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的重量
2023-12-27余秋雨
时至岁末,要我参加的多种社会文化活动突然拥塞在一起,因此我也变得“重要”起来,一位朋友甚至夸张地说,他几乎能从报纸的新闻上排出我最近的日程表。
实在想不到,在接不完的电话中,生愣愣地插进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待对方报清了名字,我不由自主地握着话筒站起身来!那是我30年前读中学时的语文老师穆尼先生。他在电话中说,30年前的春节,我曾与同班同學曹齐合作,画了一张贺年片送给他。那张贺年片已在“文革”初被抄家时遗失。老人说:“你们能不能补画一张送我,作为我晚年最珍贵的收藏?”老人的声音,诚恳得有点颤抖。
放下电话,我立即断定,这将是我繁忙的岁末活动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我呆坐在书桌前,脑海中出现了20世纪60年代初欢乐而清苦的中学生活。那时候,中学教师中很奇异地隐藏着许多出色的学者。穆尼先生就是一位见过世面的人,至少当时我们就在旧书店里见到过他在青年时代出版的三四本著作,不知什么原因躲在中学里当个语文教师。记得就在他教我们语文时,我的作文在全市比赛中得了大奖,引得外校教师纷纷到我们班来听课。穆尼老师来劲了,课程内容越讲越深,而且专挑一些特别难的问题当场向我提问。我几乎一次也答不出来,情景十分尴尬。我在心中抱怨:穆尼老师,你明知道有那么多人听课,向我提这么难的问题为什么不事先打个招呼呢?后来终于想通:这便是学者,半点机巧也不会。
哪怕是再稚嫩的目光,也能约略辨识学问和人格的亮度。我们当时才十四五岁吧,一直傻傻地想着感激这些老师的办法。凭孩子们的直觉,这些老师当时似乎都受着或多或少的牵累,日子过得很不顺心。到放寒假,终于有了主意,全班同学约定在大年初一到所有任课老师家拜年。那时的中学生是买不起贺年片的,只能凑几张白纸自己绘制,然后成群结队地一家家徒步送去。说好了,什么也不能吃老师家的,怯生生地敲开门,慌忙捧上土土的贺年片,嗫嚅地说上几句就走。
我和曹齐代表全班同学绘制贺年片。曹齐当时就画得比我好,总该是他画得多一点,我负责写字。不管画什么,写什么,也超不出10多岁的中学生的水平。但是,就是那点稚拙的涂画,竟深深地镌刻在一位长者的心扉间,把30年的岁月都刻穿了。
今日的曹齐,已是一位知名的书画家,当他一听到穆尼老师的要求,和我一样,把手上的工作立即停止,选出一张上好宣纸,恭恭敬敬画上一幅贺岁清供,然后迅速送到我的学院。我早已磨好浓浓一砚墨,在画幅上端满满写上事情的始末,盖上印章,再送去精细裱装。现在,这卷书画已送到穆尼老师手上。
老师,请原谅我们已经忘记了30年前的笔墨,失落了那番不能复制的纯净,只得用两双中年人的手,卷一卷30年的酸甜苦辣给你。在你面前,为你执笔,我们头上一切名号、头衔全都抖落了,只剩下两个赤诚的学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能超拔烦嚣,感悟到某种跨越时空的人间至情。
凭借着这种至情,我有资格以30年前的中学生的身份对今天的青少年朋友说:记住,你们或许已在创造着某种永恒。你们每天所做的事情中,有一些立即就会后悔,有一些却有穿越几十年的重量。
(选自《余秋雨文集》,延边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有删改)
文中那些简单的手工制作的贺年片代表了“我”和同学们的心意和祝福,象征着我们对老师的尊敬和感激。结构上,贺年片是贯穿全文的线索,老师打电话问能否补画贺年片,“我”找曹齐重新制作贺年片,贺年片串联起全文,成为连接师生情感的纽带,表达了“我”和同学们对老师的深厚情谊,使得文章的结构更加完整紧凑。
文章语言亲切朴素,联想纵横驰骋,由实入虚,以小见大,生动表达了时光虽逝、师恩永恒的人生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