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定义的芭比,掀起全球粉丝风暴
2023-12-29周晓晓
23岁的小美把微信头像换成了电影《芭比》的粉色海报,名字则加上了长长的后缀——芭比电影推广大使。自从看完电影《芭比》后,她的生活最近被粉色占据了,连周末闺蜜趴都会换上新买的粉色泳衣。
她以前一直对芭比娃娃嗤之以鼻:那不就是三岁小孩才玩的无聊换装玩具吗?而电影《芭比》让她有了改观。
7月下旬上映的《芭比》正在全球掀起“粉色风暴”——这部在中国内地首日排片不到2%的电影,公映后靠口碑和话题度成功逆袭,影院变成粉色海洋,相关联名产品被抢购一空,带男朋友看《芭比》成为国内外社交平台上姐妹们检验亲密关系的最时髦试纸。
甚至,拉美政客们也跑来蹭《芭比》的热度。墨西哥总统热门候选人克劳迪娅·欣鲍姆发布了一张海报——她即将登上一列芭比火车,驶向墨西哥城;危地马拉总统候选人桑德拉·托雷斯则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许多自己身着粉色服装的照片和视频,都打上了“总统芭比”的标签,在其中一个视频中,她说,希望成为“让所有人幸福”的芭比。
1959年,美国玩具公司美泰推出第一款芭比,如今这个玩具娃娃已经64岁高龄。
她曾陪伴女孩们的童年,也曾一度成为“傻白甜”的代名词,被女孩们抛弃,现在借由电影又奇迹般地获得崭新的面貌与活力,那些嘲讽乃至痛斥芭比的人们重新对她张开怀抱,或者说,对着电影里那个走出芭比乐园的芭比。
一个有胸的娃娃
巨石嶙峋的平原,女孩们沐浴着第一缕晨光,开始了她们的游戏时间——扮演妈妈。
她们推着婴儿车闲逛,把婴儿娃娃抱在怀里,用奶瓶喂奶、给她们梳头、陪她们睡觉……平静、克制、不带一丝笑容,脸色黯然得如同她们身处的灰黄色沙地。
突然,德国作曲家施特劳斯的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响起——
在激昂的铜管与鼓点声中,女孩们睁开惺忪的睡眼,惊讶地发现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金发女人。她穿着复古的黑白条纹泳衣和高高的细跟高跟鞋,身材姣好,唇红齿白,皮肤光滑无瑕,缓缓摘下一副白色猫眼墨镜,笑着冲女孩们眨了眨眼。
第一个发现她的女孩举起了手中的婴儿娃娃玩具,用力砸碎,又把另一个娃娃抛向高空。
这是电影《芭比》的开头,身穿泳衣的金发女人正是美泰的第一款芭比娃娃。电影里的出场,她似乎在说:“女性才是人类文明的引领者。”
但现实中,这款芭比娃娃的诞生却充满争议。
芭比的前身并不是为儿童设计的。她的灵感来自一位叫莉莉的德国娃娃:金发,红唇,浓妆,细眉,丰胸,长腿,拥有解剖学上不可能有的诱人沙漏形身材。
莉莉最早出现在《德国画报》中,是个俏皮不羁的高级应召女郎。漫画中,她穿着比基尼,当警察告诉她穿两件式泳衣是违法的时候,她反问:“哦,你认为我应该脱掉哪一部分?”为给二战后失败的德国男人打气而创造出的莉莉广受欢迎,乃至于她被制成塑料娃娃,并作为成人玩具出售。
早期的芭比和莉莉外形相似,因此美泰绝大多数男性高层都投出了反对票:妈妈们绝对不会给孩子买一个有胸的娃娃!事实上,芭比刚推出市场时,妈妈们也确实觉得芭比是给“爸爸的大人玩具”,讨厌这个要和她们抢老公的金发美人。
转机出现在一次亲子调研后。
美泰发现女孩们居然挺喜欢芭比,她们给出的理由则让父母感到惊喜。“父母们因为芭比世界的教育价值而感激我们。他们说,在此之前,他们从来都没有办法让女儿精心打扮起来——让她们脱去宽松长裤或牛仔裤,换上裙装……让她们搓脖子洗头发。喏,这就是芭比所起到的作用。这个娃娃头发干净,面孔清洁,她穿着入时,戴着手套,穿着与之相匹配的鞋子。”
在芭比问世前的美国,男孩们可以通过玩具枪、玩具车等,把自己想象成牛仔、消防员、外科医生;女孩们主要的玩具则是纸板时装娃娃或可以玩“家家酒”的婴儿娃娃,让她们练习如何照顾幼儿,学着当一个贤妻良母。
芭比的出现是对女孩玩具的一次“革命”。
她用突出的第二性征大大彰显着自己的身份:她是个时髦又漂亮的成熟女性。玩具是孩子们对未来想象的延伸,而芭比的出现,似乎也在告诉女孩们:“女孩也可以成为妈妈之外的任何人(Barbie"can"be"everything)。”
没有人会像芭比一样完美
1971年,美泰推出一款娃娃:马里布芭比。
美泰将其与马奈的名画《奥林匹亚》相媲美。《奥林匹亚》当年一经展出便遭到强烈反对,因为之前画作里的裸体女性总是羞怯地回避注视,处于被动的、被观赏的位置。《奥林匹亚》里,女性居然挑衅般地看着观赏者,表情冷漠而大胆。
马里布芭比被赋予了同样的意味,她的眼神由侧视变为直视前方,似乎不再是被男性凝视的对象。
回顾美泰的生产线,芭比确实一直在革新。她最初的职业是青少年时装模特,后来陆续有了商人、宇航员、外科医生等身份;在肯尼迪担任美国总统期间,她留过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的发型;在民权运动期间,她又有了第一个黑人朋友克里斯蒂。
“多亏了芭比,所有女权主义和平等权利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在电影《芭比》里,芭比乐园里的芭比们快乐地喊着:“我们修复了一切,让现实世界中的所有女性都快乐且强大!”
直到,芭比来到现实世界——
她发现这里就像是芭比乐园的反面,男人掌管着一切。一个叫萨莎的女孩冷漠地告诉她,她们从5岁开始就不再玩芭比了,因为“自从你被发明以来,你一直在让女人对自己感觉不好”。
在真实的世界里,芭比是为塑造女孩们的梦想而存在的,可她一开始总是被禁锢在华服靓衫里。
《经济学人》调查发现,1963年,市场上每64套芭比的服饰中仅有一套与职业有关。1979年美泰前市场部经理贝弗利·卡纳迪受访时坦率地承认:“我们尽可能长时间地把医生和宇航员制服留在市场上,只是因为公关部恳求我们给他们提供一点可以号称进步的东西。”
美泰曾推出芭比睡衣派对系列套装,其中粉红色体重秤上的数字被定为110磅,而当时美国女性的平均体重为140磅。同系列还包含一本小书《如何减肥》,提供的唯一建议是“不要吃!”几十年后,这个建议成了饮食失调者的口号“I.D.E.A.”,即“I"don’t"eat"anymore”。
芭比“白瘦幼”的审美为“苗条的暴政”作了贡献。
甚至有一群人患上了“芭比综合征”——她们以芭比为模板,希望拥有芭比一样的外表和生活方式。为此,她们通过疯狂节食或整容手术,来靠近芭比的人生。
美国女孩辛蒂·杰克森为了成为芭比,接受了20多次整容手术。她认为男人会被女人的容貌吸引,“他们不能忍受一个生病的女人,更别提一个既病又丑,而且臃肿的妇女”。
安吉莉卡·科诺娃则从6岁起就接受父母的驯化,因为她的母亲是芭比迷。她被父母养在“水晶宫殿”里,穿塑身衣,保持严苛的锻炼和饮食习惯,年过三十也无法拥有私人约会。
2006年《发展心理学》研究发现,与那些接触其他娃娃的女孩相比,小小年纪便接触芭比娃娃的女孩更在意身材是否纤细。“那些纤瘦的芭比娃娃像白色鬼魂在我脑海中徘徊。芭比的形象牢牢控制着我——作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身体——对自己的态度。她们缠绕我,扰乱我,不断地消耗掉我的自尊。”摄影师玛丽·万莱斯多年来深深被芭比影响,后来她通过图片呈现出“芭比现象”影响下扭曲的价值观:一个女人的思想、心灵和灵魂都是不重要的,头可以互换,个性可以被抹除,那纤瘦完美的身材就是她的一切。
在真实世界里,没有人会像芭比一样完美。而假装完美,就是最大的问题。
为了打破芭比塑造的完美镣铐,有人开始发起反抗的“革命”。1992年美泰推出会说话的芭比,其中有句“数学课很难”引发争议。“芭比解放组织”因此在圣诞前夜从商店货架上偷走了数百个娃娃,进行电子音箱的替换改装,让芭比高呼:“我要复仇!”
完美芭比的市场销量也不断受到冲击。2000年代中期,《冰雪奇缘》中的艾莎娃娃和教女孩拼搭的玩具“乐高朋友”先后抢占了玩具市场份额。
销量下滑迫使美泰迈出大步,美泰设计部总经理伊夫林·马佐科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查芭比娃娃的仇恨者。另一位设计主管也向团队提问:如果你今天可以设计芭比娃娃,你会如何让她反映时代?
2015年,美泰推出拥有新肤色和发型的芭比;2016年又推出三款新类型:娇小型、丰腴型以及高挑型。这使得芭比娃娃首次拥有了与普通人相似的身材,她也有了小肚腩和小粗腿。
走出芭比乐园
“我们必须时刻做到无可挑剔
可事与愿违"我们又总是一错再错
你必须瘦"又不能太瘦
你不能说自己想瘦
你得说"你是为了健康
所以不得不逼着自己瘦
……
你要为男人而美
但不能过度"让男人有非分之想
或者让女人有危机感
因为要想融入女人圈
就不能过于突出
你必须懂得感恩
但别忘了系统是受操控的
你要想办法接受
同时还要心存感激
你永远不能变老
永远不能失态
永远不能炫耀
永远不能自私
永远不能消沉"不能失败"不能胆怯
永远不能离经叛道”
当电影《芭比》里这段经典长台词响起时,小美开始哭泣,用光了一整包纸巾。
“没想到我居然在儿童影厅里,看到了一部如此触动我的电影。”她记起了父母要求她做“乖乖女”的规训,上学时因为有点胖受到的排挤,以及实习时领导让她给一个男生打下手。
她还想起了前男友,那个大学时全班公认的才子。他会写诗,爱看书,和小美在一起时总是口若悬河:分析国际大事,谈一些深奥的哲学话题,看电影时喜欢做“讲解员”,告诉她这里用了什么典故、什么镜头、致敬的又是哪位导演。小美一度迷恋他的渊博多识,直到前男友开始抱怨“你怎么总不穿裙子”,开始对她的个人生活指手画脚,开始抨击她的闺蜜,忍无可忍的小美果断选择了分手。
在电影《芭比》中的男性角色肯身上,小美看见了前男友的影子。
1961年,美泰为芭比设计了男性伙伴肯。无论是玩具世界还是电影里的芭比乐园中,肯都是芭比的附属品,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自我,只拥有“芭比男友”这个身份,“只存在于芭比的目光中”。
电影中,肯后来来到了人类世界,发现这里的一切由男性主导,他将这套“父权制”带回芭比乐园,试图取代芭比,实现男性统治。
“进入真实世界被父权制社会‘污染’的肯,把一系列父权规训如天花病毒般带回芭比世界,现实里也有很多男人被这么‘肯化’。但现在想来,肯最后哭着说他做领袖后并不开心,可能很多男性也是父权制的牺牲品——就像我前男友一样,必须假装他懂的比我多,要教导我。”小美如此理解肯的存在。
电影《芭比》的最后,芭比和肯都找到了自我,而现实世界中,这场由电影引发的“粉色革命”的影响又能持续多久?
编剧商华鸽最近在看一本纪实文学游记《中亚行纪》,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书中讲到吉尔吉斯斯坦国2013年才立法,禁止男人在街上抢到一个姑娘后就能宣布她为妻子。“但是即使禁止了,当地传统依然太强大,立了法后能不能得到有效执行是另外一回事。就像电影《芭比》里肯问现实世界中的男性,现在是否抛弃了父权制,得到的回答是,‘当然在坚持贯彻,只是以更隐蔽的方式’。”
前几天他看到一个视频——电影《芭比》男女主演在路演宣传电影时,一个男影迷见到男主演瑞恩·高斯林后鼓掌加油,却只是打量了下女主演玛格特·罗比,笑了一声。商华鸽感慨:“人们对男主演会给予更多的鼓励,对女演员就是彬彬有礼地示意一下,和电影形成了互文。”
美泰的芭比娃娃只是个塑料玩具,她只是如人们所愿那般映照出世界的样子。无论怎样改变,这个任人打扮的漂亮娃娃都只能生活在一个不需要实用主义的虚假乐园。
而电影《芭比》的结尾,芭比则不再是任人摆弄的塑料玩具,她放下脚跟,穿上平底鞋,走出伊甸园,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体,面对自己的女性属性。
那么真实的世界呢?
有些心照不宣的变化或许正在发生。
小美二刷《芭比》时,在影院门口看到一个穿着一身粉色的陌生小姐姐。
她说了句:“嗨,芭比!”
对方大笑着回了句:“嗨,芭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