤洗掉了一大半。我轻轻抚摸她,她开始还在温柔地配合,但短短几秒钟之后,我却明显感觉到她身子抽了一下,似乎触了电,看我的眼神瞬间有一种陌生。我很奇怪,继续抚摸她,她的身体却变得十分僵硬,表情渐渐冷淡起来。她没洗完就一句话不说,穿好衣服来到外面。
我跟出来再三追问,苏晓曼才漠然说,你既然有了别的女人,就不应该再让我过来。我太意外了,一脸羞惭,再三辩解。苏晓曼说,她是女人,感觉得到,让我不要自欺欺人。不管我怎么解释,她始终都兴味索然。女人的第六感实在太神奇了,我后悔为偶然的一次放纵让她对我失望,太不值得了。
其后很多天我数次打电话给苏晓曼,她尽管也会接通,但却不怎么说话,更不要说再来我这里。在我快要完全绝望的时候,她终于主动联系我,并且很快过来看我。我靠在浴室的墙上,看着她脱掉衣服,把脑后绾住的长发披散下来,似乎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我内心尽是惭愧和内疚,拥着她不敢看她。好久她叹了口气,也紧紧把我拥住。
我确信,我再度拥有了她。
四
林小舒突然冒出来打电话找我,是我唯一一次晚上去过苏晓曼家之后。
我曾经收听过几次苏晓曼的节目,听着她接听那些孤独的人打来的倾诉电话,耐心解答着他们心中的迷惘,我感觉电波里的她甚至比我怀里的她更加真实。这些和我一样的人,在别人午夜梦回的时候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我们的痛苦与寂寞呢?幸好他们有了苏晓曼的节目,而我有了苏晓曼。有一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知道她不做节目,就打电话给她。大概是我的电话吵醒了她,我听得她打着哈欠迷迷糊糊说:“程晟,干吗还不睡觉?”
我说:“睡不着,想你了!”
我从没在晚上去过苏晓曼家,在这一点上,我心里一直有障碍,我知道迟早有一天她老公还会回来的,在他的床上占用他的女人,这是对他的更大侮辱。我只在白天去过一次,规规矩矩坐了半小时就走了。虽然我和苏晓曼在一起已经两年,但一直都是她到我这里来。说不上为什么,今晚我突然特别想去她家。我甚至邪恶地想,就侮辱一下她老公吧。可能她也知道老公不在家,一个陌生男人频繁出入,会让别人闲话,所以从不主动叫我去她家。
今晚我们似乎都有一种默契,都想放纵一回,苏晓曼同意了我过去的要求。上到楼上,还没有敲门,她已经打开门,直接把我引到浴室。在花洒下我完全放松了自己,闭起眼睛淋着热水,就像在接受她温柔的抚摸。我故意拉长了洗澡时间,免得让她以为我来就只是为做那个,尽管我已经有些心急火燎。苏晓曼给我准备好了睡衣,我惊讶地发现,这居然是一件全新的男式睡衣。她说,这是给你准备的,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用得上!看起来,她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个晚上。我异常感动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清晨我是被苏晓曼吵醒过来的。在幽暗的微光里,我看见她在收拾东西,看到我醒了就过来轻轻在我额上亲吻一下,说:“我得出去了,你再睡会儿,早餐我已经做好,等会儿你自己吃。完了你想走就走,想待着就待着,我晚上才能回来!”
我点点头没说话,她轻轻搂了我一下,拿上东西急速走了。我暗自琢磨她这么早出去做什么?我猜不出但也不想问。窗外慢慢透进一缕曦光,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我突然兴味索然,我的人生就一直这么消耗下去吗?我还有明天和未来吗?这是个问题,我一直努力不去想,但却总会想到。可是我虽然想到了,却依然什么也没做,说到底还是不想做。
就在这个时候,林小舒给我打来电话——当然,此刻我尚不知道他叫这个名字。在这座西北城市,我新办的号码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看着手机,有一丝奇怪,这年头莫名其妙的电话总是很多,会是谁打给我呢?我懒懒地看着,不太想接,任它响了好一会儿自动挂断。但显然这是个固执的人,接连又打了两遍。他仿佛在用这种锲而不舍的方式告诉我,如果我不接,他还会再打。我只好接了,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很低沉:“程晟,我们见个面吧!”
我听不出他是谁,问:“你哪位?”
他却铁定了心,丝毫不告诉我他是谁:“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我在心里“切”了一声,说:“你连你是谁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凭什么来见你?你不觉得无聊吗?”虽然挂断了电话,但我内心其实是很好奇的。他知道我的名字,而我居然不知道他是谁,这实在有些蹊跷。他又打了两遍,我任凭手机响着毫不理会,他只好选择放弃。
第二天下午,我在自己的陋室看一部灾难大片消磨时间。自从我来到这里,除了到那个业余体校上班,其他时间我都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想和任何人有任何接触。又是这个电话再次打给我,我毫不犹豫拒接了。他再打,我再拒接。我把电话扔在桌上,一眼不眨地盯着,但它好久却都没有再响。我忽然有些担忧,这个人打电话给我,到底会是什么事情?凭直觉,有关我和苏晓曼的可能性比较大。她丈夫被判处无期徒刑,就算减刑至少在近两年里还出不来,会不会是和她有仇怨的人,发现我们的事情,带着某种企图来找我?我惶惑不安,想打电话告诉苏晓曼,但又怕给她增加负担。我十分后悔那晚一时冲动去了她家。
那几天,我一直忐忑不安,决定暂时不和她联系,以免真的引火烧身。
五
有个晚上我心情极度阴郁,许久才想起正是多年前的今天,我正式和沈若兰在一起了。对我而言,这是极其重要的纪念日。从蛰居的陋室出来,一个人在霓虹闪烁的大街上慢慢走着,内心呜咽不知何去何从。
沈若兰是我大学同学,尽管那时候我穷困潦倒,却得到了她的意外垂青。很小时候,我父母就不在了,是奶奶拉扯我和妹妹长大的,靠亲戚资助我们才能有学上。我刚上大学,奶奶就去世了,只剩我和妹妹相依为命。美丽善良的沈若兰,拒绝了那么多条件不错的男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我,又常常在经济上接济我和妹妹。在我的心目中,沈若兰就是一块玉,不仅自带光芒,温暖着她自己,更重要的是,照亮了我一度黑暗的人生。我毕业那年,妹妹也上了大学,可是第二年就失踪了,到现在案子依然没破,我在午夜梦回中一直能梦见她血淋淋在喊我救命,让我痛不欲生。完全是因为有了沈若兰,我才能活下去。我们辛苦操劳,用六年时间把一家最初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公司发展到十来个人,业绩一路飙升,让我的人生有了些许成就感。恰恰在这个时候,因为我的疏忽,刚刚取得的成绩一败涂地,投资的项目血本无归。一向善解人意的沈若兰,歇斯底里地和我大吵一架,随即悄悄离开了我,留给我的只有一屁股债务。我经受不了这双重的打击,走投无路只能关闭手机,玩起失踪。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十分清晰地叫我的名字:“程晟!”
我停了一下,转过身去看,远近却都没有人。就在我内心奇怪四处张望的时候,突然有人在我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程晟!”我猛地吃了一惊,急速转头来看,面前站着一个男人,说:“还记得我吗?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我心狂跳了一下,随即强作镇定阴郁地问他:“你玩游戏上瘾吗?我说了不想见你,我们根本不认识,有什么可谈的?”对方说:“现在我们不就认识了?相信我,我没有任何恶意!”
我很不高兴又按捺不住好奇,执意再三问他,他被逼无奈说:“我是苏晓曼丈夫!”
我止不住冷汗直冒,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果他真是苏晓曼丈夫,那么苏晓曼就是欺骗了我,要不然他被判了无期徒刑是怎么出来的?随即我又连锁反应担心另外一件事:对于苏晓曼和我,他到底知道些什么?但我又想,苏晓曼一定不会骗我,她丈夫判无期徒刑肯定不会现在出来,这个人大概和她有怨恨,偶然抓住我们的把柄,企图敲诈我!我一下子就打定了主意,坚决不和他谈任何事情。我还没说什么,没想到他只用一句话,就彻底击溃了我的坚决:“程晟,如果不想你和苏晓曼的事情让大家都知道,你还是和我谈谈吧!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恶意。”
到底还是我心虚,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去了。
我们在附近上岛咖啡靠窗的一处卡座坐下,我几乎有些战战兢兢,竭力装作很坦然的样子望着他。他和我相对坐下,宛如我们是一对熟知多年的老朋友。他点了两杯咖啡,等侍者送上来的时候,我总算慢慢镇定下来。我轻轻搅动面前这杯热气氤氲的咖啡,看着眼前这个人,等着他说话。毫无来由,我感觉他就是法官,我就是等待最后宣判的犯人。但他却不着急,慢慢喝了几口咖啡,说:“自从上次我打电话之后,这些天你一定很煎熬吧?”
我内心一惊,这家伙果然心怀不轨,一上来就和我打心理战。我装作什么事情没有似的说:“你到底是谁?据我所知,苏晓曼丈夫在里面有些年了,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开玩笑吧?”
男人说:“对不起,是我没表达清楚,准确说,我是苏晓曼的前夫!”
我听到“前夫”两个字,内心突然莫名地轻松了许多,接连喝了几口咖啡。注视着这个面色黑青的男人,我问:“那她现在的丈夫呢?”
他突然表情扭曲,十分痛苦地低下了头:“我们离婚以后,她没有再婚。我明白她说的被判无期徒刑的人就是我。因为我曾经那么对不起她,在她心中我永远都不会得到宽恕。”
他看我一眼,说:“这样吧,我先说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这个男人叫林小舒,和苏晓曼是大学同学,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高中开始就彼此有意,大学四年感情日益加深,毕业后顺理成章结成了夫妻。苏晓曼在电台做播音主持,很有文艺范儿,林小舒进了一家公司财务部工作,业余喜欢足球,日子过得很快乐。很快他们就有车有房有时间,成为这个城市的中产阶层。问题出在他们的儿子出生以后。当林小舒发现儿子患有自闭症的时候,心理压力大到崩溃。他是家里的独子,因为五世单传,传宗接代的使命自小就被父母灌输得深入骨髓。当然他除了担心儿子不能完成家族任务之外,更怕担负抚养一个傻子的责任。那段时间他刚刚被提拔为财务部副总监,职业前途一片光明,他不想背上这个沉重的负担。三年过去了,就在苏晓曼付出全部身心照顾儿子的时候,他和公司一个女下属生下了女儿。苏晓曼发现这个事情,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斩钉截铁地带着儿子和他离了婚。
我马上想到,原来我教足球的那个自闭孩子是苏晓曼的儿子。
我们半天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我问他:“可是她说她有个女儿,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公婆照顾。”
林小舒惊讶地说:“不会吧?我自小父母就不在了,我们离婚后她没有再婚,哪里有公婆?又哪来的女儿?我们的儿子在上一家训练机构,白天她只要有空就陪他训练,好在她工作时间主要在晚上!”
我问:“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目的?你应该去找她才对。”
林小舒说:“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应该找她才对。可是你不知道,她是不会见我的。我一直都特别愧疚,想尽一尽责任补偿她们,但是她坚决不和我有任何联系,对此我毫无办法。当初我们离婚的时候,她早已警告我,只需按月把抚养费打到她的账户。我知道,是我伤害了她,她不想见我!”
我扫了他一眼,说:“你找我,好像我与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关系。”
林小舒眼里闪过一丝悲伤,笑笑说:“从道义上说的确是这样。可我不是没有办法吗?五年前我为了想法帮她筹集那些昂贵的训练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公司财务上做手脚,结果被公司发现炒了鱿鱼。好在那笔钱尚没有动用,我一分不欠缴回,公司念在我有过许多功劳的分上,没有追究我的法律责任。由于我失业了,后来的妻子也跟我离了婚。像我这样在职场跌倒、家庭又一塌糊涂的人,名声整个儿臭不可闻,没有哪个公司再敢用我,我没有任何办法给苏晓曼和我儿子留一笔钱。不怕你笑话,我真的没脸见她,虽然我也想看看儿子,但我真的怕担负照顾一个自闭孩子的责任!你不知道,带这样的孩子,除了身体上的疲累外,更重要的是心里的自卑。你想想,带着他出去,你将要承受别人多么异样的目光呀!”
停了一会儿,林小舒说:“三年前我离开这个城市,半个多月以前才回来,蹲守在她家门外,后来我看到了你,知道你和她在一起。我就想问问你,我儿子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
说到这里,这个男人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脸,低声啜泣起来。
六
这段时间,这座城市无休无止地在下雨,房间里到处是令人作呕的陈腐的气息,我分辨不出是房间本身的味道,还是我身上发出的。曾经我是那么憎恨沈若兰,但现在我理解了她。在惨烈的现实面前,我们追求的所谓纯粹爱情,是多么幼稚和可笑,她有回头再做选择的权利。我明白,沈若兰离开刚愎自用的我,无疑是洞彻世事之后的明智之举。
天放晴的时候,我想方设法找到了苏晓曼儿子上的那家训练机构。一连三天,我都亲眼看着许多家长带着患有先天不足病状的孩子进去,当然也看到了苏晓曼。那些因为智障、自闭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变得笨拙、蹒跚,外表异于常人的孩子,看一下都让我揪心,长期待在一起真的会叫人崩溃,我想我能理解林小舒的感受,更能体会苏晓曼的不容易。
我确信,这儿就是我要找的那家。我去苏晓曼家那次,五点多她就出去了,应该也是来了这儿吧?只是有一点我想不通,她怎么放心让儿子晚上也住在这里呢?别的家长不是早上才送孩子来吗?不过她的工作在晚上,不这么做又能怎么样呢?为了高昂的训练费,她只能每晚工作到夜深。想到她每天那么辛苦次日又得早起来训练儿子,我感觉眼睛潮潮的。我躲在一边不敢和她说什么,也怕她会看见我。
我找到了这家训练机构负责人的电话,直截了当表达了想和他见面谈谈的意思。负责人犹豫了一下,答应了。看到这位负责人四十多岁,很儒雅,身上有种让人说不出的亲切,我顿时对他有了好感。我们在附近一家茶楼坐下,他问我和苏晓曼的关系,我编造了个远房表哥的身份,他感叹说:“这个女人,太不容易了!”
我问:“除了儿子自闭之外,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位负责人望着我,有些吃惊地问我:“你不知道吗?她儿子已经不在了!”
这话无异于对我当头一棒,她儿子不在了?我内心翻江倒海,急切地问:“那,那她为什么还一直到这里来?她一直送去体校学足球的那个孩子,不是她儿子吗?”
那位负责人叹息说:“她把儿子送到这里来之后,又联合了好多自闭患儿的家长,我们大家一起在努力。她总是有很多特别专业的方法——甚至比我们都专业,大部分孩子都有了显著改善,她对儿子越来越有信心。但谁能想到呢,就在情况越来越好之时,她儿子突然因为一个意外不在了!这个打击对她可想而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痛不欲生,我想她不会也不用再来我们这里了,哪知道半年后她又回来了!”
我骇然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负责人停了一下,继续说:“起初我想她大概放不下这个事业,毕竟她做了那么多年,而且非常专业,虽然她儿子不在了,她还想给社会尽一份力,从这个角度说,她是一个伟大的人。但是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了,是她并不相信儿子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她把一个很像她儿子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儿子,还专门送他去学足球呢!”
这太让我震惊了,回忆和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我丝毫没有发现她的行为举止有什么失常。这么想着,我心一阵刺痛,憎恨自己太过自私,和她在一起这么久,更多的只是注意床上那点儿事,对她真实的生活,根本一无所知!
我试探地说:“可是,我并没有感觉她有抑郁的倾向呀?”
这位负责人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但那眼光我却一下子读懂了:那是因为你自己也抑郁!我也抑郁吗?我顿时无语了。
那天我一大早再次来到那家培训机构门外等苏晓曼。不一会儿,我看见她开车过来,停好车,又从后备厢取出一大包东西。发现我的时候,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半天才不安地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很抱歉,我儿子这个样子让你见笑了。”
我内心呜咽,问:“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苏晓曼淡淡地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人各有命,这就是我的命呀!”
我望着她说不出话,突然泪流满面。
苏晓曼说:“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我一直怕你知道了会离开我,但也知道毕竟是瞒不住的。现在你都看到了,就是到你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想了想,问她:“你和林小舒真的回不到从前了吗?我相信他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苏晓曼摇摇头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关键时刻一旦走错一步,你的命运其实就完全改变了,不管你接不接受。”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经历过背叛,我们很难再有信心。我望着娇小而坚毅的苏晓曼,突然问她:“如果我和你共同抚养儿子,你愿不愿意?”
苏晓曼吃惊地说:“你?”很快她就摇摇头说,“程晟,你不该蹚进这浑水的。再说像我儿子这样,需要一个长期训练过程,其中所要的费用你难以想象,你现在工作朝不保夕,养活自己都难,拿什么和我去抚养儿子?你有必要为他搭上你的下半生吗?你应该去寻找适合你自己的生活才对!”
我飞快地拿出电话,一边打给曾剡,一边对苏晓曼说:“我有足够的能力,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曾剡听到我愿意到他公司来,就要派人过来接我,我看着苏晓曼对他说,“我的薪资要求二十万,你考虑一下!”曾剡说:“还考虑什么?马上签合同,就凭你给我的那些建议,我相信你对得起这个年薪!”
挂了电话,我不容苏晓曼再说什么,一把将她拥入怀抱说:“你说得对,我就是要寻找适合我的生活.我就想和你这样的女人一起努力!”
苏晓曼早已泣不成声,紧紧搂住了我。
七
我搬到了苏晓曼家里,随后去曾剡公司上班了。苏晓曼还是每天早早出去到训练机构陪那些孩子,下午我们一起吃饭,晚上她再去台里做节目。有天她回来的时候,还给我买了几件档次不错的服装,满意地看着我试穿,这让我特别感动。看着她这么辛苦,我想提醒她有关儿子的事情,但又不好出口。我和训练机构那位负责人约定,暂时先维持原状,我们都相信,终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我的心情异常平静,仿佛又回到以前和奶奶妹妹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有一段时间没有梦见妹妹了,但妹妹依然在我心里,就像苏晓曼在我身边。看看又是太白山香火最旺的时节,我提前几天就要苏晓曼陪我一起去太白山。我用了一个特别说法,就是让她陪我,她显得意外而惊喜。
尽管我只去过一次,但我已经爱上了这座山。那天正好雨过天晴,整个世界都格外清爽,我和苏晓曼再次见到了那棵神奇的铁甲树。享受了数百年人间香火,这棵铁甲树确有些仙风道骨。我虔诚地照着苏晓曼的示范,一起做了祈祷。现在我相信,那一条又一条祈求平安的红色丝带,代表一颗颗虔诚的心,汇成这一片红色的海洋,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定能够给人带来万世的吉祥。
有天我一大早出门去公司上班,中午有个应酬没有回家。到下午虽然格外累,心情却从未有过的愉快。回来的时候,苏晓曼不在家,我想她应该还在陪孩子们训练,就没有打扰她。做好饭,时间已经不早了,等了好一会儿她还没有回来。我打电话,她却拒接了,一会儿回过来一条短信:“程晟,我给你留了一张字条,你看看吧!”我突然有了一丝不祥之感,飞速找到那张字条,还没有看完,我赶紧打电话给她,却已经关机了。
我一遍又一遍看着这张纸条,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程晟,虽然之前我曾劝你走,其实我一点儿不想让你走,我真怕你一走了之不再管我!现在好了,我不怕了,是你该走的时候了!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吗?那天看到你踢球的样子,我突然泪如雨下,你奔跑的样子矫健如一头雄狮,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傲和苍凉,突然一下子就打动了我。我瞬间明白,我们都是内心有伤的人。内心有伤的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只有同样的人能互相感受到。
真正和你在一起生活的这一个多月,是我今生再也不会有的幸福。我儿子已经不在了,我再不能自欺欺人。虽然我时时努力做一个正常的人,但越来越力不从心。我害怕你离开我,可是我不能让你陷入这个泥沼。这不应该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应该健康、富足而体面!与其将来拖累你,不如现在就分开,我必须面对这个现实。我出去散散心,也许很快回来,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不要找我,你找不到的!程晟,我们得学会为自己疗伤止痛!
再见了,我爱你,程晟!
夜深了,我站在阳台上,想着苏晓曼和失踪的妹妹。近处楼上的灯光透过院里的树梢投在我身上,摇曳多姿的光影,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斑驳陆离起来。周围只有无尽的风声,像谁在轻轻叹息。风中似乎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和苏晓曼身上的味道一样幽静悠长,似乎在给我某种提示。
我相信,只要我走下楼来,走到院子中央,就会被灯光照亮。只要我一直朝前走,总有一天,就会和苏晓曼与我妹妹再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