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之战

文 | 枨不戒

一

猫咪李奶茶来我家之前，家里已经有两只宠物了。严格来说，这两只宠物算是大哥哥、大姐姐，可惜都没能在猫咪前面立下规矩—出于猫科动物对水产的“血脉压制”，这两只宠物被猫咪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原本宁静和谐的生活开始变得惊心动魄。

泥鳅来家里的时间最早。那会儿小孩还在读幼儿园，每次跟我去小区门口的便民菜店买菜，都会站在水产玻璃箱前看鱼，鲫鱼、鲈鱼……看得津津有味，舍不得离开。有次店家进了很多泥鳅，成百上千条泥鳅被放在一个正方形箱子里，在水流的冲击下不停游动，来回穿梭，其灵活度让人惊叹，像是一团缤纷的黄褐色绸带。小孩不走了，非要买一条泥鳅，说是要带回家养。我只好尴尬地问老板，买一条泥鳅多少钱。老板哈哈一笑，直接送了我们一条。那是一条苗条的泥鳅，和食指一般长，静静地悬浮在装了水的塑料袋里，安静又轻巧。

回到家后，我找了个旧脸盆，把泥鳅和水倒进去，它在盆里游了两圈，然后伏在盆底不再动弹，和店里在供氧机催动下的欢快模样完全不同。一开始，我没想到它能长期活下去。在泥鳅之前，小孩养过彩色小鸡、垂耳兔、鹦鹉和仓鼠。除了小鸡，其他动物要么因为喂食不当，要么因为气温过低而死去；小鸡倒是养活了，可惜两个月后长成小恐龙似的红脖子白羽鸡，天天在阳台上拉屎，我只好将它送给在乡下有地的邻居。泥鳅的安静让我们很快忘记了它。水一周没换，在阳光的照射下，盆里长出了厚厚的丝藻，泥鳅静静地伏在黑绿色的青苔上，享受着阳光的照拂，如同住在水塘里一般。我看水质浑浊了，想给它换水，拿着网兜去舀它，它像一道闪电，根本抓不到；端起脸盆倒水，它顺着水流就往外游，结果一头栽进玫瑰花盆里，被枝干上的尖刺划破了背脊。

我小心地把它抓回盆里，盆底的苔痕也来不及清洗。水注入后，它一动不动，只看到背上深深一道血痕。这是不会活了吧？我沮丧地想。我再也不敢给它换水了。它静静地趴在青苔上，渐渐变成一个静物。我用脚轻轻踢脸盆，它才会勉为其难地换个姿势。但它背上的伤竟慢慢愈合了。我惊奇于它在不吃不喝的冬眠之中的恢复能力，想着等到开春就把它放生。

“它吃东西的。”听我这么说，小孩反驳。

“它吃浮游生物！”小孩振振有词道，“我看到它早上游起来吃这个绿藻。”

我看着盆里厚厚的青苔陷入沉思—这些从自来水里来的单细胞藻类竟能支撑起一个生态系统？大自然可真神奇！原来它并没有完全冬眠！我铲了一小块水培的铜钱草种进泥鳅盆里，给这个小小的生态系统加点儿支撑。收拾厨房时，洗碗槽里的饭粒、折下的面条碎，我试着丢给泥鳅，它仍是懒懒的，食物落在青苔上，几天后化作淤泥的一部分。不知不觉中，这条吃浮游生物的泥鳅竟然长大了，背脊的花纹变得更黑，不晃动脸盆，已经很难在水底发现它的踪迹。

二

螃蟹是第二年春天来家里的。4月时带小孩去青城山玩耍，后山有一条水质极好的溪流，为了哄小孩，我脱了鞋子下水，并成功在石缝里捉到一只小螃蟹。在一片羡慕声中，我把那只螃蟹装进矿泉水瓶里，作为战利品送给她。回家以后，我依样把螃蟹倒入小盆，放在阳台左边的花架下面。

螃蟹比泥鳅活泼，会在盆里来回爬行，小孩给它的盆里放了一些装饰石和贝壳，它休息的时候，就藏在贝壳下。螃蟹到来后，我开始认真思考两只动物的营养问题，在网上买了一瓶通用鱼食—一罐细小如粉尘的虫卵。每隔三四天，就给它们撒上一撮鱼食。螃蟹不为所动，要等人走了，才会从贝壳下面伸出钳子，斯文地进食；泥鳅却会在水波震荡的一瞬间从青苔上跃起，张大嘴巴猛吸两口掺了鱼食的水，然后漂亮地在水中旋转一圈，重新伏在盆底。

“妈妈，我有两只螃蟹了！盆里有两只螃蟹！”一天清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耳旁突然传来小孩兴奋的尖叫声。

果然，养螃蟹的小盆里，多了一只螃蟹。这怎么可能，就算我捉的是只母螃蟹，它会生宝宝，也不可能突然就生出一只同样大小的螃蟹。我用手轻轻摸了下，原来那并不是新的螃蟹，而是螃蟹蜕下的壳。我们的螃蟹还是只未成年的小宝宝呢，还在长身体。

“它是怎么蜕壳的呀！”小孩眼里满是崇拜，“我一点儿没发现。”

我也没发现，戴着新壳的螃蟹不论颜色还是个头，看着都没什么不同，不过人类眼里的尺寸，对于螃蟹的生长发育来说肯定太过宽泛。我给螃蟹加了一撮虫卵，想给它补补身子。螃蟹喜欢清澈的水质，我不敢让小盆长丝藻，每个星期都要给它换水，换水的时候，还要把贝壳用刷子刷干净。螃蟹对换水非常配合，安安静静地待在网兜里，并不乱跑乱动。半年后，螃蟹又换了一次壳，这次小孩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骄傲地告诉我，螃蟹又过生日了。

这两只动物都是好宠物，不捣乱，不挑剔，吃苦耐劳，安安静静，向我展示了大自然的坚韧和神奇。但小孩是不满足的，她想要一只能够和她互动的、有着温暖体温的宠物，最好能抱着睡觉，听懂她的简单指令。

三

她开始是想养狗的。这个提议被我否决了。我怕狗，哪怕我信任自己的狗，也没办法带着我的小狗从一群大狗面前走过，在它们围上来嗅闻的时候还能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她退而求其次，想养猫。猫当然是极好的，我小时候的人生梦想之一就是抱着猫睡觉，可是养猫就要铲屎，它还会掉毛。我有洁癖，想到猫毛如蒲公英一样在空气里摇摇晃晃地飘着然后落在水杯和果盘上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战。

“要是我期末考满分，你就让我养只小猫，好不好？”在我一次次地拒绝后，小孩学会了谈条件，用学习成绩作为交换。

作为一个老母亲，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小孩上进？约定成立。两个月后，小孩拿回了满分的卷子，马不停蹄催我去看猫。

我本来想领养一只小猫，或者买只橘猫，结果一到宠物市场，一只蓝眼睛的布偶猫推翻了我的所有计划。在美貌面前，原则形同虚设。那多情的蓝眼睛，闪亮如蓝色托帕石；那白色的长长的细毛，摸上去比最高档的皮草还要柔顺；那娇嗲的叫声，每一声都让我的心瞬间融化。什么掉毛，什么肠胃不好，通通丢到脑后。抱着这只一眼看中的小猫，我们欢乐地踏上归程。

因为是我买的猫，所以我拥有了它的起名权。它头上的花纹是浅浅的奶咖色，所以就叫它“奶茶”。李奶茶来到我家后丝毫不认生，进门就开始巡视地盘，阳台上的两只宠物被它盯上了。

它也不干别的，就守在泥鳅盆旁边，双眼炯炯地盯着盆底，从铜钱草根须的缝隙里，捕捉泥鳅在青苔上的微微隆起。

果然，只要是猫，就没办法克制对鱼的欲望。我把猫赶回客厅，又给盆里加了些水。猫还小，站在地上还没脸盆高，应该不会有下水的勇气，我这样安慰自己。谁料过了两天，我亲眼看到李奶茶趴在泥鳅盆上喝水—也许带了鱼腥味的水，比自动喂水机里的纯净水要好喝吧！

四

“把泥鳅放生吧！”我对小孩说，“你用塑料袋把泥鳅提下去，倒进小区的睡莲池。”

“为什么？”小孩不解，“我都把它养这么大了，放生后它被别的动物吃了怎么办？”

“你把它放在家里，会被猫吃。”我无奈，“你自己选吧。”

“那还是放生吧。”

把泥鳅放生后，李奶茶往阳台跑的次数明显减少，但我还是不放心螃蟹，那个小盆太浅，猫是可以把头探进去的。我专门买了一个圆形的鱼缸，螃蟹搬进新家，来到电视柜上面。比起螃蟹的尺寸，鱼缸太高、太大，放在黑色底座上，在装饰石、贝壳和塑料水草之间，根本看不到螃蟹的影子。我还是每周给它换一次水，喂两次食，它静静地藏在贝壳下面，除了猫，根本没其他生物注意它。

一开始，我以为李奶茶是在看电视。它喜欢看电子产品，手机里划过图片或视频，它就会把头凑过去，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电视机的屏幕更大，它喜欢蹲在前面看，似乎也正常。后来我才发现，它看的不是电视，而是螃蟹。那个鱼缸高40厘米，里面只倒了不到2厘米深的水，正常情况下，它绝无可能用爪子够到螃蟹。

可惜我小瞧它了。

“李奶茶钓螃蟹，被螃蟹夹住了！”一天，小孩气冲冲跑来告诉我。

她亲眼看到，李奶茶蹲在电视柜上，把前爪伸进鱼缸里钓螃蟹，而螃蟹也不是吃素的，对这个打扰自己休息的庞然大物展开反击，狠狠地用强壮的钳子夹住了猫的爪子。李奶茶发出一声惨叫，缩回爪子用力甩动，把螃蟹甩在地上。

我终于知道电视柜上时不时出现的虫卵粉末是怎么来的了。我本来以为是小孩喂螃蟹时撒落的，现在看来，应该是猫在用爪子钓螃蟹时，把放在旁边的虫卵打翻了。

“给鱼缸加个盖吧！”我想了想，拿了一本精装书压在鱼缸上面，确保猫没办法推开。

“李奶茶应该只是好奇。”我安慰小孩，“它又不缺东西吃，喂它生鱼肉、生牛肉都不吃，应该就是玩玩。”

五

一周后，李奶茶狠狠地让我“打脸”了。又到了给螃蟹喂食的时候，螃蟹却不见了。

“螃蟹不见了。”小孩拿着网兜来找我。她平常喂螃蟹，用小网兜敲一敲鱼缸，螃蟹就会自己爬出来。然后，她把螃蟹舀出来，换上新水，再把螃蟹放回，丢一撮虫卵进去。而现在，她敲鱼缸没反应，把贝壳和塑料水草都拿了出来，也没看到螃蟹的影子。

“估计是被李奶茶钓出来了。”小孩说。

我们开始找螃蟹，放鱼缸的面板、玩具盒子、电视柜的抽屉、客厅的地面，到处找，都没有。我疑心它逃到卫生间了，又在马桶和地漏处看了看，都没有。

我觉得它应该是藏在某个隐秘的缝隙里。螃蟹刚来我家时，也曾从小盆里爬出来过一次，藏在花盆的托盘里。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它会躲起来。我决定这次找到它之后，就把鱼缸放到书房，让猫再也够不着。

然而噩耗很快传来。

“我找到螃蟹了。”午餐后，小孩突然哭着跑来找我。

我看到她手里小小的螃蟹腿和碎壳，一时惊呆了。

壳甚至被剔得很干净，一根肉丝都没有。

“李奶茶把我的小螃蟹吃了！”小孩大声哭起来，“我养了这么久，换了两次壳啊，就这么没有了。”

说什么娇气，李奶茶喝得了长了青苔的脏水，嚼得动鲜活的螃蟹壳，完全不挑食！它就是一只残忍的掠食者，这和它漂亮的蓝眼睛、柔顺的白色长毛无关，在小孩发飙之前，这只狡猾的猫咪已经躲到阳台的花架之下。它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李奶茶是只坏猫！”

可不是嘛，它就是只坏猫，用美丽温顺的表象遮盖了它的天性和野心。现在，它正躺在阳台的软垫上，舔舐它粉嫩的脚掌，春日灿烂的阳光下，姿态优雅，长毛如雪。听到我们骂它，它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现在，家里它最大，再也没有任何竞争者了。它不仅是最漂亮、最聪明、最强的宠物，还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宠物，至于它犯的错误，没关系，猫咪永远都会被原谅的。

打赢“战役”的李奶茶眯着眼睛，把脑袋伏在软垫上，进入了美妙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