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地理、民族与区域共生:文化地理学视角下纳西族地区的民族交流

2023-12-29张志锋

关键词:纳西族丽江走廊

张志锋

(中央民族大学 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北京 100089)

地处藏彝走廊南部的纳西族地区自古以来便是连通藏族、纳西族、白族和汉族等诸多民族的交通要塞,在历史上逐渐成为西南地区重要的文化中心和交通中心,纳西族因此成为一个吸收包容多民族文化的族群,与周边民族形成和谐共生的民族关系。从纳西族历史发展脉络来看,其民族发展历史与不同历史时期的地理交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作为纳西族先民的氐羌系民族,在先秦时期发迹于西北河湟地区,秦汉时受中原王朝威胁而沿藏彝走廊山脉河谷地带南下到岷江,并西迁至云南北部,形成纳西族等不同的民族;唐代以来,吐蕃政权和南诏政权的此消彼长使今天丽江地区成为军事要冲,连通滇藏,著名的“茶马古道”开始形成;元明清时期,纳西族因自身沟通西藏、云南和内地的独特地理位置而被历代中央王朝重视,纳西族统治者依靠这一优势获得巨大发展。纳西族居于横断山脉,山高谷深,高山横断东西交通,历史上同周边民族的交流往往沿着河谷和交通要塞进行,纳西族地区也因交通中心位置留下大量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民族交往印记。

文化地理学的观点认为,文化是通过空间组成的,文化不仅在作为空间的地理中传播,而且将景观概念同其历史发展脉络联系,可以折射出人们对待自然的特殊意识形态[1]。进入21世纪以来,我国学者根据文化区、文化生态、文化扩散等主题展开更细致的研究,使空间蕴含的地方性与象征性意义不断被解构和重构。从文化地理学的视角来探究地理位置对纳西族地方权力建构和民族文化生成的影响,对认识纳西族在西南地区的地位有重要作用。

一、地理因素影响下纳西族先民的迁徙

作为氐羌民族后裔,纳西族的形成与先民在藏彝走廊中的民族迁徙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藏彝走廊是一个既有地理意义又有文化内涵的地理文化区域,主要包括地理学层面“大横断”地区的单元——滇西北—藏东南区域,因其与横断山区在位置上大致重合,也被称为“横断走廊”。从文化的角度来说,因漫长历史时空中这一区域内的族群不断迁徙、共生、重塑、融合,形成具有相似性的生活形态、民俗、文化、宗教、建筑和历史图景,因此在文化意义上藏彝走廊的族群也沿横断山区形成南北走向的文化区。藏彝走廊的概念最早于20世纪80年代提出。1981年在中央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召开的座谈会上,费孝通先生在《民族社会学调查的尝试》一文中首次提出“六大版块和三大走廊”,指出以往将各民族单位孤立研究的弊端,提出从共性出发来研究不同的民族类型:“(瑶族)历史上曾经是一个很大的民族,后来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下,打散了,在山区里流动……瑶族可以代表一种山区民族的类型,这个类型可能包括苗、瑶、畲等民族,它们有许多共同之处,这些共同之处又和其他民族有所不同。”[2]基于“历史形成的民族地区”这一基本概念,将中华民族所在区域分为北部草原地区、东北角的高山森林区、西南角的青藏高原、藏彝走廊、云贵高原、南岭走廊、沿海地区、中原地区八个区域性概念。具体到藏彝走廊,主要指我国横断山脉地区的川滇藏交界区域,因地理地貌由一系列南北走向的山脉和澜沧江、怒江、金沙江、雅砻江、岷江、大渡河六条河流穿行其中,形成一条天然的南北走廊,连通周边各个民族。藏彝走廊人口约1000多万,其中少数民族约530万人,包括纳西族、藏族、彝族、羌族、普米族、傈僳族和怒族等,因藏缅语族中的藏语和彝语民族居多,故称为藏彝走廊[3]。费孝通先生将这一区域称为“历史形成的民族地区”,是因为在族群族源上,藏彝走廊各民族有共同的先祖归属,作为藏彝走廊中的纳西族在历史上经历由北向南的族群迁徙,从而勾勒出藏彝走廊的基本地理区域。

纳西族与古代羌族在族源上有很深的渊源。章太炎、方国瑜等学者认为,古羌族与纳西族在生产生活习惯、语言和社会结构、神话和宗教等方面有不少类似的地方,因此纳西族的民族主体是古羌人这一游牧群体的后裔[4]。从古羌人到纳西族的发展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先秦时期,除华夏族以外的西北地区部落和游牧氏族泛称为戎,《风俗通》记载,“西方曰戎,戎者斩伐杀生,不得其中,戎者凶也”,这里指戎是负戈戴甲之人,与战争有着密切关系[5]。商周时期华夏族和戎人间主要为敌对关系。《史记·周本纪》多次记载西戎和周之间的敌对关系。古公曰:“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这次战争是西伯君主、周文王祖父、周王朝的奠基人公亶父面对西戎不断来犯而选择与之对抗,也反映周与西戎之间的对抗关系。当然周与戎的关系并非一直处于敌对状态,史记记载了文王率戎车三百乘,以东伐纣的历史事件。《商书·牧誓》同样记载:“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曰:嗟!我邦冢君……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6]由此可以看出,戎人和周人在军事上存在合作关系。但总体来看,先秦戎人在与商周华夏族互动的过程中,华夏族和戎人的对抗与合作也促使戎羌与华夏族融合,姬姓和姜姓为代表的戎人在西周的兴盛便是最好的证明。至春秋战国后,作为戎人后裔古羌人的迁徙受到地理因素的影响,逐步变得明显。

周王室东迁后,羌的袭扰成为东周在西北地区国防问题的核心,而抵御羌人的任务自然由地处西部的秦国承担。秦国第一任诸侯秦襄公奉周王室之命对羌人征伐。其后从秦文公到秦武公不到100年时间内,秦国不断向西扩张,占据渭水流域的全部,特别是秦武公先后征服并吞绵诸、邶戎、冀戎、义渠戎、翟和貘等戎人部落,使一部分羌人成为秦国的奴隶而与秦人融合,更多的羌人在秦人的压迫下不断西迁或南迁,保留自身的民族特性。到秦国统一六国时,西部羌人已难以进入秦国范围。秦国国土向西拓展至陇西郡,西南地区则包括蜀郡、巴郡,这些地区都是原众羌的聚集地,秦国在陇西郡修筑长城也使羌人不得不向西和向南寻求生存空间。有研究表明,和阗(新疆和田)人就是曾为秦奴后在秦人压迫下西迁的羌人后裔,且今西藏人在语言和容貌上与古和田人有很强的相似性,因此西藏人与西迁羌人间也有紧密联系[7]。南迁的众多羌人在没有统一领导的情况下沿西南河谷地带南下,在汉代成为众多的西南羌人,《西羌传》中同样记载有汉代羌人在西南的分布情况:“其五十二种衰少,不能自立,分散为附落,或绝灭无后,或引而远去。……氂牛、白马羌在蜀、汉,其种别名号,皆不可纪知也。”[8]2898其中属纳西族先民的一支羌人——旄牛羌,在秦汉强大的边防力量影响下沿藏彝走廊南下,形成现在的纳西民族。方国瑜先生指出,先秦时期西北黄河、湟水一带的羌人迁徙到岷江上游,随后继续向西南迁徙到雅砻江、金沙江地区,《后汉书·西羌传》中所记载的河湟南迁的旄牛种便是丽江纳西族的先民[9]。到西汉时,蜀地已经有“旄牛羌”大规模聚居的地方:“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旄牛种越嶲羌是也,或为白马种广汉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忍及弟舞独留湟中。”[8]2876《后汉书·西羌传》记载了南迁到西南地区的三种羌人,而越嶲便是纳西族先民旄牛羌主要活跃的地区。魏晋南北朝到唐朝时期,西迁的羌人与西藏本土居民结合成为吐蕃,是今藏族先民;定居在岷江上游的白马羌、党项羌,与吐蕃、汉族结合成为今天羌族的先民;向西南地区迁徙的昆明族、叟人(与汉族结合为乌蛮)、僰人(与汉族和乌蛮结合成为白蛮)、摩沙人(麽些蛮),最终成为今天彝族、白族和纳西族等西南少数民族的先民。今天,作为纳西族主要分布区域的云南西北部、四川西南部及西藏南部三省(区),包括金沙江、澜沧江和雅砻江流域大约8万平方公里的区域内,是纳西族先民迁徙经过的地方,虽经千年历史变迁,但川滇藏交界的独特地理位置使纳西族定居于此,为其后民族发展奠定地理上的优势。

二、扼守滇藏:纳藏交往与茶马古道的民族经济交流

地处滇西北金沙江畔的丽江地区地势险峻,沟通滇川藏三省(区),是藏彝走廊南部重要的十字路口。明代程本立所撰《云南西行记》提到:“北行平原五十里度一山,路险峻,又五十里乃丽江府,古称越析州,即摩些路也。水源出吐蕃布噜古甸,故又名布噜天。地枕金沙江,以江出金,故名丽江,取丽水之义也,又名花马洞,以铁桥城南二十里峭壁间,石色状如花马也,故又称花马国。”[10]482其中记载的铁桥便是始建于唐代的神川铁桥,是唐朝时吐蕃与南诏之间的地理分界:“南诏居铁桥之南,西北与吐蕃接;盖以铁桥自昔为南诏、吐蕃交会之大津渡。”[11]南诏归唐后,神川铁桥虽被破坏,但铁桥城这一地理位置却流传后世,成为金沙江上重要的地理分界点之一。元明时期在此设立塔城关,总扼滇藏交通通道,是藏区南下丽江的重要关卡。沿金沙江顺流南下还有紧邻悬崖的石门关,从北部拱卫丽江安全。丽江南部有被徐霞客誉为“丽江锁钥”的邱塘关,是古代丽江和茶马古道的重要门户。横断山中三江纵流,除丽江坝区处于横断山脉南部较为平坦的谷地,其南北都有高山关隘,东西两侧为汹涌澎湃的金沙江,常年水流量极大,难以渡江,因此南北向的诸多关隘通道成为民族交流的必经之地。在这样的地理条件下,丽江成为历史上著名的交通要地,藏彝走廊上许多民族通过纳西族地区实现贸易往来,为纳西族地区带来经济繁荣。特别是唐代滇藏茶马古道贸易的繁荣和明代木氏土司与各民族的经济交流,最能代表纳西族经济活动的地理优势。

地理环境影响地区发展基础、社会形态、开放程度,甚至决定地区内民族的兴衰。纳西族先民聚居地地处藏彝走廊南端的滇川藏交界地区,境内高山众多,江河冲击的河谷成为沟通三省的重要通道,正因这一地理特征,纳西族成为藏彝走廊经济交流的先锋,很早便开始与各民族经济往来。纳西族与周边民族开始大规模的经济往来得益于唐代茶马古道的形成,但早在汉代纳西族先民所处的越嶲郡便是西南地区商业通道的中心之一。《史记·西南夷列传》中记载西汉时期蜀地和身毒国(1)身毒国为中国对印度的最早译名,原文为梵语Sindhu,古波斯语讹为Hindhu,古希腊语更转为Indus。其后中国古文献中亦作申毒﹑辛头﹑信度﹑身度﹑天竺﹑贤豆﹑印度等,皆同音异译。其领域有时亦包括印度河以东的南亚次大陆地区。通商情况: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蜀身毒道在西汉共有西道和南道两条道路,山峦险隘的南道经过纳西族先民所在的越嶲郡,汉武帝时期经过常年的军事活动,彻底建立一条直通身毒、大夏的“国际通道”,纳西族先民所在的越嶲郡也成为贸易往来的交通枢纽。《华阳国志》中记载汉晋时期越嶲一带的纳西族与巴蜀人民间以物易物的贸易,纳西族先民用牦牛、马匹和盐等货物换取蜀地的锦帛和铁制品[12]。可见纳西族聚居区在唐以前便频繁进行着贸易活动,承担连通内地、巴蜀和西南各地的重要功能。至唐代,内地与边疆地区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汉地茶饮品传入吐蕃后改变吐蕃地区藏族的生活习惯,促进了茶马古道间各民族的经济往来。生活在吐蕃地区的藏族居民长期食用高热量食物抵御严寒,缺少蔬菜,茶叶因具有“化食助兴”的功能,在唐代后慢慢成为吐蕃不可缺少的饮品。吐蕃与唐王朝不稳定的政治关系使茶叶难以稳定地从长安顺利运输到吐蕃,此时作为西南主要产茶区的西双版纳、临沧等滇南河谷地带,成为向吐蕃提供茶叶的主要地区。一条起始于滇西南,途经滇东北到达西藏的地理通道应运而生。丽江作为茶马古道的“中转站”,连接海拔4000米以上高原地区和2000米以下热带产茶地,纳西族生活的丽江地区始终处于贸易的中心区域。生活在滇南茶叶产地的商贾不善于在高海拔地区运送货物,且不懂藏语,难以与藏区土匪周旋;而康藏商人离不开可以喝到酥油茶的地区,且不适应滇南热带气候,因而很少到滇中和滇南等低海拔地区经商;历史上丽江地区因周围各民族间长期有贸易往来,形成良好的经商环境。正是这些因素,位于藏彝走廊和青藏高原南端、海拔2400米的丽江便成为马帮和茶帮的最佳中转站[13]。其后的各个王朝,丽江都作为连接藏、汉、白、彝等少数民族的集贸中心,丽江四方街更是被誉为茶马古道最主要的中转站,各民族商贾云集、文化交会,贸易交通带动民族文化交流,使纳西族在滇西北逐渐成为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民族之一。

到明代,纳西族在藏彝走廊的经济交流达到顶峰,纳西族历代木氏土司采取多种有利于经济发展和民族贸易的措施,极大地促进了周边各民族的经济联系。进入明代以后,领主政治制度在纳西族内逐步成熟,木氏土司更被称为云南三大土府之首。纳西族木氏土司北向的军事扩张促使藏彝走廊中的民族交往进一步密切,纳西族与藏族、彝族和其他民族的贸易往来也变得频繁,明代木氏的北扩使纳西族及丽江地区开始成为以滇茶销藏为主的滇藏贸易的主角与中转站,同时相当程度上促成纳西族与藏族的融合,纳西族逐渐成为藏族与滇西各民族尤其是彝语支民族之间的重要联结纽带与桥梁[14]。明代木氏土司在藏彝走廊中的一系列经济举措,促进了民族交流和各民族间共同体意识的建立。首先,屯边活动促进纳西族聚居区向藏区扩散,在经济上形成互补型的共生结构。木氏指派纳西族民众向新征服的藏区移民,并实行军政合一的拇瓜制度,平日生产农耕,战时修建防御工事、充当士兵。大规模移民安置的措施使原来藏区中人口活动较少的河谷地区得到开发,纳西族移民区和藏族聚居地在地理分布上更接近,打破原有的封闭状态。在纳西族和藏族共居的地区,农业生产互补,纳西族居民利用河谷地区开展水稻种植,藏族居民在高原山地发展畜牧,发展出耕牧共生的地理格局,为明代滇藏贸易提供了物质基础。其次,纳西族在与藏族的贸易往来中将先进的农业、手工业技术传播到藏族地区,带动藏族生产力的发展。最早迁移到藏区的纳西族移民在藏区河谷修筑梯田,兴修水利。开展水稻种植的同时带来铁犁、连枷、挖锄等农耕器具,以及蚕豆、核桃等外来经济作物,提高滇藏地区的耕作效率,促进农业生产多样化[15]。相关研究表明,明代纳西族在滇藏地区种植棉花、四季豆、糯米、莴笋等外来农作物,大面积的山地被开发,增加耕地数量,引起农业结构的根本性变化[16]。最后,木氏土司为扩大滇藏贸易规模,大量修建道路和驿站,保护商贸通道上来往商人的利益。木氏土司组织修建横跨澜沧江的三巴丁铁索桥、天接黄金桥、盐井永镇桥等,拓展商贸交流渠道,另外设立茶马互市,扩大滇藏贸易规模[17]。明代木氏土司在滇藏地区的移民垦边和贸易交流,在各民族之间建立互通有无的利益共生链,带动藏族和周边民族对中国“大一统”和“共同体”意识的认同,弥补边地民族与中央政权之间交流的缺失,纳西族通过经济纽带为民族融合和国家稳定统一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三、西南枢纽:纳西族与周边民族的政治交流

纳西族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形成于元代而兴盛于明代。唐至元代以来,纳西族分散居住于滇西北和滇东地区,且滇东北先后被吐蕃、南诏和大理国统治,纳西族仅能依附于不同的强势政权谋取民族生存。从元初开始,纳西族首领麦良(明代木氏土司三世祖先)随忽必烈亲征大理,被册封为丽江路宣抚司宣抚,并授予其子孙承袭的特权。进入明代后木氏土司的地位进一步提升,与中央王朝的联系十分紧密,不仅成为纳西民族的封建领主,而且统治深入其他民族地区,成为西南地区颇具影响力的政治力量。明代木氏土司的强盛得益于其在滇藏交通线上的重要军事枢纽位置。明朝建国之初,在西部疆域面临最大的威胁便是“北虏”与“南蕃”的联合,因此在西北地区打击蒙古残部,将西藏纳入明朝版图,在甘青地区和西藏设置军政机构,孤立瓦解北元势力,防止蒙藏联合。在西南地区则利用各地土司势力加强西藏通往内地要道的防御守备。总体来说,受元代蒙藏民族间紧密关系的影响,明朝对西藏的治理更多为“以蕃制蕃”策略。在这一边地策略影响下,明王朝对滇西北的木氏土司依赖有加,委以其守护边疆、防御南蕃的重任:尔从征南将军傅等,克佛光寨,攻北胜,及石门铁桥等处奏功,授尔子孙世袭土官府,永令防固石门,镇御蕃鞑;木公在《建木氏勋祠》中告诫子孙,凡我子孙,受朝廷世袭美官,拓守边城,不可有动挠患,以贻天子忧[18]。有王朝支持,明代纳西族与周边民族的政治交流便有了一定的合法性,木氏土司的政治活动得到周边民族的认可,有力地将中央王朝与西南诸民族联系起来,塑造了“大一统”的共同体意识。

明代纳西族与周边民族的政治交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木氏土司将自身的政治命运与国家结合,形成家国同构的共同体意识。木氏明确意识到家族的繁荣稳定和政治地位来自中央王朝的封赐,历代土司都对国家有极强的向心力,不遗余力地宣扬忠君爱国的观念,参与中央王朝的政治活动,促进木氏土司与中央王朝政治上的交流。以木增来说,他极为关心中央王朝的政治,不仅多次在西南地区的征战中请示和服从中央政府,而且十分关注辽东边关的女真族威胁。在“宁西大捷”中,木增奉调参与明军在滇中平定边疆战乱的行动中,用“微勋开拓凭廊庙,暇裔从今载职方”的诗文来表达自己为朝廷平定叛乱的喜悦之情[19]。此外,木增还参与平定北胜州舍人高兰谋夺州官职、在中甸征服巴托孤蒲、平剿鲁巴丁和巴托等边地部落叛乱,对中央政府政治行动的积极参与和回应是木氏土司政治认同的主要方式。其次,纳西族与周边民族的政治联姻有效地将西南地方势力组织起来,维系边疆地区的政治稳定。在纳西族地区纳入封建王朝管理之前,纳西族普遍实行内婚制,如汉代纳西族先民摩沙夷在首领间缔结婚姻联盟,提升部落权力。而木氏家族打破内婚制习俗,一方面将木氏女性外嫁到周边土司,另一方面迎娶异族女性。从明到清期间的200多年时间内,木氏女性嫁到鹤庆知府家4人、北胜州知府家2人、邓川州知州家1人、蒗蕖土知州家1人、兰州知州家8人、顺州土官家8人、姚安府同知家5人、通安州土千户家6人、通安州同知副同知家7人、其他土酋家16人[20]。通过与周边土司联姻,木氏建立起盘根错节的政治利益关系,在巩固和发展自身政治利益的同时,间接维护明代国家的统一。最后,顺应中央王朝对西藏地区的“多教均衡”策略。木氏土司通过与西藏政教上层人物的交往来提升自身威望,顺应朝廷对藏传佛教多派扶持、以教治教的态度,多次邀请噶举派、格鲁派高僧到丽江地区讲经说法,特别是明末卫藏地区噶举派与格鲁派之间的竞争愈发激烈,格鲁派一教独大的发展趋势严重背离中央政府对藏的宗教策略,木氏土司积极扶持在丽江避难的噶举派黑帽系十世活佛,有效地压制丽江地区的黄教势力,为国家的大一统作出重大贡献。

四、多元并存:纳西族对各民族宗教文化的吸收融合

作为南方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的中转站,丽江地区既是沟通滇藏和中原地区的贸易通道,又是各民族宗教文化的汇聚地。除纳西族外,白族、彝族、傈僳族、藏族等也散居丽江周边,孕育了不同的宗教文化。藏传佛教、基督教、道教在丽江经历传入、冲突与融合的过程中,地理因素产生至关重要的作用[21]。

毗邻西藏的地理位置使藏传佛教顺利在纳西族地区传播。纳西族聚居的丽江地区在古代是西藏、云南之间重要的交通要地。早在唐代吐蕃藏王墀都松便开始向白蛮(今白族先民)征收赋税;南宋忽必烈南征期间正是从四川西部的吐蕃辖区行军至金沙江,通过招降摩挲蛮主(纳西族头领)得以顺利进入大理国都城。因此,藏传佛教在纳西族地区传播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学界普遍认为佛教传入云南主要有三条路线,分别是云南连接印度东北部的天竺道、青藏高原和云南连接的吐蕃道、蜀地进入云南的内地通道,其中滇藏通道便是藏传佛教传入云南的主要线路,藏传佛教也成为纳西族的主要宗教信仰之一。自8世纪中期以来,藏传佛教由卫藏向东部、南部的滇藏川毗邻地区传播与渗透,逐渐在甘孜州西北部与昌都市东北部交界的金沙江中游康藏地区建立许多藏传佛教寺院,滇北虽未靠近藏传佛教文化源地的卫藏地区,但正是康藏地区靠近滇北且保留了许多寺院,才使其避免朗达玛灭佛等活动的影响并有序向云南扩散,形成云南的藏传佛教区域[22]。明末清初,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在青藏高原推崇黄教,并南下控制四川甘孜州和云南迪庆州以及西藏昌都地区的大小地方势力,于清康熙初年完全控制川滇边藏区,受到打击的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只能顺滇藏交通要道南下至丽江地区,寻求木氏土司的庇护,称为“全藏法王”的噶玛噶举派黑帽系十世活佛却英多吉联合土司木懿在丽江境内大兴噶举派;木增还在红帽系六世活佛却吉旺秋的协助下,刊刻被称为滇藏文化史上里程碑的丽江版《甘珠尔》,使白教在丽江周边盛极一时。

道教在纳西族地区的传播则得益于云南与四川在地理位置上毗邻。一些学者指出,东汉时期张道陵在蜀中创立道教不久后,云南便出现五斗米道的活动,张道陵所设立的二十四治传教区域包括犍为郡和越巂郡,即云南西北部纳西族先民生活的区域。张道陵为方便管理教民,创立相应的“二十四治”,即二十四个传教区域,每个“治”都有自己的管理人员和管辖范围。作为中国道教最初的传播范围,“二十四治”中涉及今云南省的地域范围,如越嶲郡蒙秦治(越嶲郡台登县)便是金沙江南部和滇东北、滇西北的部分地区;稠稉治(犍为郡)所辖范围包括今天滇东北的昭通、宣威地区,两治都是氐羌后裔的彝族、白族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地。可以说张道陵在传教之初便有意将云南“诸羌”作为传教的核心目标,扩大道教在西南地区的影响力。道教本身也直接从犍为、越巂这些“西南外夷”的鬼神崇拜中吸取宗教思想,因此道教在纳西族地区的传播有着极大的优势[23]。元代后中央王朝在云南建设交通,屯边移民,使大量内地汉民进入云南,同时也将道教信仰传播到滇西北等少数民族地区。学者研究了明军入滇进入丽江的路线以及明王朝在滇的驿道路线,发现来自江西、浙江、湖广和河南等地的道教信徒迁入丽江的路线,与明军入滇、兵发丽江的路线基本一致[24]。还有研究指出,明代汉族游宦、商旅、工匠源源不断涌入云南地区,道教传播有广泛的人口基础,张三丰、刘渊然、芮道才等著名道士先后进入云南传教,使道教得到迅速发展。明代云南浓厚的道教氛围也使纳西族木氏土司对道教颇为热心,不断邀请内地全真派、正一派道士前来丽江弘道,并大规模修建道教宫观,如吴烈山神庙、束河九顶龙王庙、大觉宫、白沙真武祠、太极庵、迎仙楼等,充分显示丽江在明代受到道教的强烈影响。

基督教的传播与近代传教士对滇藏通道的探索有直接关系。近代以来,随着许多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传教士的足迹深入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并开辟多条云南和西藏的传教路线。英国在19世纪入侵缅甸后,率先开始探索由缅甸向云南传教的路线。而1875年英国领事官马嘉理在滇西景颇族地区遇害,英国当局封闭由缅甸进入中国的通道,使传教士不得不探索其他向云南传教的路线。内地会传教士康慕伦于1876年徒步从四川康定进入巴塘和理塘,沿金沙江南下进入云南藏区,最终到达大理[25]。交通不便的纳西族地区原本并未受到传教士注意,19世纪末更多的传教士对云南传教重点集中于昆明、大理等人口众多的地区,直到1909年荷兰人轲佳到丽江传教,发展大研镇人宣明德为教徒,才标志着基督教正式传入丽江。但对西藏这一基督教传播空白区域的觊觎,传教士不断前往丽江地区,探索入藏通道,使纳西族地区也出现基督教信仰。19世纪中叶,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传教士罗勒拿抵达滇藏边界,沿金沙江到丽江、中甸,而后翻越碧罗雪山到达怒江,并在西藏察隅的崩卡山谷建立传教点,成为19世纪第一个在西藏建立传教点的传教士[26]。19世纪末,天主教传教会分别在丽江西北部通往云南和西藏藏区的河谷区域建立小维西天主教堂(1887)、德钦县茨中天主教堂(1892)等传教据点,在云南藏区的西藏南大门准备向西藏腹地传教。当前基督教在丽江地区的分布仍然可以看出地理交通因素的直接影响,许多教堂的设立地点都在丽江西北部通往西藏的河谷地区,基督教文化也被部分纳西族人吸收,与其他信仰和谐并存。

五、结论:从“多元一体”到“一体多元”

纳西族在藏彝走廊南部的民族交流虽并非完全由地理条件决定,但横断山区和六江流域所塑造的特殊地理单元却是纳西族得以沟通多民族并形成兼收并蓄文化底蕴的重要自然基础。正如黑格尔所述:“助成民族精神的产生的那种自然的联系,就是地理基础。”[27]作为纳西族先民的氐羌民族受到强大的秦汉王朝影响,逐渐沿青藏高原东部及横断山脉自北向南迁徙,形成藏彝走廊的历史雏形,也产生包括纳西族在内的许多西南少数民族。纳西族先民在迁徙和分化的历史进程中最终聚居于滇西北的滇藏川交界地区,为与周边民族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交流奠定地理基础。在多民族经济交流上,纳西族依托连通藏、白、汉等民族的交通优势,在藏彝走廊南部地区与其他民族形成经济互补形态,多民族经济共生的关系为纳西族与周边民族和谐关系的产生奠定重要的经济基础;在政治交流上,作为中央王朝在西南的政治枢纽,纳西族地区自元代以来纳入中央王朝管理后顺应大一统的政治策略,特别是明代木氏土司积极谋求与西南民族的政治交往,促成诸多民族与中央王朝的紧密联系,从而构筑起西南地区民族对中国的认同;在民族文化交流中,纳西族以宗教文化为媒介广泛吸收藏汉及周边民族的宗教文化,在文化互动中形成“和而不同”的民族文化。总体来看,纳西族与藏彝走廊的其他族群在经济上互补、政治上认同、文化上共融,造就这一地区纳西族与不同民族的区域共生。纳西族在藏彝走廊的族群互动和共生关系,无疑是理解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典型案例。

纳西族历史上不同维度的民族交流对认识民族地区与中华民族整体的关系有着深远意义。从微观层面来说,纳西族与周边族群的互动交流构建起一个同时兼具地理意义和文化意义的“藏彝走廊文化圈”,突破以往研究单一族群或民族的局限。费孝通先生指出,应该将藏彝走廊视作一个“历史形成的民族地区”进行研究:“过去的民族研究,不是从一个整体,从中华民族这个整体来看各民族的往来变动,怎样影响它们的形成、合并和分化……很难把情况真正了解清楚。”[28]历史上,吐蕃、南诏、大理等政权都先后作为藏彝走廊南部地区的重要力量联通滇藏川各民族,使各民族在“藏—彝”文化圈中和谐共生。本文所论述的纳西族在某一历史时期,也作为主体力量构建这一民族文化走廊。文化的开放性、流动性和包容性在藏彝走廊文化圈生动地体现出来,每一个民族都包含藏彝走廊和谐族际关系的历史经验。独特的多族群共生、共存现象,为拓宽、深化人类学族群理论研究提供重要的田野实践场域,同时在实际运用层面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坚实的历史依据和现实基础[29]。从宏观层面来看,中华民族是由许许多多分散的民族单位经过长期接触、混杂和融合,最终形成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各具特色的多元统一体。纳西族所在的藏彝走廊南部地区是一个过渡性的民族交流通道,是汉地和西南少数民族的沟通边界。中华文化的多元一体格局既源于我国的大一统王朝,也是由不同民族的文化共同构成,既体现“同一”又尊重“不同”。纳西族的多民族交流历史既有氐羌民族分化为纳西族的“从一到多”,又有纳西族等民族融入中华民族的“从多到一”,为理解中华文明的整体格局提供独特视角。

猜你喜欢

纳西族丽江走廊
神奇的走廊
丽江三朵节
走廊上的时光
丽江的荒
走廊上
叫一声丽江
绽放的丽江
纳西族民间乐器
——纳西琵琶
新生代纳西族音乐人的传统痕迹和自我构建
纳西族情歌“时本授”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