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老妻
2024-01-03樊晓敏
文 | 樊晓敏
就像六神磊磊说过的,唐朝所有大诗人里,我们对谁的妻子最熟悉呢?杜甫。原因很简单——杜甫写妻子写得最多。
我们甚至能够根据他的诗,推断出他何时成婚及成婚年龄,原因也很简单,自从有了她,他的诗中就没少了她的身影。
有意思的是,不管妻子多少次走进他的梦里、诗里,他给她的称呼总是一声不美不甜不浪漫的“老妻”;偶尔换个花样,是更难听的“山妻”。
据说他的妻子比他小11岁,还有人考证说,比他小21岁。不管小多少岁,杜甫一定是更老的那个才对,而且他的妻子去世那年也才49岁。
他的岳父杨怡任司农少卿,级别是从四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杨小姐都跟“老妻”和“山妻”毫不相干。
然而,当你细读他写“老妻”的点滴,就觉得,不叫“老妻”,他又能叫什么呢?
他在长安漂泊了10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苦苦求索还是一身潦倒,过着穷困窘迫的日子。看到她用碎布给自己和孩子做衣服穿,内心沉重,他写下“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长安的冬天那么冷,他很牵挂两地分居的她:“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后来他终于当了一个小官,越雪岭过冰河,也要赶紧给她报信:“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安史之乱,被叛军扣押长安的日子里,每一次雨落和月圆,杜甫都会想念她。寒食节,月光洒向湖面如金波般散开,他的泪水也如此一般未曾停歇。他提笔写下这样的诗句:
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
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仳离放红蕊,想像嚬青蛾。
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
标题是《一百五日夜对月》。
不是寒食夜对月,而是一百五日夜对月。一百五日,日日都是思念。
除了思念,他也会胡思乱想,心中充满了忧虑和惊恐。处处兵荒马乱,10个月前寄过一封书信,天天盼着,煎熬着,到后来都害怕听到消息,怕她已不在人世,漫长的岁月里,只剩自己伶仃孤老。“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
他劫后余生,终于满面风尘地回到家里:“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晚上,是属于两人的时光。到深夜都不能入睡,互相看着,这乱世里的重逢,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他大半生都在颠沛流离,暮年的他落下一身病痛。他报愧,又让她担忧了:“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
读他的诗,看到他的人生。人生的旷野里,杜甫的命运总是和意志逆行,他至死都如在湖面上漂转的孤舟,没能望见那理想之地。
那该是怎样苦的旅程啊!然而从他的诗中也能看到,还好有她一直同行,纵然旷野有无垠悲荒,这“苦”,也就和那种孤单无助的苦不一样了。
有个相依为命的人,就算在十分的苦里,仍会有一丝丝甜,一丝丝的盼望。
想办法搞到一点儿化妆品、好衣料,他赶紧拿回家,一一摆出来,让她好好打扮一番,“瘦妻面复光”,看到光泽又回到她的脸上,欢喜又怜惜。
听到好消息,官军收复河南、河北(黄河以南、黄河以北地区),和平有希望了。他“却看妻子愁何在”,全家一起狂喜,打算立刻动身去收复的故乡,开始新生活。
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里,虽然仍有八月秋风怒号,但他们也难得有了一段有情有趣的日子:“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趁着天晴,他会和妻子去江上泛舟,不远处他们的小儿子快乐地扎进水中,溅起的水花碎金粼粼:“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
老杜的诗句,我们读起来总觉得忧愁沉重,他的一生也总让我们唏嘘。然而,因为有诗中那个“老妻”,他从她的眼睛里,仍能看见这世间的清亮静好,就像一束光穿透阴霾。
大时代的颠覆和仓皇,万里飘零的命运,诗人何其不幸,但有那个始终相伴到老的身影,有她默认且理解的眼神、温暖而确定的话语,所有的艰难苦恨、低泣哀号也就得到了温柔的抚慰,就像那被压伤却总不至折断的芦苇。
有这样一位“老妻”的他,何其有幸。
同样,一个一点一滴都被诗人真情牵挂和记录的“老妻”,也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