猷州人物二题(小小说)
2023-12-26袁良才
袁良才
俞栋仙
猷州名中医俞栋仙,人称“赛华佗”,擅治疑难杂症,活人多矣。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猷州缺少医生,俞栋仙被破格招进卫生系统,分配在家乡三溪镇卫生院。院长胡仕达阶级斗争意识强烈,担心“成分高”的俞栋仙伺机祸害革命群众,于是不让他问诊治病,指派他干些烧水、扫地之类的杂活。
有个关于俞栋仙妙手回春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
一天深夜,俞栋仙睡梦中被胡院长拍门叫醒,说是公社来了紧急电话,箬棚村一个妇女难产,两条人命啊,妇女是公社书记黄铁蛋的远房亲戚,黄书记指定俞栋仙火速前往急救。俞栋仙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右手拎着马灯,左手拄着罗汉竹拐杖,急如星火地赶赴箬棚村。忽见漆黑的前方,一灯如豆,似有几间破败的茅草屋,屋里隐约传来哀号声,俞栋仙料想:到地方了。进得门去,见一老妇,正欲给床上躺着的一个披头散发、呻吟不止的产妇喂汤,产妇胡乱一抬手,碗碎汤泼。俞栋仙急步上前号脉,产妇肤冷如冰,脉象全无。老人家,准备后事吧!俞栋仙摇头叹息,退出烛光摇曳的草屋,窘迫中竟忘了拿那根罗汉竹拐杖。
又见不远处,有户人家还亮着朦胧的灯光,风声里仿佛夹杂着女人的啼号声。俞栋仙甚觉蹊跷,循着灯火跌跌撞撞地赶了过去,一个男人门里门外地团团乱转,床上躺着个哀号声连连的产妇。俞栋仙搭腕号脉,脉象微弱,产妇危在旦夕。俞栋仙蹲伏于产妇胯前,伸出纤长细手,探入女子产道,竟悠着劲将“倒生”的婴儿在子宫里“顺”了过来,终得母子平安。夜太深了,俞栋仙只得留宿此家。次日回程,竟见自己的罗汉竹拐杖插在一片乱坟岗上。此事传开,人们惊呼:产妇灵魂都出窍了,“赛华佗”竟然有本事把她从奈何桥上的孟婆手里拽了回来,还有什么比这手段更了得?!
因了俞栋仙,三溪镇卫生院名声大噪,求医问诊者络绎不绝,生生把猷州市立医院比了下去。据说,隔三岔五就有患者家属给俞栋仙送锦旗,“华佗再世,扁鹊重生”“杏林一绝,着手成春”,溢美之辞不一而足,俞栋仙一面锦旗也没挂到墙上,被他漫不经心地扔在橱顶上,与尘埃为伍。胡院长责怪他何须如此低调,俞栋仙捻着山羊胡,呵呵笑道,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口碑不是挂在墙上,而是立在心里的。
后来,俞栋仙作为“牛鬼蛇神”被从卫生院扫地出门,回到生产队劳动改造。
生产队长杨麻子跟俞栋仙家有宿怨,所以尽派些挑大粪、清淤泥等脏活重活让他干,俞栋仙身单力薄,被折磨得出尽了洋相。
一天,杨麻子的宝贝儿子卫国吃鱼不小心,喉咙里卡了根鱼刺,杨麻子让他吞饭团、喝醋,都不管用,到猷州市医院五官科去看,因鱼刺卡在喉咙深处,手电照不见,镊子拔不出,卫国痛得哇哇直哭,片刻不得安生。这时有人提议,找俞栋仙去!他不是号称“赛华佗”吗?俞栋仙让人从田里逮来几条泥鳅,养在蓄着清水的脸盆里,众目睽睽之下,倒提着家里的一只老黄猫,猫儿见了脸盆里游来窜去的泥鳅,垂涎三尺,俞栋仙用小瓷碗接了猫涎水,捏着卫国的鼻子硬给他灌下去,嗨!一个时辰过去,卫国喉咙深处卡着的鱼刺不复存在,卫国又活蹦乱跳地玩耍去了。赛华佗,赛华佗,此名不虚啊!杨麻子羞愧不已,就让俞栋仙当了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兼记工员。
再后来,改革开放,俞栋仙年逾花甲了,他申请开办了“俞氏诊所”,诊所每天人满为患。俞栋仙定下规矩,凡求医者,无分贫富贵贱,必须按先来后到次序凭号入诊。
一次,有病恹恹的青年农妇前来求治,俞栋仙望闻问切一番,唰唰几笔,给她开了一纸药方,上面只一行字:缺少妇女用品,当归,可治。女不解,俞栋仙微笑释曰:你丈夫常年在外务工吧,让他回家夫妻团聚,你的病就好啦。少妇羞面而去。
俞栋仙善治孩童急惊风、干疾,偏头痛,妇女月经不调、难产、不孕等症,一根银针,佐以中药,鲜有失手,屡屡奏功。而且,收费亦无定规,随心所欲——富者、官者多收,贫者、孤者少收,甚至不收。说,挹富注贫,始得公允。
这天,俞氏诊所门前来了一辆小轿车,车里走出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斜看了一眼排了一小溜的患者,径自挤到最前面。
呵呵,你定是位级别不低的领导。轮到你的号了吗?俞栋仙淡笑着捻着颔下雪白的山羊胡,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
中年男子自报家门,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呀!我是市卫生局汤局长。
恕老朽这里只有患者。俞栋仙冷着脸,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块瓦片,用粉笔写了个“9”,排队去。
中年男子不耐烦地等前五位完事走人,急忙扬着瓦片挤到俞栋仙的案前。俞栋仙鼻孔里哼一声,你把瓦片拿倒了,你不是6 号,是9 号!后面候着去。
中年男子铁青着脸,悻悻地退到队伍后面。终于轮到他了。
这回轮到你了,说说,你有什么症状?
我饭吃不香,觉睡不稳,老是做噩梦。
哦哦,知道了。我来给你开服药,保证药到病除。
中年男子拿到一包巴豆,惊问,搞错了吧?给我泻药干什么?
把你不该吃的东西都拉出来,你的惊悸之症就痊愈了。
俞栋仙九十寿诞那天,突然贴出“今起停业”的告示。人问其故,俞栋仙和颜悦色答道,我今日午夜将大去,惜不能再悬壶济世矣。
没人信他,看你身体好端端的,为何说这样的晦气话?
自有病,自知之。
你是神医,人称“赛华佗”,就算有病,还愁治不好?
神医治得好别人的疑难杂症,却往往治不了自己的病,甚至连病因都搞不清楚。这实在是没奈何的事。
入夜,俞栋仙沐浴更衣,果然在午夜时分溘然长逝。
董开锁
董开锁,字启键,号绝窬山人。
有字有号的,那一定是个人物!
对不起,董开锁业如其名,就是个开锁配钥匙的。呵呵,看来这人有点意思。
这么说吧,在猷州这地界,不认识甚至不知道县长姓甚名谁的大有其人,不晓得开锁老董的。
董开锁的店铺邻近猷州国际大酒店,相形之下,一个是豪华巨轮,一个是寒碜的小舢板,一个是白天鹅,一个是灰麻雀。就这么个小铺面,还是租来的,小脸小鼻子小眼睛的,胃口却极好,每天从早到晚吞吐着络绎不绝的顾客。店招牌同样潦草不起眼,只四个字:老董开锁。
店里陈设简单到寒酸,一张小马扎,两台配钥匙机(卧式、立式各一),一张斑驳的小方桌,桌上一台旧电脑,此外别无长物。董开锁除了吃饭撒尿,差不多就坐在那张小马扎上,摆弄“机器”配各式各样的钥匙。只有顾客提出配汽车钥匙时,老董才借助于电脑。
店里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得离了谱,啥叫纤尘不染,老董这就是。如果光线好,你从店门口路过就可以看见董师傅了,你惊掉了眼珠子没人负责。只见董开锁笔挺挺地坐在那里,竟是西装革履红领带,还梳着一个大背头,要英俊有英俊,要潇洒有潇洒。然而,他只是个开锁配钥匙的草根啊!
有个俏皮鬼巧用鲁迅小说《孔乙己》里的一句话“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来戏谑董师傅“董开锁是坐着配钥匙而西装革履的唯一的人”。(老董的字、号也是拜他所赐)这句话风似的在大街小巷流传开了,最后也传到了董开锁耳朵里,老董一点没生气,反而乐了,反问:哪条法律规定配钥匙的就得穿成叫花子似的?只有人弄精神了,才给人信赖感!自个不小瞧自个,没人能打倒你。嘿嘿,老董这话说的,赶上半个哲学家了。
据说老董是开锁世家。他爷爷曾帮过共产党大忙儿,在醉仙楼灌醉了国民党监狱长,在他身上搜出一大串牢房钥匙,只凭眼瞄了瞄,用手捏了捏,回去后竟配出了一串分毫不差的钥匙,地下党得以营救出了一个系于狱中的重要人物。他爹祖传功夫同样了得,也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那时期乡里乡亲的饿得慌,生产队仓库里却堆满了粮食,他爹用地瓜烧把保管员撂倒不省人事,配好仓库钥匙后断断续续偷出了不少粮食,挨家挨户送上门……东窗事发,他爹被判了刑,乡亲们轮流抚养着年幼的小开锁。
等小董长成了英俊小伙,正赶上恢复高考,他考上了名牌大学,政审却卡了壳,是被爹连累的。阴错阳差,董开锁成了董家末代开锁人。他儿子公开叫嚣:宁愿啃老,也决不接续开锁配钥匙的卑微活计。
老董还是小董的时候,一开始跟爹学配钥匙开锁,老是心不在焉地走神儿,他心里装着一个人:他的初恋女友洪小菲。是小菲追的小董,结果小菲上了大学,就把小董一脚踹了。董开锁三十好几还是光棍一个,直到他听说小菲嫁人了,生儿育女了,他才彻底死了心,一门心思地跟在爹后面学习传祖技艺。这小子有异禀,他爹说,魂找回来了,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那会儿,猷州百货大楼刚刚落成营业,是个炙手可热、人人艳羡的好单位,营业员多是帅哥靓女,听说都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小董当然想蹭个热度,就把摊位转移到了百货大楼廊檐下,果然生意好了不少。小董人生得端庄,白净,高挑,天性就爱帅气,爱整洁,他狠狠心,西装革履地把自己“武装”起来。为这,他挨爹一顿臭骂,说他乱花钱,是猪鼻子插葱——装象呢。小董想的是,挨这顿骂,值,因为他找回了自信,找回了尊严。
小董慢慢发现,百货大楼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大长腿、瓜子脸营业员出出进进的老是偷偷地望自己,望得小董脸热,心跳,身子哆嗦。
怕什么,来什么。一天,小董快收摊子时,那个美女营业员来了,递给他一把亮锃锃的钥匙:照这个,配一把。小董配好后,那位美女来取钥匙了,付过钱后,却将新配的钥匙慌慌地塞到小董怀里:这是我新房的钥匙,这把属于你。我等着你来娶我。说完,掉头跑了。
这姑娘叫田蓉,是县长家的千金,此后成了董开锁的发妻。这姻缘够戏剧性的,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是猷州罗曼史上的经典案例。
董开锁和田蓉结婚后过了一段甜蜜蜜的时光,随着百货大楼的改制和老泰山县长的故去,风华不再。田蓉一直闲在家里,脾气越来越坏,对董开锁越来越看不顺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几次闹到了民政局,到底看在已经有了儿子的分上,婚没离,冷战持续升级。
董师傅这日子过得凄惶。他知道,妻子是嫌弃自己活计丢份儿,又挣不到啥大钱。这世道变了,人心能不变吗?
瞌睡遇枕头,董开锁发财的机会从天而降。可他没听完来人的话,就打断他们说,原来你们是穿窬之盗啊!你们干的是伤天害理的事,让我配钥匙助纣为虐,休想!给再多的钱也不行!董师傅被揍了个半死,花了一大笔医药费才慢慢康复过来,继续摆摊配钥匙。
这个小门面房,还是近几年租的。岁月无情,小董早变成了老董,西装革履掩饰不了写在他脸上的沧桑和憔悴。老董心里苦啊!最近他被妻子没收了房门钥匙赶了出来,说房子是她娘家买的,到现在都换不起房,你还有什么脸住?老董就只好住在店铺里了,打烊关门后打一个地铺,潦草地睡下。
可老董迟迟睡不着,近来有一个顾客三天两头来找他配钥匙,而且配的是同一把钥匙,总说他配的钥匙开不了别墅的防盗门。这就怪了!在董开锁看来,这是奇耻大辱啊!那个女顾客雍容华贵,虽说也上了年纪了,但浑身依然散发着夺人心魄的风韵。
彼此都没有点破,彼此心照不宣,但老董从见她第一眼起,就知道她是洪小菲。
终究还是小菲没有扛住,她泪眼婆娑,对老董说,老伴不在了,我是个自由身,回到猷州,一半是思念故乡,一半是为了你!追我的人很多,条件一个比一个好,可我的心锁已经锈死了,只有你能打开它。开锁,你的情况我也听说了,让我俩……
别说了!老董扭过头去,硬了嗓子,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啊。
第二天,“老董开锁”的店门关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有人说老董死了,有人说老董云游四方去了。
其实老董哪儿也没去,他久久地站在自家的门前,站成了一尊泥塑木雕。儿子要为他开门,妻子不让,老董就那么痴痴地倔强地站着。天黑了,夜里好冷,老董抖得像风中枝头的树叶。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漏出妻子哭泣的颤音:你是配钥匙的,咋开不了自家的锁?
老董没回答,但心里热了起来,他紧紧地盯着那把冷冰冰的锁,他要用自己的心把它焐热、焐开……
不久,《猷州晚报》刊出一条消息《甘当无名英雄,助学只为圆梦》,说的是一个以配钥匙为生的老人,根据所配房门钥匙的好坏认领了多名助学对象,帮寒门学子去圆大学梦,称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善事。
这老董,水潜得够深。
“启键先生”的雅称渐渐取代了“老董”“董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