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进程中体育化浪潮的发生、现代性及当代思考
2023-12-31阿柔娜
王 松,阿柔娜,郭 振
(1.清华大学 体育部,北京 100084;2.清华大学 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084)
近些年,中国体育社会学多汲汲于西方体育社会学理论的引介与转译,特别是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更需要融通西方社会学及体育社会学资源。埃利亚斯是对国际体育社会学领域做出重大贡献且有重要地位的社会学家[1]3-5。他及其追随者共同创建了体育型构社会学(Figurational Sociology of Sport),或者说是体育社会学的“莱斯特学派”(Leicester School)。体育化(sportization)是体育型构社会学的核心概念之一,用以描述英国“消遣活动”(pastime)向“现代体育” (sport)转变的过程,以及其中一些现代体育运动几乎在全球范围内传播的过程。但他本人对体育化并未予以清晰界定。基于体育型构社会学,体育化在中国被释义为文明进程中个体的体育运动行为从外在强制逐步到内在自我控制的进程,除所阐释的体育型构中个体自我控制社会发生与心理发生的互构逻辑外,还更为注重考虑中国体育概念的特色性,即更为强调“育”的过程[2]。正是体育化的进程,让消遣活动一步一步转向现代体育,甚至是发生体育化迈向体育全球化。进入全球体育化的全球式阶段后期,全球地缘政治力量的中心正从大西洋地区转移到亚太地区,体育正在走向一个真正的全球性文化场景,不再是西方文化的保留地,或者说是西方国家主导和组织下的产物。“亚洲式”文化传统正在撼动过往“欧式”“美式”占主导地位的文化传统,故而“亚洲式”逐渐成为全球体育化的主要文化元素,所蕴含的亚洲力量正在改变全球体育运动的方向。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现代体育的全球化趋势愈加明显,“逆全球化”的隐忧也日益显现,体育全球化进入“全球化与逆全球化两大思潮交锋期”,未来更为先进的体育化浪潮趋向及中国应对值得深思。
1 消遣活动的体育化:现代体育的发生与形成
在18世纪的英国,体育首次获其现代内涵,即消遣活动发生两次体育化后转变为现代体育:第一次是18世纪的体育化浪潮,作为现代体育开始出现的主要消遣活动是板球、猎狐和拳击等,意味着现代体育的发生;而第二次则是19世纪的体育化浪潮,足球、橄榄球、网球以及田径等开始采取现代形式[3]。其中,埃利亚斯本人主导了第一次体育化浪潮,并声明邓宁所建立的体育型构社会学的发展是作为第二次体育化浪潮的一部分发生的[4]。
1.1 埃利亚斯论猎狐运动:体育化的嵌入
猎狐并不是一项新的运动,而是一项有猎物的古老运动,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对任何形式的变化或批评都特别抵制。这标志着猎狐运动与大多数其他运动的发展不一样,因此埃利亚斯选择阐述猎狐运动的变迁以抽绎体育化。
根据埃利亚斯的说法,猎狐是最早发生体育化并将消遣活动转变为现代体育的案例之一。针对这一转变,埃利亚斯曾做过五方面的关键性观察:第一,猎人与被猎物的关系发生变化,即猎人超脱杀戮(暴力),其主要行动者地位由猎狗取代;第二,狩猎从以前更多是机会主义的转变为现代猎狐所涉及的高度分化和人为的“追逐”,更为追求运动品质;第三,严格的禁令对猎狐运动的制约,涉及猎人射杀、食用狐狸,这是英国人对“运动”的高度关注与全新审美;第四,从自发的乡村消遣到专业化、组织化和规范化发展,猎狐运动引入新的运动日历、设立新的专业狩猎区以及制定普遍的运动礼仪等,并以此激发运动激情和奉献精神而导致全职猎人的出现,开启了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第五,涉及娱乐性质的变化,从为寻求“杀戮”“美食”“务农”的乐趣到为寻求“狩猎”“运动”“体育”的乐趣的转变,这体现出猎狐运动重返追逐本身,兴奋的寻求也由切身感知的身体参与转为视觉图像,即观看猎犬的表演[1]150-174。从这一变迁的角度来看,猎狐运动发生了体育化,其中的暴力(如杀戮)逐渐消除,成为一种高度具体、受规则约束和仪式化的运动项目,这当然离不开英国狩猎的高度仪式化和法规化的本质以及人们暴力忍受程度的提高,以及“追寻兴奋”方式的改变。
从埃利亚斯阐述的猎狐运动来看,体育化社会发生体现在对动物造成痛苦的情况下,社会压力越来越大,从而出台禁令、规则、礼仪等限制猎狐运动,并且猎狐运动与强大的乡村新贵族的出现不谋而合,他们热衷于通过一种仪式性的排斥——狩猎来证明和“归化”其对土地的经济统治地位。其心理发生在于“模拟战斗”产生的紧张刺激,为参与者或观众带来乐趣,从而由猎狐运动引发情感层面的升华,这是一场抽象的、超然的“模拟战斗”,具有一定的审美排他性。
1.2 现代体育的发生
第一次体育化浪潮是18世纪英国上层阶级流行的竞技活动改变基本型构与游戏规则,实现既能保持兴奋愉悦又能减轻暴力程度的过程。它(英国上层阶级娱乐活动的体育化)与英国政治体制的发展和结构(英国议会政治的去暴力化和规则化)有着明显的相似性。埃利亚斯笔论的猎狐运动是阐释第一次体育化浪潮的最优例证。
在18世纪和19世纪初的英国,猎狐运动无疑是最早将消遣活动转变为现代体育的狩猎运动之一[1]160,其他形式的狩猎运动最多是边缘化运动。与英国早期和其他国家简单性的、缺乏监督的、自组织的狩猎形式相去甚远,猎狐运动已然成为一项高度专业化、组织化以及监管化的消遣活动,即不为“杀戮”“美食”而为“体育”。面对这一改变,埃利亚斯声称狩猎运动型构的行动者关系发生变化:早期的狩猎型构为“杀戮”“美食”,人(猎人)是行动者(主要角色),猎犬是旁观者(从属角色),而猎物“投机”更为追求机会主义(投机主义),即狐狸不是唯一被猎杀的动物。而猎狐运动则是一场高度分化且精心设计的“追逐”,人(猎人)脱离杀戮(远离暴力),猎犬成为核心“玩家”,在严格禁令下超脱“杀戮”“美食”而升格为“体育”,并产生专业的狩猎区、普遍的运动礼仪以及定型的风俗仪式,更出现“全职猎人”这种完整的生活方式。
随着人(猎人)对猎犬追逐任务和杀戮功能的授权,以及狩猎的绅士们对精心设计的、自我约束的准则的服从,狩猎运动的部分乐趣已经转化为视觉享受,即从行动中直接获得的乐趣已经转化为间接看到行动的乐趣。从早期的狩猎到19世纪初的英国猎狐运动,狩猎形式的变化方向非常清晰地表明了“文明的进程”的总体方向,即人的行为和感觉在某一方向(暴力控制的垄断与相应良知的形成)的改变。彼时社会对暴力的控制或禁止日益内化,并对暴力厌恶程度日益提高,诸如猎狐运动此类及其他领域出现的文明化迹象,代表了文明的突飞猛进。而这一改变与国家权力机构对暴力垄断的控制及其效力日益增长有关,都是朝向国家“和平的进程”方向发展。由此,第一次体育化浪潮旨在通过间接的、非参与式的观赏暴力寻求没有任何遗憾的愉悦。
1.3 现代体育的形成
第二次体育化浪潮发生在19世纪,资产阶级与地主阶级共同利用公学体育率先发展足球、橄榄球、曲棍球、网球以及田径等运动项目。邓宁是第二次体育化浪潮研究的引领者,重点关注体育社会学领域内的足球主题研究。足球和橄榄球发展的体育化历程符合埃利亚斯所说的“文明的进程”,即现代足球(modern football) 源于足球(soccer) 和橄榄球(rugby),而从足球和橄榄球到现代足球这一发展过程是作为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一部分发展起来的。
在中世纪和近现代,人们称之为“足球”的民间游戏是粗糙、野蛮的,缺乏高度的组织性,在游戏队伍的组织上是多变的,且规模也不平等,并根据不成文的惯例或约定的习惯在英国各地的城镇的街道上进行。足球的现代形式直到19世纪30—40年代才开始发展,英国的公学和大学则是民间游戏向足球的现代形式转变的重要场所。在公学改革的背景下,特别是对早先成为高年级学生对低年级学生进行身体和性虐待源头的学长学弟制度(prefectfagging system)的改革,英国公学男生主要负责创建现代体育,将他们玩的足球规则写成文字,同时遏制或消除早期的一些更野蛮、更暴力的足球玩法。在这种情况下,19世纪中期伊顿公学和拉格比公学之间通过足球比赛来实现“地位竞争”,而足球和橄榄球的比赛方式也开始出现分歧。之后,邓宁以此为基础撰写了«足球的早期阶段»(Football in Its Early Stages)和«足球的演化»(The Evolution of Football),被公认为英国最早关于体育的历史社会学文献[5]。
从带有竞技意味的“游戏(play)”(无组织无规则)、“比赛(game)”(有组织少规则)之野蛮,到近现代“体育(sport)”(有组织有规则)之文明,第二次体育化属于现代化进程的一部分,其与民间游戏的区别主要体现在体育规则的书面化、体育竞赛的非暴力化以及体育组织的科层化。因此,文明进程意味着社会对暴力的控制,或者说是暴力变得更为隐秘而隐匿在背后,体育正是对人类社会关键方面管中窥豹的“自然实验室”(natural laboratory)[6]。同时在第二次体育化浪潮中,体育文明也相应出现。
2 现代体育的体育化:全球体育化的欧式、美式与全球式
伴随文明的进程,“现代性”的元素及条件逐渐出现并紧密嵌入后续体育化浪潮中,这促使体育变成深具影响力的文化载体。基于埃利亚斯和邓宁的型构社会学,以及罗兰.罗伯逊(Roland Robertson)的“全球化五阶段模型”(five-phase model of globalisation)[7]58-60,马奎尔进一步提出全球体育化(global sportization),即现代体育进一步向全世界输出、传播的过程[8]37,亦即全球体育化的欧式阶段(1870s—1920s)、全球体育化的美式阶段(1920s—1960s)以及全球体育化的全球式阶段(1960s—2008)。
2.1 全球体育化的欧式阶段(1870s—1920s)
当时序进入文化全球化的第三个阶段,民族主义作为世界历史上一股积极的进步力量显著扩张,现代性的危机也不再隐匿于“门后”,紧接着发生“一战”。第二次工业革命后,人类进入了“电气时代”,技术的更新迭代引致全球媒体通信在速度上和数量上都发生了显著的进步。同时,它所带来的工业化、城市化、技术化等多维历史动力的共同作用促进了体育的发展,而技术则加速了体育发展的步伐。
19世纪下半叶,现代体育在英国的传播从公学体育向整个社会的延伸,是由个体和社会之间的“竞争和交织机制”(competition and interweaving mechanism)[9]主导的。代表俱乐部、社区和城市的球队逐渐沉浸在竞争激烈的联赛中,进一步促使体育规则与竞赛组织的标准化,现代体育变得更加“严肃”。球员不再仅仅代表他们自己,而且还要为他们背后所代表的符号创造运动表现。因此,体育型构中相互依赖关系的链条变得更长、更广泛。19世纪80—90年代,“业余精神”(amateur ethos)[10]126占主导地位,直接引致公学体育(业余球员)与工人阶级体育(职业球员)冲突并发生分裂,如1895年橄榄球比赛分裂为职业性的联合会式橄榄球(Rugby Union)和业余性的联盟式橄榄球(Rugby League)。随着越来越多的体育项目的国际化,加之竞争和交织机制的引导,相互依赖的链条变得更长,“追求成就”(achievement-striving)[1]211的价值观更加根深蒂固,并逐渐替代了业余价值观,由此第三次体育化浪潮(1870s—1920s)发生。
国际体育组织与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复兴是第三次体育化浪潮(1870s—1920s)最具代表性的体育事件,这与英国现代体育的发展或差异化扩散有关。在这一进程里,作为现代体育运动发祥地之一的英国,在现代体育运动发展的体育化浪潮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开始向欧洲、非洲、亚洲和南美洲输出、传播。当然,英国的现代体育并不是唯一体育化者,还包括瑞典的体操和德国的体操等。这些现代体育运动的体育化为体育全球化的开端写下例证,同时也标志着体育文明的真正发端。正如埃利亚斯所言,第三次体育化浪潮才真正让现代体育运动迈向全球化,即在全球层面输出、传播,并取得主导性的身体文化地位,而且这个时期的现代体育成为国家与国家之间彼此竞争的象征再现[1]40。例如,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复兴是19世纪末体育全球化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象征性事件,而“追求卓越”则成为现代奥林匹克组织和专业组织的主要价值观之一。
2.2 全球体育化的美式阶段(1920s—1960s)
20世纪初,特别是“一战”以后,欧洲的困境愈发显现,已走下坡路,进一步发展的空间有限。而美国却宛如一架开足马力的新机器,不断从欧洲汲取思想资源(启蒙思想等),并经过本土化转向带有美国特色的理想化的自由主义传统,主要包括个人主义、理性主义、人道主义与平民主义[11]35-37。
随着文明进程和“一战”的结束,美国不再热衷于欧洲事务或国际事务,而转向国内事务,国会颁布了移民条款,以有序整合美国文化。社会活动家充分发挥一些综合类体育节目的功能与作用,试图将体育作为美国各大族裔融入主流文化的端口,进而促进年轻移民迅速适应新文化、融入新国度。特别是20世纪20年代的10年更是被誉为“体育的黄金岁月”,理想主义的体育作家将“少数民族”和工薪阶层的体育英雄塑造为楷模,媒体则塑造出英雄式的体育群体。这些体育精英或体育明星既标榜了美国的文化价值又巩固了美国文化的身份,但也一定程度上掩饰了在“一战”之后、经济大萧条和“二战”期间美国国内的矛盾和紧张的社会氛围。由此,美国的理想取代了英式的典范,开启了以美式竞技体育运动为主导地位的第四次体育化浪潮(1920s—1960s),其“理想型”体育精神甚至超越了英式“典范型”体育精神,并逐渐取而代之[8]84-86。具体而言,20世纪20年代美国体育文化日益商业化,兴建了大型体育场馆,出现了体育经纪人,塑造了体育类全美最佳人物;30年代,美国体育获得了罗斯福新政的红利,如利用一系列大规模的休养政策兴建了一些体育场、游泳池、运动场等基础体育设施;“二战”中美国体育的政治教化作用日益凸显,极大地鼓舞了美国的民族士气,例如罗斯福宣扬棒球鼓舞民族士气的必要性,并利用棒球俱乐部联盟来帮助树立美国的道德观;50年代,美国体育迎来第二个黄金时代,如体育的新科技、电视转播体育的发展以及生活方式体育的发生等[12]113。
本质上讲,该时期的英美体育之争,首要条件是美国有意与现代体育的发祥地英国相竞争,对英式现代体育高度肯定、欢迎与包容,且现代体育的传入轨迹与美国内部的发展相一致[13]。在这个阶段,英国人受到越来越多的打击,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力就是上帝赋予的成为赢家的权力。因此,美式的竞技体育精神引领体育全球化,世界各国开始模仿美国在体育、运动和奥运会上的成功经验。
2.3 全球体育化的全球式阶段(1960s—2008)
从第四次体育化浪潮开始,英国和美国对体育全球化的控制日渐弱化,而非西方国家的作用和影响变得越来越重要,这象征着由第四次体育化浪潮所获得的国际体育组织的控制权正在缓慢而不均衡地由西方专属向全球转向。但这一阶段体育话语权仍由西方世界主导,包括权力关系的博弈、价值理念的缔造以及制度规则的修订。
随着全球化进入不确定性阶段,越来越多的全球机构和社会及政治运动涌现出来。人类深受多文化和多民族的问题困扰,而全球化的体育则沦为一些世界性紧张局势的主要场所。20世纪60年代的体育全球化,媒体科技的介入整合了国际体育组织、跨国企业与全球媒体机构,各种权力平衡网络与社会制度以各自所需的逻辑强化了第五次体育化浪潮(1960s—2008),即欧美对体育的控制开始在赛场内外减弱,并创造了一个非均衡发展的“体育全球化体系”,例如媒体科技开始大肆营销以美式竞技体育为主的“相同的商品”。特别是20世纪末,全球事务的地缘政治权力结构从大西洋枢纽向亚太地区的转移已经显而易见,体育全球化的控制权也因此发生变化。正如Lim 所言,体育全球化已经围绕“劳动、知识和文化迁移”展开,而这些早已成为体育商品化、商业化、传媒化及政治化的核心过程[14],也正是这些过程的综合效应促使世界范围内更广泛的体育交流与文化融合。
当然,这也涉及一定程度的体育文化“克里奥尔化”(creolization),使得越来越多的变化显而易见,从而滋生出体育在国际关系上的角色矛盾,即体育提高民族主义的同时制造着文化依赖。由此,西方身体文化不间断地遭受诸如性别、种族、阶级等社会群体的争论、再诠释所带来的改变日益凸显,其本土的身体文化表现逐渐被现代制度化、商业化与精英化的“体育”所取代。
3 “全球化与逆全球化两大思潮交锋期”的体育化浪潮趋向:当代思考及中国应对
第五次体育化浪潮的起止阶段是1960s—1990s,但事实上并不止于此,准确地说应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逆全球化”的隐忧日渐显现。文化全球化趋向“全球化与逆全球化两大思潮交锋期”[15]。由此,迈向“全球化与逆全球化两大思潮交锋期”的体育化浪潮,成为影响全球体育未来走向的主导性话题,而同为“局内人”的中国理应伺机而动、抢占先机和寻求主动。
3.1 传统体育的隐忧:全球体育治理的“逆全球化”
“逆全球化”是一个伪命题,其本质内涵在一定程度上与“反全球化”相同,即与全球化趋势“对着干”的思潮、心态、现象、政策行为、政治口号或意识形态[16]。从美国金融危机席卷全球、英国脱欧带来国际格局变动、新保守主义思想的不断抬头、美国单边主义行为冲击国际秩序,到2020年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逆全球化从局部区域走向全球范围,其剧烈的影响甚至波及体育领域,即全球体育遭受大停摆,赛事按下昂贵的“暂停键”,背后的全球体育治理则遭际了不曾料想的严峻考验。
长期以来,全球体育治理的治理主体分别是非政府间的国际体育组织和主权国家,在具体的全球体育治理实践中逐渐生成两套不同的全球体育治理话语体系,但主要以非政府间的国际体育组织所塑造的治理话语为主。例如: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是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国际体育组织之一,从顾拜旦、萨马兰奇、罗格到巴赫,国际奥委会发生较大程度的改革与转型,西方中心主义观念在全球体育治理中逐渐弱化[17],成为全球体育治理的重要力量,有着主导性的全球体育治理话语权。新冠疫情发生以后,在北京2022年冬奥会筹备过程中,国际体育组织(国际奥委会、亚奥理事会、国际足联、国际篮联等)纷纷表示相信中国一定能够战胜疫情,予以精神层面的鼓励。这些高屋建瓴的话语缺乏针对性、有效性、可操作性的理念,并没有在主权国家(中国)具体的疫情防控行动中起到实质性作用,北京冬奥会抗疫本质上仍然是主权国家(中国)承担。这打破了国际体育组织主导全球体育治理的格局,其对全球体育治理的“掌控力”开始下滑,全球体育重返各自为营的自治阶段[18]。
美国政府甚至把新冠疫情政治化,单边主义倾向增添全球治理壁垒,更有政客提出要抵制北京2022年冬奥会,将奥林匹克精神抛之脑后。全球体育教育体系如奥林匹克教育体系的弊端暴露,各国之间开始不约而同地奉行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疲于谋求片面的民族体育发展,如奥运会申办遇冷、申办能力萎缩趋势加深[19]。这加速了逆全球化进程,不仅不利于各国之间的团结,而且还有悖于全球体育治理的精神。全球体育治理陷入沉寂和停滞,体育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实践受阻。为此,中国政府主动参与全球体育治理,逐步从舞台边缘走向舞台中央[20],积极以2022年北京冬奥会筹办和举办抵制逆全球化潮流,极大地推动了体育治理的全球化。习近平总书记所阐释的“胸怀大局、自信开放、迎难而上、追求卓越、共创未来”北京冬奥精神[21],正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思想,因此全球体育治理亟待发生“再全球化”的应然转向。
3.2 体育全球化的契机:数字时代电子竞技的“体育化”
第四次工业革命开始,技术泛在化(technical universalism)带来重大变革,体育以技术(科技)之名迈向下一次体育化浪潮。处于“全球化与逆全球化两大思潮交锋期”的体育化浪潮中,传统体育尤其是奥林匹克运动正遭受逆全球化思潮的深远影响,而无法满足社会公众“追寻兴奋”的体育需求。电子竞技作为智能时代人的运动行为,推动体育化迅速崛起并进入高速度发展轨道,已然不拘泥于“生物体育观”的认识,而转向背后强大的人文魅力[22]。
从社会发生的角度来看,电子竞技体育化主要包括技术文化塑造、技术泛在化、社会污名化以及制度建构正名化4 个方面。电子竞技是新世纪以来快速崛起的一个世界性文化现象[23]。电子是电子竞技中的技术代名词,正如马尔库塞所言,“当技术成为物质生产的普遍形式时,它便约束着整个文化;它涉及了一个历史的总体——一个世界”[24]131,因此电子即技术成为电子竞技这一体育项目的文化生成,其文化伴随着技术的迭代而发生变革、厚植与沉淀。这一文化接受度最高的是青少年群体,“在青年亚文化领域中,观念的变化已让位于技术的文化”[25],进一步催生了电子竞技文化实践。在技术泛在化的影响下,电子游戏(War3、CS、红警等)迅速崛起,大量学生或青年深陷其中,为电子竞技体育化发展提供了重要土壤,也为电子竞技的平民化、普及化以及扩大化奠定了发展基础。伴随着技术的发展,电子竞技从单机游戏到网络游戏的迭代,尤其是«热血传奇»的出现及其衍生品“私服”,引诱电子竞技爱好者“游戏成瘾”,严重影响青少年健康发展。
从2003年电子竞技被列为第99 个正式体育竞赛项目开始,电子竞技体育化期间享受着国际、国家、地区的政策红利,且竞技规则从约定俗成的口头约定走向书面化,包括«全国电子竞技裁判员管理办法»«全国电子竞技竞赛规则»«电子竞技赛事管理暂行规定»等的出台与修订,还出现了各种规范化的电子竞技组织,如国际电子竞技联盟、全国电子竞技协会联盟、RNG/EDG 电子竞技俱乐部等。规则的书面化和组织的规范化从某种程度上限制了电子竞技内容的暴力性,如«反恐精英»«穿越火线»«绝地求生:刺激战场»等充斥爆炸与杀戮,更规范化、标准化、娱乐化地向社会公众展示电子竞技的体育魅力,从而产生了巨大的电子竞技产业规模,社会关注度极高。
任何强制手段离开个体的主动配合就会孕育潜在失灵的风险,因此电子竞技体育化在社会发生(强制)的过程中,个体的主观意愿(自我控制)要与其社会发生达成“共谋”。从心理发生的角度来看,电子竞技体育化主要包括“社会事实”的理性化认知、电子竞技融入感的现实塑造,以及“污名化”正名的心理期待。在智能时代,网络世界或虚拟世界已经不再是儿童、青少年的专属领地,已然逐渐扩展到中年、老年等各个年龄阶段,并日渐沉浸式、生活化,如网络直播、直播带货、信息获取等,电子竞技只是众多网络或虚拟休闲娱乐方式的一种。社会公众对电子竞技体育化这一“社会事实”的心理认知已经重回理性化,他们不再“害怕”电子竞技,“道德恐慌”不复存在[26],羞耻阈限增高、对其容忍度增加,不再极端看待“电子竞技体育化”问题。作为一名电子竞技爱好者,只有习得电子竞技的基本技能,才能在虚拟世界中体验到电子竞技所带来的刺激感与兴奋感,这与人的大脑有一种特殊的神经元——镜像神经元有关。它使得电子竞技爱好者在虚拟世界中进行竞技体验时极易寻求到刺激感与兴奋感,从而产生现实与跨越虚拟的情感共鸣。
伴随电子竞技体育化发展,电子竞技爱好者不断习得技术、融入圈层而形成一定的电子竞技惯习,同时也被社会贴上“污名化”标签,形成越污名越融入的反复循环,其内心亟待为自己“正名”。因此,电子竞技体育化承载着每一位电子竞技爱好者“正名”的心理期待,实属众望所归。一方面,电子竞技爱好者内心期待与电子游戏爱好者划清界限,让社会认知电子游戏和电子竞技是两个相关但不相同的事物,不可一概而论;另一方面,电子竞技爱好者长期饱受不务正业的“污名”,想要通过其体育化佐证电子竞技的悖论,而获取一定的社会认可度、存在感以及成就感。昔日的电子竞技爱好者已然长大成人,并获得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而且伴随着话语权的迭代转移获得了更多的话语权。作为智能时代人的运动(电子竞技)行为被予以承认、接受,并逐渐结成趣缘社群(communities of interest),发展一种积极进取的、卡斯特意义上的“规范性认同”(project identity),即构建一种新的、重新界定其社会地位并因此寻求全面社会转型的认同[27]7。
3.3 体育“再全球化”旨向:体育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中国倡议
从“更高、更快、更强”到“更高、更快、更强、更团结(together)”的提出,奥林匹克格言由“更团结”彰显其更丰富的内涵,即呼吁全人类作为共同体团结起来[28]。2022年北京冬奥会更是喊出“一起向未来(together for a shared future)”的主题口号,在向世界诠释“更高、更快、更强、更团结”奥林匹克精神的同时,也向全球发出了“再全球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中国倡议。
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叠加新冠疫情、逆全球化思潮背景下,全球传统体育遭遇重创,如东京奥运会推迟、各项赛事停摆、空场复赛等,而电子竞技凭其“电子”优势逆流而上,突破技术、科技、数字等重重壁垒,加速“破圈”、连办大赛如英雄联盟职业联赛(LPL)等展现软实力与抗疫韧性,给传统体育提供了良好的补充。电子竞技或将成为传统体育的“第二条生命线”,例如西甲联赛、NBA、F1(一级方程式赛车)等不少传统体育赛事都在尝试电子竞技化。因此传统体育如何拥抱电子竞技打造未来体育形态成为重要议题,即以更深层次的“再全球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应对逆全球化的最佳方案。电子竞技体育化的全球化扩张促再全球化,已然使得全球体育格局及秩序发生新的变化。后疫情时代,电子竞技作为传统体育的有效补充,二者良性互动势必成为趋势,而在互动中电子竞技“入奥”再度引发热议。
从传统体育竞技(如足球)到机械体育竞技(如F1 赛车),再到电子竞技(如英雄联盟),电子竞技体育化经历从偏见到认同、从游戏到体育,其实质是智能时代人的运动行为所发生的“质”的演变,未来体育的舞台是传统体育与电子竞技的深度融合,即“体育+电子+”,走向体育元宇宙场域。“元宇宙”是2021年开始火爆全球的概念,指的是一个更沉浸的共享虚拟平台,被认为是下一代互联网的全新类型。游戏空间是构建“元宇宙”的最佳载体,例如Epic Games 在游戏«堡垒之夜»中打造了“元宇宙”的雏形。寻传统体育、电子游戏与电子竞技之“根”,都是游戏(game)这一属概念下的种概念[29],因此“体育”亦可构建“元宇宙”世界,通过技术、科技、数字等方式追求“沉浸式体验”的极致化体育场景,而这正是“元宇宙”的标志性场景。例如从“元宇宙”黑科技在北京冬奥会开幕式的加持,到北京冬奥会赛场AI 手语虚拟主播的嵌入,一个“冬奥元宇宙”正在悄然形成。毫无疑问,“体育元宇宙”并不是一个伪概念,而是未来体育发展趋向的另一个场域,不仅能够突破传统体育时空禁锢,而且还能赋予电子竞技以体育属性,实现虚拟与现实的深度融合,迈进真正意义上的体育元宇宙场域。
3.4 “世界的中国”:全方位高质量发展助力中国式现代化体育强国建设
处于全球化与逆全球化两大思潮交锋期的体育化浪潮中,全球体育必须深刻洞察和把握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共谋以体育实践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以体育外交稳固全球体育治理格局,实现共同发展的愿景。中国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者、倡导者与实践者,定然不遗余力地贡献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彰显大国风范——中国担当,同时也要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与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加快建设体育强国,设定2035年建成体育强国的目标任务,并进一步明确高质量发展是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具体路径。此处的高质量发展,指的是全方位的高质量发展。毋庸讳言,新时代、新征程的体育事业在中国式现代化中具有基础性与战略性的地位、作用和意义,务必要以中国式现代化作为体育事业的指导原则和模式范本并构建体育事业高质量发展的体系,再结合体育事业高质量发展的具体路径建成中国式现代化的体育强国,从而成为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有机组成,为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贡献体育力量。也就是说,加快建设体育强国就是体育事业的高质量发展,或者说体育事业高质量发展的衡量标准就是体育强国的标准。解读中国式现代化的五大特征,实际上是对以高质量发展建成中国式现代化体育强国提出一定的要求,清晰定位新时代、新征程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的体育高质量发展的维度。其中蕴含着一个关键词,即平衡发展。具体而言,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特征要求中国体育事业实现创新发展、独立发展,形成中国式现代化体育强国的中国模式;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特征要求中国体育事业实现平衡发展,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办为人民服务的人民体育,实现全体人民全过程体育参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要求中国体育事业实现全面发展,注重中华体育精神文明研究,如中华体育精神谱系构建研究;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要求体育事业实现可持续发展,注重体育生态文明建设,如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绿色体育研究等;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要求体育事业实现和平发展,探索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体育实践,如体育促进和平(sports for development and peace)研究。
除此之外,以高质量发展建成的中国式现代化体育强国,必然是依照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构建的符合国际标准的“世界的中国”的重要组成部分[30]。“世界的中国”是新时代、新征程的中国式现代化体育强国建设路向,其学理基础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其实践进路提升中国体育国际话语权,平衡长期处于失衡状态的国际体育话语权比例配置。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讲,中国式体育现代化呈现出从“体育救国”到“体育大国”再到“体育强国”的演进脉络,而中国式现代化体育强国则更要坚定体育事业高质量发展,理性处理从“西学东渐”的体育近代化[31]到“以中示西”的体育现代化,因此以高质量发展建成中国式现代化的体育强国仍然任重道远。
4 结语
原始游戏(original game)的体育化是基于社会进程的,尤其是制度化进程,因此体育化也是建立在制度化进程结果之上的[32]。通过制度化进程,竞技娱乐活动获得了体育的地位,即运动行为、规则体系、竞争和制度化,尤其是竞技的“野蛮”必须使用制度控制加以规训。但制度化的“驯化”无法彻底抑制竞技“野蛮”而实现暴力控制,有的只是相对暴力的控制。任何强制手段离开个体的配合都会面临失灵的尴尬,需要个体的主观意愿和强制体育达成“共谋”。因此从“竞技”野蛮到“体育”文明,体育化的历史图像尚在演化,并未止息。体育是由人与人或集体与集体之间所形成的相互依赖与权力平衡的网络,有着不断延续与变迁的可能性。文明进程中的体育,即体育在文明进程中的暴力控制起源、追寻兴奋功能以及缓和阶级矛盾作用,发生体育化走向体育文明,下一个阶段的体育往往比上一个阶段的体育更为文明,而上一个阶段的体育则被污名化为野蛮,从而产生体育“野蛮”与“体育”文明的二元对立。要突破野蛮与文明的二元对立,如同埃利亚斯超脱个体与社会二元思维,即野蛮之文明。站在一个更深的层次上谈论野蛮的文明,二者相互依赖且相互构成,并且二者从一开始已共同在场,只不过是因权力比重(比率)不同而呈现出显性表达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