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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纯真年代告别

2023-12-31成业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客厅

那一年的广州异常喧嚣。

从日出到黄昏,外面的世界人流不息。声音从四面八方钻进房间。透过轻薄的玻璃和蓝色的塑料百叶窗片,脚步声、说话声不间断地传来。那些含义不明的粤语让人异常烦躁。作为一个异乡人,我时刻感到自己不属于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有它自己的味道。街道上满是灰尘的气息,覆盖着各种食物的味道。包点面粉的热气,枸杞叶的芬芳,猪下水的腥味,白粥的米香,烧煤球的烟火气和瓦斯炉的苹果香。这些味道时不时飘进我的房子,混杂着那些从工厂带回来的印刷品的油墨味。广州的味道令人眩晕。走进房子的每个人都沾染了这种味道。包括我自己。

然而,只有她的到来是例外。她湿漉漉的头发的味道令人想起草木,想起泥土,想起下雨的森林。想起这些,人就变得清醒。

她只在夜晚出现。在闷热的夏季午夜。除了一扇黑色的木门,没有任何坚硬的物质能够将我和她隔开。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可以听清屋子里的全部动静。在门的另一边,她和我的朋友把木板床摇晃得嘎吱作响。我只能尽量调高电视的音量,好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他们压抑地呻吟、喘息,像是绿皮火车发车前持续回响的沉闷汽笛声。

我只关注屏幕上发生的一切。每天晚上,我将银色的光碟放进客厅电视顶上黑色的影碟机里。影碟机上的信号灯由红变绿。我是站在马路对面的行人,看着红绿灯的变化。信号灯一闪,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道路就打开了,一个比现实更广阔的世界。每一张光碟都是一面镜子,在那里我可以彻底放松,呼吸,入睡。我常在电视的音响和荧光中睡去。醒来时,感觉自己进入了别人的梦中。

8月的一个平常的晚上,我走进了她的梦中。

我们看了奉俊浩的《杀人回忆》。电影结束,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好像变成了雕塑。短暂的沉默后,她不停追问我凶手是谁。我当时的表情大概像电影结尾的宋康昊一样茫然。

我提议再看一部电影。她却自言自语似的说起自己的梦:

“有一段时间,我老是做同一个噩梦。我爸爸说,相同的梦一直出现,是神明对人的启示。爸爸总是说一些迷信的东西。我觉得那个噩梦是不好的预兆。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不想工作,很多客人找我,我都拒绝了。”

说话的时候,她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她说最早是在电台里听到一个女孩遇害的故事,当时她坐在出租车上。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体会到恐惧是什么滋味。死亡成了她噩梦的主题,她梦见一个黑影。她确信黑影是个男人。

她梦见自己被黑影活生生地剥了皮,失去皮肤的她还在喃喃自语。我是无辜的,梦里,她这样说。她也是无辜的,她指的是新闻里的女孩。

“后来慢慢就好了。”她呼出一口气,吹散了笼罩在她周围的阴霾,“我很快又开始正常工作了,已经很久不做那个梦了。不知怎么的,刚刚突然又想起来了。看不见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所以,凶手到底是谁?”

她有些期待地看着我。我以为自己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凶手可以是任何人。”

话一出口,我就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男人都觉得自己很聪明,”她笑着摇了摇头,“其实都很笨。”

恐怕,我比大多数男人还要更愚蠢一些。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只要随便说出电影里的一个角色,就能让她满意。我对现实总是后知后觉,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想明白一些问题,总是要离开一个地方,才会清楚那里发生的一切。

我那时三十五岁。广州正是春天,下着雨,到处都很潮湿,屋子的墙壁上霉菌斑驳。朋友带着她走进客厅。她穿着花T恤,绿色的短裙,白色的短袜,白球鞋,一双修长的腿线条好看。一小时后,她从朋友房间出来,穿过客厅去浴室洗澡。水声持续了很久,她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里头出来。她的双颊泛着浴后的红晕,看上去和孩子一样可爱。

她用一条宽大的浴巾擦拭着自己蓬松的波浪形卷发,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到地上。她一路小跑回到房间。客厅里像下了一阵雨,地面湿漉漉的。

那个春天,我见到她三次。三次都是雨夜,我坐在客厅看电视,她出来洗澡。她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裙,裙子的纱布近乎透明,裙子包裹下的身体,像是清晨的小雨般若隐若现。

四月,微风细雨,一片宁静。夜里,雨水比白天多一些。雨点落在客厅的玻璃上,沙沙作响。潮湿的春风从门窗的缝隙渗进客厅,带着一点儿舒适的凉意。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看着《迷失东京》,睡意慢慢来袭。

电影的男主角是过气的中年美国男演员,他来日本拍摄威士忌酒广告,时差让他一脸疲倦。十八岁的斯嘉丽·约翰逊像一颗饱满的青木瓜,她在日本的寺庙看僧人敲钟,在酒店的房间挂满人造的樱花。

在酒吧的走廊,两个人分享了同一支烟。戴着粉色假发的斯嘉丽·约翰逊靠在男演员肩头。他们还没有抽完一支烟,我就睡着了。醒来时,电影已接近尾声。两个人在街头拥抱,他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

男演员坐上车子前往机场,镜头扫描着东京的街景,玻璃幕墙,广告牌,霓虹都市。我的眼前飘过一阵烟。

转过头,她就坐在我身边。她穿着那件白色的吊带裙,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烟雾在昏暗的客厅里弥漫。

“这是电影吗?”她问。

“是的。”

她熟练地把烟灰弹进脚边的一个矿泉水瓶里。她没有穿鞋,脚踝是粉红色的。

“和我看过的电影不太一样。”她说。

“哪里不一样?”

“不像电影。”

“那像什么?”

她抬头,对着天花板,吐出一口烟。烟雾缓缓落下,从她的脸,覆盖到她的胸脯。烟雾中,她露出一半的胸脯,白色吊带裙下若隐若现的腹部有节奏地起伏。

“看上去就像我的生活一样。”

“像生活一样不好吗?”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能从头看一次吗?”她问。

我摁下遥控器。荧幕上的人物开始做着相反的动作。斯嘉丽把吐出的烟雾吸回去,香烟从她厚厚的嘴唇上离开。世界倒退着回到开始。两个人在电梯相遇,在酒店的吧台聊天,一起奔向东京的街头。夜晚的东京倒映在出租车的车玻璃上,玻璃后是斯嘉丽·约翰逊忧郁的脸。

最后,男演员坐上车,前往机场。他要回到纽约了,而她还要继续留在东京。在街头,车流停滞。他看到她的背影。他下车,走上前去叫住了她,他们再一次拥抱了。看到这她有些遗憾地说:

“可惜,知道结局了。

“看开头就知道了,和王家卫的电影差不多。”

“谁?”

“王家卫。你看过《花样年华》吗?”

“没有。

“就是没有结果的婚外情。”

她拿起放在沙发上的烟盒。

“你抽烟吗?”

她打开烟盒,递到我面前,里头只有孤零零的一支香烟。我想起电影中两个人分享一支烟的画面。

“我不会抽烟,谢谢。”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坐下。她几乎是贴着我坐下的。我穿着短袖短裤,裸露的大腿和手臂可以感受到她细腻的肌肤。我们靠得很紧,臀部的侧面肌肉甚至都可以感受到她臀部的分量。她又点燃了香烟。

我朝旁边挪动了一下身子。她跷起二郎腿,抖了抖光着的脚丫。

“不想抽了。”她把只抽了一口的烟递给我,“帮我丢掉。”

我接过香烟,看着烟头湿润的部分,上面保留了一些她嘴唇上的纹路。她把丢了一根烟头的矿泉水瓶放在我脚边。我把烟头丢进矿泉水瓶里。

“你真的不会抽烟?”

“真的不会。”

“不想试试吗?”

“不想。我劝你也别抽了,抽烟对身体不好。”

“你们这些男人是不是总爱劝别人不要做一些事?”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突然笑出声来。客厅里回荡着她的笑声。

“好了,不逗你了。”她止住笑,“说真的,我觉得这个结尾不好。”

“为什么?”

“太假了。那么大一座城市,怎么那么巧他们就能碰到?”

“这毕竟是电影。”

“那电影都太假了。

她说着站起来。黑暗中,她袅娜的身影和客厅里还未消散的烟雾一起慢慢飘走。她飘进了我朋友的房间。黑色的木门关上了。

第二天,我发现阳台晾晒的衣物里多了件裙子。柔和的阳光透过吊带裙的薄纱,柔和地照射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沉静的虚无。

那天晚上过后,每次从浴室出来,她都会坐到我的身边。从春天到夏天,她来得越来越频繁了。朋友开始和我抱怨,他在她身上花费越来越多,他控制不住自己。她变得更有魅力了。有几次,我碰见她和朋友一起回来。她的妆容越来越成熟了。她开始画夸张的眼影。她似乎是刚学会穿高跟鞋,走路时小腿紧绷,像一个舞蹈演员。那段时间,她总是穿着劣质的国产晚礼服,黑色的、红色的丝袜。木门后,她压抑的喊叫声变得百转千回,像是在歌唱一样。

等她从浴室出来,她又变成我熟悉的样子。穿着那件白色的吊带裙,像小女孩一样边看电视边啃自己的指甲。那段时间她总是拿着一瓶粉色的凡士林,往自己身上裸露的部位涂抹,她的双臂和大腿在电视的荧光下亮晶晶的,好像她身上长出了鱼的鳞片一样。凡士林的味道让我感到干净、舒适,好像回到了孩童时代。

那个夏天特别漫长。我记不清我们一起看了多少部电影。

这个男人和一个女孩,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但他们还是慢慢熟悉起来了,熟悉到可以一边看电影,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男人问过女孩三个他认为很重要的问题。他曾经相信,只要知道三个问题的答案,就足以了解一个人。

你多大了?男人问。反正比你年轻。女孩说。你从哪里来的?男人问。反正不是广东人。女孩说。你到广州多久了?男人又问。记不清了。女孩停顿了一下,又轻声说了一遍,记不清了。

女孩说,这个她真的记不清了。有时候,她觉得她在这里待了好久,好像待了一辈子那么久,过一天就像过一年。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昨天刚来,像是刚从长途汽车上下来,鼻子里还是车上的味道。

你坐过长途汽车吗?女孩问。她说长途汽车上什么味道都有,方便面的味道,茶叶蛋的味道,饼干的味道,还有这些东西从胃里呕吐出来的味道。他清楚那样的味道,也清楚她说的度日如年是什么感觉。

那几年港片风靡,我们也看过几部无聊的港片。一天晚上,我们看了尔冬升的《旺角黑夜》。当看到几个混混抢走了女孩准备送给母亲的项链,她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有力,手心满是汗水,手指粗糙,是干过农活的手。一直看到女孩离开香港,她才松开了我的手。

《旺角黑夜》的结尾,女孩问:“为什么香港会叫作香港呢?”我们聊了关于广州的一些事情,那些我们共同的回忆。

夏末的广州,夜晚变得短暂,白昼无比漫长,嘈杂的人声从不间断。小贩用刺耳的粤语叫卖,顾客讨价还价的声音随着气温的攀升越来越响亮。汽车的喇叭声,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刹车的金属声,此起彼伏,像冲上沙滩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消耗着人的耐心。

每个黄昏,我都无比憧憬黑夜。夕阳迟迟不肯落下,客厅里总是明亮的。我等待着,煎熬着,等着影碟机上的红色信号灯在黑暗中亮起。

夏夜的烧烤摊通宵营业,几乎每晚都能听到醉汉在用广东话骂人。调高电视的音量已经变成我的习惯,我的耳朵开始逐渐适应震耳欲聋的音响声,声音对耳膜的冲击,让我的心灵变得平静。每次从浴室出来,她总说我把声音开得太大了,但她从不动手把电视的音量调小。

我们看了《卡萨布兰卡》。这部电影我已经看了好多次了。那是一部梦一样的黑白电影。卡萨布兰卡是法属摩洛哥城市,那里是有钱人前往美国的中转站,二战时卡萨布兰卡的氛围波谲云诡。

熟悉的画面带来亲切的睡意,我打了一会儿瞌睡。目争开眼,黑人在酒馆里演奏《As time goes by》,英格丽·褒曼浑身散发香槟色的光,钢琴声和黑人厚重的嗓音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经典正要开始,亨弗莱·鲍嘉在黑暗中自言自语: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鲍嘉用许多谎言帮助自己的情人和她的丈夫离开了卡萨布兰卡。他自己独自留下,他属于这个城市,他注定孤独。他和情人关于巴黎的记忆是又一个谎言,一个永恒的谎言,他欺骗了自己。

“他真是可怜。”她看完电影,充满同情地说道。

她说她的父亲总是对她说谎,他撒谎从来不是为了自己。等她长大了,才发现没有谎言的世界是多么残酷。我想起自己的女儿,离开家的时候她刚满五岁。我没办法对她说谎,当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只能沉默。

人类又有多少真挚的感情是通过谎言说出来的?关于谎言我们发生了一些争论。这样的争论是不会有结果的。我们都意识到这个问题。最终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沉默中,她的瞳孔逐渐失焦、放大。她像是被某种虚无的情绪缚住了,灵魂飞去了遥远的地方,只把一副皮囊留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时,一阵引擎的轰鸣声震得铝合金窗框剧烈抖动,发出类似生锈的印刷机启动时的声响。我们都转头看向客厅敞开的窗户,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

我看向紧闭的空调扇叶。

“你什么时候把空调关了?”

我像孩子一样不悦。我讨厌广州夏天潮湿的热风,空调营造的世界,氨水的味道和干燥的空气让人平静。

“在你睡着的时候。”她笑着说。她的灵魂回来了。

“我喜欢自然风。”她说着站起身,走向窗边。风吹动她的长发。我看着她的发丝飘散,像黑色的蒲公英的细长花瓣。我看了看她放在沙发上的烟盒。

她说着把身子倚靠在窗台上。我转头看她。她看着窗外的广州。我拿出一支香烟,闻了闻,刺鼻的烟草味直冲头腔。

“喂,你是做什么的?”她突然问。

“问这个干吗?”

“不能问吗?”

“没什么好说的。”

我转过头,把烟放回烟盒里。她不再说话。我们背对彼此,各怀心事。

我一直没有勇气说谎。或许这才是最大的谎言,我一定说过一些谎言,只是我拒不承认。就是我现在正在说的话,可能也是一个谎言。

事实上,我早就生存在一个巨大的谎言当中。每个人每天都在说着不同的谎。谎言既是这个世界,又是我们自己,更是我们和这个世界的纽带。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黎明,即使我忘了她的样子。我已经快记不起那间房子了,除了一些细节。劣质的凹凸不平的白墙,大概之前的租客里有一个孩子,墙上画着两个火柴人。火柴人的脑袋是一个圆圈,躯干是一条直线,连接着脑袋像是一根火柴棒,四肢是四条直线,看上去像是四根火柴。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客厅,斑驳的光投射在墙上的两个火柴人身上。荧幕是蓝色的,我退出了第三盘光碟,我们都不想再看电影了。她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得像个婴儿一样安详,她的脸上还带着残妆,发梢微微分叉。

黑色木门后传出简单质朴的吉他声,一个五音不全的男人唱着英文歌,歌词反复出现一句话: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死在路上。听着这首歌,我想我和她已经成了朋友。

她慢慢睁开眼,像婴儿一样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这个世界,看着我,好像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也听到了木门后的歌声。

“你该进去了吧?”

“我该回去了。”她说着把整个身子瘫在沙发上。她又闭上眼,揉了揉眼皮,叹了一口气,接着问:

“这也是电影里的歌吗?”

“我不知道。”

我们听着歌。我暂时忘记自己是在广州,我感觉自己到了美国的一个乡村,就是那种电影里的美国乡村。而她是我路上认识的一个朋友,等吃过火腿鸡蛋,我们就要去美国南部白色的棉花田里采摘棉花来换取路费。

那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那晚我们看的是《天堂电影院》。在电影的黄金年代,小镇上只有一家影院。人们在电影院里抽烟、饮酒、性交。一场大火弄瞎了老放映员的眼睛,年轻的孩子成了放映员。他的父亲在战争中死去,老放映员就像是他的父亲,就是这位父亲亲手毁掉了他的爱情。

他远走他乡,功成名就,收获了满头白发。所有人都已遗忘,除了他自己。疯子总是高喊着,广场是我的。当一个人以为他可以永远占有一样东西,那他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电影院在爆破声中轰然倒塌,一个时代结束了。年轻的孩子们追逐着,打闹着,他们捡起电影院的残骸,无非也只是几块碎砖。

荧幕上,一个个禁忌的画面联结在一起。那是他全部的爱。电影中的男主角已经泪流满面。我也哭了。只是没有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泪水全无。她还能够流泪,年轻女孩的泪水像南方的雨水一样丰沛。

我对她说起我的童年。小时候我总是千方百计地混进电影院,那些黑暗的房间对我有巨大的吸引力,我痴迷于光柱投射在荧幕上的瞬间。我和她分享各种逃票的技巧,那些惊险刺激的回忆,她饶有兴致地听着。

她说我一定是个坏人,从小就很坏。我说不是这样的。每次拿着旧电影票去看新电影,我都忐忑不安,我得找寻人群最拥挤的时候,避过检票员的视线进入电影院。然后在那些空位上换来换去,尽量不被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发现。

“你怎么这么兴奋?”她眯起眼睛,像电影里的侦探。

我忍不住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出于兴奋,还是害怕。

“看来,你比我想得还坏。”她说,“我还一直以为你很老实。”

“除了这些,我应该是个老实人。”

“你一定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你还想知道什么?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我拿起沙发上装光碟的盒子对她说,我是做这个的。

“你是做电影的?”

“我是做假货的。”

她指了指荧幕上的画面,说道:“这个也是假的?”

“假的,盗版的。”

“和真的有什么分别?”

“看起来没有分别。

“那就是真的。”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再说电影本来也都是假的。”

一阵嘈杂的人声,然后是争吵声,钝器撞击肉体的声音。

很快,外面传来警笛声,接着是警察大头皮鞋的脚步声。那声音是如此接近,好像随时都会闯进屋子里来。她瞬间警惕地坐直了身子。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都笑了,那只是几个醉汉在斗殴,这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

不过,我们都睡不着了。我试着抽烟。还没有抽完半支,我就呛得咳嗽不止。

“你不适合抽烟。”她说着把我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拿走,放在唇边吸了一口。我呆呆地看着她抽烟的样子,我想起《迷失东京》里两个人分享的那一支烟。

“你在想什么?”

她看着我。烟雾在她的指尖缭绕。世界安静了下来。

“他们走了。”

“谁?”

“警察。”

“如果你被抓了,得判多久?”

我伸出五根手指。

“五年?”

“至少。”

她深吸了一口烟屁股,将烟头丢掉,快速地将烟吐干净。木门背后,朋友的鼾声如雷。这是广州最安静的时候。

“我们再看点儿别的吧。”她说。

我们又看了岩井俊二的《花与爱丽丝》。两个女孩一前一后地走着,樱花树下是她们玩耍的身影。公交车的末座,两个女孩一左一右,靠在男孩肩头,三角恋。海边的红桃A,明亮的舞蹈室,爱丽丝跳着芭蕾。

她说这不是她的青春,这些东西距离她很遥远。

“不过日本看上去真的很美。”她说着又点上一支烟,“和广州不一样。

“电影是一面镜子,”我说,“镜子里的世界很美,不过,镜子里的世界和现实有时是相反的,其实日本可能和广州差不多。’

她说自己有一面化妆镜,她没办法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整张脸,只能看到鼻子、眼睛、嘴巴。

“因为镜子太小了?”

她转动了一下脖子,吸了一口烟。

“我不懂。小时候,我家里养着一条狗。爸爸说狗的眼睛里看到的世界和我们人不一样,狗的眼睛可以看到更多色彩,所以狗比人快乐。你看那些狗,都是活蹦乱跳的。没几年,这条狗就没了。爸爸说,狗活不了多长。我们那里人爱吃狗肉,我想那条狗是被吃掉了。”

“你说得对。”我本来还想说,炸掉一间老电影院也是很平常的事。平常的人和事,到了电影里就变得非凡。樱花在电影里落下,飞雪一样。几年前,我在武汉见过樱花,和其他花没什么区别,花瓣落在地上,被尘土覆盖。

我们还没有睡意,我和她又把《天堂电影院》从头看了一遍。

一夜之间,广州降温了。秋天,一个男人换上一件黑色的大衣,穿上新买的皮鞋,还戴了一顶白色的礼帽。他把自己想象成法国电影里的杀手。好几个白天,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面对街道上的人群,他匆匆穿过,保持潇洒。

街头总是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我会在一条街道上来回走好几次,不同人从我身边走过,我会在一天内遇到一些人好几次。我想,对这些熟悉的陌生人来说,这或许是神奇的经历。这可能只是我的臆想,他们看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每次和他们迎面走过,他们都神情木然。在广州,人人都戴着一副僵硬的面具。

深夜,我和妻子通了电话。客厅里泛着幽蓝的光,我正在看一部蓝色调的电影。电影中的女人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丈夫和孩子,死去的丈夫是一位作曲家,丈夫的作品很多出自女人的手笔。

我和妻子说了我遇到的困难。我告诉她,如果她想让我留在广州那我就会留下。人生中重要的决定都是妻子替我下的决心。她沉默了很久,接着,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我赶紧回家。

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就结束了在广州的生意。从工厂出来,我旁若无人地走在街上,我终于要离开这里了。我孤单地走在人群中,没有喜悦,也没有感伤,只是走在人群当中。我一直逛到午夜才回到我的客厅,客厅里亮着灯。

秋夜微凉。窗户半开着,朋友坐在沙发上抽烟。

一阵萧瑟的秋风吹人,空气里盘旋的烟雾消散开来。我告诉朋友我要离开广州,朋友看上去有些意外。我坐到他的身边,沙发上放着一包红色的万宝路,我看着他把烟抽完,他又点燃了一支烟。

那个女孩很久没来了。我说。朋友歪了歪嘴,笑着吐出一口烟。他要给我她的电话,我拒绝了。就是问问。我说。

我摘下头顶的白色礼帽,把帽子丢到半空中,再次伸出手,我没有接住帽子。帽子帽檐着地,像轮子一样在地上滚了一圈。最后它停在朋友的脚边。朋友捡起帽子,递给我。我接过帽子,又把它戴在头上。像电影里的意大利黑手党徒,我压低了帽檐。

离开广州前的最后一夜,我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那是一座占据了整幢建筑物的电影院。和百货公司一样,这座电影院有宽阔的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影厅。那天晚上,每一间电影厅都放着不同的电影。各种电影里的声音包围着走廊,有清脆的钢琴声,低沉的大提琴音,有不同国家的语言,有枪声,有爆炸声,有流水的声音,有雨声。

在潮水一般的人群中,我默默走向走廊尽头的影厅。除了电影的声音,我还可以听到影厅里观众发出的笑声、尖叫声,人群中回荡着南腔北调的说话声。这是广州最大的艺术影院,全国各地的人慕名而来,我几乎听不到我讨厌的粤语。我饶有兴致地欣赏周围的一张张面孔,他们都带着一种喜悦的神情。电影就要开始了,我独自走在人群中,不再感到孤独。

突然,在我朝左侧转头的瞬间,一张熟悉的侧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又一次出现了。那些夜晚,我们在世界的边缘一起看着同一块荧幕。现在,我们又在世界的中心相遇了。我想喊她,张开嘴,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

多年以后,一个秋天的黄昏,我站在故乡的榕树下想起这一幕。我张大了嘴巴,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许多我看不见的蝉在头顶的树枝上发出沉闷的叫声,那声音和夕阳一起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身上,我在树叶的阴影里感觉若有所失。我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我看见太阳下落,一群飞鸟向西。

我和她之间就隔着三四个人。我停下脚步,像溪水中的一块石头,任凭人们流过我身边,我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我想离她更近一些,我想把她留在我的视线里,我又向前移动脚步。

我试图加快脚步,离她更近一些。在人群中,我拼命往前挤,像是逆水行舟。人群有一种阻力,不断将我冲回之前的位置,我感到无力。我看不清她的侧脸了,那张我熟悉的侧脸。无数次,在午夜,我转头看着她被电视的荧光照亮的那张侧脸,那张侧脸正离我越来越远。我又放慢了脚步,我想到她终于会消失,变成人群中一个模糊的背影。

这时,她像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像是大海中的两块礁石一样。她没有一眼认出我,她先是瞪了一眼身后的男人,几秒钟后,她忽然像从睡梦中醒来了一样,再次飞快地看向我的方向,我当然还在原地,我们又见面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某些电影的场景当中。这是故事的开始,还是故事的结局?都不是。事实证明电影是虚假的,我们对视了几秒,然后她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无数次,我在记忆中搜寻她的脸,那几秒钟的脸。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她似乎对我笑了一下,但是她笑得不明显。我曾经怀疑她根本没有认出我来。这是不可能的,那个晚上,那个距离,她不会认不出我是谁。

在我的脑海中,她那几秒钟的脸常常变得模糊,时间过得太快了,她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充满了荒唐的意味。那场会面逐渐变形,变成了一个想象中的画面,一个定格长镜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如果人类不曾发明电影,我又会如何想象这样的画面?答案无从而知。

她走进了我的影厅。在她身后,我跟随着人群也走了进去。影厅放的是王家卫的新片。一个老故事,关于记忆和遗忘。回忆里,时空错乱,性欲变成一张张钞票,放进床下的盒子里,一辆通往未来的列车。这些当然都是编造的。

黑暗中,她又和我看着同一块荧幕了。我和她,我和我邻座的一个男人,还有许多男人女人,我们都融在一起。黑幕出现的时候,世界又亮了。电影总是要散场的,我离开我的座椅,跟随着人群走出影厅。

我在人群中搜寻着她的踪迹,一无所获。有的人步履匆匆,有的人步履缓慢,像是一条条流速不一的河。河流的终点是大海,大家都在走廊上汇聚,还有从其他影厅走出来的人,我不知道这些人都将去往何方。

2004年过去了。我没有再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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