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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政女工开始舞动

2023-12-26刘佳璇

幸福 2023年25期
关键词:鸿雁舞动女工

文/刘佳璇

2023年4月8日,近百名家政女工集体创作的身体剧场作品《分·身》在京首演。

面对直播的镜头与台下的观众,家政女工谭启容谈起年轻时的往事。台下灯光暗处,坐着她的家政姐妹高冬梅。这些往事高冬梅听过许多次,但当谭启容说到父亲去世半年才收到丧讯时,她还是跟着流下泪来。

2023年5月20日,在一场公益直播分享会上,谭启容、高冬梅向人们展示了近百名家政女工集体创作的身体剧场作品《分·身》选段。

从被看见到主动表达

“家政工不会止步于厨房一隅,她们在舞台上同样熠熠生辉。”《分·身》的介绍文章如此写道。

专门为家政工服务的公益组织北京鸿雁社工服务中心(以下简称“鸿雁”)是“百手撑家家政工艺术节”的发起方,也是《分·身》的组织者。

鸿雁于2014 年创立,致力于为家政女工赋能,提供公益服务。鸿雁的办公室坐落在北京望京SOHO附近的一座公寓楼里,那里也是鸿雁家政姐妹的公共活动室。

办公室里有一面照片墙,上面展示着家政女工们工作生活的日常:在雇主家怀抱着婴儿、为老人梳头发、在城郊出租屋里做饭、凌晨乘坐首班公交到城区做小时工……

2016年,鸿雁的创始人梅若联合多名纪实摄影师发起了“百手撑家影像计划”。

家政服务业是一个以女性为主的行当,家政女工们来到陌生的城市白手起家,也用劳动的双手扶助了无数个城乡家庭。商务部数据显示,中国有超过3000万家政服务业从业者,作为一个庞大的劳动人群构成了中国万亿级家政服务市场的劳动力资源基础。

“她们不只是劳动力,而是带着情感进入你的家庭,带着那么丰富的生命走到你面前,她们对自己的生命也有很多期待和想象。”梅若告诉记者。

在鸿雁举行的几次分享交流中,很多家政女工都谈到了自己“不被看见”的经历:“雇主只看你是不是把饭做好了,家务活干好了没有,孩子带好了没有。”

为了让公众看见家政女工的真实处境、倡导社会尊重她们的劳动,2017年,鸿雁举办了第一届百手撑家家政工影像计划与艺术节,在北京798艺术画廊展出“百手撑家影像计划”。如今鸿雁办公室照片墙上的照片,便是当时的参展作品。

很多时候,梅若和同事都在协助家政女工解决日常实际难题——对大城市生活的不适应、对亲人的思念、与雇主的矛盾、劳动侵权……

举办家政工艺术节,是一件超越了家政女工日常生活,但又真切关乎其日常生活的事。

长时间的劳动和紧绷的心理状态,让家政女工们需要“逃离日常”的放松时间,写作、唱歌、跳舞都是一种疗愈。她们在鸿雁成立了不同的艺术小组,每到休息日,便在鸿雁开展活动。

“2020年,我们办了第二届百手撑家家政工音乐与诗歌艺术节。”梅若拿出了一本装帧简单、设计朴素的小册子:“这里都是当时家政女工们创作的歌曲,她们是很有生命力和创造力的人。”

鸿雁把100名家政工集体创作的歌曲制成音乐专辑《生命相遇》,并请家政工在线上做了直播演出。那是鸿雁的家政女工第一次以艺术创作者的身份登上公众舞台,从被看见到主动表达,这对她们来说是具有跨越意义的一步。

周六在地下室“飞翔”

一年有52周,《分·身》的排演经历了52个周六。

平日里,家政女工们在城市各个角落围着锅碗瓢盆、老人的轮椅、幼儿的啼哭而劳作,每周只有这一个休息日。她们在这天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来到望京的鸿雁地下活动室。

2022年,鸿雁创立了一个身体工作坊,由舞者廖书艺担任指导老师,邀请家政姐妹体验“身体即兴”。

李文丽是鸿雁的文艺积极分子,自我介绍里写着“爱唱爱跳爱做梦”,知道鸿雁组织了身体工作坊,可以和姐妹们一起跟专业舞者学跳舞,便欣然参与进来。

与李文丽预想的不同,廖书艺没有教授她们基础的舞蹈动作。

没有音乐,没有节拍,一件衣物是唯一的道具,廖书艺请她们缓慢行走、随意坐下、翻滚、怀抱或在地上拖拽衣物,并不要求做出优美的样子。李文丽和姐妹们疑惑道:“这算是舞蹈吗?哪有广场舞带劲儿啊?”

对于家政女工来说,“身体即兴”是陌生的。但廖书艺和《分·身》的制作人颜维旭很有耐心,在她们的激发下,改变悄然发生。

在一次次的身体舞动中,李文丽和姐妹们似乎感悟到了一些东西,最初僵硬的身体逐渐柔软起来,简单的动作开始牵引出联想。

旋转手腕时,她们想起打鸡蛋的动作和洗衣机洗衣服时的转动;抱着衣物时,想起对婴儿的呵护、对老人的照顾;将衣物狠狠摔在地上,想起心中郁结时用力搓洗衣物;拖行着衣物时,衣物好像变沉了,变成一桶油、一袋米和她们身后的一家人……

舞动后,家政女工们围坐在一起,讲述那些在工作和生活中感触最深的故事,那些在雇主家中没有机会说、在自己家中不愿说的话。

高冬梅来自山西,她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来到北京上户的经历。在雇主家的客厅里,雇主和她说话,她半天没回应,一时分不清是电视里的人还是雇主在说话。对刚刚离乡的她来说,普通话只存在于电视里,很少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这段经历后来被改编为《分·身》中的开场。在鸟鸣和口哨声里,家政女工们一边绕圈一边念白:“和你说话,怎么不回答呢?”“我没听见,我以为是电视的声音。”

《分·身》中的许多片段,都来自家政女工们的真实生活。其中有一段,鸿雁姐妹中的文艺骨干罗雪芳在钢琴声中张开双臂“飞翔”,其他家政女工们组成“雁群”一次次困住她,罗雪芳又一次次挣脱。

在周六地下室的对话和舞动中,她们哭泣、欢笑、互相安慰,也讨论着动作的编排,交流身体舞动带来的疗愈。那里成了一片天空,起舞则成为她们挣脱困境、找到自我的翅膀。

劳作、分离与拥抱

52岁的谭启容在中专时经历了一次意外,身体留下伤疤,这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远嫁他乡,她经历了父亲的离世和不如意的婚姻,后来来到北京成为一名育儿嫂。

加入鸿雁后,谭启容成了文艺骨干,走到哪里都是欢声笑语,过去的伤似乎已经愈合。但在《分·身》的排演中,她感知到原来伤痛没有消失,只是被藏了起来,并开始与受过伤的身体和解。

李文丽个子高挑,从小被人说“女孩子这么高不好看”,因此也对自己的身体产生过自卑。但在舞台上,她可以自信地站在前排——身体舞动不关乎工种,不关乎高矮胖瘦,也不关乎年龄。

“是的,她们时常羞涩,自己的身体过于僵硬,过于臃肿,张开身体起舞是令人难堪的事情。而身体连结着心灵,打开身体也许意味着心灵的解放与自由。”在梅若看来,女性对于自己潜能的认识,可以从身体开始。

家政女工们依靠劳作的身体去换取生计、养育家庭,也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忽略、压抑着身体。而让身体成为她们认识自我和建立自尊的基础,便是鸿雁身体工作坊和《分·身》项目成立的初衷。

在廖书艺、颜维旭等主创看来,作品的名字,既是在描述身体与心灵常常分离的状态,也是在述说家政女工的劳动身份与母亲、女儿或妻子等身份之间的分离。

“作为女儿、妻子、妈妈的我,总想着如果我有孙悟空那般分身术该多好呀!既可以照顾老爸老妈,也可以挣钱养家,还能照顾家庭和孩子。”参演的家政女工宋廷会说。

分身乏术之下,与家乡亲人的告别成为家政女工生命里的常态。

在5月20日那场公益直播分享会上,谭启容和高冬梅展示的是《分·身》中的双人片段。两个人一次次分开,又一次次拥抱,一人说:“我要走了。”另一人则挽留着,直到筋疲力尽。

每到这里,谭启容都会想起与母亲和孩子的告别,也会想起没能来得及拥抱过的父亲。

排演这段时,有初次围观的家政女工摸不着头脑,笑出声来,但一次次反复的动作最终却带来了情感冲击。

所有人都看懂了。有人想起自己与家人的告别,还有人想起离开雇主家时,与照料许久的孩子难舍难分。她们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分·身》在艺术节上首演时,演出到这一段,200余人的观众席上传来了窸窣抽泣的声音。

“站在舞台上,我觉得我们姐妹们不是在演戏,而是在舞台上把我们的记忆打开来呈现在大家的面前。”李文丽在回顾演出的文章中写道。

参演的家政女工们开始熟悉拥抱,与姐妹们拥抱,与家人拥抱,在身体接触中建立更紧密的关系。还有家政女工分享说,她也学会了环抱自己的身体。

一名观众在《分·身》结束后给鸿雁写下自己的观后感:“在彼此之间的连接日渐式微的今天,我给你一个真切的拥抱,我们就都是真的活着的。也许我该回家抱抱我的妈妈。”

跟随“雁群”的日子

“通过身体舞动,才让我感觉到舞在劳作中,劳动就是舞动,舞动才能让我更有活力。”李文丽说。

《分·身》的舞美和视觉设计揭小凤认为,在共同创作的过程中,是家政姐妹像孩童一样的好奇心和创造力成就了这一切。

最初,家政女工们需要廖书艺的引导才能适应身体舞动,到后来,她们开始互相启发,分享创意。廖书艺感觉:“大姐们的身体是扎根于大地的,即兴对她们来说是天然发生的。”

参演的家政女工张东红在《分·身》中最喜欢的一场,是她们穿着白色便服,将手中的红色衣物当作鲜花,做出编花、献花的动作。她觉得那一幕很庄重,但最开始托举衣物的动作显得“苦情”:“我是任何时候都不允许别人把我们看成可怜鬼的。”

廖书艺听到她的想法后,就加入了一段家政女工休息时的快乐场景——逛公园、游胡同、和姐妹们在一起。

“我们只需要一个起点,但是这条创作之路是由所有的人,尤其是家政工姐妹们的生命经验和身体记忆汇聚而成的。”作为制作人和第三届百手撑家家政工艺术节的策划人,颜维旭也在这一年时间里得出许多新的思考。

《分·身》的排练是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一年中进行的,其间经历了项目资金中断、众筹资金,作为道具的500件红色衣物也是从全国征集而来。

来之不易的演出原本定在2022年11月,因为疫情,许多家政女工无法参演,但场地预定好了,道具也已在路上。与参演的家政女工们讨论后,廖书艺和颜维旭决定推迟演出。

家政女工们的感受比完成项目的成就感更重要,颜维旭发现自己开始把具体的“人”放在“事情”前面。

参与《分·身》的鸿雁工作人员感到“赋能是相互的,家政姐妹一直给工作人员力量”。

负责记录影像的志愿者新苇将他在地下室与家政大姐们相处的时间称作“跟随雁群的日子”。看着她们,他会想起小时候看到的雁群:“身影硕大清晰,仿佛随时会坠下,逼迫我狭隘的观念碎裂。”

纪录片导演戴晓璐以体验者的身份参加了《分·身》排演,她把每个排练日当作“回家的日子”:“《分·身》创作以家政女工为核心,但它的内涵又是超越职业限定的。我们用身体剧场来讲述爱与痛;或者我们不讲述,只是让身体回到柔软的最初,却获得了人与人之间珍贵的理解。”

在《分·身》结尾,舞台灯光熄灭,背景音是《生命相遇》专辑里收录的《鸿雁妈妈》:“我是一只鸿雁,我们是一群鸿雁,努力挥动翅膀,为了更好的明天。努力挥动翅膀,飞向更好的明天。”

演出散场时,家政女工们雀跃着,抱在一起喊着:“开心开心!快乐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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