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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叶嘉莹的世纪求索

2023-12-31王京雪刘梦妮雷琨

北方人(B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叶先生叶嘉莹教书

王京雪 刘梦妮 雷琨

归来的前奏

走近叶嘉莹,须到叶嘉莹自己的诗词中。因为这里有她最诚挚的自白。

1948年,24岁的叶嘉莹随新婚刚过半年的丈夫离开故乡北京,辗转赴台。此后30年,她走得越来越远。

思乡,是她这阶段诗词里最深情、显著、连续的主题。

到台湾不久,叶嘉莹的丈夫被投入监狱,叶嘉莹自己也抱着未满周岁、还需哺乳的女儿遭受拘留。被释放后,她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带幼女在亲戚家狭窄的过道打了几个月地铺。在诗中,她说自己是“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连台湾街头那些年年盛开的凤凰花,都会激起她的思乡之情,因为故乡北京没有这种花。“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多少次,她在梦里回到老家的四合院,却发现所有房门都紧锁着。“故都北望海天遥,有夜夜梦魂飞绕。”她带着叹息,在一套散曲里写尽故乡当日风光好,说“怎甘心故乡人向他乡老”。

1966年,叶嘉莹受邀赴美国哈佛大学访学,故乡离她更遥远了。办公室窗外一棵高大的枫树,使她想起故乡也有这样的树,可自己何时能回去呢?“从去国,倍思家。归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飘零惯,如此生涯未有涯。”

几年后,叶嘉莹赴加拿大执教,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教书不到半年,就获聘终身教授。她将父亲、丈夫和两个女儿都接到身边。生活越来越安稳,可她依然觉得“流离失所”。

“鹏飞谁与话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在祖国,她用母语教书,像大鹏鸟一样在中国古典诗词的世界里,海阔天空,自如翱翔;到了国外,以陌生的英文讲解中国古典诗词,她觉得像从天上掉到地上爬。她日益强烈地感到:“我的故乡在中国,古典诗词的根也在中国。”

叶嘉莹随时准备着收拾行装,踏上归程。

1971年中国驻加拿大大使馆建立。1973年,叶嘉莹就前往大使馆申请回国探亲。第二年夏天,她终于踏上一别26载的故土。这一年,叶嘉莹50岁。

“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在久别重逢的祖国,叶嘉莹写下一首长达1870字、洋溢着激动喜悦之情的《祖国行长歌》,她内心埋藏了几十载的乡情必须以这样的长度喷薄抒发。

及至1978年春,大学恢复招生不久,叶嘉莹就寄信给教育部,申请利用每年假期时间回国教书。两年前,她刚遭受命运最沉痛的打击,长女罹难于车祸。一年前,她第二次回国探亲,在火车上看到有年轻人捧读《唐诗三百首》。“我当时觉得,中国真的是一个诗歌的民族,尽管经历了那么多劫难,还是用诗歌来表达自己。”“我本来以为,我平生学的这点东西,是没办法报效祖国了。看到这种情景,我想我还可以回国教书。”

人们一般认为,是丧女之痛改变了叶嘉莹的后半生,使她警醒于人世的短暂无常,转而去主动担荷更大的使命。叶嘉莹自己也讲过,她当时决定打破小我,把一切奉献给诗词传承时的所思所感。“我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有了新的期待和寄托,我发现我还可以回国教我喜欢的诗词,还可以把我继承下来的一些传统回报给自己的国家。”她后来总结说,这既是为报国,也是为给自己的生命寻找一个意义。

其实,叶嘉莹思想上的一些变化,此前数年便有端倪。在完稿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中,她对年少起就十分钟爱,“惟觉其深入我心”,钦仰其“清者”品格的王国维做了反思和批评,认为他“独善其身”而以“清者”自命,最终选择自沉身死,实际是出于一种懦弱的道德观。结合王国维的性格与其所处的文化激变的时代,叶嘉莹指出:时代既有负于王国维,王国维也有负于所生之时代。

这些思考伴随她对中国革命建设的关注不断深化。到1978年,叶嘉莹为上述著作补写后叙,谈及研究过程中心态的转变,她自省过去的悲观消极,不问世事,惟想洁身自保。“然而现在的我却有了另外的想法,我所感到的不再是远之唯恐不及,而却是参与的有所不足。”

她不愿意仅仅独善其身,她愿意把自己的手浸到现实的染缸里。2020年上映的聚焦叶嘉莹的文学纪录电影《掬水月在手》,英文片名取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Like the Dyers Hand”(染匠之手),寓意诗词之于叶嘉莹,犹如染料之于染匠,浸润已久,留下洗不去的色彩。

实际上,这雙细抚诗词的染匠之手,也是一双入世之手。

1944年,刚满20岁、还在北京辅仁大学读书的叶嘉莹,在给影响自己一生的老师顾随的和诗中写过这样的句子:“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年轻的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两句我很喜欢。”叶嘉莹后来说,“我觉得这两句诗真正表达了我立身处世的理念。”

想不负此生,就要入世,就要能担起种种苦难。不需要靠隐居来追求清高,在尘世也可以保住本心不受沾染。

顾随曾在讲课中说,人不能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批评南宋姜夔的词就是太“干净”,是“白袜子不踩泥”,这种人不肯出力,不肯动情。

叶嘉莹也说,号称要逃到禅里去的人,有时其实是自私和逃避,因为不沾泥,就永远不会错,不用负责任。

回到1978年春天,做下事关后半生的决定,54岁的叶嘉莹在异国的傍晚,穿过一大片寂静的树林,去寄那封申请回祖国教书的信。看着落日余晖洒落树梢,她思考着“余生何地惜余阴”,急切盼望着再度踏上归途。

这一次,她要为诗词还乡,她已经做好沾染双手的准备。不是落叶归根找归宿,而是“入世已拼愁似海”。

先生的课堂

要到叶嘉莹的课堂上,来了解叶嘉莹。因为这里有她最热诚的辛劳与快乐。

从1945年大学毕业去中学教书算起,至今,叶嘉莹已经当了78年的老师。她曾自谦说,自己没能成为很好的诗人,也没能成为很好的学者,因为在这两条路上都没有全身心地投入,“但是在教学的道路上,虽然我也未必是一个很好的教师,但我却确确实实为教学工作投入了大部分的生命”。

作为老师,叶嘉莹似乎天生会讲课,而且“会讲”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20世纪40年代,她大学毕业即到北京一所中学教书,因为课讲得好,又被两所中学请去兼课。那段时间,她每周教书30课时,一人教了3所中学5个班的国文课。

20世纪50年代,叶嘉莹在台湾大学任教,因为课讲得好,淡江大学、台湾辅仁大学等高校也都抢着请她去开课。她还在广播电台讲大学国文,在电视台讲古诗。有节目观众跑到电视台楼下要见她,没记住叶嘉莹的名字,说自己要找“李清照”。

后来远赴海外教书。最初英文不熟练,叶嘉莹每天都要查着词典,备课到深夜,可她课讲得好,接手时,只有十几个学生选修的中国古典文学课,在她手上变成六七十人选修的大课。

1979年春,叶嘉莹的归国讲学申请获批准。3月,她先被安排在北大讲课。不久,应恩师顾随好友、南开大学李霁野教授的邀请,转赴南开授课。

当年听过这些课的人,至今记得她课上的盛况。起初,对于大部分师生,叶嘉莹只是个突然而至的陌生人,但她的课堂一旦开启,中国古诗词与她授课的特有魅力立即俘获了学生们,一传十、十传百,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校内外听众。

叶嘉莹讲课的南开大学主楼111阶梯教室,约能容纳300人,结果加座加到了讲台上,最后教室的地上、门口、窗边都挤满了人。“一点儿都没夸张。”南开大学原常务副校长陈洪当时还在读中文系研究生,他形容叶嘉莹的到来如一阵清风,令人耳目一新。

“首先,叶先生一来,完全送来了新的东西。她结合具体作品和自己的人生体验,从审美的角度来分析文学作品,这就让大家耳目一新!另外,她博闻强记,讲稿都不拿,上来就是‘跑野马地讲……”陈洪说。

叶嘉莹在诗中记录了当年的场景:“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她也在诗中表露了自己一介书生的报国之心:“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因为叶嘉莹的课太受欢迎,教室里人太多,南开大学中文系开始发盖章的听课证,凭证入内。于是,有外校学生拿萝卜刻章,仿冒出一批“听课证”。

为诗词干杯

叶嘉莹讲授诗词的方式,深受老师顾随的影响。她形容自己大学时听顾随讲课,“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顾随曾说,诗根本不是教训人的,而是感动人,是“推”,是“化”。因而,顾随讲诗,最重感发而不重书本上的知识,讲起课来,“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有人说他是“跑野马”,没有章法可循。

叶嘉莹讲课,继承了顾随的重感发、“跑野马”,但也有许多区别于自己老师的地方。

“叶先生的书肯定比顾先生的容易懂。”叶嘉莹的2003届博士汪梦川说,“顾先生讲得太玄妙了,是给‘利根人说法。叶先生是掰开揉碎了讲,给‘钝根人说法。她希望更多的人听得懂,所以就得这么讲。我认为是有意为之。”

课讲给谁?——这是叶嘉莹的另一个有别于顾随之处。在她的时代,战乱已远去,四处有课堂。

从1979年55岁的叶嘉莹归国讲学开始,其后几十年,她年年都拉着装满书的行李箱,告别亲人,从大洋彼岸独自坐十几个小时飞机,回国讲学。一直到90岁,后来在各界支持下决定定居国内,继续讲。

她不只是在南开大学讲。用陈洪的话说,叶嘉莹是以南开为“据点”,四面八方去讲。北京的高校、上海的高校、东北的高校……只要有学校请她,她安排出时间,就一所所去讲。

她也不只是在高校讲,中学、小学、幼儿园,她全都去;她不只是给学生讲,政府官员、企业家、科研人员、社会公众、出家人……她都给讲。真正的有教无类。叶嘉莹讲学的足迹还不只是在中国,日本、新加坡、欧洲、北美,她都去讲过。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沈立岩,年轻时听过叶嘉莹讲课,后来留校任教,担任过文学院院长,主持了不少叶嘉莹的讲座。“叶先生虽然看起来柔弱,但她身上却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她是真正把诗词与自己的人生打成一片,所以听叶先生讲课,你会觉得那不是先生在讲诗词,而是诗词在讲自己。”

沈立岩把叶嘉莹与孔子作比,“孔子颠沛四方,为的是传道。叶先生一生也是奔走四方,为的也是传播中华文化之道。她之所以能够历尽磨难而屹立不倒,是因为有几千年中华文化为强大的精神支柱。而且叶先生之所以可贵,就在于她不是偶一为之,而是用自己毕生的心血和生命在做这件事。”

有几年,叶嘉莹跟学生们交流过她对市场经济浪潮中,人们重物欲、轻精神文化的担忧。

“叶先生老说要把她感受到的古典诗词里面好的东西传下去,不然,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来者。而传承诗词面临时代发展的问题。一方面,经济发展的那个阶段造成传统文化热度下降;另一方面,现代社会语境跟古代发生了很大变化,要让当下的人理解古诗词,难就难在这里。”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带的首届硕士生迟宝东说,“明知其难,叶先生还是坚持做,慢慢变成诗词传承的一面旗帜。近些年,我们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大家又回头认识到传统文化的意义,但从认识到理解,需要桥梁。叶先生为我们搭建了桥梁。她结合当下把诗词讲活了,激活了古典诗词新的生命。”

很多人记得,在一次讲座后,有学生问叶嘉莹诗词有什么用,她毫不迟疑,朗声作答:“让人心灵不死。

“弱德”的力量

叶嘉莹最近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画面,来自今年8月,中华经典诵写讲大赛“迦陵杯·诗教中国”诗词讲解大赛上公布的一段她给选手们录制的讲话。

视频中,叶嘉莹回顾了自己从三四岁背诗到将近百岁,仍以讲诗歌为业的一生,说学诗“实在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情”。

“你如果学了诗,内心之中,就对人类、世界、万物有一种关怀。看到草木的生发就欣喜,看到草木的零落就悲哀,是诗的这种感发,使人与人之间有了沟通和交流,也使人对万物有了一種兴发感动的关怀。”

她提醒人们思考:自己对生命真正价值的关心是否足够?又是否感受过求索这种价值带来的超越物欲的喜悦?

被问及跟在叶嘉莹身边,能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叶嘉莹的学生、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张静说:“她很坚强。”

张静很喜欢叶嘉莹写于1980年的那首《踏莎行》: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馀,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境过乐观之生活。”从刚回国讲学起,叶嘉莹就常提到这两句话。最初,她假托老师顾随之口说,后来,她坦承这是自己历尽劫难后的感悟。

战乱中生离死别之苦、动乱下流离失所之苦、婚姻不幸之苦、中年丧女之苦,还有诗词传承中的种种艰辛曲折……叶嘉莹已尝过命运赠与的多少种人生至苦?但她的身上,始终有向上、向前、向好的达观。

在研究朱彝尊爱情词的美感特质时,叶嘉莹创造了一个叫“弱德之美”的概念。

“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之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属于隐曲之姿态的一种美……就是豪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所蕴含的‘幽咽怨断之音,以及辛弃疾在‘豪雄中所蕴含的‘沉郁‘悲凉之慨,究其实,也同是属于在外在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乃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的表现。”叶嘉莹写道。

后来,这个词被人们加以引申,用来形容叶嘉莹本人。但有时,它也会被曲解成逆来顺受、委曲求全。

“实际上,‘弱德指的不是放弃、躺平,而是在重压和不利下,仍然去承受、担当,运用自己的力量努力解决问题。就像夹在石头缝里的小草,看着柔弱,但在那里无声地承担,这种力量最后甚至能掀翻石块。”迟宝东解释。

在这个意义上,连顺境逆境都显得没那么紧要。时代的风向更顺,人们重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时候,叶嘉莹做着她认为重要的诗词传承工作;时代的风向没那么顺,人们忽视这些的时候,叶嘉莹依然做着她认为重要的诗词传承工作。

她吹拂着属于自己的清风。

(摘自2023年10月13日《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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