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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式娜拉的孤独悲歌

2023-12-31王海燕

牡丹 2023年10期

作为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家庭悲剧,《雷雨》以19世纪20年代的中国社会为背景,通过血缘伦常的纠葛与情欲冲突,探索了一个以周朴园为“大家长”的有着浓厚封建色彩的资产阶级家庭中所呈现的人性情欲的复杂与人这一意象的悲剧意蕴,是中国现代戏剧文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作者曹禺创作剧本的同时“醉心于人物的塑造”,如蘩漪这一形象的孕育,作者在其身上寄托了错综复杂的感情。作品描述了蘩漪作为雷雨式娜拉在传统礼教束缚下真实的挣扎与反抗状态,具有极强的矛盾性与悲剧色彩,其自身三重身份的灵魂探索引发了读者对生命孤独本质的哲思,奏响了雷雨式娜拉的孤独悲歌,值得细细品味和思考,下面就蘩漪这一人物形象作初步分析与探讨。

一、双重悲剧缔造而成的多重性格

如学者柳靖所言:“曹禺的悲剧创作思维来源于最真实的现实生活,将含蓄、真实而又绝望的悲剧美一点一滴地渗透到每一幕中。”借由一次次的戏剧冲突,曹禺将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悲剧一步步展现给读者,于无声处让读者听见惊雷的鼓鼓鸣声,创新发展了我国的悲剧艺术,进一步开拓了悲剧美学的表现领域和精神刻画的深度。在曹禺笔下,有两大深沉悲剧贯穿《雷雨》始终:一为社会悲剧,二为命运悲剧。

(一)社会悲剧

社会悲剧可从三方面进行探究。一是对现实的批判。新文化运动高举民主和科学的大旗,运动的深刻性和广泛性直击国民内心,使得国民逐渐从麻木愚昧中觉醒过来,人道主义和个性解放逐渐成为历经五四运动洗礼的觉醒者的主要追求。面对黑暗不平等的社会境况,古有杜甫发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鸣,今有曹禺发出“《雷雨》是我的第一声呻吟,或许是一声呼喊”的呐喊,对现实的残酷悲剧做了深刻批判。

二是对文化的批判。传统封建礼教从精神到身体的“吃人”本质在五四运动中被揭开后便大受诟病,成为众多先觉者攻击的对象。《雷雨》中作为封建伦理道德捍卫者的周朴园,恪守封建礼教,其专制的性格是封建社会下的典型产物。在婚姻中,周朴园作为主宰者炮制人生的苦药,把爱当作借口,在喝药这件事情上都要让蘩漪言听计从、非喝不可,黑洞般的家庭将年轻的蘩漪消磨殆尽。不论是面对有血缘关系的家庭成员还是他人,他始终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与他人对话,并以爱护的名义将自身的意志强加于人,在理解与尊重缺失的状态下残忍剥夺他人自由,无不体现出传统封建礼教对人的荼毒。

三是对阶级的批判。从社会身份上看,周家代表的是世代资本家,鲁家代表的则是以出卖气力为基本生存手段的社会劳动民众。《雷雨》中反映的社会由这一批所谓的资产阶级社会名流把持着,他们以道貌岸然的姿态、以“守墓人”的角色维系着封建等级观念,无耻地剥削民众。其中,周朴园对鲁侍萍的始乱终弃可以说是整场悲剧的导火索与催化剂,二人的矛盾冲突是话剧发展的主线。“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了?”“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这是戏剧中较为精彩的表现周朴园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周萍的句子,读来总能令读者又气愤又感到可悲。周朴园与鲁大海的冲突则更突显了阶级特征。“哼,现在一般青年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周朴园被揭露的血腥的发家史和以鲁大海为代表的工人阶级所遭受的资产压迫与剥削,投射出了阶级差距的扩大与生存状态的残酷。

(二)命运悲剧

从命运悲剧方面看,《雷雨》展现了人生的神秘与偶然,在不平等的社会里,命运对人进行残忍的捉弄,巧合一个接着一个,因果也在不断循环往复。“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那一群被扭曲了人性的人们在电闪雷鸣的烛照之下痛苦地寻找出路,所有人都在纠缠着、挣扎着,却被不可知的命运所主宰。“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你现在也学会你的父亲了……是你欺骗我,是你才欺骗了你的父亲!”极端的痛苦与情热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强烈碰撞,善良、真诚、爱怜、忏悔的心灵被反复撕裂。

鲁迅曾言:“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从话剧表现的社会悲剧和命运悲剧两大主题出发,大体上为蘩漪的生存环境勾勒出了特定轮廓,两大悲剧就像两座不可逾越的大山,重重地压在蘩漪的身上,形成了其生命难逃的压抑感。她所追求的个性的自由与解放的新思想逐渐被传统封建礼教蚕食,固有的美好因无法逃脱的无奈的挣扎被一寸寸撕裂而变得癫狂偏执。这一点在蘩漪与懦弱自私的周萍爆发的争执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哦,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蘩漪前后矛盾的言语是她痛苦的挣扎与徘徊,也彰显了社会在蘩漪身上投射出的残忍境况。

二、雷雨式娜拉的生存挣扎

众所周知,在曹禺的戏剧生涯中,第一个对他影响至深的戏剧家就是易卜生。《玩偶之家》是易卜生的经典著作,其塑造的娜拉形象深入人心。于当时正急于摆脱封建荼毒对人性束缚和压迫的中国而言,娜拉的出走精神刚好与时代需求相吻合,唤醒了知识分子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引起了先觉者对个性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探索。于是乎,娜拉所表达的“要做一个真正的人”的觉醒思想真切地影响了曹禺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他将娜拉这一虚幻的西方女性与中国传统的女性形象结合起来,塑造了一批经典的角色,蘩漪便是其中的典范。

与娜拉果敢的出走相同,蘩漪的悲剧灵魂中也响彻娜拉式的宣言,她怀揣着新思想,不满于现实生活,为学会做一个真正的人而努力活着。因而当有着新旧思想的蘩漪遇到年长多岁的专制主义者周朴园时,本就婚姻不自主的蘩漪更加无法忍受“大家长”式的不近人情的丈夫及与其无爱甚至被控制被支配的婚姻,痛苦而哀怨的灵魂追求冲破传统礼教的束缚和反专制的呼声愈演愈烈。以喝药这一场景为例:

周朴园:(问四凤)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周冲:爸,妈不愿意,您何必这样强迫呢?

周朴园:你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问蘩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

蘩漪:(恳求地)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周朴园:(冷峻地)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

蘩漪:(望着周萍,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喝了两口,眼泪又涌出来,望一望周朴园的严厉的眼和苦恼着的周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周朴园认为蘩漪有病便强制蘩漪喝药,且不说蘩漪到底有没有病,具体实际的药又如何能治好心灵上的痛苦?蘩漪对周朴园的冷酷专制进行了反抗,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却形同陌路、缺乏交流,然而蘩漪又如何能成功反抗长期凭借自己意志控制他人的有着权威地位的周朴园呢?她的反抗在周公馆里不过是一滴水,落下即虚无,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但周萍的出现打破了周公馆表面的平静,燃起了蘩漪的希望。在黑暗里,两颗同样备受痛苦的不安的心逐渐靠近。周萍成为蘩漪情感的寄托,重新唤醒了蘩漪对爱情的幻想,使她不惜牺牲自身的名誉来抓住所谓的生命的救赎。蘩漪追求爱情更是反映了其对专制势力及传统道德观念的勇敢蔑视与反叛这一深沉意蕴。然周萍卑怯矛盾忧郁的灵魂根本撑不起自身理想,更不用说维系与继母的爱情了。“不,你不要这样想。”“你不要神经过敏,我送你上楼去。”面对蘩漪偏执的喜欢,周萍完全没有继续维系的勇气,他企图找各种借口和理由,并将感情投身在四凤身上。他丑陋的行径促使蘩漪的内心逐渐扭曲且疯狂,于是便有了蘩漪在雷雨夜潜入四凤家中关上周萍出入鲁家的窗户,将所有人召集在一起揭开周、鲁两家血淋淋的残酷悲剧的一幕,最终导致家破人亡。

然而蘩漪追求个性解放的特征又是充满着矛盾和局限性的。蘩漪性格中新旧思想交织在一起,传统文化的积淀对她依然有深刻的影响,这也就决定了蘩漪始终无法摆脱固有的旧式女人的“文弱”和“明慧”标签,而成为思想上真正解放的女性,这一点在蘩漪面对鲁侍萍和四凤时表现出的阶级偏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即使蘩漪追求自由平等美好的爱情,但当周冲明确地表示对四凤的喜欢时,蘩漪却以封建贵族的意识对周冲的选择大加阻挠,以门当户对的封建标准衡量周冲的幸福。

此外,蘩漪的反抗不过是故步自封,她尚未摆脱玩偶的地位,除了依附于男人,成为男人的附庸,她找不到其他的出路。在周朴园身上得不到想要的自由,她便转身投向周萍,相比于娜拉最后的觉醒的出走,蘩漪仍旧在苦海里沉浮不自知。“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这是子君的爱情宣言。“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这是蘩漪之歌。她们都在勇敢地朝着社会振臂高呼,然而一个真正觉醒的新时代女性首先应该是自尊自爱自强的,不论是子君还是蘩漪,她们的反抗一再囿于爱情这一狭窄的范畴,将构筑爱情视为人生的全部意义,在爱情中失去应有的自我,诸如此类的中国女性只承娜拉其形却少其意,尚未成为真正的觉醒者。

三、生命难逃的孤独美学哲思

倘要对《雷雨》做一个性质上的定论,想必大部分人都会考虑其创作背景将其简单定性为一部杰出的社会问题剧,事实果真如此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曹禺在多个场合都明确表示:“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但绝非一个社会问题剧。”因而《雷雨》中还暗含着一种诗的美学情怀。如田本相所言:“曹禺像一切伟大的艺术家一样,他写的绝不只是一些社会问题,也不单是‘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而是深深内蕴着他的广阔而浩瀚的哲学沉思,可这些恰恰是为人所忽略的。”在曹禺看来,人的处境实在过于残酷,生的残酷、死的残酷数不胜数,但也正是在这一系列的残酷当中蕴含着独有的诗意内涵和美学体验。

然除却闪烁的隐秘的残酷,似乎还有一只无形的手笼罩着、把控着整部剧作。这只手是什么呢?《百年孤独》中有一段话:“所有人都显得很寂寞,用自己的方式想尽办法排遣寂寞,事实上仍是延续自己的寂寞。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孤独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是的,孤独是人生常态,也始终在《雷雨》中熠熠闪光。倘若有了这样一层新的美学体验,再回看《雷雨》的序幕与尾声时,或许就能体会曹禺不断提及的“我不愿这样戛然而止,我要流荡在人们中间还有诗样的情怀,……导引观众的情绪入于更宽阔的沉思的海”的真正内涵。细究《雷雨》中的每一个人物,不难发现他们身上都积压着一层厚重的孤独感。每个人物所承载的悲剧色彩不过是孤独的表象,究其原因、探其本质都难逃“孤独”二字,蘩漪的孤独可通过她的身份体现出来。

作为妻子,她是孤独的。周朴园作为封建伦理道德社会的“大家长”,有着对封建礼教的坚定的推崇和信仰,他致力于将封建礼教对人的精神和灵魂的戕害进行到底,而蘩漪作为具有新思想的资产阶级女性,在“半封建”的精神状态下渴望自由解放。在二者价值观念完全对立的情况下,周朴园视蘩漪追求解放与自由的思想和行为为荒诞之谈,而蘩漪则视周朴园为专制的猛兽,无情地撕咬着、剥夺着她生而为人的自由独立。他们呈现的是一种近乎冷淡隔膜的状态,甚至有时会故意地躲着不见面。“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从蘩漪和四凤的对话可以看出,蘩漪无法从周朴园处获得正常家庭中妻子应有的来自丈夫的温情,她的灵魂甚至无处安放,只好任由那辽远的孤独肆无忌惮地爬满心房。

作为母亲,她也是孤独的。周冲是推崇解放与自由的资产阶级上层代表,他的感情真挚而热烈,纯粹而稚嫩,不带一丝一毫的自私与污浊,并有着对蘩漪天然的依恋与尊重。而对于蘩漪来说,当她无法获得妻子应有的温情后,她的柔情似乎也被这冰冷阴暗的周公馆磨灭得一丝不剩,自然也就无法对周冲展现正常的母爱。同时,面对这样单纯善良的儿子,阴暗自私的蘩漪再也无法坦然与之相处,周冲的美好似乎成了她卑劣现状的反衬,于是她多次避开与周冲的交流,拒绝周冲的善意与关怀。“哦,妈,不要这样。……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快活?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此外,与周萍这一继子的暧昧关系更使得她无法面对自己的孩子,她无法向周冲袒露这段不伦之恋,只好在主观上一味回避与周冲接触。作为一个母亲,她没尽到母亲应尽的责任,也背叛了这个家庭,这使得蘩漪与孩子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鸿沟,阻碍了母子之间心的交流,寂寞的压抑感无处宣泄,只留孤独浸润心灵。

作为周萍的情人,她还是孤独的。在这段感情中,相较于周萍的优柔寡断,蘩漪敢于直面这段有违人伦的恋情并认真维系着所谓的爱情,但很快周萍便以无尽的懊悔的姿态拼命摆脱蘩漪并爱上了四凤。周萍将蘩漪从淤泥中拉出又将她推进更深的深渊,从一个救赎者成为地狱使者,他的背叛成为压倒蘩漪的最后一根稻草。即使蘩漪放下身段不停地哀求周萍,企图用旧情软化周萍的心,并一再退让只求周萍带走她,周萍依旧以冷酷的姿态无视周萍的情感,毅然决然地奔赴与四凤的爱情。当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再次受到摧残并以失败告终,原就孤寂的蘩漪日渐疯狂,在孤独中走向崩溃和绝望,生发出毁天灭地的撕毁的渴望。在第四幕中,浑身湿透的蘩漪狼狈地发现自己受到了两代人的捉弄,于是她不顾一切地进行报复,将周、鲁两家混杂的关系公之于众,亲自揭开血淋淋的事实,用以缅怀自己被压抑的人生。所谓的“趣果有间,孤独无解”大概如此。

四、结语

蘩漪是《雷雨》中一个极富悲剧性色彩的人物。社会悲剧和命运悲剧无一例外地发生在她身上,剧中浸透着的宇宙斗争的“残忍”和“冷酷”,使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并不断挣扎。当然,《雷雨》也绝非完全意义上的社会问题剧,作为一个诗意的美学性质的戏剧,如田本相所言,蘩漪的悲剧中所蕴含的诗意即越盲目地挣扎,便越是要“落在死亡的泥沼里”。不论是作为妻子、母亲还是情人,三重身份赋予蘩漪的依旧是难逃的孤独,她终身都笼罩在巨大的无法消散的压抑与寂寞中。这也反映了宇宙隐秘的残忍是《雷雨》原创性的秘密,“生命从来不会离开孤独而独立存在”。残酷之外,被悲剧摧残的蘩漪又被笼罩在更辽远的孤独之中,陷于寂寥的泥沼。这是人生更深沉而广阔的哲思,在多重悲剧的重压下,蘩漪奏响了其雷雨式娜拉的孤独悲歌,完整而深刻地演绎了戏剧奥秘。

(湖州师范学院教师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