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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门神

2023-12-26|

读者·原创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西街门神年画

文 | 图 曾 颖

我画画的习惯养成于会写字之前,那时候外西街大街小巷的“丁老头”,十有八九都是我的手笔。画画让我快乐,但大人们对我严加管制。及至读小学,手中有了纸和笔,我被压制的涂鸦的兴趣再一次得到释放。我的作业本最多只有三成用来写字,其余的,基本变成了鬼画符一般的“作品”。课本上更是绚烂无比,除了给人物画胡子、添裙子,课文的字与字之间,时不时也会被我画上枪、炮、手榴弹之类的东西。

那时,我和同桌贵贵着迷于“攻山游戏”,就是在纸上画一座山头,山上画几门炮,再加几个火柴人,山下画一大堆火柴人,天空中飞着各种抛物线和火炮,地上到处是开花的炸点,坦克、飞机之类的更是随处可见。

每个画面都千篇一律,我们却乐此不疲,经常嘴里嘟嘟囔囔,想象中的战火纷飞的场面溢出头脑,泛滥在作业本上。

这当然是十分欠揍的事情。

为了这事儿,我挨了不少老师的粉笔投射和妈妈的扯耳神功。连一向对我仁厚宽容的铁匠外公也对我耳提面命,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的都是要敬惜字纸,不要乱涂乱画浪费纸张。说他小时候念书时可用不起纸,仅上的一年多私塾,写字都是用树枝写在沙地上。

所有人之中,只有外婆对我胡乱涂画的行为没有指责和打击。我挨揍时,她还习惯性地跑来守护,对我妈说:“他这么小,画点儿娃娃有什么呀?我就觉得挺好看的!”

外婆并不懂画,她只是以一种无原则、无立场的对外孙子的爱,袒护甚至溺爱着我。我当时正是一听夸奖连房子都蹿得上去的年纪,被外婆这一护一夸,还不飞到天上去?

从此,外婆成为我少有甚至唯一的欣赏者,我每画一幅“作品”,都会拿到外婆那仅存的一只眼睛前,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坐下来,认真地看我的画,并耐心听我讲解哪一根曲线是蛇,哪一坨乱线条是被蜜蜂蜇晕头的猪。有时,她甚至会戴上老花镜,认真端详我的那些鬼画符一般的“画”。这时候,她脸上的每一根皱纹、头上的每一根白发,都透出一股掩藏不住的喜欢。我想,这恐怕就是爱吧?与画画水平无关,只与作者是谁有关。

关于画画,我记忆中最美的画面,就是在外婆住的那栋破败的老楼房窄窄的楼道里,外婆择着菜或剥着花生、蚕豆,我撅着屁股在小板凳上乱画,夕阳在远处笑眯眯地闪着金光,空气中有小虫子轻微的振翅声,宛若有人在哼唱。那是我这辈子最早体会到心流的感觉,高度兴奋,非常充实,时间、空间好像都不存在了,一个小时像一秒一样眨眼就过。

因着对这份美好的迷恋,我决定整票大的—给外婆画一幅画,让她贴到墙上。外婆听了很高兴,当即提议说,要画就画个门神,马上要过年了,就不用花钱去“请”了。

说干就干。

我把用最心爱的锡枪从贵贵手中换来的一直舍不得用的表格纸拿出来。贵贵的妈妈是会计,他那儿时常有表格纸和笔记本之类的东西,那些纸格外白净,厚度用来画画正好,在市面上花钱也买不到。

何况我根本没有钱。

我们那儿过年贴的门神,基本来自邻近的绵竹,那里自古就有印年画的产业,是中国四大年画发源地之一。他们印的门神和年画,上面的人物胖胖的、乖乖的,看起来十分喜庆可爱,再套上红、蓝、绿几种颜色,成为川西年节时的一大风景。

我那时当然不懂门神的画法,更不晓得秦叔宝、尉迟恭为李世民站岗的故事。只觉得门神应该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于是找来一堆连环画,把上面我认为最威风的将军都琢磨了一遍,发现都太难画,而且连环画的尺寸与门神的尺寸相差太大,我当时又不懂怎么能不走样地将它放大。想偷懒去邻家的老门神上面蒙着画一张,无奈表格纸太厚,根本不透。这时,我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能力配不上别人信任的压力和焦灼。我画坏了无数张表格纸,擦烂了大半个橡皮,终于在最后一张纸上,勉为其难地画出了一个门神,准确地讲,应该是身上挂了一副快散架的盔甲的“丁老头”。

我拿着门神,惴惴不安地交给外婆,小心地看她的表情—如果她有一丝丝的迟疑或皱了一丁点儿眉,我都会崩溃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外婆一如既往地开心和欣赏,并且第一时间用米饭把门神贴在大门上,高高兴兴地拍拍我的头,说这个门神很威风,一定能保佑我们全家安全健康,不被厄运和小鬼侵扰。

她像一个评论家,用毋庸置疑的权威断语,让一个对自己的作品完全没有信心的初学者惴惴不安的心安定下来。

那一年,外婆家门口挂着外西街史上最丑的门神,过了一个欢快的年。门神当然也惹来了不少的好奇和讪笑,外婆却不以为然,对他们嗤之以鼻,说:“这是我们曾颖画的,整个外西街,你还能找出一张相同的吗?”

外婆教会了我“缺陷其实就是特点”这一重要的心理自我安慰法。

那门神一直挂到第二年春节前。这一年,外婆没再喊我画;而我长了一岁,也多了一分自知之明,没敢再主动请战。

后来的几十年中,我没再画画。直至年近50岁的某个儿童节,我问自己,还有什么没有实现的梦想?眼前又闪过年少时手握一支画笔和外婆在夕阳下彼此陪伴的场景,于是花几千元钱报了培训班,和一大群考级的小朋友一起,从透视和素描学起。几年之后,居然画出了威风凛凛、色彩鲜亮、几可乱真的门神。

但爱夸我的外婆,和她的永远挂着夕阳的老楼,已不在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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