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者与矛盾体
2023-12-29张琦琦
张琦琦
鲁迅是什么样的人?这极难回答:先生太多变(世上怎会有一面性的人物呢?)但也正是教科书标准答案中的作家分析让我心中的鲁迅变得扁平——遇到世事不公了就甩出鲁迅名言,把他看做“权威”辅佐论证,彰显自己言论的“凭据”罢了。互联网上也充斥着各种“揭发”鲁迅是“日本间谍”“心胸狭窄的小人”谣言等等,不忍卒听。世人将他捧上神坛,可辱神的快感也让流言制造者们更为猖獗。那便从作品中看吧,从他笔下的文字去贴近他。
鲁迅的文字并不是易懂的玩乐话,什么“两棵枣树”剖析、“黑暗夜景”隐喻,大学再系统看《鲁迅全集》,从这些文字里似乎琢磨出一些矛盾性,鲁迅在我心中便是这样的一位博弈者、矛盾体:
冷硬与温柔。小说叙述中的鲁迅是冷硬的,《祝福》《铸剑》《药》种种对悲剧的冷嘲热讽、暗处的窃窃私语、落在人物身上肆虐的风雪都是冷硬的,并不温柔。他似乎便是要强硬把美的撕烂、让穷的愈穷且苦,让看客的目光不留温度扫视人性。骂战中的鲁迅是冷硬的,在《估“学衡”》中摆事实、讲逻辑,不失风度地痛斥、嘲笑敌人一番。这样冷硬的他确实是“战士”了,可他对亲人的温柔、对青年的温柔、对中国的温柔也是战士的另一面。他与爱人甜得粘牙的说“广平兄,我是你的小白象呀”;儿子出生后,调侃“海婴已以第一名在幼稚园毕业,其实不过‘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而已”。作为战士,他“要将这铁屋砸烂”用辛辣的笔讽刺政府、揭开伪君子的面具、在社会的烂疮疤上撒刺痛的药,很疼痛、很冷硬,却也是救国启智的良药。这样的冷硬与温柔,就像他那标准的一字胡、直指天空的发,刚强地刺向敌人,温柔地贴近人民。
严肃与幽默。鲁迅先生是严肃的,因为他总是在批判、怒骂,摆在教科书上的定义告诉我:“鲁迅,中国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这“三大家”给鲁迅镀上了层金光。他写《战士和苍蝇》,批评英雄污名化闹剧;他讲解“进化论”、抨击“女子守节”、修复古籍干的都是严肃伟大的“正统事”。但和儿子抢沙琪玛吃、顶着牙痛吃甜食、传闻相思中被猪打扰而展开搏斗、即使是在骂战中也保持着一种“冷幽默”,《論“他妈的”》这篇文章里鲁迅先生论证这句“国骂”、去梳理历史,说“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挂在神坛上的画像总没有活生生的人招人喜爱,鲁迅先生像一位顽童,要去给伪君子的面具上画花胡子、要撕破那些看腻的把戏、要去诚挚地爱和玩乐。
偏激与理智。熊培云谈到鲁迅的慈悲不完整:一味强调阶级立场,在《灯下的漫笔》中辛辣地指出中国人的奴性。于是“极端”这顶帽子便稳稳扣在了鲁迅头上。然而在往来书信、日记的梳理中,我反发现鲁迅是极理智的。先说“一味强调阶级立场”,且看:《阿Q正传》中鲁迅对文中农工虽有同情,但拒绝“以他们的是非为是非”的阶级站位,只冷静审视着他们的精神世界。与其说他大谈阶级,不如说鲁迅作品渗透更多的是“人学”——不拘泥于人的某一属性,而是在广写人时天然地带有了阶级性。若他大搞阶级,那为何在文学中既写小人物的可怜,又毫不犹豫揭发他们的封建性?他为何偏激?因为要砸破铁屋、要掀翻封建的天窗,绝不可能是温和改良与简单地粉饰可完成的,“偏激”是时代下的必然之举。但同时我也必须承认他有局限,各判断做不到十全十美,但那又何妨?我清楚明白鲁迅不是神,而是真实鲜活的人。
挣扎与果敢。先生革命事业算不上太成功:首先便是“弃医从文”,他希望拯救国民的身体,但在日本幻灭了这想法。加入光复会,因担心母亲的安置问题,被取消刺杀任务。回国创办的杂志社最后只留下三个人,发表文章无人问津。留绍兴教书,被恶作剧的爆炸炸伤了心。后加入新青年,被自己的学生当作噱头、传流言。“三·一八”后,他自嘲“笔写的,有什么用”再到国民党清党时说是“不敢写了”。这些挣扎,被“苍蝇们”抓住把柄“写的文章对救国有什么用?他干过什么实事?”可反省、反思、挣扎不代表他不作为、不果敢——在国民党通缉名单上的他笔耕不辍;女师大风潮中他发文声讨与“教育界公理维持会”斗争一年有余;他的文字带给中国、带给亚洲、带给世界多少震撼?在那样黑暗的社会、在那样的名利场,他坚守在文字的第一战线不断地写、用血作墨、用骨作笔果敢地写着、战着。
我浅薄书写着,那句“假如鲁迅还活着,他飘荡在教室听着我们谈论他”响在我耳边:不做定义,只是看,只是分析,只是谈谈我心中的鲁迅,我们永远只能在靠近历史的路上而不能复刻历史——我们永远不能说“这就是鲁迅全部了”,而只能不断排除干扰与苍蝇的嗡鸣,向本原的他靠近了。
因他是人、真实的人,所以是矛盾体、是博弈者——与社会博弈、与丑恶博弈、与流言博弈、与自身博弈。他绝不披“风光霁月”的皮,不说使人“和颜悦色”的话,他就是要刺破社会的脓包,刺破自己思想的脓包,克服浅薄无知。他不是尖酸刻薄的挑刺者、不是崇洋媚外的叛国者、不是不怕疼的英雄、不是十全十美的圣人——抑或,正是因为他能够坚持在暗夜打灯前行、能够直面恐惧而挑战应对才被赞叹到如此境地。他一生中遭遇着各类背叛、饱尝孤独,但从不哭诉只轻描淡写留下只言片语,无论对生活、事业还是祖国都是直挺挺的战士!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