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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性束缚是对潘维的误读

2023-12-27赵俊

诗潮 2023年12期
关键词:莫干山现代性江南

有一次,我和潘维在莫干山游玩。在经过一片花海的时候,看着那绿油油,他突然停下脚步,慢悠悠地对我说:“赵俊,你‘少年这个人设好像有点问题,我想,你应该重新打造一个新的人设,我们来好好商量商量。”“人设”一直是潘维极其看重的,他也费尽心思地打造着属于自己的人设。这么多年来,潘维一直被称为“后主”。这来源于他的诗句:“美,乃为亡国弑君之地,/一弯新月下的臣民只迎送后主的统治。/这些后主:陈叔宝、李煜、潘维……/皆自愿毁掉人间王朝,以換取汉语修辞。”(《梅花酒》)

“后主”虽然没有写明地域,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和江南的气质形成着宿命般的对照关系。有一种颓废的、不知亡国恨的醉生梦死,这阴郁也和他的百度百科形成了某种共振:“出生于安吉孝丰镇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儿时多病,受到家族里众多女性的宠爱。”这样,多年来,读者们通过对照他的诗句中的意象,比如无所不在的“少女、雨水”,他们就彻底地将潘维归为江南诗歌的代表。甚至,有时候,潘维自己也将自己苑囿于“江南”的概念,这成了他挥之不去的“舒适区”。在他上海新居的地下书房,那尊“江南天王”的奖杯被置于最显眼的位置。

本雅明说:“大众是一切的新母体,他们改变现今面对艺术作品的惯常态度,并让这些态度获得新生。”也许,正是由于大众近乎纵容的娇惯,带给了潘维某种心理暗示,让他迷恋在“液体江南”的辉煌镜像之中而不能自拔。可是,我们细心翻阅潘维的《水的事情:潘维诗选》就会发现,相较于2013年的初版,这个版本增加了19首诗。对于中国诗歌而言,“19”是个敏感的数字,“古诗十九首”一直是典范。或许,对于这个增订版而言,这本身就是某种隐喻。

我们欣喜地看到,在这新增的19首作品中,有这样的标题——《嘉峪关》《燕山的雨夜》《中原,四门塔》等等。通过题目我们就可以得知,潘维已经走出了江南,在更辽阔的地域中伸出了他语言的藤蔓,紧紧缠绕住汉语的树冠。这让人想起他那首著名的《今夜,我请你睡觉》:“我,潘维,汉语的丧家犬,//是否只能对着全人类孤独地吠叫://今夜,我请你睡觉。”

潘维有一句口头禅:“我们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语言当中。”对于汉语而言,他是一个精雕细琢的雕刻家,在我看来,他的风格更接近浮雕。浮雕的释义中有这样的句子:“雕塑与绘画结合的产物,用压缩的办法来处理对象,靠透视等因素来表现三维空间,并只供一面或两面观看。”可是,吊诡的是,作为语言的资深工程师,潘维又在这首诗歌里面将自己比喻成“汉语的丧家犬”,这或许是一种自嘲。但潘维常常对我说,如果要做诗歌活动的话,一定要邀请一些好玩的人过来,那些整天板着脸的,会让整个会场的气氛陷入死寂,这是他所无法忍受的。

在写作中,很多人提到过严肃的力量,仿佛这是所有写作者的金科玉律。在对待文学这件事情上,我们当然应该秉承严肃的传统,但在具体的写作中,幽默和自嘲却也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在这一方面,潘维总是放松的。他在语言中一直奉行着张弛有度的准则,这似乎是他的某种神谕般的律令。

海伦·文德勒说,就“风格”一词最全面的意义而言,谢默斯·希尼的风格已经变了数次,但同时又保留着那种“希尼”味道。如果说江南是潘维的一件紫金袈裟,那么它所包裹的汉语,才是潘维最为看重的。把江南作为诗歌的惯用意象,这不过是一种“诗歌的滴定”。

在学术巨作《文明的滴定》一书中,李约瑟提出了这样的观点:“中国、印度和欧洲——闪米特的文明是世界三大历史文明,但直到近年来,人们才开始研究中国的历史文明对科学技术的贡献。除了希腊人的伟大思想和制度,从公元1世纪到15世纪,没有经历过‘黑暗时代的中国人总体上遥遥领先于欧洲。直到文艺复兴晚期发生科学革命,欧洲才迅速领先。但是在那之前,不仅在技术进程方面,而且在社会的结构和变迁方面,西方都受到了源自中国和东亚的发现和发明的影响。”那么为什么中国的文明会被欧洲超越呢?作者使用了一个化学名词——滴定。这一命题在潘维的诗歌写作中也是存在的。所谓的江南写作已经存在了上千年的时间,但是,这中间还是没有产生一个像潘维这样的诗人。

因为,在数千年的时间里,江南写作已经变得固化、举步维艰,其困境就像不信弥赛亚已经到来的犹太人一样。这种陈词滥调和当下的女性写作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不谋而合的,女性经验的滥用、过分突出的性别意识,成为女性写作的两个紧箍咒。同样的,在柔媚的风物面前,江南写作陷入了地域“恋尸癖”的道场。

潘维的出现,正是用自己独特的媚在为庸俗“去媚化”。这听上去像是一个左右互搏的悖论,可是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中,却是一个真实发生的诗歌故事。在这本《水的事情》之中,那些熟悉的江南风物因为潘维的笔触重新变得鲜活起来。比如这首写给翻译家、诗人何家炜的《乡党》就是对江南全新的诠释:

离开之前,你就早已把老家回遍。

现在,你能回的只是一堵

被雨水供养的墙壁。

在斑驳中,你幻想般真实。

往事弯下威胁式的膝盖向你求爱;

你退避着,缩小着,吞咽着生锈的奶。

乡党,我也是一道填空题;

在月光锯齿的边缘晾晒街道。

石板上的盐,并非可疑时光。

出嫁的屋顶,仅仅是翅膀在收租。

而从雕花门窗的庭院里,不经意地会流露

我们细小的外祖母封建的低泣。

不过,你将会受到迷信的宴请。

不必去破除那些荷叶纷长的软弱。

即便你能把吉他弹奏出黄昏的形状,

也不会有一根弦为你出生。

在我们县衙贪婪的裙底,

仍是发霉的官员在阵阵洗牌。

一年四季,仍是名副其实的徒劳。

然而,当你再次回来,准备鞠躬;

乡党,我将像一枚戴着瓜皮帽的果子,

送你一副水的刑枷——我已经

被铐住示众多年。还有,让修正的眼光

领你去观赏:太湖,我的棺材。

潘维一直对我说他不像我那么激进,他一直保持着对万事万物平静的姿态。可是,这首诗歌里面却长出了“逆鳞”。在这些江南的意象——太湖、荷叶、雕花门窗的庭院之中,他动用了现代性的想象力,给“县衙、封建、膝盖”以全新的面貌。“吞咽着生锈的奶”“翅膀在收租”“送你一副水的刑枷”……在这些新奇的意象面前,潘维让江南来到了现代。而现代社会并非封闭的,这让“江南”变得开阔。正像他现在居住的上海,虽然是江南的一部分,却也是一个世界性的都市。

在早年间,潘维就深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在和我谈论几位女诗人的作品时,他总是委婉地表示:“虽然写得不错,也具有自己的辨识度,但还是太传统,不够现代!”看来,对于现代性的追求,他是一以贯之的。某一次,我在著名民宿莫干山居图的大堂里对潘维说:“杨铁军翻译的《奥麦罗斯》终于在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了!”潘维大喜过望。诗歌批评家刘翔在一篇评论中这样写道:“没有20世纪西方诗人的影响,他的诗将是不可思议的。博尔赫斯、帕斯、叶芝、艾略特、奥登、米沃什、沃尔科特、塞弗里斯、里尔克、曼杰斯塔姆、索德格朗都是他喜欢的诗人。他一度酷爱兰波,甚至写过一首诗:《追随兰波直到阴郁的天边》,并在这诗里宣称要‘把疯狂侍候成荣耀的头颅/把他的脸放逐成天使的困惑。不过,潘维后来说连兰波也令他感到厌倦了,那么谁是他永远不感到厌倦的人呢?——是布罗茨基,他心目中的‘爱因斯坦和‘新但丁,他崇拜布氏穿的裤子,他写下《灯芯绒裤子万岁》,并且自己在生活中也身体力行地穿这种裤子。”西方现代主义就像容器中的滴液一样,渗进了潘维那诡谲多变的汉语容器,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比如,那些透着深沉阴郁气质的《隋朝石棺内的女孩儿》就是“滴定”的最好佐证。诗歌一直沉浸在棺木的神秘、寒冷之中。

被蔓草和龙凤纹缠绕着,

我身边的银器也因瘴气太盛而熏黑,

在地底,光线和宫廷的阴谋一样有毒。

我一直躺在里面,非常娴静;

而我奶香馥郁的肉体却在不停地挣脱锁链,

现在,只剩下几根细小的骨头,

像从一把七弦琴上拆下来的颤音。

全诗的所有意象都弥漫在古典意象之中——“魔法般的运河”“忠诚的女仆”“棺盖上镌刻了一句咒语”。可是在诗歌的最后部分却出现了这样的句子:

我至高的美丽,就是引领他发现时间中的江南。

当有一天,我陪他步入天方夜谭的“立法院”,

我会在台阶上享受一下公主的傲气。

因为这样的句子,古典意象一下子跳跃进现代,通观整首诗,无不是用现代的眼光在看待这位“女孩”。其实,就是在赞颂陆英的美丽,将她比喻成一个1400岁的、尸身没有腐化的“隋朝石棺内的女孩”。在所有潘维写过的女孩中,这个女孩是最为诡异的,带着1400年的阴气来到了我們的面前,只是为了建立一座“天方夜谭的‘立法院”。

从这个意义上而言,被很多人一再讲述的“地方性”既成了潘维的枷锁,也成了某种不合时宜的误读。我曾经和潘维抱怨过中国现代很多诗人写得太过“农业抒情”。我们探讨过关于莫干山的问题,虽然莫干山地处乡野,但经过“万国别墅园”和全国民宿领头雁的洗礼,农业气息早已褪去,从而变成了一种现代意义上的乡村。经过我多年的观察,潘维的写作也是和莫干山的气质不谋而合的——虽然还是江南的表达,但已在现代性之上一路驰骋。而现代性的加持,早已将地方主义的尾巴革命干净。

近年来,由于生活所迫,潘维作品的产量在逐年下降。或许只是一个假象,我在一篇访谈中曾经看到余华说,他的想法很多,新的小说写到一半就丢在一边了。潘维也是一样,他也经常有很多“未完成”,比如他一直写的长诗《莫干山居图》在写了将近两百行之后就停滞了。可喜的是,潘维写出了一组新的诗歌。他在一首名为《苦春》的新作里,用了一句这样的语言——“哺乳自由”。模仿这个句式,我也想写下这样一句话:但愿潘维用他的语言,继续哺乳江南的现代性,从而让江南突破地方性牢不可破的篱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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