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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散文

2023-12-27耿占春

诗潮 2023年12期

一首诗像一轮月亮,从生活乏味的时刻升起。

印 象

光像一场蒙蒙细雨,他朝县城东关长途汽车站走去的时候,低矮的建筑物,树木,天空和70年代的街道,还有班车,行人,都变成了浮游颤抖的光粒,一切事物都解体了,在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印象派绘画的时代,他第一次目睹了世界瞬间转化为光的粒子和颤动着的色斑,所有事物都发出它自身斑驳陆离的光。他觉得走在光雨中的自身也溶解在非实体化的洪流中。这是一种无对象的爱的洪流。他将搭乘其中一辆摇摇晃晃的破车返回学校。他年轻,无知,感觉到生命的更新,未来世界的不确定性。此刻,就像他置身于印象派风格的瞬间世界里一样,他的心也是未来主义的。他不知道他如何让一个破败陈旧的物质世界解体为一片战栗燃烧的光芒,让一个熟悉的地方变成世界上他第一次看到的景象,多年之后,光的启迪已成美之谜。

在那个世界的初生状态中,他身边和路过的一切事物都似乎在闪烁,一切都处在模糊不清的低语中。一切都古老、陈旧而新鲜。一切都贫瘠而丰富。就像在节日里。一切都被他的青春时刻更新了。关于世界的不可知论的光芒与心念的光明元素甜蜜而坚定地混合在一起。

窗 外

窗外是一條小路的弯道,树木掩映着它。我想象一条河湾。河湾拥有无限的美妙,甚至“河湾”这个词。轻轻地转弯具有无限的美感:在我面前的瓷器上,在微妙的话语中,歌曲中,在一个女子的腰身或建筑物上,海岸线和海浪,一条河流,此刻风吹弯的树梢——弯曲或转弯:一些事物和现象具备了这一特征就具有了秘密。转弯或弯曲之处是一个世俗世界的秘密。转弯犹如一个优美的动作,转弯是事物的动态和运动现象,不管是一条河还是一个静止的瓷器。转弯是事物向存在现身的时刻。它就不仅是被看见,而且是被感受,用我们心中同样的秘密的“转弯”部分。更多的时候我不看书,而是看着这条在我窗外转弯的路,它甚至使行驶过的车辆的噪声不那么尖锐。噪声不就是没有适当转弯的声音?

清 晨

清晨来到了街上,因为今天偶然稍稍早起,这个居住了多年的小城市居然隐约觉得陌生了,世界因为陌生而顿然别有意味。下着小雨,路面湿而清洁。云压得天空低低的,清晨的世界一切都涌到了表面。你甚至能看见雨线从云缝里携带着清晨的光一起飘落。就像你是一个旅行者,初次来到一个地方,因为一切事物某种程度的陌生,没有深度而直接涌到了视觉的表面。因为无知,陌生,周围的事物与他人才从你的概念中脱颖而出,他物的无名性涌到世界的表面,没有记忆,没有历史,没有副词定语的沾染,世界再次获得它们自己独立的形象。

观看之道

空气中充满了欲念、声音、呼喊。夏天。也许一切只不过是渴望的投射。你如此渴望形象,饥渴的心需要形象。一些老人站在路口,修鞋的,修车的,干脆:什么事也没有的,他们蹲在街口打瞌睡,在街头喝茶,为着看:他们比现象学家还需要形象,比画家还需要看。每日不停。只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夏天期待秋天。每一个季节都值得等待。你一直在等待。等待生活。季节总会如期而至。但它们会带许多意外。

游动或掀开的皮肤

皮肤并不是自我感知的边界。一个人会把自己的空间感受为自身的一部分,把他的故土感受为自身的一部分。一个人的感受性皮肤似乎有许多条移动的边界。这些彼此重合或扩展移动的边界,都构成自身的感受范围。甚至还不止这些,一个人在大自然之中,在没有自身以故乡或祖国方式签名的时刻,一个人仍然把一个自己从未到过的风景带视为自身的,或把无垠的夜空视为属于自身的:这些是内心的母语中早已命名为自身肌体的隐喻部分。

自我与引语

他独白的灵魂是由无限的引语组成的。当他不再喜欢在写作中大量使用引语的时候,是因为他不再能够对引语和非引语做出边界清晰的区分。他在漫长的阅读史中,已成功地将他人灵魂与自己的灵魂有效地混同起来。

废墟中的书

年轻时他不止一次梦见闯进一间废墟,发现许多珍贵的书籍,就像回到了伏藏师和掘藏师的时代。书籍史上亦不乏这类被偶然发现的孤本经籍。如今在汗牛充栋的书籍中阅读任何一种发行量极小的书,都有掘藏师的意味。阅读一部书就是把它从遗忘中发掘出来。

象征交换

就说我现在,傍晚,从家里出来到学校去散步,一旦走出家门,就有多少事物、表象围着你转啊,能量的交流,你需要它。你脚下的砖路、土路、水泥路,传递给脚步和迈步的速度。砖缝里长出的草,白色和彩色的塑料袋,下过雨的泥土气味,在头顶哗哗响的杨树,树根周围的草,护城河里泥黄的水。不时穿过你身边的骑自行车或摩托车的。骑车的姑娘用一只手攀着另一个骑车男生的肩膀。遛狗的中年夫妇。生活的一切意象之流也穿过你。此刻,令你愉快的远不止这些,雨后湿润的空气,空气中的飞虫,路边上的麻雀,水面上低飞的燕子,老城墙,对面歇工的建筑工地,安静的被雨淋湿的脚手架、吊车。有许多个世界,别人的世界,他者的世界。麻雀的世界,古塔和城墙的世界,飞车姑娘的世界,建筑工人的世界,买西瓜水果熟玉米和烧饼火烧的世界。一切都能够作为形象被看见,作为声音被听见,犹如空气进入呼吸,交换着能量,更新着你的此时此刻。

表象世界

一棵树能够让你脱离你自身的愤怒意识。它在风中摇摆,不受非人性的野蛮事件的伤害。在雨水中它也不觉得无奈。一棵树有另一种生命轨迹。如果不从经济作物的目光看,窗外地里的豆秧、落花生、瓜田和小树林子就是一个单纯的表象世界。就经济眼光而言,它们包含着社会生活的一些悲剧因素,而它也能够作为纯然的表象世界,脱离了政治经济学的现实,在云影在鹅黄色的花生地上缓慢移动的瞬间。

空 缺

所有的片段都标明了书写的空缺之地,显示着空白、空隙,连续性的断裂,消失的东西。因此,也就存在着一种可能:事实上所有的片段都能够连接起来。背景或语境就是连接片段的东西。通常背景或语境是某种描述性的东西,平庸的东西,所以它就被省略了。但也许:语境是无法叙述的,它缺乏确定性与范围,过于深邃,在视野的消点之外继续延伸。面对背景,语言力所不逮。连续性的缺失或连续性的断裂,是发生在更大的背景中的一件严峻事态:因而长篇小说、历史、哲学叙述同时丧失了连续性,成为碎片。碎片化也发生在人的生命之中:意义模式、目的论、自我统一性等等的丧失,使任何有时间长度、连续性的感受都解体了。一切事物都因此而堆积在瞬间或空间之中。存在物从时间历史维度折断,纷纷落入堆积的、巴洛克化的空间。堆积造成了重复、碎片、拼贴在一起的东西:非同时性、不同空间维度的断裂性的同时性,非同时性的事物短路式的空间并置。从报纸新闻网页信息心理疾患梦幻感受,它是神话的现代病理性的相似物。现代叙述结构是结构一词的反面,在此意义上,现代小说不见得比随笔集更具有结构性功能。结构是赋予细节与片段更深刻含义的东西。而结构的解体把一切重力压在了细节与碎片上。我因此克制了将随笔变成小说的欲望。但永远存在着赋予片段以语境的巨大诱惑。

碎 片

碎片是不同的,如果知道结构,碎片就能拼贴起来。然而,没有人知道“它”的完整肖像。而且,剩下的碎片是重复的,某些部位的碎片急剧增多、累积,而致命的部位没有发现,所有的碎片都偏离了一点点……位置。没有能放在中心的。没有产生结构的碎片。碎片自我重复,徒以繁多掩盖关节的缺失。

保持饥渴感

这是一条格言。我无比讨厌格言,因为格言切断了语境,并装作适合一切语境的样子。但我为自己保留这样一条准格言。清晨——口渴时,不,身体感到渴的时候——大口饮水几乎是幸福的。饥渴感唤醒了身体。内心也一样,另一种饥渴感唤醒了整个——我不愿说“存在”这个讨厌的词。那么——保持饥渴感,因为餍足感比一切都可怕。除了水,每天清晨随时醒来的就是对新书的饥渴。赞美饥渴。赞美对新书、新事物、陌生的东西、不可思议的神灵、不可知的生命归宿和意义和……一切的饥渴感。但愿那些饥饿中的人们、喝不到干净水的人们饶恕我,一个格言式的错误。

从物质中提取

約翰·伯格发现,现代绘画的透视法则,观察焦点与视觉消点的出现,来自现代建筑物的结构与视窗的存在。现代绘画的基础技法是现代建筑物的窗口所标定的。也许,移动着的车辆、船只的窗口也具有这一功能。至少从车窗望去与移动的连续绘画(电影的发明)更加相似。这意味着我们一直在从物质条件中提取精神能量。

美是负熵

只能阅读一遍的话语是增熵的。一首诗、一支古歌却不会因为重复吟诵而丧失其意义——我们是否把这种历时久远却依然在持续生成的意义称为“美”?只有美是负熵的。一支古歌的美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一首诗的意义不会因为重复而耗竭。反之则是增熵的话语。流行音乐之所以流行,恰恰在于它是迅速流逝的,意味着经不住重复就耗尽了其有限的意味。这是否意味着只能阅读一遍的话语就不该写出?除了那些必要的、在某种语境下具有社会伦理功能的话语,只阅读一遍就耗竭了的话语即是废话。除了提供证词,除了诉状,只能阅读一遍的话语就不该被写出。在一切以真理面相出现的权威话语、一切声名显赫的名字都成为一些模糊的符号的时候,一首古诗、一支古歌的美抵抗着普遍增熵的世界,超越一切毁灭与灰烬。

重 复

诗与音乐,是因为自身的符号序列构成了重复的秘密反而得以摆脱因重复而式微的命运吗?重复因此成为一种符号自身的更新机制,由此更新着符号与意义的联系,避免了意义的耗散。断言不是结论,断言只是一种猜测。

清晨的形象

清晨,推开二十层楼上的窗户呼吸着这个西部城市夏天凉爽的气息。看见下面网球场上有人在打着网球。对面的那个身影即使在如此高的地方也能看出身手的矫健。网球场周边的杨树使着运动装的身影显得同样挺拔。吸引目光的是那种身体运动之美。这一身影的闪烁竟然像包含着什么意义似的从心中轻微地爆裂。她赋予这个清晨无限隐含的魅力。她伸展的肢体曲线,她划动的弧线,网球的抛物线,围拢的白杨叶子的哗哗声,赋予整个城市无以名状的意义。

维吾尔庭院

一座维吾尔庭院。在喀什噶尔。夜晚,我走过了一段安静的林荫路之后,遇见了它:犹如看见了幸福和奇迹。它华美的装饰,如维吾尔族姑娘的纱丽与先知的话。它的修辞诉说着美即真。诉说着一种与我的世界不同的、清晰的、高雅的、乌托邦式的方言:如先知的话。一座夜晚的维吾尔庭院,似乎象征着安拉与群星在地上的支配。庭院里的无花果树、葡萄和石榴是这话语结出的果实。多年后在海岛的一个布满阴霾的雨天里突然回到了那片刻的、终极的安宁。我全部的生活道路却与它无缘,连同它的先知与女人。偶然地相遇时证明永久失去。

荒 野

在荒原上行驶过久,它就开始进入一个人的内心,同时在那里成为一种语言与沉默。它的单调的统一性消除了所有的语汇,所有的语义都像泉水一样蒸发了,这是语义的饥渴。所有的语义都变成了海市蜃楼。烈日下的荒原上,一种巨型生灵就在附近喘息,一切都笼罩在它的沉默之中。似乎是一只神兽,在提出需要人终其一生来回答的谜。而一切沉默都意味深长——问话提出之后的沉默。你开始明白非洲荒野上的雕像只是荒野的化身。荒原是原始神灵还是虚无的化身——此时大片胡杨林出现了,它们果然消除了居心叵测的沉默。美是一种宇宙论的现象,不幸的,善却不是。

未完成的叙事

一个形象的秘密似乎在于她是某种理念的肉身化,是某种较为完善的摹本。而不美的,只是理念的退化形式。这里的陈述句都是问句。它仍旧不过是欲望的伪装吗?一个人走过,她携带着多大一个磁场,一个辐射区。事实上,她携带和散发着的动人气息不是在她那一方面,而是在感戴者的心里。当然也不是,他们都是被一个秘密包含在其中,而非他们是包含者。一种事态,如果找不到修辞,就失去了叙述它的动机。我企图叙述一件事情,而半道上放弃了。写作的愿望从内部消失了。意义是类比的真实。

知 识

一个人在和田河的石头堆里采玉,而珠宝商的周围都是现成的良玉。专事贩卖者比探索者拥有的多。采玉人通常是一个穷人。但他拥有发现的能力,只有他是一个发现者。

清 晨

清晨,这是一个别样的时辰,清晨像一个美好的事件。清晨是我每天都愿意接受教化与洗礼的个人仪式的时刻。愿意为它做一个见证,每天,有如王阳明所说:“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

每次我醒来时,看见窗外的地里都有人在干着农活儿了。语言是我的土地,我的工具,我的收成。如果农民将被允许埋葬在土地里,我也将被埋葬在我写下的语言中。过多的语言使某些东西支离破碎了。过多的诗味、过多的深刻透支了它。我为我的勤劳而担忧。过去农民懂得让土地荒废,为恢复其有机性使之处于休耕状态,现在则依赖无度滥施无机肥让作物生长。写作的技术就像无机肥——

生态系统

稍远的地方这两天刚栽种了莲藕,刚一灌上水,青蛙第二天就一起叫起来,不知它们怎么一夜之间就出生了,戏水的鹭鸶也飞来了。近处小树林鸟也多起来,应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说法。环境是一种力量。一切相互依存。因为居住在这里,连我的写作语汇也恢复了一点农业味。我每天看见感觉着它的点滴变化,我看不见我自己的变化,但我知道。

思想技能

毕竟不是逻辑使思想发生,而是一个成为隐喻的事端。表面上是逻辑支配了黑格尔,其实是一种隐喻,一种虚构叙述。而所谓逻辑者,不过是修辞与虚构的面具。是暗中拟人化了的理念的情节化。

衰老的宇宙论

人类把对宇宙的探索交给了技术,其思想空间却日益狭隘。似乎只要有一些专家的特殊智力和技术就足够了。由于宇宙论被搁置、成为个别技术领域的事情而失去了对思想的启迪。想象力和整个情感世界从那里撤出了。月亮、星座、行星与恒星和它们的运动规律照样影响着海水、陆地与动植物,却似乎不再影响人的心思。宇宙论不再是思想的要素,甚至不是有意义的参照。宇宙论是思想史上的一个发生学现象。在此之前宇宙论对宗教思想的发生,对哲学、神学、玄学乃至诗歌的创造都具有一种驱动力。宇宙是比喻语言的渊薮,宇宙论由无数的数学比喻、音乐比喻、诗歌的和神话的语言构成。宇宙论是比喻语言的发生地,它在语言的隐喻、语义的无限扩展中的作用也许在今天只有身体的语言功能可以比拟。

先验论

语言是我的先验论。语言是我的形而上学。语言是我的诗篇。语言是我的政治。语言是自由的根据。因为“表达”的政治意义,因为“表达”的诗学功能,因为“表达”的形而上学属性。先验性是缘于这一切表达功能的重叠,先验性是缘于我们谨慎地加以区分的诗、政治与形而上学最终在语言中的切线。

李斯的问题

李斯与其子将被一同腰斩时,他侧身对儿子说:“我现在还想与你一起牵着黄狗出上蔡东门去追逐野兔,还可能吗?”

因为那些“出则巷议,入则腹诽”的人都被禁绝了,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李斯的黄犬之叹几乎使人愿意原谅他助成以吏为师暴政的恶智慧。恶总在训导,善却在腹语。即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不同时刻。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这样戏剧化就好了。

活着的不朽

通过摄像人们复制着自身,通过语言也复制自身。短暂的情感、意识或无意识通过话语被复制,且获得了某种恒定性。一个社会事件通过传播复制着自身。人们都在被传言、影像、话语复制着。公众人物就是那些离不开镜子而生活的人,处在幼稚自恋的“镜像阶段”的孩童。人们生活在政治中心、大城市或中心城市就是生活中复制与传播的中心,在那些地方已经不是为了过一种生活,而是为了借助镜像与媒介的方便,尽快、尽可能多地将自身复制与传播出去,就像信息、图像已是他们的子嗣一样。仿佛一个人被复制得越多就是活得越多,而广泛传播几乎接近了某种荒诞的活着的不朽。

字 灵

文字,一种文明史的绝对开端,比神灵重要,因为神灵只是文字的投影之一种。而今图像成为原始的物质图像的等价物,我们正在离开文字,文字、字灵正在死去,和诸神一起,我们开始返回物质图像的原始世界。文字残存下来,似乎卑贱地充当图像的说明书。面对图像,只需使用感官而无需心智。我们不再拥有我们所谈论的东西。语言文字仍然是我们能够用以对抗虚无的东西。

诗是字灵的避难地。一切灵性的,都处在罹难或幸存状态。

超速的神学

加速度是这个时代公开的神秘性,速度是这个时代所崇拜、所追求的“效率”的别名。很难说人们通过高速与提速最终追求的是什么目标。高度、提速与加速是这个时代的经济、交通、通信、传播各领域所一致追求的效率与手段,甚至也是娱乐与消费的方式,尽快地开发、尽快地挥霍、尽快地抛弃,新的时尚尽快到来,时尚的流行速度也是过速与作废的速度,它使我们所拥有的、所购买的尽快地过时与死去。一切都似乎在追求更好、更高速的境界。最初这是蒸汽机的象征、机械力的象征,现在的速度与加速度则是光缆或光纤的象征。与之同时,一切也都像是一场田径运动,一切都在追求跨越式发展。速度是工业、经济所膜拜的,似乎也是人们的思想所追求的,似乎速度本身已经成为一种世界观和价值观。似乎一切速度的终点都有闪闪发光的金牌在等待着人们。

在日常生活中甚至也被速度所迷惑,明明知道超速的可能性是事故或是死,可是人们还是喜欢超速。超速是为着尽快到达目标。过程几乎不堪忍受。高速行驶和加速度,使过程和细节消失了,一晃而过涂污了沿途的风景。在提速后的车窗外,不再有景深,不再有风光。超速是对一切过程的虚无化。但是事物的终点似乎也不可爱。况且:一个超速或加速度运动的东西就是它自己的炸弹。最终的目标和死已成为同一个目标。处在加速度中的事物就是自身隐秘的灾难形式。超速、高速、提速:意味着一种世俗的神学:不是追逐永恒,而是早一点抵达死亡,带着超速的无意识疯狂或加速度的眩晕。速度是现代人最新的陶醉形式、忘我途径,酒、咖啡、鸦片只是静止的陶醉,而加速度的身体已经成为一场速度风暴的中心,加速度就像一种隐秘的性欲。

疾 病

想到一個人必须到达老年才会有的认识,我不再惧怕衰老。甚至——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而且那种认识与衰老恰恰相反。它是思想的真正青春。它能够把思想的热情馈赠给他人。我因为连日胃肠不好才想到它。疾病竟然给我一丝莫名的勇气。一个比喻是认识中一种经验来源的可见痕迹,思想以此证明自己有一个出身。但这个比喻不该像一只鹦鹉那样通俗。

厌 倦

厌倦是心态的衰老。一切都经历了吗?一切都知道了吗?经历与知道其实都似是而非。厌倦只是丧失了认知的情趣和获得真实经验的动力。我已开始衰老了吗?没有希望的生活所表现出的就是衰老状态。我能够把认知兴趣的减退、实践其知识理念的能力的丧失归因于年龄的增长吗?或许,我能够将认知的无效感和实践生活理念的意志的被剥夺归因于置身其中的制度规训吗?或者,是我生命自身的力量不足以抵抗它们。为什么每次长久犹豫之后的写作都总是从自身的治疗开始呢?我是自己的病人。倾听我自己的痛苦吧。只要痛苦还是痛苦,希望就还是一种希望。语言的分裂是我最终的、弥合一切的能量吗?

而我身内还有另一种时间的尺度:语言,逐渐在获得与改变音调的话语,语言是我身内一个隐秘的器官,它还在成熟,还在变调,在经历着变貌记。如果它一直保持着成长的活力的话,语言将改变死亡的意义。

热 带

生活的习俗在热带化。冷已不符合时代的特征。正如耗散而不是聚敛成为时尚一样。穿着随便,着衣薄透,感官化,更多的肌肤、更多的水及其模仿物:洒落,漂荡,流逝。更多的室外空间,植物,光线,细如肌肤的沙。风雪、严寒与沉思已经属于往日寒带的主体世界。更多的热意象通过电视传播复制。它谨慎地藏起贫苦与寒冷,使其匿名,制造出更多的热点,更流行的耗费和冷漠的狂热。

不应该从符号,而应该从形象、从一个场景开始。意识同情感一样需要被形象所兴起。

微 言

有时候,你会突然读懂某本书上的一句话。它似乎挽救了你的一个夜晚和整整一本书。它被如此读懂的时刻极其少见。你也要这样写:让一句话中包藏着一个时机,话语中的意蕴不是每个时刻都向不同的阅读者同等敞开的,如果阅读者自己的那个时辰尚未抵达的话,它就表现出一副平淡的面孔。它期待着某个机缘,渊默而雷声,犹如种子此刻悄然落入湿润的土地。

每天,每天,冬天的脏雾弥漫,早晨如同黄昏,雾侵袭了一切,灰色的,酸性的。我读着一本书中简单的话,“厚厚的积雪——”大雪,已恍然属于另一个世界。什么时候,仅仅是“大雪”这个字眼都已成为失去的幸福?跟浪漫主义时代不同,现在激发人的灵感的,总是来自负面的感受。不是爱、美、大自然,是焦虑、无名的疾病、无意义感,因无所事事因徒劳感而备觉疲惫,是一团迷雾啊,如果是痛苦,那已经算是好一点的东西了。奇怪的是后者居然也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激发作用,启动了话语。对我来说,写作,写,最初的激情早已耗尽,写的习惯似乎只不过是为了能够暂且忍受生活——可是,此刻,我多想写下一些幸福的话啊。

思想的欲望

思想有属于这个世界自由事业的属性,它效力于某些社会理念和历史实践,或者构成某种类似信仰的状态,这是思想的一份职责。如此思想是禁欲主义的,一切思想及其理念都需要被谨慎地验证。思想的任何放纵自身都滑向罪责。而作为一个以思想为生活方式的人,还存在着一种充满快感的思想活动,即对意义的渴求。存在着这样一种快乐的思想活动,既非刻意追求信仰,亦非直接链接于行动。犹如灵魂,犹如情感,没有功用,它存在着就是目的。它被自身感受到就是。它耗费着自身。正是通过自我耗费的思想,生命显露出自身的无限奢华。无须进入再生产,它就是终极产品。有如生命的一种神秘属性。它没有专属的历史:有如政治思想史、经济思想史等等,这种思想没有自身的历史,它不在意历史,而只是寻求在历史语境中过一种精神生活的可能性。意義不同于社会理念,没有历史与演化,只有存在与否。意义视域时而可见,时而不被感知。这是诗学的秘密:依赖一种语言媒介或其他介质,信赖一种非主体化的、没有确定所指的、没有学科分类的内在话语,一种钟情于意义创生的语用学。在宗教与神话衰落之后,诗学实践就是这样一种戴着话语面具的神学思想。

遗 憾

为什么我不是一个侦探呢?或者为什么我当初没有选择考古学呢?诗歌是什么呢?最隐秘的,几乎既属于高度私密的,又透露出一个特定群体、一个特殊传统的秘密的符号系统。诗歌:它记录了私密的、个人内心的事件。它涉及记忆、回想、梦、爱与幻想,涉及难以被穿透的隐秘情感,诱发了无数死亡、罪恶、恐惧、毁灭的情绪与意志。当那些考古专家从墓地里挖掘出许多史前的器物时,面临考验的就是他们解读符号的想象力。侦探面对一个没有头绪却有许多蛛丝马迹的谋杀时,这些痕迹(作为罪案的难以全文抹去的符号)也要求他成为一个符号学家,需要首先成为一个阐释者,一个虚构故事的叙述人。这是我看见一个考古学家出示了小河墓地许多残留的器物图片时的感慨,或者说是遗憾。

午后的神学

午后初醒,一个人在纯粹世俗化的世界里依然能够感到“吃惊”。消失是一个谜。暂存也是,深不可测,裸露出自由的政治岩石。被称为诗学(或神学变形记)的东西在表达了吃惊时遮掩了惊讶的本性:人们已经给予名称,称之为“诗”,称之为“神”,是一种“已知”或对“预知”的限定。“吃惊”没有名称。因为这是夏日午后袭人的凉气。

午后睡眠的神学经验消失了

一个惊人的发现悠然穿过:似乎从天命之年过后,午后睡眠醒来几乎没有了疑惑不已的白茫茫大地的感觉了。在自觉到的时间里,它至少纠缠了你三十年。一个魔鬼伴你度过了整个青春时代,而现在它悄悄地走了。想到这一点你都感觉留恋它那青春的虚无气息了。或者,是你在内心、在睡梦中都已坚定地接纳它了吗?或许是,异教主义的快乐智慧已经在你的无意识中扎下根来,并驱逐了恐惧?

冬日清晨

睁开眼睛,看见一只白鸟正好从窗外缓缓飞过,它的尾巴在闪亮,我躺在床上,知道这是一个晴天。它像一句诗,融进天空,消失了。

对我来说,不是事物的本质具有深远的意义,事物的一些次要的属性足以带来安慰:表象,触觉,温暖感,气息,形象的美。事物的可见性之外是纯粹的黑暗。因此,免于不可见就是一种德行。

诗学秘密

诗歌:突破了词汇的单义性,以及词汇之间联系的单一性,在潜在的语义学的无边领域探索意义的可能性。然而其语法却并不来自语言自身的神话,没有被认识的语法规则来自这样一个隐匿主体:它是一个人将自己始终理解为陌生人的方式。

一座斜坡

我生活的地方是大平原,单调,没有地貌的变化。每当这个孩子出远门,看到地形的任何一点变化,都使他感觉莫名地激动、快乐。一片斜坡!一条河湾和隆起的堤岸!犹如一种包含着秘密的幸福之物。地形上的变化显示了大自然本身的力量,在人的劳作力之外感受到另一种力量在坚定地运转。它是夜晚的星空在白天的一个微弱的映像。直到现在,看到地貌的变化依然让我感觉得到心中的快乐上升时的物质过程。它在我心中似乎重新布置了意识的地形。

我常常感觉自己正在翻越一座山坡,或坐在一个巨大的有风从一面吹来的斜坡上。即使在书桌前,比如此刻。

先世的森林

我忘了什么啦?一本关于森林史的书中说:一个50岁的人应该走进森林寻找真理。这句话碰到了我暗藏心中的一个问题。这个来自印度先世的声音使我醒悟并迷惑不解。犹如出于胆怯而迷惑?我知道我过50岁了,可我并不知道森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真理是什么,更没有想过森林中的真理是什么样子,为什么真理藏在森林中,当人们在人世间寻求它的时候?接着,“50岁”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明朗了。你知道?森林是宗教的圣地,林中路、林中空地是先世之地,是一切原始的寺院和大教堂,也是一切密教的诞生场所。森林是许多高僧隐居修行之地,是佛祖觉悟之地。曾有许多获得觉悟的先知从森林中、从山坡间走下来,开始了布道生涯。就像耶稣从荒漠中回来。进入森林既意味着远离人世,也是寻求先世的启迪。从森林中出来的人带来的是宗教觉悟,因此,他进入森林时寻找的是宗教的真理,或者说终极的真理。可是宗教的真理场所不是与森林一同消失了吗?可是一个50岁的人,一个知天命的人,已经千锤百炼,应该能够开始担当寻找真理的天命。一个50岁的人,可以望得见生之大限死之天象了,就像12岁之前的孩子能够望见世界的另一端。还是,可是——

诗歌,罪行

法国诗人德斯诺斯从向毒气室进发的裸身死囚队伍中跑出来,给每个人念赞美诗,并且预祝好运和幸福。德斯诺斯:这是一幕恶作剧吗?邪恶神父的临终关怀吗?可是,德斯诺斯,你什么也不会回答了。

——无论是诗歌,还是种族灭绝,苦难与罪恶,疯狂的历史时刻,都超出了理解与语言。难以想象真的发生过诗歌史上的这一幕。诗歌与屠杀的短路链接令人惊愕。诗人属于赴死者的行列,然而有一个瞬间他从死难者的行列里站出来向将在下一个瞬间死去的人们祝福,德斯诺斯会晚于或先于他们片刻进入毒气室。在布痕瓦尔德吗?这个集中营在德国西南部埃特斯山上。无论是诗歌史还是战争史都不乐于叙述这个暧昧难解的插曲。

三月最后一天

花开了,即使是农业的花,在植物与树木开花的瞬间,也超出了农业与经济,几乎跃升为自然。经过了一个冬天,不曾想到,已经几乎是贫瘠的土地竟如此过度地挥霍着色彩,如同穷人的节日奢华一般。至少,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世道人心已显得多么混乱,也不能阻止油菜花盛开,一夜之间出现的蜂群,连孤独地生长在污水河边的小桃树也没有迟疑。春天蕴含巨大的力量夜以继日地爆发,以最安静的方式。每天都能感觉到一种无限富有耐心的激情,不可遏制的力量从土地和土地孕育的草木中膨胀,它们是同一种整体力量的回转。从前,这种感受被称为“道”,轮回之力,或复活之神。现在,它被农业或园林业所谦逊地表达。宗教与神话似乎已经对此失掉了反应并消除了自身。

在桃花、玉兰旁边的草地,我和学生们谈论了诗。我还是隐约感到了自身的傲慢:从哪些花中,夫子的感慨冒出来:“天何言哉?”

论幸福

下午听到了“幸福”这个词。什么人会觉得幸福?仁慈的人吗?

幸福这个词如果不是含着些许神学意味,也一定包含着道德意义。没有善,幸福不可能存在。可是善呢,它总在指向一种隐隐有罪的意识——

清洁工

早晨,最适合写下一行诗句。以铭刻这个时分。世界清新的时辰,语言渴望被清新化。语言和它所提到事物的方式是为了使意义增值。语言是一种永久地渴望被更新的创造,诗回应着这种后继的创造,如同语言最初被说出时刻的下午。

语言经过无数世代的流通,经过过度使用变得极其肮脏了。写作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把词语变得干净。刷新的方式中隐含着清洁词语的过程。拆散语句之间那些没有热情的腐朽婚姻,充滿奇遇的瞬间事件将洗去疲劳语义的灰尘。高尚的写作首先要改换语言的市场流通渠道,开辟类似珍稀物品的私人之间的馈赠形式。

短路的时刻

坐在前去上海的火车上,心中极不踏实。此刻出门如果不是谈诗而是前往四川我会少一些内疚?而他人却在汶川。这只是一种意识突然短路的内心震荡,并不改变火车的方向,也不改变我的行为本身。却带来内心持久的不安。这是一个问题吗?不是一个问题吗?短路发生了,它是真实的,突然找到了我。依据短路的思想逻辑批评诗歌或诗人并不是没有在历史中发生过。同样的故事和同样的逻辑总是重演。你并不赞同在苦难面前起诉诗歌。你不赞成短路的瞬间变成一种永久正确的观点。道德与美学之间的短路伤害了人世间同样脆弱的“人性”参照物。这是不恰当的,因为美学毕竟也是脆弱个人的保护力量,甚至是最后的吗?然而短路毕竟发生在感觉的逻辑之中,诗歌与灾难,或者说道德与美学之间的短路毕竟提出了暗藏的论域。短路不是正常的思想路径,它可能会引发灾难,如果短路不取代论证,它的存在路径和能力就是一个值得细察的秘密。

历史叙述的止疼片

今天下雨了,天凉快了一点,下午去书店,买了几本书,最好玩的是《西域的历史与文明》,回来就看了后面近代的一章。当一个人的叙述是史实时,当叙述时间是几个甚至十几个世纪,叙述的行为单位是氏族部落、种族或帝国时,我发现我的接受能力要好得多,我是说,我完全能够接受这些叙述中的事实逻辑,而道德性的判断被悬置起来了。由于距离遥远,看不见战争与征服过程中的任何个人的痛苦,最多是几个主要人物的踪迹,和几个大群体的移动轨迹,使我能够接受非道德主义的历史观察与叙述,也同意帝国的活动客观上所带来的民族交流、物质生活和宗教文化上的交流。也许应该有这样的平衡,有时候站的地点离事发地点稍远一点,以平衡没有良心而又被人们接受,尤其是被知识活动认可的“认识”的需求。鬼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让自己好过一些的脆弱的诡计。不过,非道德化的历史叙事却常常带来阅读的愉快是一个暧昧的事实。也许还因为,历史叙述中的行为主体,本就不是一个稍稍严格一点的道德或伦理主体。其行为动机即使不受最野蛮的影响,也不容易受伦理意识的一丝一毫影响。早已出现在个人之间的那些道德感永不会出现在历史行为主体之间。

病历记录

一些日子,我看着自己走动,出门,回家,翻看书籍,在电脑前发愣,做一些琐事。琐事不是抱怨的理由,恰好填补无活力状态。几乎哪儿都好好的,就是心中没有了写作的语言,或者,没有了比喻的激情。一个我有些沮丧,一个我总在旁观。他无力救助他。当然,他知道他还没完。他知道他必须穿过这样一些日子。一切都在低谷里。

绕行者

为了生活,许多沉重的记忆被封存下来。它像一个烂泥坑,让人不能跟上自己的时代。无论生活还是写作,人们聪明地绕行,成群结队的人成为绕行者,整个国家成为一个绕行者,看起来它比全世界进步都快——准确地说,是移动得快。似乎绕行者将创造出一种新的历史真理,不清除路障与泥潭也能进步。他们几乎要被自身的成功陶醉了。看来无论是天文定律还是人心中的道德律都得改写或唾弃了。不幸的是,这种移动是一种围着泥坑绕行打转的陀螺式行为。泥坑没有消失,没有清除,也没有被穿过。人们早晚还得面对自身的泥坑,只是精疲力竭的绕行者再也没有在泥坑中跋涉的力量了。

耿占春20世纪80年代以来从事诗学研究和文学批评。著有《隐喻》《观察者的幻象》《叙事: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失去象征的世界》等,亦有笔记和诗。曾获华语传媒奖第七届批评家奖,第四届中国当代优秀批评家奖等。现为河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面相符号学

笑,笑脸,更多的时候是一个随意或精心使用的符号,可以与快乐无关。它是一种表意符号,不只是心情的符号,还是愿意让人如此解读的心情符号。笑作为各种礼节或日常生活的戏剧符号使用。从爱、幸福、善意直到——甚至直到成为一种刀刃,还有什么比这个样子更恐怖?仿佛它是你随身携带的一个工具。一套便携式的,灵活取换的交流工具。民间变脸术:这好似对人们使用符号与面具的一个模拟似的讽刺。不变脸的只有两种人:精神病人和专断者,因为面具已长在脸上,因为他们再也不可能拥有一个自己。

尘世中的宗教

也许是因为所有人最终都必须忍受同一种命运,他们才把这个短暂混迹的人间制造出神灵与饿鬼一般的差异,也许是因为没有来世,他们才接受这个世界的天堂与地狱之别。这个事实似乎依然有其仁慈之处:那些不幸的人至少可以崇拜那些幸运的人。不幸的仅仅是,这些状况——“崇拜”在一部分人那里变成了“嫉恨”或平等的要求。最初要求幸运者处死平等要求者是因为后者要剥夺掉不幸人们的鸦片。今天,荧光屏本身成为另一种鸦片。荧光屏进一步放大了幸运者的图像与光芒,这些幸运的偶像已成为世俗世界的宗教符号。

从一个批判主体变成了一个诡异的符号学家并不够。前者看见罪恶,后者却到处发现神秘的、负值的意义。

比喻的不安

信息的激增,恍然犹如思想的激增,表达一切的符号激增隐约如不祥之兆。某种细胞失去控制地自我复制:厄运就是这样到来的。但这是不应该散布出去的想法。也许不是事实,而是比喻令我产生了不安。

相似性真理

雨落在湖上就像音乐落在寂静上。比喻暗中非法地将事物之间的某种相似性提升为“实际”或“事实”一般的联系。比喻窃据了真理的位置。“相似性”变成了“是”。比喻会提升一种关系,相似性也降低一种事实。比如猴子之于人。但因为我们总是通过相似性的逻辑观察与表达,“事实”几乎从未能成功地脱离相似性认识,即关于它的一系列陰影似的比喻的缠绕。事实在于将哪一种相似性或比喻从模糊的阴影中被照亮。

嘀 咕

难道我只能写一些这样的东西吗?有时我觉得厌倦了,这小小的才情。一些文章,偶尔写一部所谓的学术著作,记一些笔记,如同我还有无限期的日子,为生活和写作做着准备,就像年轻时一样。然而,我已经——写作似乎缺乏一个结构一个把一切经验组织起来的叙述方式。我指的是文体,文体是一个幸运的秘密,在文体如神一样确定无疑时,它甚至帮助了二流作家。威权一样的文体消解时,天才这个概念就毛将焉附了。没有结构的写作是片段之间的加法,而完美的结构即文体,是片段之间的乘法。多数情况下,结构是假象,因为意义的积分没有出现。危险在于生活在暗中做着减法的手脚,所经历一切之后的意义还不如一个细节中所曾经出现的意蕴。还有险恶简洁的除法,死除以所有物等于零。时常需要告诫自己:做那些最紧迫的。

榨 汁

我本想写的是“札记”,可键盘敲打出的是“榨汁”,那就榨汁吧,这小小的错误又能影响得了什么?一切都照常进行,风在吹,黄花在开,喜鹊飞向一棵秋天的老榆树,连我的表达也未受什么影响。只不过拐了个弯。况且我此刻根本就没有什么要命的思想。把札记写成榨汁一点也没有什么要紧,因此不明白考据出一个错字找出一段逸文算什么学术。就现在而言,榨汁的感觉远比札记还要正确: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写出来,却还在写,跟绞尽脑汁差不多吧。

如 果

如果意义崩溃至如此程度,意义感蒸发如此彻底,一个人要在生活中寻求意义都会招来嘲笑,甚至要在写诗作画中寻求意义,都显得滑稽,都显得远没有那些嘲讽意义、解构意义的人显得深刻。那么下一代人要存活下去,必得更新对意义的知觉,如果不是更新时间的话。如果抵抗不是从自己开始,对下一代人的期待也许只是一个幻觉。人们会重蹈覆辙:在我们尚未成熟起来时,已经深感疲劳了。疲劳不是为什么事而奋斗,而是没有这个目标。疲劳是因为内心空洞,不是负重感。

也许我所写下的一切不过是一种精神分析:没有精神的精神分析,恰当地说是心理分析,不过它不是精神分析学家所以为是的私人悲剧。以溃散的没有叙述形式的文学方式记录着社会病理学。

诗 学

占据启迪核心的不是任何一种神灵,而是隐喻,是话语的修辞形式:是圣言的剩余价值。我不是一直在重复表达着这一点?思想的饶舌有时是需要被原谅的,因为思想在兜着圈子,这是它的真实处境——正因此诗为启迪保留了一个永恒的仿像。似乎任何一种偶然境遇、偶然世相都能够转化为这个隐喻,能够为空洞化的核心提供一个临时的意义结构。似乎任何一种诗学思想、任何一种临时性的感知都显示了意义,但空洞化的局面只是临时得到了控制。正因为是瞬间的意义结构,它无法延续到下一时刻。无法普遍有效。一个人必须每时每刻为意义的临时存显而在语言中工作。

崩 潰

我一直感受到一种过程,既没有明确的开端更无终结:崩溃。似乎一切都处在崩溃的过程之中。有意义生活的溃散,社会理念的崩溃,个人的溃败。结构的缺失从思想与叙事中首先显露了崩溃的意象,结构上的缺失和离心力的增加是动因还是结果?碎片成为最合法的形式。

重 复

又是秋天了:荷叶在枯黄,树叶开始暗淡,黄土地卸下重负。自然界只在重复。只有农民懂得这一点。重复是自然袒露的秘密。其他人都要求直线。我都忘了这个世界还有人结婚,在今天成为新娘。

意识的香味

晚上,我和一个老朋友在学校散步,谈论着什么是“虚假经验”这样严肃的话语。我们正在讨论如何让概念的含义清晰地确定下来,试着描述它,但是,一阵熏香飘过,它直接熏染了我心深处那些尚未明晰起来的概念,两个女生看样子谈说着另外愉快的话语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当香雾飘散,我突然想到:虚假经验总是散发着廉价的香味。

最低的感性生活

在没有一丝自然属性的地方,是没有一丝风光的地方,吹起一阵狂风也是好的,感觉到光在一阵阵亮起或暗淡下去也是好的。自然的最落魄的形象。最低的感性生活。最后的风——光。

小石块

在藏蒙地区,在山野,路边,人们捡起一个石块放在“敖包”上,放在一堆石块上。这是一种托付,一种加入。把所有人的愿望放在一起就产生真实有力的愿望。所有最良好的愿望放在一堆就能产生祈福、驱邪的法力。看看这些石头,他们懂得把自己的愿望放在一起,她们知道要把各自的愿望聚集起来。它还能是什么呢?

你一直在前人安放着语言的地方放上自己的词语,在放着古老诗篇的地方放上一首诗。我也在敖包上放上自己捡拾的一块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