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西厢故事”演变

“西厢故事”是《莺莺传》《商调蝶恋花鼓子词》《西厢记诸宫调》《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等一系列描写崔莺莺和书生张珙之间的爱情故事的总称。唐代元稹创作的传奇小说《莺莺传》（又名《会真记》）是故事的初本，在之后的流传过程中，历代文学家以此为基础进行创作，其中元代剧作家王实甫所作的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更是集众家所长之作。从元稹的《莺莺传》到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又名《西厢记》），“西厢故事”经历了唐、宋、金、元四个朝代几百年的流传，无论是故事主题还是承载故事内容的体裁，均在流传过程中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一、“西厢故事”演变表现

与唐传奇《莺莺传》相比，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现今广为流传的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不仅仅是在体裁上由传奇逐步发展为诸宫调、杂剧等，在主题思想、情节内容、故事结局、人物形象等方面也有了较大的变化，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一）主题思想的演变

在元稹的《莺莺传》中，作者对于张生爱恋莺莺最终却又始乱终弃的行为不仅没有谴责，反而多加赞扬，并将莺莺看作“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的“尤物”，将其悲剧成因归结为自身的美貌。从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开始，“西厢故事”的主题由捍卫封建礼教转向了歌颂青年男女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和对封建礼教的抗争。在王实甫的作品中，“西厢”主题进一步拓展，崔张二人在婢女红娘的帮助下冲破了封建礼教的束缚，表现出对封建婚制的不满与反叛以及对美好爱情的渴望与追求，而王实甫的“愿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愿望也是对“西厢”主题的进一步深化，超越了“郎才女貌”式爱情的范畴。

（二）情节内容的演变

元稹《莺莺传》的故事情节比较单薄，矛盾冲突不够尖锐。金代董解元在此基础上对“西厢故事”进行情节上的加工与再创作，将“西厢故事”由三千字扩展成为五万字的说唱文学作品。无论是情节还是人物形象都与元稹《莺莺传》有根本不同。到了元代，王实甫笔下的杂剧《西厢记》集众家之所长，既吸收了《商调蝶恋花鼓子词》中同情莺莺悲剧命运的观点，又借鉴了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中改负心人张生为痴情种的写法，以老夫人在兵乱中许亲，事后悔婚，莺莺与张生真诚相恋，红娘义责老夫人，老夫人再度许亲与再度悔婚为线索，设计了相逢、联吟、拷红、许亲、送别等情节，使得矛盾冲突不断尖锐升级，颇具吸引力。

（三）故事结局的演变

除了情节的不断丰满，“西厢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在结局上的转变也值得我们注意。宋代赵令畤在《商调蝶恋花鼓子词》中表达了对“西厢故事”的新的感悟，以“弃掷前欢俱未忍，岂料盟言，陡顿无凭准”明确地否定张生的背信弃义行为，并对莺莺的命运报以同情。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将崔、张故事由一个始乱终弃的悲剧改为青年男女的自主婚姻战胜封建礼教的喜剧，赋予了“西厢故事”反封建的意味，表现了进步的思想意识。

（四）人物形象的演变

在元稹的《莺莺传》中，主要人物只有张生、崔莺莺、红娘及老夫人四人，人物略少且形象也不够丰满。金代董解元所创作的《西厢记诸宫调》增加了些许人物，如郑恒、孙飞虎、法聪等，“西厢故事”中的主要人物至此已基本定型。这些人物的增加不仅使得故事情节由简单转向丰满，也使得各人物之间的矛盾得以凸显、人物形象更加鲜明。除此之外，四位主要人物的形象也在流传过程中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莺莺反抗意识增强、红娘更加勇敢，老夫人性格中的古板一面得到强化，而张生身为故事中着墨最多的男性形象，其形象的演变也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学习。

张生作为“西厢故事”的主人公，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不论是在哪一版本的“西厢故事”中，张生这一艺术形象都被塑造得饱满立体，但不同版本的张生所表现出来的个性却迥然不同，体现了明显的转变过程。

《莺莺传》中的张生是一个负心薄幸的书生，他于普救寺中初见莺莺便为其容颜所倾倒，他虽主张“非礼而不入”，但其行为却与之矛盾——张生请红娘暗中传意，在红娘提出“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时，张生却以“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作答，可见此时的张生对莺莺更多的是因“美好颜色”的冲动，是“色令智昏”，是与婚姻全然无关的。他最终与莺莺私相授受，却又无情抛弃，在抛弃时又堂而皇之地说“以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这等言语强词夺理，为自己开脱。可见莺莺不过是其枯燥乏味的求学求仕之路上的一场声色艳遇而已。

到了董解元笔下，张生已经从始乱终弃的“负心汉”转变成了“痴情种”。忠于爱情、维护爱情的他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功成名就的唯一途径就是科举，不可能放弃功名思想。因此，他主动提出“今蒙文调，将赴选闱”，欣然接受老夫人“愿郎远业功名为念，此寺非可久留”的要求。当听说莺莺不舍他离开时，又表示“功名世所甚重，背而弃之，贱丈夫也”，决心要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值得称道的是，他明确地表现出“以爱为重，以功名为辅”的鲜明取向。

在此基础上，王实甫进一步丰富张生的形象，着力对张生“爱情至上”的观念进行刻画，与莺莺之间的爱情成为他一切行动和选择的动力。此时的张生已彻底抛弃了对功名利禄的向往，就连进京赶考也只是因为老夫人有言“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是为了他和莺莺爱情能有一个圆满结局。

二、“西厢故事”演变原因

从《莺莺传》到《西厢记》，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主题思想等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这反映了不同时代作者的价值取向和不同社会环境下对情感与男女婚恋的态度，从中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出“西厢故事”演变的深层原因。

（一）社会思潮的影响

唐朝作为男性占据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女性地位低下，且长期处于被歧视、被压制的境况之中，尤其是在“安史之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统治阶级进一步强化“红颜祸水”这一观念。在这种社会观念的影响下，元稹将莺莺写作成美艳且危险的“尤物”，甚至将古代商纣王、周幽王亡国的例子罗列出来以证明张生“德不足以胜妖孽”，为二人的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

而元代是少数民族当政的朝代，少数民族文化的入侵在所难免，对于“西厢故事”的演变来讲，少数民族婚姻观念带来的文化冲击不容忽视。在元代，蒙古文化中的婚姻观念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原地区固有的以儒家纲常伦理为主的封建思想。与中原地区不同，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族在婚恋观念上相当开放，而少数民族中的女性也不像中原女性一样受到多重束缚，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与女性思想意识的解放。在受到压迫和不公正的对待时，女性群体不再一味地顺从、忍让，而是迸发出了自我觉醒与反抗的意识，元稹笔下的崔张故事在此时就不再具备生命力了，接受主体更希望在作品中看到的是敢于反抗、敢于追求自由爱情的性格形象，《西厢记》中莺莺正是在这种社会思潮的影响下被创作出来。

（二）迎合读者心理

接受美学认为，在文学作品的创作结束之后，应消解以往以文本或作者为中心的传统观念，走向以读者为中心的观点，着重阐释在不同时代和社会环境影响下的读者从不同视角进行阅读的重要性及其能动性作用。“西厢故事”的转变一方面反映了不同时代的读者对于文学作品的接受是不同的，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了不同社会时代、不同历史环境对于人们审美心理与审美倾向的影响。

传奇是唐代新兴的文学体裁，主要在上层阶级诸如士子、贵族之间欣赏、传播，被认为是文士之间的一种高雅的消遣方式。总体来看，传奇的受众群体并非普通的平民百姓，而主要是知识分子，因此传奇题材的作品在创作时会有意地满足上层阶级自我虚荣的欣赏趣味，并展现他们的群体风貌。所以在故事的结尾，尽管张生为了仕途和个人发展对莺莺“始乱终弃”，但并没有为读者所诟病，反而以“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来为张生辩解和开脱。元稹这样做其实是在迎合当时的文学接受群体的普遍心理诉求，并为其求取功名做更加充分的准备，这也进一步反映了唐代文人的伦理观念和价值取向。

而元朝时期的城市经济得到发展，市民阶层进一步壮大，文学作品也由文人士大夫独享转变为普通市民阶层可以与之共同欣赏，文学接受主体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之并行的是文学接受群体的期待视野也发生了变化。且相比于唐朝，元朝统治者并不重视科举考试，当时科举考试时废时立，元代的文人士子也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很多元杂剧作者生活状况不容乐观，他们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转变创作观念，必须将普通大众的情趣喜好纳入考虑范围，其作品必须面向广大市民群体。于是他们把自身所具有的文化修养与社会生活、大众的心理诉求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以一种浅显易懂的文学体式，创作出符合市民阶层审美倾向与价值追求的作品。因此，王实甫在写“西厢故事”时更多地从市民阶层的价值观和社会伦理的诉求出发，迎合广大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从而受到了市民阶层的欢迎与喜爱。

（三）改编者个人经历

《莺莺传》的作者元稹年少得意，15岁中进士后入朝为监察御史，继而升到宰相、节度使。就他的一生经历来看，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而《莺莺传》中的张生可以看作封建权贵的“代言人”，《莺莺传》的主题思想也代表了大多数唐代上层封建官宦的观念。

董解元与王实甫均是生活在金元时期的士大夫，由于时代环境的影响，他们社会地位低下，浪迹于勾栏瓦舍之间，与百姓有紧密的联系，其思想意识形态与市民阶层近似。《西厢记》作为金元时期的面向社会普通民众的说唱文学作品，经过斗争获得大团圆的结局反映了人民群众的诉求与愿望。

《莺莺传》《西厢记诸宫调》与杂剧《西厢记》用不同的题材叙述了同样的故事，从单纯的爱情之叹到深刻的政治意义的赋予，彰显了文人作者在精神境界上的升华，其中对婚姻自由的争取、对封建礼教的反抗至今仍对人们的观念甚至是中国文学产生持续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在“西厢故事”流变过程中呈现出来的对弱势女性的关注以及对女性的关怀使得女性地位边缘化的问题逐渐得到缓解，在此后的文学作品中，大部分作者对于女性形象的描写都以“尊重”为基点，塑造出一个又一个温柔貌美、勇敢机智、对爱忠诚，还具有自己鲜明独特的个性色彩的女性形象。

（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冯霞（1971—），女，吉林白山人，副教授，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