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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

2023-12-25蟠桃叔

读者·原创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小九大头城墙

文 | 蟠桃叔

我发现,读过几本书,念了几句诗词歌赋的人,心里就会潜移默化地生出两个梦来,一个是江南梦,一个是长安梦,如并蒂莲盛开。而我的长安情结和江南情结要比旁人强烈些,因为在最好的年华里,我在西安爱过一个江南女孩。

她是我的初恋,叫小九,来西安求学,遇到了我,我也遇到她。我大她三四岁,那时候,我只差两三个月离校,即将步入社会。

我们认识的过程挺俗套的。她同宿舍的一个女孩和我们宿舍的老大唐大头是老乡。唐大头爱热闹,往来的江湖朋友极多。一日,小九被同宿舍女孩拽到我们宿舍来找唐大头玩儿,恰好我在,正百无聊赖地躺在上铺翻小说,见到她,心里开出一大片花,撇下书,从架子床上跳下来和她打招呼。

小九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短袖,难掩秀色。她目光炯炯,神态端庄,是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一个心里异常骄傲、难相与的人。

这是我们的初相见。那是端午前后,我记得宿舍楼下的夹竹桃开疯了,蚊子也特别多。

后来,我们在校园里遇到过几次,慢慢熟了。再加上一起参加过几次唐大头组织的饭局,就更熟了。于是乎,我胆大包天,逮着机会带她去逛街,走了很远的路,说了很多杏花白桃花红的俏皮话,从学校走到火车站,再折回来。那时候多年轻,多能走啊,也不知道累。

我们走到文艺路,离学校还有七八站,才坐了人力三轮车。她坐在我的左边,我忍不住频频扭头看她。她冲我笑,光洁的额头,白的牙齿,长的脖颈—多好看的一张脸啊,像电影里的人。

一个人为什么会生得这么美?我暗暗地想,觉得不可思议。

夜色里,一抬头,法国梧桐的枝条一一闪过。那时候,风是轻的,伸出手,风就在指缝间游走。我当时就想,如果这是在江南,我和她一定是乘着乌篷船,这清风要换成流水的。

那时,江南,令生在北国的我顿生倾慕,扎了根,直到如今。

那天,我们一路说了什么话我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她身上有淡淡的防晒霜的味道,是苦杏仁香味的。从此,我固执地觉得,不是苦杏仁味的防晒霜就不是正经的防晒霜。

但是,我从来没有动过要和她谈恋爱的心思,真的没有。你想想,我那么平凡,平凡里有自卑。她那么骄傲,那么蓬勃,像盛夏的果实。

可是,我依旧欣赏她的骄傲,也贪恋她的美丽。于是,我依然欣欣然、飘飘然地和她一起玩耍。

接下来,我毕业了,但是毕竟还在西安,所以时不时还回学校这个老根据地吃饭、会朋友,和小九还常有联系。

一次,和小九在纬二街吃灌汤包子,我不知道怎么就有了怪话,悄悄对她说:“这店里的女服务员也像包子,白白胖胖的。”说完就后悔了,也许她不喜欢尖酸刻薄的人。

她说:“男服务员也像啊。不过,像没有发起来的面,所以瘦瘦小小的。”

然后,我们偷笑,像雨点打在荷叶上,噼里啪啦的。

笑完了,我的心里开始难受。因为我觉得我爱上她了,可是我决计是没法爱她的。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女孩。

那顿饭啊,咀嚼暧昧,吞咽缠绵。出了饭馆,我们在夜色里散步。她讲起她的故乡,荷花的香气上铺了桂花的香气,月光里有月光菩萨,清风里有清风菩萨,水波里有水波菩萨。我听着听着,心里也有了个菩萨。

我无意中说起,在西安读书好多年,还没有上过城墙呢。她说:“那就去呀,到城墙上去。”

那是个黄昏,归巢的燕雀和觅食的蝙蝠在头顶盘旋,再往上是明月。我们都不说话,只是漫步,一脚踩一块青砖。

月光之下,她穿了我们初次相见时穿的那件宽大的黑色短袖,目光炯炯,面有清辉。

吹了一会儿入怀的凉风,她说:“你觉得我这个人到底好不好?”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只有你最好。”

她说:“你需要一个又漂亮又有趣的女朋友,像我这样的。”

我有点儿傻,苦杏仁的芳香让我眩晕了。

于是,两个人开始要好,牵着手在这个北方的城市里闲走。寺院、公园、游乐场……当然,又去了好多次城墙。因为是夏天,所以多是晚上去乘凉,看月亮。去多了,就觉得这城墙不是大明朝的城墙,也不是西安市的城墙,而是我们私有的城墙,每一块砖,每一条缝都是,看到城墙就有一种暖暖的踏实感。

阳光把我们晒黑,月光又把我们漂白。黑黑白白,两个人都在一起。

毕业后,我进了西安的一家小报社。因为不用坐班,又恰逢她刚放暑假,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黄昏时候,我们坐在草地上或者楼顶纳凉,不用说,更多的还是去城墙。她唱歌,伏在我的耳边唱,全是王菲的歌。

我会给她讲一些书上看来的或者自己瞎编的故事,其实就是不好好说话,绕着圈子往复杂玄虚上走,故意不说明白,来显示自己的高明。她就喜欢听这些,因为能听懂,证明自己也是高明的。

对,俩文艺青年。我们聊音乐、聊诗歌、聊长安,聊江南,反正不用聊柴米油盐。

她的家庭条件好,当时已经有手机了,我还用传呼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传呼机上有她的留言:“我在树下等你。”我的住所附近有一棵巨大的泡桐树,我们常在那里碰头。附近有个小超市,方便买水。

一次,她在纸上练字,先是写了我的名字,然后慢慢地写了一个“苏”字。苏是她的姓,我以为她接下来就要写她的名字了,可是,她迅速地写下“东坡”二字,然后笔一丢,顽皮得很。

一次,带她去交大找我的好友,不遇。出一个偏门,大门紧锁。我心想换个门走好了。没想到她燕子一样翻门而出,身手敏捷,动作潇洒,到了门外对我得意地一笑,露出白牙齿,那样子美极了。

小九暑假在西安留了十多天,才买了回家的机票。临走前一天,我们在省图旁边南二环的立交桥上走,桥下车流阵阵,我感觉到了桥身的颤动。

她笑着抓住我的手,说:“来,感受一下手指在手指间滑落的感觉。”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大太阳底下,我突然打了个冷战。

朋友,我不笨,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敏感的。我明白,她是要和我分手了。

我的手指像扎不进泥土的花根,苍白地在阳光下暴露着。我勉强笑一笑,说:“好渴呀,我去买瓶水。”其实,我也有一颗骄傲的心。于是,我转身,走掉。西安有那么多的背街小巷,走进去,人就立刻消失了。

晚上,我的传呼机上有她给我的留言:“我们还年轻,这一段过完了还有下一段,我对你的感情,就当它是一场诗兴大发吧……”

夏天还没有结束,爱情已经落幕。接下来是狂乱的雨,失魂落魄地下到了下一个季节。她飞回了江南,我请了病假回了老家,一个寂静的北方小城。

这段故事讲完了。那是2000年的事了。

秋天,已经回到西安的我领到人生第一份工资,买了手机,和小九的手机一个牌子。手机里存了小九的号码,但是不敢拨打。唯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就拨出去了,当对面传来一声“喂”,我赶紧关机,抠电池。

我甚至不敢在那棵泡桐树下逗留,也不敢在那家小超市买水,更不敢登上城墙看月亮。有一次,我深夜步行穿过城墙的门洞,行人稀少,霓虹冷清。我在经过门洞时轻喊了一声,隐隐有了空洞的回声,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着,也是小规模的回声。

闭上眼睛,有泪滚落。这个洞口就像城墙的怀抱,有被治愈的感觉。

一年后,小九来看我。我住在城中村一个叫水文巷的地方,临近原来的北方乐园。进了屋子,我问她吃饭没有,她说吃过了。我就没有再问。我知道她是不说假话的人。我的屋子很乱,唯一有生气的是一盆文竹。

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小九就坐到我的床沿上,我坐椅子。两人对坐,恍如隔世。

小九说:“对不起。不要怪我,好不好?有些事……”

我说:“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我说的是真话。如果没有和小九的那段往事,我的人生将无比苍白与单薄。

送她走后,我回到屋子,倒在她曾经坐过的单人床上泪流满面。

小九,我永远记得在那个夏天你翻门后得意又顽皮的一笑。这足够让我回味一生了。

后来,我经历过很多次爱情,只开花不结果。直到我遇到了我老婆,一个在陕师大的老松下背英语单词的女孩,这才算天长地久,且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

听说小九毕业后回了杭州,应该事业有成、婚姻美满吧。

现在我老了,有了白发,小九应该也变了模样。不过,在我的记忆里,依旧存着的是那个城墙之上、月光之下,穿着宽大的黑色短袖,目光炯炯、面有清辉的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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