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末尽
2023-12-31张东晓
一
手机响的时候,王海华正蹲在地上翻腾快递。大大小小的快递件堆积如山,他就凹陷在谷底。原本他是送快递,但今年一开春,王经理以他年纪大为借口将他留在快递站做分拣的活儿。他很是愤慨。分拣虽然轻松些,但每月却少挣四五百元钱。为此媳妇韩彩云没少给他脸色看。他心里也委屈,但他素来木讷,只知道唉声叹气或蹲在角落里抽闷烟。韩彩云说你年龄咋大了?老刘比你还大两月呢,他不照样到处跑?韩彩云逼着他去找王经理,还让他将过年时女婿给他买的两瓶汾酒带上,他说什么也不肯。韩彩云气得又跺脚又骂娘。王海华心说我娘早死了,骨头渣都不剩了。这离老家又那么远,即便是魂儿也听不见。是不,娘,恁听不见吧?但汾酒可不赖,我都不舍得喝,给他喝?他个鳖孙也配!想到王经理那身白花花的赘肉,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猪圈里的猪,忍不住暗暗偷笑。但他已多年没养猪,笑着笑着就渐渐沉默。
王哥,你手机响了。余桂花蹲在他身后,两人屁股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五厘米,所以当手机在王海华裤兜嗡嗡响时,她听得甚清楚。但她一连喊了三声,王海华才听见。王海华猛地站起。或许蹲的时间太长,也或许起得太猛,他眼前一黑,金星乱闪,身子晃了晃,猝然倒在余桂花的后背上。余桂花没有任何防备,便被王海华压倒,像只硕大的王八趴在地上。哎哟!余桂花大叫。王海华瞬间清醒过来。他赶忙起身,弯腰抓住余桂花的手臂,使劲往上拽。余桂花好不容易爬起来。王海华连声说没事吧?余桂花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说你这是咋了?她刚想抬手拍打身上的尘土,却见王海华仍抓着自己的手,心里无端一阵悸动。王海华也意识到了,忙不迭地松开手。余桂花低下头,边拍打衣服边低声说刚才太吓人了。你还是找时间去医院查查吧。说完她缓缓叹口气。王海华知道她应是想起了她男人。两年前她男人得了脑梗,上一秒还有说有笑,下一秒就没了。
三月的午后热得明显。余桂花已脱去外套,深蓝色毛衣的圆领俨然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往上黝黑黝黑的肤色蔓延至整个头颅,往下隐约的白皙覆盖到高高凸起的胸部。王海华从未这般近距离地看过余桂花,此刻方觉她身材竟如此丰腴,他身体内忽然涌出断绝多年的生理反应,情不自禁地往肚里吞咽口水。他的脸如炉中熔化的铁水,脑门瞬间渗出豆粒大的汗珠子。余桂花抬手指指他的裤兜。他顿时大惊,还以为余桂花发现了自己的龌龊。王海华心里紧张极了,身体骤然颤抖,刚刚高涨的热情如潮水般迅速溃败。余桂花也注意到王海华的神情略显不对劲,但她不仅没生气,反而露出一丝比初春时青草还浅的笑,看着王海华。王海华更尴尬了。王哥电话!余桂花笑着说。这无疑是给王海华解围。他手忙脚乱地去摸手机,摆出一副甚是焦躁的样子,急忙向外走。
北方城市的街道多枯燥整洁。即便这里已深入草原腹地仍难逃宿命。电话标注的是老大,是他和他五个姐姐共同的大哥。他们平时很少联系,过年时通过一次电话,老大问他回不回去过年。他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敢说句准信。老大叹口气就把电话挂了。韩彩云气得眉毛竖起跟烟囱般高。她喋喋不休,说咱回去住哪儿?恁爹恁娘都把家留给他了。家里哪还有咱住的地方?他家房子倒是刚盖的,还是两层,但他会舍得让咱住?别做梦了!王海华闷着头,不吭声。韩彩云最见不惯他这种怂样。她嘴角翘起,泛出一道白眼,冷声说咋了?难道我说错了!王海华拿韩彩云实在没有办法,最终只能干笑着蜷缩进墙角的凳子上装老鳖。
电话一通就有大哭声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比突如其来的洪水还迅猛,把他一下子吓蒙了。他嘴唇干动,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海华,你快回来吧。你哥死了。女人哭着喊。谁死了?谁哥?谁哥死了?他感觉耳膜嗡嗡响。海华,你听见没,你哥死了。女人继续边哭边喊。我哥死了?他下意识地重复女人的话。女人说你哥死了。他说我哥咋死了?女人说输着液就死了,你快回来吧。输着液就死了?他似乎在思考“输着液就死了”的境况。昨黑他老咳嗽,今儿早我带他去输液。刚输上,他说不得劲,医生拔掉针,就给他打一针,可谁知道过一会儿人就不行了。女人说得断断续续,他听得迷迷瞪瞪,但有件事却听明白了:他哥死了,他嫂子打电话让他赶快回去。
二
王海华浑浑噩噩往家走。余桂花在身后喊他都没听见。她心说这人咋了,中邪了?直到看着他走过红绿灯拐过弯,她才重新蹲下,跟蹲在地里薅草似的,继续扒拉快递。她一低头刚好看见两只奶子往下滚动。她迟疑两秒钟,举起右手,仔细端详。这只被王海华抓过的手与平日并无不同。她又猛然想起刚刚王海华的表情,心里“砰砰”放枪,脸不自觉地发烫。她心说那么蔫的一个人,没想到一肚子花花肠子。此时忽然从她右手掌心钻出一个秃头小人来,龇牙咧嘴的,像受了莫大刺激。她看着那疯狂扭动的秃头小人,叹口气,说你好了,死就死了,啥心也不用操了。秃头小人气哄哄地就要往她脸上蹦,她摇摇头,合上手掌。秃头小人都没来得及发出哀鸣就消失了。
天落黑时王海华才上楼。其实他早就到小区了。他坐在一个偏僻的长凳上,心里说不出啥滋味。难过是有一些,但至于说多少也未必。是他哥没错,但两人已经多年未见,时间比雨水的冲刷力更凶悍。说不难过,倒也不是,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哥,死了就没了,再也没了。他脑中跟放电影似的,一会儿是小时候哥领着他和家里的黄狗去麦地里撒欢的情形,一会儿是与父母分家时两人吵吵的画面,一会儿又是韩彩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蛮横。韩彩云那张嘴还真刁,什么驴犟的鳖犟的,无论多难听,她都骂得出来,而且越难听越骂得精彩。他想把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统统从脑袋里赶出来,就像小时候他哥俩将扁嘴子(注:鸭子)赶出圈似的。但这些可比畜生难伺候。它们就跟蚂蚁似的,从左眼进,从右眼出,又从左耳进,从右耳出,王海华有种快要爆炸的感觉。他在电视中看过爆炸的场面。轰!炸弹一响,血肉模糊,胳膊、大腿、手臂,落得东一块西一块,七零八碎。他正不知所措,眼前骤然一闪,路灯亮了。天黑了。天一黑村里就漆黑漆黑,跟棺材似的。想到棺材,他猛然打冷战,心说:哥是不是已经躺棺材里了?那该多黑啊!然后他又不住地摇头,喃喃说哪有那么快?他几个孩子比我还远!这会儿十有八九还在堂屋躺着呢。哎,他那房子可是刚盖好,可宽敞了,够他住了。谁守灵呢?老三还是老四?嫂子哭得都不成人样了!他正胡思乱想,耳边忽然响起尖锐的声音。小华小华!一个身材矮小的枯瘦老头正站在路灯杆的顶端冲他挤眉弄眼。哥!他惊声喊。老头仿佛没听见,还是一直喊:小华小华。哥!哥!王海华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我哥没死!他来看我了。我嫂子那人还真是啥话都敢瞎说!那人又喊一声王海华的名字,脸上陡然开始溃疡,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人也变得暴躁。他跳到半空,怒吼:我都死了,你还不赶快回来!
他家住二楼。他是想买高层,但高层贵,韩彩云不同意。他哪儿拧得过她?你这一辈子都被她捏得死死的。这话他哥和几个姐姐都说过。还没等他叫门,韩彩云就从里面拉开了门,她的骂声也先一步传出。恁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王海华早习惯了。他假装没听见,推门就往里走。韩彩云伸手拽住他,扯开嗓子喊:不知道换鞋啊。整天不拖地,就知道造,活该我伺候你?王海华有气无力白她一眼,默默将拖鞋换上,又将鞋摆好,才坐到沙发上。一阵口渴袭来。他起身去接水,却见水桶已被拔下,饮水机僵硬地伫立在墙角。他一愣神,饮水机仿佛变成一具新鲜的尸体,冰凉凉地盯着他。他无奈跌坐在沙发里,昏睡过去。砰!砰!砰!小孙子举起枪对准他一阵扫射,他仍一动不动。韩彩云顿时来气了。她嚷道咋了?上一天班有功了?我是没上班,可我带孩子洗衣服做饭伺候你们,我容易吗?你还给我摆脸子?就我该受你的气!她吆喝半天,见王海华仍跟没事人似的,更是怒不可遏。她跨到王海华面前,伸手扯住他的衣领,怒声说我和你说话呢?你聋了还是哑了?王海华缓缓睁开眼睛。眼眶内一潭死水,却迸射出一缕寒光。韩彩云心里一抖,竟是有些害怕。你——她一慌,不仅手松开了,人也往后退了一步,刚好撞到小孙子的枪口。奶奶!小孙子不乐意了,拿起枪就往韩彩云身上砸。哎呀!韩彩云略显夸张地大叫说你个白眼狼,竟然打奶奶。明儿我就将你送给你妈。有本事生就有本事养。你们一个个的都欺负我一个人!我活该啊我?我才不受你们老王家的气!
你闭嘴!王海华终于忍不住了。他起身怒吼。韩彩云惊呆了。小孙子噤若寒蝉。王海华挺直的身躯只坚持半分钟,与他房事的速率相差无几。他盯着僵硬的韩彩云,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哥死了,我得回去。
三
你哥死了?咋死的?韩彩云的语气平缓许多。嫂子说是输着液,输着输着就死了。韩彩云躺在被窝里,眼睛鼓得跟青蛙,绞尽脑汁想要将输液与死亡联系起来。她嘟囔说怎么会?王海华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屋顶。白色的屋顶在从窗帘透过来的微弱灯光映照下惨淡成一张死人的脸。嫂子说刚开始输液他就感觉不对,医生也把针拔了,又给他打一针。这一针打下去没一会儿,人就没了。王海华尽可能还原嫂子的话。许久韩彩云才低声说那医院得赔不少钱吧。王海华茫然说不知道,应该是。但他转念一想,死的是自己的大哥,自己再这样想岂不跟牲口一样?他应该愤怒,尤其是有了刚才的经验,更让他觉得似乎自己的愤怒也能解决问题。王海华沉声说你一天天掉钱眼里了?哼!韩彩云说你没掉钱眼里!你有本事给咱儿买大房子去啊?这房子跟鸽子窝似的,你不觉得寒碜?你一辈子才挣几个钱?现在这种事不赔七八十万根本下不来。你嫂子这下子不用愁了吧,还有他几个儿也跟着发财了。你哥真厉害,临死还给家里大赚一笔!王海华气不过,只好抻开被子蒙上头,眼不见心不烦。可他一缩回被窝,眼前却顿时冒出一人了:余桂花。余桂花那又肥又白的胸脯在黑暗中明亮如星。他生怕被韩彩云知道了,赶紧闭上眼睛,可那白花花的胸脯却如太行山般压在他胸前,令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身体也在发生明显变化。他控制不住。他很懊恼,恨自己不争气。哥死了,自己却在想这些肮脏的事,他杀自己的心都有。
王海华头皮欲裂。他的手颤巍巍的,鬼使神差地伸向韩彩云。刚触碰到韩彩云的睡衣,就给她拦了回去。韩彩云嘴里不干不净。王海华仿佛一头发情的公牛,被一种原始的亢奋支配着,嘴里发出粗壮的吭哧吭哧的呼吸声,眼睛冒出的火焰要把黑暗烧成灰烬。他猛地掀掉被子,翻身压到韩彩云身上。韩彩云懵了。呆了十五秒,她才骂出声来。王海华你个鳖孙,你想干啥?她用力地去推王海华,但此刻王海华宛若失去理智,疯狂地去扯韩彩云的睡裤。王海华你——她也不知为何骂顺溜的话却忽然骂不出来了,而是形成一个巨大的断崖,省略的文字纷纷坠人而粉身碎骨。哇哇!孩子的哭声突然传来,像是一道闪电。王海华仿佛受到巨大的惊吓,身子猝然抖了抖,瞬间溃败,翻身倒下,口嘴传出低沉的喘息,像条奄奄一息的老狗。他失败了,不行了。咚咚咚!韩彩云连踹他三脚。小孙子在旁边小床上翻了几下身渐渐没了动静。鳖孙!看把你能的!韩彩云嘴里骂骂咧咧。王海华仰面而躺,两眼失神,像浮在水面的一条死鱼。但一个幽灵般的想法却突然出现在他脑海:换余桂花,行不行?
月亮透过窗户刺来一剑,他身上顿时平添一道冰凉的伤口,鲜血汩汩。韩彩云压低声音说你不睡觉,瞎转身干啥?他说我哥死了,我要买票回去。韩彩云出奇地没再说话,而是像他那样翻过身,又翻过来,连续好几次,才甩出一句话:你咋也不跟着死?
四
天未亮,王海华就起来给儿子打电话。买火车票要上网,他不会弄。儿子的手机响了半天一直没人接。韩彩云被折腾一夜,眼圈都深了一层。她忽然发现平日惯用的唠叨摔打等手段现在是全部失灵。她靠在床上时不时苦笑。昨晚王海华的举动着实对她惊吓不小。只是那股疯劲儿太过短暂,她还没回过味儿就已消散。哎!她不经意地轻轻叹气,仿佛一座辽阔且荒芜的沙漠。王海华又给闺女发信息。没过一会儿,闺女回电话了。闺女居住的小区,与他和儿子所在的小区只隔一条马路。闺女显然还没有睡醒。你现在买票回去干啥?闺女的声音带着怨气。他顾不上这些。他沉声说你大伯死了,我得回去。听说死人了,闺女愣了愣,问谁死了?他不耐烦地说你说谁死了?你有几个大伯?王海华的架势俨然换了一个人。习惯对他呼来唤去的韩彩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不明白唯唯诺诺的一个人怎么就一下子变得霸道起来。约莫沉默半分钟,闺女才说中。王海华挂掉电话就开始收拾衣物。看他翻箱倒柜,韩彩云张了几次嘴,却硬是半句话都没有挤出来。此时小孙子“嗯哼”着坐起。韩彩云起身将他抱在怀里,又迅速坐回被窝。她轻轻拍着小孙子的后背,嘴里哼唧着比村庄还古老的童谣,眼睛时不时瞪向王海华。小孙子在她怀里挣扎着,很快睡下。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王海华携着衣物去开门。门开了。王新喊了声爸,可王海华瞅都没瞅他,转身就回屋了。他瘦高身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他很少见父亲生气,今日父亲的反常举动让他颇感意外。他轻轻带上门,随手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到餐桌上,低声说妈,小蛋醒没?我买了早餐。韩彩云听是儿子,脸上顿时洋溢起明媚的笑意。她有意无意地说刚被你爸吵醒了,这会儿又睡了。王新来到房间门口,见王海华在捣弄衣物,皱眉说爸你这大早又打电话又收拾东西,准备干啥呢?王海华闷着不吭声,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也说不出此刻心里究竟是啥滋味,但就是不想说话,更不能闲着。他怕自己一闲下来就跟他哥一样,说死就死了。王新满是疑惑地望向韩彩云。韩彩云将小蛋放到床上,狠狠指了指王海华,说你大伯没了。王新显然被这句无端的话给弄糊涂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半晌才说谁没了?韩彩云撇嘴,翻了他一眼,你大伯!王新又琢磨一番,终于明白过来。他甚是惊讶地说他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没了?哎!韩彩云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你大娘说他去输液,输着输着就没了。王新一愣,说是医疗事故?韩彩云嘟囔着说谁知道呢?感觉是,应该能赔不少钱呢。王新随口说那肯定,没有大几十万肯定不行。
钱!钱!你们娘俩就知道钱!王海华嘴角抽搐,表情狰狞,似乎要将这句话嚼个粉碎。王新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甚妥当,脸上不由得冒出一抹红晕。他抬手将眼镜往后推了推,转过身对着王海华的后背说爸那你给我打电话干啥?是让我和你回去吗?王海华的手骤然停下。他只想着自己要回去,却没想过儿子是不是也应回去。王新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他大伯死了,他不回去怎么行?他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这么浅显的道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回,都回!你赶快订票。他还没说完,就听韩彩云冷笑。儿子来了,她不用再像刚才那样装孙子。你要回你自己回,没谁拦你。你让他们回去干吗?韩彩云沉声说他们回去,工作怎么办?这年头找工作多难!不工作喝西北风啊?你以为是老农民种地呢,今儿明儿的无所谓。王海华冷不丁转过身,死死盯着韩彩云。韩彩云顿时感觉身边温度骤降,冷得她忍不住打哆嗦。她眼睛一转,祈求似的眼巴巴望着儿子,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儿子,你看见没,这就是你爹!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看,整天欺负我。怎么我就活该受你们老王家的气!韩彩云哭着数落着,她这一闹,小蛋一轱辘身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三个大人。
妈!你这是干啥?王新无奈地摇头。他俯身抱起儿子,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柔声说没事啊没事啊,爸爸给你买小笼包了。韩彩云见儿子生气了,自是不敢再哭,但眼神却没有丝毫放过王海华。王新抿抿嘴,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啥。韩彩云愤愤地说他那么多外甥,你看能回去几个?他们要是都回去,那——韩彩云把剩下的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她可不敢当儿子的家。儿媳妇那张脸还有那张嘴,都是她惹不起的。屋里忽然陷入沉默。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悄无声息地形成一幅木质的雕塑。一万年瞬息而过。哎!最终王海华长叹口气,拖曳出一颗流星,缓缓地说先给我自己订票吧。
五
王哥你咋了?跟丢了魂似的?余桂花忍不住问。这已经是她第四次发现王海华将快递分拣错了。他平时不这样的。王海华闷着头,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没当回事。余桂花穿的还是昨日那件深黄色的圆领毛衣。她有意无意往王海华身侧挪半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出啥事了?你这一上午丢三落四的。还有啊,昨天下班时,王经理来了。他没看着你就问。我说你中午吃坏肚子了,跑去医院了。一会儿他要再问,你可别说穿帮了。王海华抬头望着余桂花,嘴唇微微张了张,不知是感激,还是怎么着,但最终还是将头低下,成为闷葫芦。余桂花看出他心里肯定藏着事,便叹口气说你这是遇到啥难事了吧?你要相信我就和我说说。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说话时两人都是蹲着的,屁股对屁股,紧挨着。王海华的手在空中停顿片刻,头埋在裤裆里,说没事。他怕余桂花不信,又说昨晚没睡好。余桂花扑哧笑了。这倒是王海华没意料到的。他问你笑啥?余桂花斜着眼睛说又和你媳妇吵架了?王海华一愣,不知她为何会做此想。余桂花说你还是多忍着点儿,你媳妇那人不好惹!听余桂花这么说,他更觉气馁,但眼睛却径直落在她隆起的胸脯,仿佛陷入淤泥,怎么都拔不出来。他猛然想起昨晚那幕,脑中蹦出的问题又蹦了出来:换余桂花,会不会就行了?他的情绪瞬间高涨,隐匿于手背的青筋赫然暴露,面部的毛细血管充盈起诡异的红斑,仿佛异化。余桂花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她惊骇地说王哥,王哥,你,你——
半晌的阳光足够明亮。快递员都出去送货了,分拣站就剩他们两人。大大小小的快件按小区切割成一小堆一小堆,如同零星散布在农田的坟头。王海华与余桂花像是冷血的刽子手,将城市肢解得零零碎碎。呃——王海华喉结打转,发出一种原始的呻吟,脸上则是极为怪诞的神情。此时嗡嗡的震动声响从他的裤裆处传出,王海华如误碰高压电线,巨大电流带来的猛烈冲击让他瞬间清醒。他猛地站起身,连在地上跺三脚,才憋出一句话:恁不是人!余桂花睁大眼睛,仰脸望着仿佛疯了般的王海华,低声说王哥电话电话。王海华的嘴唇努力地张了张,说我、我——余桂花见他尴尬得要死的样子,嘿嘿笑了。她催促说你赶快接电话吧。她说完刚低下头,那个秃头小人就突然从快递堆里蹦了出来。他眼神冷冷地盯着余桂花。余桂花白了他一眼,叹口气,说你又干啥?你没事又出来干啥?秃头小人抬腿蹦到余桂花的鼻梁上,像蚊子似的伸出触角,狠狠地扎入余桂花脸上的皱纹里。一股钻心的疼从心底涌出,疼得余桂花差点儿蹲地上。即便如此,秃头小人依旧是不依不饶。他又蹦到余桂花的眼皮上,用触角扎余桂花的眼睛。余桂花的泪腺瞬间破裂,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砸,就砸在裤裆对着的地里。余桂花冷笑,沉声说你有完没完?你想干啥?我没干啥对不住你的事儿!那小人不仅不理会她,反而张牙舞爪,变本加厉。他突然向外弹射出去,又猛然折返加速,径直撞向余桂花的额头。看架势是要与余桂花同归于尽。哼!余桂花操起一件快递扇了过来。秃头小人顿时被扇得粉碎。余桂花心花怒放,嘴里不由得轻轻哼哼起来。她抬头看了眼路边的桃树。树枝头花骨朵已隐约可见,再过几日,桃花就开了。
电话是儿子王新打的。王新给他说没票,现在买票都是候补。他问啥是候补。王新说候补就是候补。他说买车票也用候补?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候补算啥?王新说现在都这样。他又问能不能候补上。王新说他也不知道。儿子的电话刚挂掉,闺女的信息就来了,也说在候补。闺女给他出主意说不行的话就买飞机票。飞机票?他一愣,嘟囔说得多少钱?闺女说没多少钱。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抛下一句话:晚上和你妈说说。他握着电话,站在马路边发呆。两三个衣着漂亮的女子从他眼前走过。红色、白色与黑色高跟鞋勾勒出的画风简洁浓郁。红色高跟鞋白了他一眼,他连忙哆嗦着往后退。
呸!余桂花冲她们的背影狠狠往地上吐口唾沫。唾沫星子溅王海华一脸。王海华抬手捂住脸,热辣辣的,仿佛毒打过。余桂花羞赧地干笑,说王哥你要回去?王海华惊讶地说你咋知道?余桂花嘿嘿笑了,说我又不聋。刚才你打电话我可都听着呢。王海华的嘴巴又张了张,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啥,仿佛一条快要渴死的鱼。余桂花见他如此窘相,便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又用更轻的声音说王哥,你有啥事你就跟我说说呗,我肯定不和别人说。余桂花斜起眼睛望向王海华,正碰上王海华低垂的目光。一片废纸如枯叶般飘落,在他们之间浮沉,最终落入尘埃。王海华喉结如潮水般涨起又落下,落下又涨起,沉声说我哥死了。
六
坐飞机?韩彩云眼睛都快瞪掉地上了。她抱着小孙子腾身从沙发上站起,目光如八级西北风般扫向王海华,嘴角露出不屑与讥讽,冷声说你知道飞机长啥样吗?王海华一声不吭地往屋里走。韩彩云厉声说你还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熊样,看自己是不是坐飞机的料?小孙子卧在韩彩云怀里,忽然说,奶奶,坐飞机坐飞机!韩彩云顿时眉飞色舞,嘻嘻说小蛋长大了不仅要坐飞机,还有做大官。说罢她仍不忘再嘲讽王海华几句:就你爷那熊样还想坐飞机?他就不怕把飞机弄脏了!王海华走进屋里,坐在床头.仰头看看屋顶,仿佛看着夜幕里的天空,心里犹如宇宙般空荡。韩彩云跟着走进屋里,一把将小孙子塞进他的怀里,怒声说,给,你们王家的种儿!小孙子一到王海华怀里就伸手去揪他的胡茬子,嘴里还不停地说爷爷你又不刮胡子。王海华强行挤出一丝憨笑,将小孙子放到了床上。
小华,小华!枯瘦老头蜷缩在墙角冲王海华喊。王海华看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忍不住问哥你冷吗?老头往墙角缩了缩,说哥不冷,哥不怕冻。倒是你,最怕冻,耳朵一到冬天就冻得跟猫咬似的。王海华说哥那边黑不黑啊?老头眼睛里忽然冒出血来,鲜血顺着干瘪的脸部往下淌。黑啊,黑得很啊。老头边流血边说我眼睛本来就不好,现在更看不见了。王海华说那咋办?让俺嫂子给你烧个手电筒吧。咱们下煤矿挖煤用的那种,可亮了!老头眼里的血戛然而止。他兴奋地跳起来,拍着手说中,中。你回家别忘了和你嫂子说。王海华迟疑了,低声说哥我还没买到票。老头一听,顿时瞪起眼睛,大怒说小华,我死了你都不回去吗?说着说着,他又号啕大哭。行,行,行,你们都别回去。你在这儿带孙子吧。带孙子多好。我也有孙子。可是儿媳妇不让我带,嫌我脏。我哪里脏?你说我哪里脏?我现在死了,让人给治死了。他们得赔钱。我就看赔我的钱脏不脏。那是赔我的钱,谁也不能动。王海华心说你都死了还能管得了这事。老头见他不信,更来了精神。他在空中蹦来蹦去,跟跳蚤差不多。他说那是我的钱,我看谁敢动?我要留给孙子,给俺孙子上大学,买房子,娶媳妇!王海华说你都没见过你孙子。这句话戳到了老头的痛处和死穴。老头径直从空中摔下,骨头架子散落一地。他哎哟着说小华,我就要被烧掉了,成灰了。我怕火啊。该多疼啊,我不想死啊!
小孙子在床上玩着玩着,渐渐睡下,均匀的呼吸声像一只蛰伏的青蛙。王海华扯来被子给小孙子盖好,但等他转过身却再也找不到枯瘦老头。他挠挠头,心说哥,你都死了,死人不知道疼。一些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厨房传出。他不知道韩彩云在弄啥,只觉得吵得很。他忽然很想出去走走,但又害怕韩彩云唠叨。他在房间里踱步,最后还是像贼似的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哐当!门刚关上,他就听见韩彩云在里面喊。哼!让你骂!让你骂个够!你自己骂你自己听!谁听算谁的!他心里舒坦极了,甚至这辈子都没有如此欢快过。天距离落黑还有两里地。他又来到昨晚的长凳上,看着路灯,似乎是等枯瘦老头出现。可惜他终究没来。难道我哥已烧了?我还没回去呢!他想不出答案,但心里却慌得很。他迫不及待掏出手机,给他姐打电话。他在手机通讯录的搜索栏中输入一个“姐”字,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一字排列地站在他面前。他看着大姐,突然笑了,说大姐,见着咱哥了吗?他又看了看二姐,说二姐,你呢?咱哥去找你们了。我看他冻得慌,你们先给他添些衣服,我回去再给你们烧。咱哥说他怕火烧,怕疼。到底疼不疼啊?你们好好和他说说。鼻涕流了出来。王海华先是吸溜,然后又用手背抹了抹。这一连串的动作也是小时候哥教他的,直到现在他还是这样擦鼻涕。
电话接通了,女人的抽泣传来。王海华喊了声姐。女人忍住哭声说小华你啥时候回来?他说姐,票不好买,我还没买到票。女人说高铁也不好买吗?王海华没吭声。两人就这么沉默。
过了一两分钟,王海华才说姐,咱哥怎么就死了?女人叹口气说谁知道呢?就一个咳嗽!就算不去治,熬几天不也好了?王海华说可不是。女人又叹气说都是命!王海华说那现在咋弄?女人说啥咋弄?人家没少赔钱。王海华说赔多少?我听说得七八十万。女人说没那么多。人家说了,你要愿意告就告,该解剖解剖,法院判多少是多少。你要不愿意告,那就私了。王海华说那咋不告?女人说告啥?告就要解剖。他几个孩子说不能让他爸死后还再挨刀。哦!王海华不知该说啥,许久才问那赔了多少钱?女人说三四十万吧。王海华瞬间呆住了。他一年累死累活才挣五六万。三四十万都够他不吃不喝攒五六年的了。女人说咱哥年龄大了,赔这么多钱也不少了。他苦笑着附和说是不少了。咱哥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天落黑,路灯亮了。枯瘦老头不会出现了。王海华说姐,咱哥死了。女人嗯了一声。王海华又重复说咱哥死了。他挂掉电话,紧握着手机,呆坐在长凳上,眼泪突然涌出,一颗一颗闪烁着幽暗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