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
2023-12-31陈友铭
一
杨正林没想到侄女万桃真的回赭圻来，他跟老婆常英商量，在二楼腾出一个房间给侄女住，可万桃坚持住自家屋里。在杨正林楼房的东边有三间平瓦房，是他哥杨正山，也就是万桃父亲当年盖的。万桃说自己小时候住过，况且这些年二叔照管得很好。不过万桃同意伙食搭在二叔家，交点儿费用。杨正林说，这丫头跟二叔还见外，现在家里还缺你一口吃的？万桃说，让我吃现成的已经省去我许多事，不收伙食费那我自己开伙。杨正林两口子只好依着她。
一个月前万桃来过赭圻，原本打算卖掉这三间瓦房。母亲说你大了，房子怎么处理自己拿主意，总不能老让你二叔帮你看管。万桃七岁离开赭圻，刚上初中随母亲回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回赭圻。像第一次一样，二叔领着她去看父亲，其实只是一堆坟土还有个墓碑。看过父亲回到二叔家，常英早已洗好几个桃子放盘子里，有红心桃也有黄桃。二叔告诉她，黄桃树还是她父亲当年从外地弄来的苗子，经她父亲精心侍弄，两棵黄桃树长得很好，就在桃树挂果那一年，她父亲去世了。唉，你爸栽下的树，一个桃子也没吃上！二叔说起来还是很伤感。万桃正咬着桃，不由张着嘴望向自家院里两棵黄桃树。二叔又说，你爸爱桃，为你取名也叫万桃。你爸当年还有个心愿，说是黄桃栽培成功，他要包下那片山地搞个桃园。杨正林说着指向不远处一片山坡。
我爸真想包下那片山地种桃树？
他是这么讲的，可惜没能如愿！
那晚，万桃睡在二叔家席梦思床上，翻身打滚睡不着，原本想让二叔帮着卖掉房子也没说出口。记忆里父亲拉着她的小手在村子里玩，把她扛在脖颈上上山采花，胡茬子扎得她小脸蛋生痛，父亲对她来说过于遥远却又十分亲切。她想象着那么大一片山地全栽上桃树该是怎样一种风景。
万桃要回芜城了，临走她跟二叔二妈说，自己想回赭圻种桃树，希望他们帮衬自己。杨正林只当侄女随口说着玩，笑着表态万桃想做一定支持她，哪晓得万桃真就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杨正林去上班，他在荻港镇上～家香菜厂打工。出门前他问万桃，真要包下那片山地种桃？万桃说是的，那是我爸的遗愿。杨正林点点头走了，他找到村民组长老严，说了侄女的心愿。老严答应马上去各家各户通通气。
杨正林是在下午三点多钟接到老严的电话，跟老板请过假就往回赶，没有回家径直把车骑到村头农耕文化广场后面的树林里。树林里许多人，杨正林扫一眼，村里家家都有人到场，或坐或站在树荫里。老严忙乎大半天，上各家说情况做工作，他担心有人事后变卦或讲他徇私，又特意召集大伙开个会。
老严看到杨正林点点头继续说着他的话，他说那片山地早些年还种山芋，后来都赶着出去挣现钱把地撂荒了，现在正山的女儿回来承包种桃树，是好事。荒山地包出去能拿承包费，她搞那么大一片桃林也是要请人干活的，闲在家里的人愿意干也能挣俩钱。各家我都跑到了，也都同意流转，明天合同打印出来签字就成了。老严咳嗽一声又说，上门时我都讲过了，再讲一遍，人丫头大老远地来承包是做好事，我们也不能急吼吼地找人要钱，流转承包费先挂着，桃树挂果卖了桃再付钱。各家也不缺那点儿钱，人丫头承包下来要用钱的地方多，都没意见吧？
沉默片刻有人开口，说反正这些年山地也荒着，再等几年无所谓。有人起头，下面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都是同意的意思。就当大伙以为事成了，有人起身要离开，一个四十上下人称胖嫂的女人站起身说，要是她搞不成，拍拍屁股走了，我找哪个要钱去？
万桃也在场，常英带她来的，头一次参加乡村会议感觉很新鲜，听着老严讲话很暖心，又见下面人表态，觉得事情很顺利，不想胖嫂的话让她紧张起来，不由得看向老严。老严也是一愣，毕竟当过多年的村民组长，稳稳神说，就你人胖心眼小，她还有三间瓦房在这儿，多少值几个钱，差你那点儿！老严心里清楚，有这样的心思不止胖嫂一个，他说这话也是给人一颗定心丸。
晚饭桌上，杨正林拿出一瓶酒，山地承包落实下来，他想请老严喝两杯，老严为避嫌没来，杨正林干脆自己喝点儿。常英摆放好三只酒杯，万桃抢先拿起酒瓶为二叔二妈满上，自己也斟一杯，端起酒杯说，二叔二妈，辛苦你们了，以后还要仗着你们帮衬！
杨正林“滋溜”喝下酒，豪气地说道，我是你二叔，不帮你帮谁？
几杯酒下肚，杨正林脸上赤红，他问万桃有多少钱。山地承包下来，下面就是钱的事。
万桃说自己工作没几年，只攒了五万多，临来叔给了十二万。万桃第一次见到继父喊叔，十几年来没改口。叔和母亲都是打工人，工资不高，家里还有个念初中的妹妹。万桃知道，十二万差不多是家里的所有积蓄。
杨正林皱皱眉，才十几万，不够啊！承包接手就要清除杂树荒草，翻耕土地，请挖掘机请人干活，都是要钱的。后面还有买肥料、进树苗、挖坑栽培……幸亏事先跟老严商议过，老严上门做工作，延后再付承包费。
杨正林这么一讲，万桃沉思一会儿小声说，我再找朋友看能不能借点儿。
杨正林说，就算借个三万两万也顶不了多少事。
万桃脸红了，看看二叔又看看二妈，低声说道，其实，我啥也不懂，本想着跟二叔二妈合伙干的，敢来承包也是仗着二叔二妈的胆！
杨正林端起的酒杯停在空中，眼角瞟向常英，常英也是惊愕地看向他。杨正林把这杯酒送进嘴里，喉头火辣辣的。他说，这事，让我们想想。
万桃偷觑二叔一眼，心“扑扑”地跳，嗫嚅着说，要不不包了，反正合同也没签。
搞得惊天动地，你讲不包就算了，怎么跟人家交代？杨正林酒也不喝了，端起碗往嘴里扒饭。
虽是夏末秋初，山里的晚上还是很凉爽，万桃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她爬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缕清幽幽的月光穿透窗玻璃扑进来。她借着月光看向外面，看到二叔在自家阳台上吸烟，烟头的暗红一闪一闪。
杨正林此时很矛盾，万桃是哥唯一的血脉，是为完成哥的遗愿回来的，何况自己也曾许诺帮她。自己是有二十多万存款，那是为儿子存的。儿子在读大学，毕业后有可能在城里工作，是要买房的呀！他跟常英商议，常英让他自己拿主意，真是难啊！他猛吸几口掐灭烟头，拿出手机拨通儿子的号码。儿子回话很干脆，全力支持堂姐创业。儿子还说自己师范毕业准备回来考教师，若是考不上就跟着堂姐干。放下手机杨正林长出一口气，下决心跟着侄女一块干。
二
五十多亩山地清理干净翻耕过来，杨正林又去上班了，他跟老板请了半个月的假。万桃从网上获悉，水蜜桃和黄桃是可以在秋后栽植的，她联系上无锡一位种水蜜桃的桃农，又联系到砀山一位种黄桃的大户，由他们提供树苗并指导栽培。眼下就按他们的要求做着前期准备工作：挖坑、施底肥……为节省开支，几乎是万桃跟着常英在干，杨正林有空也参加。翻耕过的山地没了遮拦，刚出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人。万桃晒脱了皮，手上起了血泡，血泡又磨破了，端碗拿筷子都钻心地痛，她咬牙一声不吭。常英看着心疼，杨正林也很心疼，他们想不到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侄女竟能吃得这样的苦！
其实，万桃流过泪，晚上偷偷地流泪。躺在床上，摸着酸痛的胳膊抚着疼痛的手掌，她会想起时乐的话，你是自作自受自寻苦吃。是啊，若还在芜城，晚上不当班，她也许去滨江公园消暑，也许和朋友在荷塘柳岸散步，也许逛逛夜市商场。现在，上床就能呼呼大睡，太累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往前走。来赭圻两个月了，她几乎不跟朋友微信聊天，说是没空，主要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现在的状况。她想起上次来赭圻准备处理房子回到芜城，时乐特意在美味酒店订了包间为她接风洗尘。她也把从赭圻带回去的桃子给朋友们分享。那天，时乐要了两扎啤酒，作陪的艾丽、耿娟、涛子几个人晓得时乐在追求万桃，都鼓动时乐陪万桃喝两杯。万桃很少喝酒，那天不仅回敬了时乐，也给桌上每人敬了酒。喝了酒的万桃面如桃花，她说我要回赭圻，回去种桃。
时乐在超市干防损员，有时值夜班看监控。那天下夜班准备回去睡一觉，听说杨万桃辞职困意全无，骑上车直奔万桃家。
时乐读的是技校，毕业后去了格力公司。一次时乐在佳乐佳超市购物，付款时看到收银员杨万桃不禁两眼放光，你唱歌真好听！
万桃乜他一眼，瞎讲什么呢！
我们是校友，我高你一级，那年学校的联欢会上，你唱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真好听，我把手都拍痛了。
就这样，他们再次认识了。万桃没想到，一个多月后，时乐会穿上佳乐佳超市防损员的制服出现在她面前。时乐嘿嘿笑着，很荣幸成为你的同事！
女孩的敏感告诉万桃，时乐来佳乐佳不仅仅如他所说是喜欢这份工作。虽说是校友，她并不了解时乐，因而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虽然距离在相互了解中一点点缩短，但距离还是有的。这让既是同事又是好友的艾丽和耿娟干着急，她们劝说万桃，遇上一个真心对你的不容易！万桃笑笑，是你的跑不了，不急。
万桃辞职，可把时乐急坏了，知道那天万桃说的不是酒话，他心急火燎地赶到万桃的家。
门是万桃母亲开的，她穿着环卫服正要出门。时乐喊声阿姨朝屋里扫一眼又问，叔呢？
上班走了，你找他有事？
杨万桃辞职了，阿姨和叔晓得吗？
万桃妈说，她跟我们讲过。
时乐急红了脸，阿姨，你跟叔没劝她？人家从乡下往城市跑，她一个城市人去乡下干吗？
万桃妈说，她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我们也要尊重她的选择。
本想借助叔和阿姨的力量劝阻杨万桃的打算落空了，时乐暗自叹口气，问杨万桃现在在哪儿。
万桃妈说，就要走了，出去置办一些东西。
时乐转身出了门，骑车到了小区大门口又停下来，掏出手机正要拨号，看见万桃一手拎一只袋子走过来。赶忙迎上去问道，你真的要去乡下种桃树？
万桃点头笑着说，是的。那是我爸未了的心愿。
时乐说，你好不容易干到主管，就这么放弃了？
我回去干几年说不定还能成老板呢！
时乐不再绕弯子了，说你就这么无视我，还是真不懂我的心？能不能为我，为我们想想，别去乡下行吗！
万桃迟疑片刻，说，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片心，那你能不能尊重我的选择呀！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说服不了谁，倒是引来路人异样的眼光，其中不少是小区的熟面孔。万桃脸红了，说出的话也变了调，我们现在还只是同事吧，你能不能不要管太宽！
时乐噎得直翻白眼，愤愤地说，你这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说完跨上车，气哼哼地走了。
三
春风来了，春风唤来了春雨，春风吹醒了大地，春雨润活了原野。万桃望着五十多亩山地上一排排鲜活的小桃树，笑挂脸上，美在心里。除去吃饭、睡觉，她几乎都是在桃园里，施肥、治虫、修剪枝条、除草松土。常来桃园的还有常英，她做好家里的活儿就来桃园干活。原先得了闲空，杨正林会去打牌搓麻将，现在有空就往桃园跑。经他们合力侍弄，小桃树一天天长高，柔弱的枝条也是一天比一天粗壮。
熬过寒冬，再沐春风的桃树舒展枝条，争先恐后吐露新芽，比赛似的长高长粗，万桃更是恋着桃园了。这天早上，万桃吃过早饭又急急忙忙来到桃园。桃园里浮着淡淡的晨雾，透着些许凉意，万桃也是穿着厚外套在桃林里巡视，一双眼睛温柔又热烈地抚摸每一棵桃树。突然，她的眼睛睁得老大，一根枝条上立着一朵小小的桃花，淡淡的红是那样显眼，她抑制着“怦怦”心跳，拿出手机拍下一张又一张桃花的倩影，然后一路跑回家。二叔！二妈！她激动地高声大喊。
常英在厨房里答道，你二叔上班走了，什么事呀？
开了，桃树开花了！
常英笑道，瞧你这丫头，两年了，桃树开花有啥稀奇？
万桃还是兴奋不已，她把这朵小小的桃花照发到朋友圈里，很快收到艾丽的回信，等着你的大仙桃哦！还配上一个很馋的表情。
万桃回到桃园仍是很兴奋，她穿过桃园往东边的山坡走了二百多米，在一座坟前站定，站这儿可以看到整个桃园。她对着坟墓说，爸，你看见了吗，桃树开花了！我跟二叔二妈会把桃园搞好的，让你看到满园的桃花，满园的桃子。
这一年桃树挂果不多，但终归有点儿收获。村子里，家家收到万桃送去的桃子，他们吃着桃子也夸着万桃，夸她人漂亮又大方，还是个能干的姑娘。万桃也给艾丽他们快递寄去桃子，两天后她也收到艾丽寄来的防晒护肤霜，艾丽在微信里告诉她，这次是时乐送你的。自打来赭圻，万桃跟时乐没在微信里说过一句话，二人似乎都还赌着气，得知防晒护肤霜是时乐送的，万桃给他发去一个小女子拱手谢谢的表情。时乐也回了四个字，自己保重！这个时乐，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万桃心里又来气了，不再给他回话。
春天又来了，这是万桃来赭圻的第三个春天。和煦的春风又一次催开桃花，这一年的桃花开得又多又旺，远远望去，似天上落下一片火烧云，灿烂如霞。万桃没想到，如火似霞的桃花会让她的桃园火起来。一天，几个青年男女走进桃园，一边赏花一边拍照。没几天，来赏花拍照的人络绎不绝，不光年轻人，还有老人和孩子。万桃和常英在桃园里来来回回跑不歇，就怕有人乱折桃枝。
万桃没想到，村主任桂鹏也会来桃园，还是老严陪着来的。桂鹏首先向万桃致歉，他说事先没跟你商量，就已通过多种渠道向外介绍你的桃花了，是想让更多的人来这里观赏桃花，借助你的桃花为赭圻做一些宣传，配合美丽乡村建设。桂鹏又说，其实，这也是在为你做广告，让更多的人知道有你这个桃园。
第二天，几块介绍赭圻的图文并茂的大牌子就立在桃园周边。
桃花谢了，桃园恢复了宁静。万桃充满爱意的眼光又细心地抚摸一棵棵桃树，心里也是漾起一波又一波幸福的涟漪。
一天下午，她独自在桃园修剪废枝，枝叶间的小毛桃在她眼里就好似一个个小精灵，看着看着．恍惚间小毛桃变了，一个个似拳头大小，有的青白透红，有的金黄亮眼……她笑了，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再看，毛桃还是比小孩子玩的玻璃弹球大不了多少，倒是发现有些叶片卷曲，还有的叶片萎蔫发黄，赶紧往别处查看，一棵，两棵，不少桃树都这样，不觉心头一紧，这些桃树会不会死掉呀？她失了魂一样在桃园里游走，想着自己为桃园付出多少心血，想到二叔一家出钱又出力，真要是……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心往下坠。
常英看看天色暗了，还不见万桃回家便往桃园来。万桃——万桃——常英站在桃园边缘大声喊着，桃园里已是模模糊糊。
二妈，我在这儿。万桃的声音很小。
常英循声望去，万桃坐在离她几米远的一棵桃树旁，双手抱膝，脸埋膝盖上。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二妈，桃树要死了！万桃哇地哭出声。
杨正林心里也很沉，自己投钱不算，还找香菜厂老板借了钱，看着抹着眼泪说着对不起的侄女他又很是心疼，口气温和地劝慰道，丫头，别这样，或许有办法。就算桃树真的没救，二叔也不会怪你的。
入夜，杨正林却难以人眠，天见亮就喊上老严，几个人一道去了桃园。
卷曲萎蔫的桃叶沾了夜露似乎有了点精神，但仍难掩病态。杨正林和老严都在房前屋后栽种过桃树，有的年份也出现这种状况，只是家里几棵桃树都是任其生长，没有根治的经验。老严又打电话喊来桂鹏，桂鹏左看右看说这几天他在网上查过，可能就是上面讲的白虱病害。他安慰一直愁眉苦脸的杨万桃说，看样子病害刚开始，应该能治。他建议万桃把情况反映给提供树苗的无锡和砀山的桃农，听听他们的意见。
万桃抬起脸，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那两家提供树苗的桃农说过，遇到难题他们会尽力帮助的。自己一着急给忘了。想不到，桂鹏管着一村的事，自己在哪进的树苗他也清清楚楚，还特意在网上查看桃花谢后可能出现的一些状况，不由得向桂鹏投去感激的目光，正与桂鹏那双有神的大眼相遇，羞得脸一红，赶紧避开。
无锡和砀山的桃农也都认为是白虱病害，传授各自治虫害的经验。
喷洒过药物，桃林果然有了起色，叶片又蓬蓬勃勃舒展开，翠绿鲜活。笑容也回到万桃的脸上。
桃园恢复正常，万桃提议为一天天长大的桃子套袋。杨正林不语，常英反对，说自家门前的桃树几十年也没套过袋，园里的桃树去年也没套袋，还不是该长就长！
万桃耐心做起二叔二妈的工作，她说桃树今年大面积挂果，是要卖的。自己上网查过，也咨询过无锡和砀山的桃农，套袋可以减少虫害，套袋的桃子色泽干净鲜艳，口感更好，看相好味道好才好卖呀！
杨正林和常英想想也是这个理。
套袋赶时间，万桃又请人帮忙。这天，太阳下山了，桃园里暗下来，万桃招呼大伙收工。十来个女人说说笑笑刚走出桃园，就见胖嫂跑过来堵在万桃面前。万桃笑着招呼道，胖嫂，你好！
胖嫂昂着头，别跟我来这套，把承包费给我！
万桃一愣，胖嫂，不是讲好卖了桃子付钱吗？我现在也没钱，请人干活工钱都还欠着呢！
我不管，反正我现在就要！
一个高个女人一旁说，是啊，她工钱都欠着呢。再讲，签合同讲好的卖了桃子付钱，哪有现在逼人要的！
滚一边去！她看得起你你当然帮她讲话，看不起我我才不管那么多。
万桃想不出什么时候看不起胖嫂了，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
都一个村子人，喊她们套袋不喊我，不是看不起我是什么？
万桃笑起来，说上次追肥你讲没空，我以为你有事呢。
胖嫂脸红了，追肥她嫌脏怕累，说是没空。于是换了副笑脸，声音也小了许多，现在有空了。
万桃在回家的路上遇上常英。常英原先也在套袋，家里有事先走了，是一个腿快的见胖嫂堵着万桃跑去喊她的。
胖嫂怎么欺负你的，跟二妈讲，我饶不了她！
二妈，胖嫂就是想来套袋，都讲好了。
常英有些愤愤然，追肥不愿干，套袋就想来，真是个奸巧滑坏的人！
早熟的桃子就快采摘了，万桃给那些赏花时留下手机号的人打去电话，希望他们前来采摘，也希望他们帮她做一些宣传。果然，几天后陆陆续续来了一些采摘的人，只是销量有限。这天下晚，万桃正跟下班后来桃园的杨正林商量销售的事，桂鹏领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到桃园。桂鹏介绍说，这位是范老板，专做水果批发的。请他过来看看，桃子品质好，他能帮你们推销。
万桃来了精神，领着范老板和桂鹏在桃园里看，一边向范老板介绍桃园的面积、桃子的品种：早熟有阳山水蜜桃，有锦香黄桃……那边晚熟的有黄金蜜4号……万桃介绍得很详细，又摘几个桃子去清溪里洗干净，请范老板和桂鹏品尝。
范老板吃两口点点头，这桃不光看相好，口感也好。当下便跟杨万桃互留了手机号码。
回家的路上，杨正林感叹说，桂主任真不错，特意找来批发水果的老板帮我们。看看万桃又说，看得出他很关心你，小伙子人挺好的！
万桃听得出二叔话中的意思，脸一红，二叔，他是村主任，村里大小事当然都得操心啰！嘴上这么说，万桃心里还是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忽然又想起时乐，不觉轻轻叹了声。
两天后，范老板就领人开来一辆大货车。万桃接到电话也是请人摘好桃子等候着。看着自己的桃子搭上货车走出赭圻走向市场，万桃非常开心。
从六月忙到九月，在范老板的帮助下，园里的桃子售卖一空。
卖了桃子拿到钱，万桃付清了几年的承包费，也还清了所有的借债欠款。那晚算过账，万桃将剩余的近十万元交到常英手里，二妈，你们出钱多，这些先收着，明年赚了钱再把你们投的钱补齐。
常英看看一堆钱又看看男人，灯光下，杨正林脸上荡漾着喜气，不过他说这钱留着不动，桃园要治理，追肥、治虫、请人干活，没钱怎么中？他又说只要好好干，投的钱还愁挣不回来！
四
新年元旦，万桃回到芜城，打算好好休息几天放松一下。艾丽他们得到消息，几个人约好上门看她。2日下午，母亲和叔都在岗位上，妹妹去了同学家，腾出空间给姐。听到门铃响，万桃跳起来赶紧拉开门，拥抱艾丽又拥抱耿娟，一边跟涛子、时乐打招呼。久别重逢，万桃和艾丽、耿娟有着说不完的话，涛子偶尔插上一两句，时乐静静地坐一边，仿佛是个看客，看到杨万桃的眼光转向他，赶紧看向别处。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两小时过去了。万桃要请几个人上饭店，可艾丽和时乐一会儿要上班，涛子和耿娟倒是轮休，这对恋人商定好晚上去涛子家吃晚饭。艾丽说，下次，下次回来你再请，不宰你这个大老板一顿我不甘心！
万桃把几个人送到小区大门口，看时乐一直远远地走前头，似乎躲着自己，心里挺纳闷。艾丽看她面露疑惑，忍不住凑近她耳边说，时乐这两天就要相亲了，他妈托人介绍的。万桃“噢”一声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滋味。
3日下午，万桃就赶回赭圻，有事要跟二叔一家人商量。晚饭桌上，万桃还没开口，常英告诉她，今晚农耕文化广场有演出，庆祝阳历新年，附近几个自然村的舞队都来表演，还有人唱歌唱戏呢！万桃没心情，常英硬拉着她去了。
农耕文化广场灯火通明，男女老少个个喜笑颜开，一些化了妆的女人也在人群中穿来走去。老严先讲话，他说又是一年了，大伙聚一块，唱唱跳跳，热闹热闹。老严在台上讲，台下也是叽叽呱呱各讲各的。乡下晚会很随意，氛围却热烈。
万桃没想到，晚会主持人竟是她的堂弟杨万胜。万胜师范毕业如愿当上老师，在镇上的初中教化学，目前是早出晚归，有空也去桃园帮着干活。万桃更没想到，当一支舞队表演结束，万胜拿着话筒说，下面有请我姐杨万桃上台，她为大家演唱一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台下立刻掌声一片。
万桃还在发蒙，万胜已经跳下台伸手拉她，姐，大家等你一展歌喉呢！常英也推着她，上去上去，你唱得那么好，也让大伙听听。万桃在桃园里时常哼唱几句，常英听过，万胜也听过。万桃在这对母子的推拉下站到舞台中央。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唱着唱着，万桃眼前浮现如火似霞的桃花，浮现一个个拳头大小青白透红、金黄亮眼的桃子……歌声也让她失落的心情感到熨帖。
第二天早上，万桃洗漱好来二叔家，要把自己的打算跟二叔一家人说说。可二叔二妈都不在屋里，她正要出门找，老严来找她。老严是想让万桃再包下桃园上方的一片山林，他说那片山林几十年前是集体的板栗林，分到各家后没人好好管，自生自灭，板栗树死了许多，没死的也没多少收成。麻烦的是，树长在这家，枝丫伸到另一家，为采摘树枝上的板栗，不少人家闹过矛盾。他跟村干部每年都要调解好几回，很是头疼。
老严又说，前几天桂鹏主任跟我讲了他的想法，让你承包再搞个板栗园，很多村民也有这想法。桂主任信你，我也信你，村里人家都信你。
万桃面露难色，让我搞板栗园，我一点儿也不懂！
老严说，种桃你懂多少，干着干着不就懂了。你年轻有文化脑子活，桂主任讲你能搞好桃园也能搞好板栗园！
万桃说，严叔，跟你讲实话，我想回芜城。万桃心里已有把桃园交给二叔一家打理的想法。如今桃园有了，父亲的遗愿实现了。不是来种桃，她有可能跟时乐成为恋人，甚或谈婚论嫁了。现在时乐就要相亲了，她也要回芜城，不信找不到比时乐更好的男友！
是啊，你终究是城市人！老严叹口气盯着万桃的眼睛说，就不再想想？
看着老严无奈又期待的眼神，想想这几年老严对自己的关爱和支持，万桃沉思片刻说，严叔，那我跟我二叔他们商量商量。
吃过早饭，万桃跟万胜说了自己的想法，万胜说这事跟我爸讲吧。万桃跟二妈说，常英也说跟你二叔讲吧。万桃找二叔，杨正林说等我下班回来再讲吧。
临近中午，万桃正在屋里收拾东西，胖嫂上门来，一脸愧疚地对她说，万桃妹子，村里都传你要走是真的吗？是我没少对你讲过不中听的话把你气得吧？你胖嫂就是嘴巴臭，我来给你赔不是了！千万别走，你走了，大伙还不把我骂死！
万桃说，你多虑了，我要走不是因为你，何况我们也没有矛盾。
是吗？我就讲万桃妹子不是小气人。胖嫂笑着说，那，你忙你忙！走出门又回头说，妹子，留下吧，你来几年，我年年都能挣几千元呢！
看着胖嫂扭着屁股走远了，万桃沉思起来。
下晚，万桃又一次走进桃园，看看这棵树摸摸那根枝丫，往事一幕一幕又浮现在眼前……直到万胜喊声姐她才回过神来，看看桂鹏也随万胜一块儿来。
姐，是告别还是难舍呀？万胜嘻嘻笑着。
是啊，是告别是难舍？她也说不清。
姐，你为这片桃园付出多少心血自己最清楚，真舍得离开？
我……
这时，桂鹏开口了，他说是走是留大家都尊重你的意愿。如果问我，我希望你留下来。
万桃看着桂鹏真诚的眼神，看着堂弟期待的目光，再看看自己为之付出几年心血的桃园，想想热心的村干部，淳朴的村民，她还能为跟时乐争一口气而离开？
签下三十多亩山林承包合同，万桃打消了回芜城的念头，跟二叔一家商定发展规划。他们听从专家建议，对板栗园进行土壤改良，老化板栗树重新嫁接，空地补栽优质板栗苗。同时，万桃万胜商议后，注册成立了一家名为“万桃园艺”的公司。
一阵秋风一阵凉，带来凉意的秋风催熟了板栗。这天下午，看着常英领着人把一筐筐板栗往山下运，万桃心情舒畅，往山上走去。上得山来，视野开阔，只见山峦连绵不绝，树林、竹林一片挨着一片，层层叠叠，蓊蓊郁郁，一些现黄露红的树叶点缀其中，更显生机。
山冲里大小不一的田块有序铺展开，成熟的稻子黄灿灿一片正待收割。放眼望去，山野好似巨幅油画，真是美啊！万桃拿出手机尽情拍起来。此刻，她真切感受到，这里的山水田野，这里的人，都让她爱恋不舍。
下山时，万桃拐到父亲的墓前，站在墓前深情地说，爸，我和二叔一家又承包了板栗园，还成立公司了，女儿我如今已是真正的赭圻人。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快走到桃园，万桃看到桂鹏往山上来，招呼道，桂主任，上哪儿去？
就要走了，来看看。
桂鹏大专毕业一直在村里干，今年被推荐参加优秀村干考公，录用到邻县一个乡镇工作。他笑着问万桃，听说你的板栗找好买家了？
万桃点头说，是芜城的唐记炒货店，上学时常在他家买糖炒板栗，他家需求量很大。
那就好。桂鹏说着看向桃园又看看板栗园，园子里活动着许多鸡，有的低头觅食，有的扑着翅膀，一只红毛黑尾大公鸡飞到树枝上，引颈“喔喔”叫。
桂鹏感慨道，万桃园艺是越做越大了！说着眼光流连于远处的山、近处的田野、山脚的溪流……许久，他缓缓地说，就要走了，真还有些舍不得。说着目光转向万桃，万桃也正看着他，四目相视，不觉都红了脸。
万桃轻声说，舍不得就常回来看看。
我会常回来的。
桂鹏走了，望着桂鹏越走越远的身影，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悄悄爬上万桃的心头，她没想到，桂鹏会转过身朝她扬手再次道别，再——见一一
万桃心头一热，也扬扬手，她相信再次相见不会太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