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农民工的双面人生：身体在搬砖，灵魂在歌唱

文 | 快手We 我们工作室

每当夜幕降临，叶小扬都会抱着吉他站在杂乱无章的工地上，打开手机，开始唱歌。视频里，他面容黝黑，衣服上挂着斑斑污泥，歌声却自由自在，仿佛一条清澈干净的河。

叶小扬是一名歌手，也是一名建筑工人。

作为和平县第一个登上央视舞台的农民工，他从十几岁开始一直坚持唱歌。有网友评价他，手里拿着的是梦想，身上穿着的是生活。生活虽然充满了无奈和挫折，但正因为这样，怀揣梦想才更加珍贵。

真的爱你

2020年11月，高大宽阔的电视演播厅里，48岁的叶小扬正孤零零地站在圆形舞台上。周围灯光五彩斑斓，一道金灿灿的光正从他头顶上方倾泻下来，洒落在他那件黑色漆皮夹克上，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中央电视台，心中略感忐忑。周围十几台摄像机对着他，而他则一动不动，低垂着头，目光游离在自己的指尖，一双手抱紧了木吉他。

直到前奏响起，指尖轻弹，清脆的吉他声勾出第一个音符，他才猛然抬起头来，眼中闪闪发亮，伴随着沙哑的嗓音，双指仿佛在琴弦上熟练地跳起了探戈。那天弹的是Beyond的《真的爱你》，叶小扬唱过无数次，是他的拿手曲目。

叶小扬是一名歌手，也是一名建筑工人。在来到央视舞台的前两天，他仍需要去工地忙碌。

直到放工以后，他才能拥有一点点随心所欲的时间。吃过饭，抱起吉他，打开快手，唱上几曲粤语老歌，视频里的他永远戴着一顶橙黄色的安全帽，穿着一双军绿色胶鞋，伫立在一片碎瓦颓垣之间，黝黑的面容配上一口“广普”，让这个男人看起来多少带着点儿滑稽色彩。

一旦开始唱歌，叶小扬充满磁性的声音就仿佛静流的溪水，波澜不惊的水面上时而翻滚出一两朵浪花。情到深处时，他自然而然地半闭着双眼。那时，工棚里的白炽灯像极了温柔的月光，在水泥砖上照出一道落寞的影子。

哪怕上了央视的舞台，现实生活依旧没什么改变。

脱下漂亮的演出服，叶小扬还是不得不回归工地，继续过农民工的日子。他依旧弹琴唱歌，偶尔也会为视频不能上热门发愁。不过比起从前，现在再唱起歌来，他的神态间多了不少恬静和释然。叶小扬说，通过这次经历，他至少已经证明了自己，音乐是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至于到底能不能做出成绩来，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一无所有

叶小扬出生在广东省河源市和平县。在他儿时的记忆中，小小的县城犹如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宫，重重高山连绵曲折，一直延续到几十里之外，困住了这座小城，也困住了小城中的人们。

家里没有电话，没有电视，也没有电。每个夜晚，小小的火苗在煤油灯上跳一下，黑暗中就闪烁出一枚橘黄色的光斑。一股淡淡的煤油香味在房间中弥漫，这味道就成了叶小扬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

那时，叶小扬唯一的乐趣是听广播—每天傍晚坐在院中，守到镇子上的喇叭声响起来，山外的新闻就开始在山间回响。运气好的时候，能在结尾听到一两首老歌。精神生活匮乏的时代，听到什么，他就学什么。电流声在喇叭里沙沙作响，偶尔传来一两声刺耳的啸叫。广播里的歌声常常断断续续，听不清时，他就只能靠猜，一边猜，一边在心里做着记录。不经意间，他的心中就填满了密密麻麻的歌词，孤单寂寞的岁月也因为这些老歌照进明亮的光。

他第一次听到流行音乐是20世纪80年代末。15岁那年，他在音乐课上第一次听到了范琳琳的《我热恋的故乡》。这首狂野的“西北风”歌曲如同一双粗壮的手，瞬间紧紧捏住了他的心脏—原来世界不是只有和平县，高耸入云的九连山外，还存在着不一样的喧嚣。

如果说流行乐像是一根火柴，点燃了叶小扬对音乐的热爱，吉他便是一把钥匙，帮他轻轻推开了音乐殿堂的门。

高一暑假前，音乐老师组织课外班招生，一个学生抱着吉他当众表演了一首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当天晚上，叶小扬就托姐姐借来了一把吉他，窝在家里来来回回地摆弄，学着海报上的明星，先摆出一个姿势，然后胡乱地在琴弦上用力一扫，琴弦发出一声共鸣，尾音盘旋在房间里，久久不能消散。他乐此不疲地试了几次，怎么看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帅气。

见他实在喜欢，哥哥姐姐们凑了30块钱，给他报了吉他培训班。于是，整整一个夏天，叶小扬的生活成了两点一线：在学校上完吉他课，立马飞奔回家，抱着木吉他，在断断续续的琴声里，一门心思钻研。叶小扬说，自己那时白天练，晚上练，甚至做梦的时候也在练。

他进步神速，到暑假结束时，他已经弹得游刃有余。随之而来的，还有指尖上一层薄薄的茧。启蒙老师一直夸叶小扬是天才，不仅有天赋，而且特别能吃苦。到了第二年夏天，吉他班又一次招生，老师特意让叶小扬坐在教学楼前轻轻唱起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歌词里许多曾经不明白的，后来，他全都明白了。

而在叶小扬还没明白的日子里，吃饭、睡觉、弹琴、唱歌就是他每天生活的全部。毕业前夕，学校选中他去参加文艺表演。那一天，文化馆礼堂座无虚席，灯光如同一串灿烂的花火，带来了一点儿似幻似真的晕眩感。迎着四五百人的目光，叶小扬抱着吉他走上舞台，唱了两首歌，一首《站台》，一首《真的爱你》。琴声平息，掌声刹那间如暴雨般袭来，追在他的身后，一直到他离开。走过副台时，叶小扬特意在阶梯上逗留了几秒，回首，聆听，一直到喧嚣渐渐落幕，心中伴随着自豪、骄傲，以及一点点怅然若失。

那一天，梦想仿佛触手可及，可是又仿佛远在天边。

叶小扬（右）在高中学校联欢会表演

外面的世界

后来，那把吉他一直陪伴着叶小扬，他从高中弹到了技校，时光仿佛是口中那句歌词—“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一晃就到了1996年，那一年，他正式从技校毕业，面临着一个选择。

或许压根谈不上什么选择。歌词中的理想是“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现实却是横在梦想前的一道坎儿—学唱歌需要花钱，做歌星也需要花钱。叶小扬家里并不富裕，几个孩子能长大成人，已经耗尽了父母的全部气力。为了赚钱生存，他不得不背起行囊走进工地，成了一名农民工。

那时，为了赚钱，叶小扬什么活儿都干。一开始帮着买菜做饭，后来开始搬砖，也兼职做过一阵子保安。头上那顶塑料安全帽像个不透气的蜗牛壳，戴久了，汗水顺着头皮不停淌过额角，起初他总要下意识地擦拭，后来习惯了，也就渐渐无所谓了。

真正难以忍受的，其实是孤独。

工地远离市区，也远离人烟，除了日复一日地劳作，每天见不到几个陌生人。他很少出门，荒郊野岭间根本找不到公交车，出行只能依靠自行车或者走路，在空空荡荡的柏油路上走七八公里，才稍稍摸到城市边缘。因此，在互联网和手机还未普及的20世纪90年代，叶小扬像个原地打转的陀螺，干活儿、睡觉，周而复始。

唯有偶尔弹起吉他，他才会稍稍感到解脱。那把吉他成了枯燥生活中的一点点甜。垒上几块砖头，静静坐在钨丝灯下，指下的和弦仿佛水墨油彩，在静悄悄的黑夜里，渐渐晕开了一团浅浅的颜色。从前，叶小扬很享受别人的目光，但现在这些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就算没有人喝彩他也会弹，琴声像是温柔的风，吹着吹着，心中的郁结就渐渐消散了，自己仿佛成了一片宁静的云。

劳苦了几年，叶小扬考上了建造师，慢慢有了一点积蓄。结婚、生子，人生大事接踵而至，经济问题仿佛悬在脊梁上的一座山，逼迫着他不敢幻想，日子只剩下不分昼夜的忙碌。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把吉他被锁在了柜中，不知不觉之间失去光泽，覆满了尘埃。后来的十几年里，叶小扬几乎没再碰过琴弦，曾经心中那团旺盛的火苗越来越小，终于有一天，彻底熄灭在现实中。

不再犹豫

不弹琴的日子里，叶小扬的目标只剩下赚钱。父母老去需要钱，孩子尚小也需要钱，他被夹在中间，时时刻刻不敢松懈。

在这些起伏的岁月里，生活极少给叶小扬一个痛快唱歌的机会。唯一一次是购物中心举办唱歌比赛，他自告奋勇站上舞台，娴熟地拾起麦克风，对着台下的人流唱了起来，记忆中的旋律慢慢浮现，那一首老歌最终帮他赢得了满场喝彩，以及头等奖：一台全自动洗衣机。

然而，这样的机会凤毛麟角，于是小小的欲望只能一直埋在心中。直到2017年，他决定重新弹吉他。这个决定也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很辛苦，打工的收入总不够花，他想起了弹琴的日子，期待着可以授课贴补家用。于是，他便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把遗忘多年的吉他。手指节轻轻地在面板上扣几下，几声厚重的回声传来，顿时让他的心湖荡起一片涟漪。

第一次上课只有几个学生，他端着琴，盘坐在门外，从简单的构造、乐理教起，讲累了，便自娱自乐地弹一曲。虽然岁月让那双手布满了老茧，但好在指尖灵活依旧，仿佛翩翩起舞的蝶，在六根琴弦上轻盈地飞起、落下。邻居说他唱得真好听。他问，好在哪儿？邻居说，有一种历久弥新的沧桑。

邻居鼓励他去快手上做短视频博主，说可以让更多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叶小扬十分动心，学起了录制、上传视频，从此就变成了快手上的“工地吉他男神”。可出名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深思熟虑准备好了歌曲，满怀期待开始直播，结果往往无人问津。这让他一度十分沮丧，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人会来听自己唱歌。渐渐地，他也不再去纠结这些了。他说，反正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唱歌而已，那就继续唱吧。

直到一年以后，好运才在不经意之间降临。一首《海阔天空》登上了快手热门视频，100多万的播放量，让叶小扬一下就火了起来。第一次收获上千条评论，他细细读着，害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最让叶小扬感动的是这样一句话：“手里拿着的是梦想，身上穿着的是生活。”第一次读到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中忽然惆怅了一下。

有了名气以后，再做直播就格外容易了。不少网友慕名而来，屏幕上的发言让他目不暇接，这场景反而让叶小扬有些手足无措。默默无闻了这么久，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慷慨激昂的话，那不如就直接唱吧，一连十几首歌，全是记忆深处的青春岁月。这一场下来，多多少少还是赚到一些，尽管只有400来块，但叶小扬已经感觉很满足了。

2020年的秋天，最大的梦想也终于实现：他应邀来到央视，登上了《黄金一百秒》的舞台。曾经叶小扬无比渴望自己有一天能到北京看一场表演，而如今自己成了这场表演的主角，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风光过后的现实生活，依然是工地和柴米油盐，就算有了名气，他该去搬砖还是要去搬砖，该为生计奔波还是要为生计奔波。

有段时间，网络上出现了不少对叶小扬身份的质疑，不少人怀疑他是专业歌手，还有人直接讽刺他是包装出来的产物，哪有农民工会弹吉他唱歌的？一开始叶小扬很气愤，与对方大吵一架：“凭什么农民工就不能玩音乐？”慢慢地，他也开始学会了无视这些声音，他想，反正无论怎么解释，最后总会有人不满意，那不如继续心无旁骛地弹琴、唱歌，做自己就好了。

除了唱歌，叶小扬现在也会专门录制授课视频，给粉丝讲解如何自学弹吉他。视频里，他一反常态，站得笔直，工棚的铁皮墙成了黑板，将捡来的白色木棍做成教鞭，一举一动表情严肃，只有那一口标志性的“广普”依然带着熟悉的味道。

这些视频花了他很多精力，可是发布出来后，留言只有个位数。叶小扬却不那么在乎了。

他心中怀着一种使命感，既然音乐已经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那就有必要给别人留下一点儿什么。他十分喜欢Beyond的那首《不再犹豫》，尤其那句歌词：“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他说，哪怕最后只有一个人跟着自己学吉他，他的努力也就有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