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歌、乐论、乐史:金天羽的音乐贡献
2023-12-25周录祥
周录祥
内容提要:金天羽是20世纪上半叶著名诗人、教育家、国学大师,在音乐创作和研究方面颇有建树,曾大力推行音乐教育,创作《新中国唱歌集》等。他充分肯定音乐的社会价值,在礼崩乐坏之际,力倡礼乐,参与词曲讨论,关注音乐史,编撰乐人传记,在乐歌、乐论、乐史方面,作出了较大的贡献。
一、金天羽其人
金天羽(1873—1947),江苏吴江同里人,原名懋基,字松岑,号壮游;又名金一,后名天翮、天羽,笔名麒麟、爱自由者、天放楼主人等。生平详见金元宪《伯兄贞献先生行状》、徐震《贞献先生墓志铭》及拙编《金松岑先生年谱简编》①。金天羽多才多艺,在学术、艺术、政治等多方面皆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
金天羽是文学家、诗人,徐震评价其“能为豪宕之诗、雄浑博丽之文”(《金松岑先生六十寿序》②),其诗被钱仲联誉为“‘诗界革命’在江苏的一面大纛”(《三百年来江苏的古典诗歌》③)。金天羽文史兼通,皖、滇两省修通志,专程礼聘其撰写列传。著有《天放楼诗》正、续、季集,《天放楼文言》正、续、遗集等,笔者校点整理为《天放楼诗文集》。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孽海花》亦是其构思全局并创作前六回,再转交好友曾朴续成。
金天羽是革命家。20世纪初,与章太炎、邹容等在上海办《苏报》,出资为邹容刊印《革命军》。“《苏报》案”发,为章、邹集资延聘律师。邹容病卒,撰《哀邹容》哭之。他“明确提出资产阶级政党主张……(引者略)是在中国同盟会成立的前两年提出的。”④
金天羽是政治家、实干家。曾膺选为江苏省参议员,积极论政,有政论集《孤根集》《鹤舫中年政论》等。又精研水利,与冯际隆合撰《河套新编》⑤。1927年,任江南水利局长,治理太湖水利。
金天羽是近代女权运动倡导人,被林宗素誉为“诚我中国女界之卢骚(按:即卢梭)”⑥,撰写了中国近代第一部系统阐述女权理论的著作《女界钟》。
金天羽是教育家。早年创办同川自治学社,开吴江新式教育之先河;1932年与章太炎、李根源、陈衍等在苏州发起中国国学会,亲自讲学,弘扬民族文化;晚年又任教上海光华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前身)中文系,弟子众多,范烟桥、柳亚子、王绍鏊、王謇、潘光旦、王欣夫、顾廷龙、费孝通、祁龙威等为其中佼佼者。
金天羽是藏书家。刘蔷《金天羽及其天放楼藏书》⑦一文曾有介绍,谓其藏书13 566册,虽少善本,但多经世致用之书,多新学书籍,又多批注,具有20世纪初学者藏书的特色。逝后,经弟子潘光旦之介,天放楼藏书归售清华大学图书馆。弟子王謇《续补藏书纪事诗》云:“经师人表宾朋满,天放楼高处士家。痛哭山隤梁木坏,遗书徙载到清华。”⑧即载其事。
金天羽也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著名的国学大师,与章太炎、唐文治和钱基博齐名。钱穆晚年曾追忆:“苏州城中学人多著籍称弟子。”“余在厦门集美、无锡三师、苏州中学三校,校内敬事者有钱子泉,校外敬事者有金松岑,皆前辈典型人也。”⑨对其推崇备至。
金天羽集诸多头衔于一身,但学界对其在音乐教育、音乐创作、乐论、音乐史研究方面取得的成绩关注较少。本文尝试钩稽相关材料,分析其在音乐史上的地位和贡献。
二、推行音乐教育,从事乐歌创作
20世纪初,中华民族正处于危急时刻,“东南学子,咸知振兴学务为救国保种之唯一途径,此倡彼和,盛极一时。”⑩引进西方先进教育体制、开展现代科学教育的新式学堂如雨后春笋,纷纷成立。音乐是开启民智、提升文明、宣传革命的重要工具,部分有识之士也提倡在国内新式学校中开办音乐教育,歌词创作风行一时。金天羽也在同川自治学社中积极推行音乐教育,并亲自弹琴授课,作词谱曲。其学生柳亚子回忆:“国文、史地和音乐,都是天放自己教”⑪。“音乐课本用曾志忞的《学校唱歌集》,天放自己也常常按谱作曲,后来辑成《国民唱歌集》上下两册出版。天放为人非常倔强,他是极深度的近视眼,但不肯戴眼镜。上起音乐课来,自己弹风琴,我们笑他常常和黑白键子接吻呢。”⑫《江苏教育史》写道:“由于缺少音乐教师,金就自购风琴,边学边教。起初,因琴技欠熟练,往往顾此失彼,累得气喘吁吁,后来金不但能弹善唱,还通晓乐理,自撰两册《新国民唱歌集》。”⑬述其前后原委颇为详细。
金天羽创作、编写的乐歌,先后被编成《国民唱歌》2册和《新中国唱歌集》4册。《国民唱歌》,题爱自由者编,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在上海出版(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题东京翔鸾社出版)。《时报》1905年4月30日广告云:
著者金一,为祖国诗人。此篇以和平勇壮之音律,写流美浅显之文章。两集计歌谱四十余调,歌调一百三十余首。重要各题如幼稚园、上学、物理图、八音琴、电气烟、气球、航海、汽车、自由车、蜡人院、纪念塔、招魂奴痛、亡国恨、祝自由神、国旗、从军乐、祈战死、陆军、海军、娘子军凯旋、虚无党、自由结婚、哀祖国、太平洋、鸦片烟、缠脚……皆称杰构。谱调皆采东西洋传诵之作,或自行特制,洵音乐书中空前之作,教育家必不可少之书也。⑭
其中不少作品后亦被收入《天放楼诗集》,如《招国魂》《哀印度》《吊埃及》《娘子军》《法国革命》《美国独立》《思祖国》等宣传爱国主义和民主主义,赞美革命,在当时起到了积极的宣传作用。
《新中国唱歌集》4册,前3册于1906—1907年出版,部分内容与《国民唱歌》重复,多民族革命思想的慷慨激昂之作,其他内容也极丰富。有的忧国忧民,如《哀祖国》云:“哀我祖国之长夜兮,鹖旦何为而不鸣?哀我同胞之黑狱兮,太阳何时而得生?”其末章云:“苟我祖国犹可济兮,愿为世界主人翁,百年老树中琴瑟兮,一斛旧水藏蛟龙。”对祖国之未来充满自信。
其中也有鼓吹婚恋自由的内容,如《自由结婚》:
改造出新中国,要自新人起。莫对着皇天后土,仆仆空行礼。记当初指环交换,拣着生平最敬最爱的学堂知己。任你美妙花枝、氤氲香盒,怎比得爱情神圣涵天地。会堂开处,主婚人到,有情眷属,人天皆大欢喜。可笑那旧社会,全凭媒妁通情。待到那催妆却扇,胡闹看新人。如今是婚姻革命,女权平等,一夫一妻,世界最文明。不问南方比目、北方比翼,一样是风流快意享难尽。满堂宾客,后方跳舞,前方演说,听侬也奏风琴。
还有描写学校生活的美好和青年人的新气象,如《踏青》:
落花时节春阴,绿雨送清明。卖花声里天晴,杨柳满春城。学堂内同学生,大家去踏青。唱歌拍手声声,乐哉少年人。
又如《女学生入学歌》,“用轻快的笔调,全面而具体地展示了女校崭新的学习生活,从课程科目到教授内容均有记述。又于伦理与体育两科格外重视,动用的歌词都占到了一段以上。”“如此丰富多彩的女性精神世界与女学新天地,不但为亘古以来的女子所未曾经验,也以其风光无限,散发出无穷魅力。”⑮这首歌在《女子世界》先后两次刊登,前一次仅有歌词,后一次附配曲,在该刊可谓绝无仅有,足见编者之推重。
从语言风格上看,《新中国唱歌集》和《国民唱歌》的歌词多为雅洁的口语,可谓“诗界革命”的嗣响,也是新诗创作的先声,“这些歌词已经是典型的白话诗,言文合一首先在‘口头文学’上加以实现。”⑯从传播学角度看,将革命思想、自由思想创作为歌诗,并谱曲成歌,具有音乐节奏,可诵可唱,风靡远近,效果甚佳。
这些乐歌给学生留下深刻的印象,著名作家范烟桥曾回忆说:“他还出过一本《新中国唱歌集》,我至今还记得‘龙宫宝藏血犹腥,太平洋居然号太平’的激越的呼声和‘阿娘牵衣向儿语,我今不恋汝。爱妻结发劝夫行,慷慨送一程。搴敌旗,斩龙将,战死雄名出人上。军不凯旋,入国何颜,何生有几年’的《祈战死》的歌。”⑰
据夏晓虹《同里:曾经有过的荣光》一文,由金天羽作词谱曲、编成集者,尚有《军魂集》《娘子军》2集⑱,笔者未见,俟考。郭延礼先生认为,金天羽在1914年尚著有《女子新歌初集》⑲,此说不确,《女子新歌初集》为叶中泠(叶玉森)所编,191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社出版。
金天羽推行音乐教育,也得到了社会上的积极评价。如胡怀琛《上海学艺概要三》之“西洋画西洋音乐及西洋戏剧的输入”部分,在介绍曾志忞、李叔同的成就后,又特别提到:“又有吴江人金天翮,并不是音乐家,却长于文学,曾就《学校唱歌集》的曲谱,改编《国民唱歌集》,在上海镜今书局出版,提倡民族革命,影响很大。”⑳充分肯定金天羽早年音乐活动的重大意义。
金天羽的音乐创作不仅局限于早年,其中晚年后仍继续作曲。如郑逸梅的《金松岑创作〈孽海花〉》一文提到几则金天羽与音乐的秩事:“鹤老深研曲学,制《梅花雪月操》,步卧云法师韵,为琴调笛谱。又壬寅岁,包天笑撰《招国魂》,鹤老作谱,以风琴和之,厥声悲壮。又甲子岁,修禊网师园,作《名园绿水曲》,请吴梅为订谱。”㉑《梅花雪月操》㉒和《名园绿水》㉓皆载于《天放楼诗续集》所附《红鹤山房词》。除此之外,金天羽尚有其他自度曲,如《天放楼诗季集》所附《红鹤词》中有《鹤回翔》词㉔,记梦;《小西湖》词㉕,写虞山尚湖风光;《醉溪山》词㉖,记游杭州事。上述作品皆合律谐谱,并可吟唱。
其诗歌创作也多与音乐关系密切,早期部分小诗深受民歌影响,仅从其诗题可见一斑,如《田家新乐府》《秧田歌》《水车谣》《子夜曲》《春晚谣》《卖花声》等(皆见《天放楼诗集》卷1、卷2),其中《田家新乐府· 稻上场》“燕子来,未下秧。燕子去,稻上场……(引者略)”㉗其语言风格受到苏南民歌的影响。而其晚年创作的讽谕诗,多用新乐府体,可讽咏亦可长歌,其名篇有《鼠数钱》㉘、《葫芦腰》㉙、《考异邮》㉚等,皆见《天放楼诗季集》卷6。
三、强调音乐功能,推崇礼乐制度
除音乐实践外,金天羽对乐理也颇有研究。郑逸梅曾回忆“:上海简照南的南园,设有佛音广播电台,讲经外,也播些其他节目。……(引者略)又请鹤老担任数讲,也由我伴往,鹤老所讲的,为文学与乐理。”㉛可见金天羽对乐理多有心得堪与其文学创作并重。其《天放楼文言》正、续、遗三集中亦有许多论及礼乐、乐理的内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充分肯定音乐与政治的关系,强调音乐对世道人心的巨大影响。
金天羽认为音乐与政治有相通之处,某一时代的音乐不但可反映出当时的政治状况,反过来也会影响人心风俗。如《文言》卷4中的《怡园会琴实纪序》,开篇即指出:“声音与政通,而人心风俗,视乐律之升降隆替。”㉜且认为“古之知乐者,聆其音而知其国之兴废,人之吉凶妖祥,其应若桴之于鼓,岂有异术哉?盖天地之间有几也。”“乐能通天地,宣人心之难言,无古今中外一也。”㉝这些观点上继《乐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㉞的余绪,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有其深刻用意。
又如《文言遗集》卷3中的《顾曲记》一文,写抗战胜利前夕,昆曲社社长陆景闵由中、日两国军乐变化敏感地意识到日军不日必败“:吾尝听金奏之声,曩者涩而今者谐,曩者愤怨而今者宽易,而虏帐之笳鼓多死声,是殆不能久驻于吾疆矣”㉟。金天羽继而议论道:“声音之道与政通,兴亡治乱之几,先天地百年而形于气,气者,天与人相为翕辟,人不自知而潜于心者,有忽微之几形于艺事,发为文章,表之话言,而寄之律度。律度之弇侈抗坠,非精于识者不能辨也。”㊱这段议论不免过于玄虚,但也从侧面肯定了音乐与社会和生活的关联。
类似论述还有《文言遗集》卷2《孔子诗乐考序》,认为:“世之治乱兴衰,其几必先兆于乐”㊲,遗憾的是“今之为乐焉,高者亢厉而下者淫媟,是以民讹俗敝,而兵革不息,甚者朝会大典而奏蕃乐于廷,军容入国。”㊳这正是“处礼坏乐崩之世”的明证。
第二,重视音乐的社会教育作用,力图重振礼乐传统,以拯救礼崩乐坏的世界。
金天羽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续文言》卷3《韬园记》云:“鹤望生少负经世志,治兵农、礼乐、河渠家说”㊴,可见其非常推崇儒家礼乐制度。《文言》卷3《元史纪事本末补自序》写道:“治国者能以《诗》《书》《礼》《乐》、纲纪法度教其民,其民得刚柔之中,其国有长久之运,可强可弱而不可以亡。”㊵认为礼教、乐教是国运长远、经久不亡的前提。并举反面例子:“然吾综观戎狄之强,类皆有兵而无教,教不离乎狄行,而以仁义礼乐文章德化为国家积弱之原,不知兵之所以强者有术,政之所以立者有道,道术不生于其心,则虽抚有华夏而天命不佑,乃若别有微权默运于其间。”㊶认为古代某些民族政权忽焉而亡,即忽视礼乐政教所致。
《续文言》卷4《苏州五奇人传· 沈修传》云“:本礼乐修学而教成,本礼乐修教而政成,本礼乐修政而上以成风,下以成俗,则唐虞三代所繇盛,礼乐中和盛之也。自五礼六乐之教亡,学曾无基,于是政教风俗,纷歧而莫统,性习皆外乎中和。”㊷从正反两方面说明礼乐中和对国运昌盛兴隆之功用。金天羽在《续文言》卷5回复德国汉学家卫希圣(Richard Wilhelm,1873—1930)的《复德国尉礼贤书》中,特别强调:“中国学术文化之精微,在乎礼乐,礼以致敬,乐以导和。”㊸他还乐观地认为,“孝弟行于家,礼乐施于政,爱敬达于天下,天地之间,太和之气翔洽,国未有不治者也”㊹。
其他如《重印国学丛选序》《读〈五代史〉(一)》《三大儒学粹自序》《徐哲东六书通义序》《送孙翔仲之日本文》《学礼斋记》《复兴文化之责任与期望》等文,都论述并肯定了礼乐对治国的作用,希望在礼崩乐坏、大雅不振的时代,能重新恢复礼乐传统,改变浇漓世风。
第三,不满流行音乐、俚歌俗曲及西洋乐器,力挺琴调和昆曲。
正因对礼崩乐坏的现实非常不满,金天羽在中晚年渐趋保守,不免有矫枉过正之论,在乐论方面渐渐持保守立场,对古琴、昆曲等传统音乐形式推崇备至,对新的音乐形式采取批评和否定的态度。《文言》卷4《怡园会琴实纪序》中,金天羽赞美琴音,强调其重要:“古乐之中,尤以琴瑟为之君……(引者略)然其同乎古者,则其音淡而其节和,能使人宁静而寡欲,以为得古圣贤之心。”㊺感慨“方今礼坏乐崩,声音流放,自筝琶羯鼓,以至欧美蕃乐,洋洋盈耳,朝野嗜之若命,其能寄兴于七弦之间者,如星凤之不可求。”㊻对俗曲和西洋音乐的流行朝野不以为然,持否定的态度。
《续文言》卷2《鞠通乐府瘦吟楼词合刊序》中,金天羽对其所处的现实深恶痛绝:“今者雅颂歇绝,士大夫宴享宾客,动以吴姬燕女,奏胡乐,杂歌里巷淫媟之词,偃然忘其鄙嫚。高者能擫笛,自引吭歌昆剧,则其人望之如李供奉、王龙标之伦,藐焉其不可几也。究其所歌,仍不越乎《琴挑》《拜月》儿女之词。以式宴之欢,而歌床笫,违礼甚矣!”㊼认为当今西洋音乐、民歌俗曲不合时宜、不分场合,是严重违背礼仪的行为。
《文言遗集》卷1《正乐》㊽中,批评最近十年学校音乐“淫哇柔曼”,所奏声曲多哀调,“此亡国之音也”。对于音乐家赵梅伯以《凤阳花鼓》《四季相思》之类曲目在美国巡回演出,他提出了批评,“此正吾国下里巴人之曲,不登儒雅之堂,而觍然挟之以骄域外,此其为技盖当出高等伶人梅兰芳之胯下,而为俳优侏儒糅杂之伦,不可与道古者也”㊾,认为这些根本不足以代表中华之国乐。故文末认为:“是故居今日而正人心,必先正乐;欲倡雅乐,必先裁制里巷之俗乐,使社会中萎靡淫杀之声律,廓清摧陷,一趋于广大和平,庶几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也。”㊿公开提倡雅正之乐,号召抵制、革除乡里靡靡之音,以改变社会风气。
《文言遗集》卷3《顾曲记》中,也有类似表述“:清之亡,民国三十余年之乱,剧场之高吹急擂与夫弋阳梆子之调告我以其几,而胡笳羯鼓公然用之婚祀、大飨、朝觐,则戎夷入主中国之兆也。至若三弦拉戏以及潮州胡琴作哀嘶愁闷之调者,亡国之不足,殆于灭种而后已。”51这“亡国灭种之音”的说法,不免夸大其词,且对以上乐器、乐调持全面否定的态度。对昆曲则大加赞扬“:昆曲者,成周燕乐之苗裔,一唱而三叹,听之使人和豫而广大,苟此曲复兴于当世,扫除淫哇而扶持雅道,正声感人而善气应之,国运其不终否矣!”52他将国运之昌盛寄寓在昆曲上,今天看来,真有点匪夷所思。
对京剧、俗曲、民间乐器、西洋乐器的鄙薄态度,是金天羽后期保守音乐观的体现。不过这种愤激之论其来有自,表现出其挽救日益衰颓世风的良苦用心,虽不值得称道,却可以理解。从早年创作学堂乐歌、积极提倡音乐教育,到晚年的保守、否定新音乐,金天羽可谓20世纪上半叶传统知识分子的缩影。
四、关注乐史研究,撰写乐人传记
金天羽较关注中国古代音乐发展与流派、音乐家等史料,在其《文言》三集中有较多论述,并进行了梳理总结,同时记载了一些古代音乐家或具有音乐天赋者的奇闻轶事。
第一,梳理归纳了某些古代音乐流派。如《文言》卷1有《琴史五宗述》53,详考古琴宗派与历史,分为中州派(始于汉蔡邕)、峨嵋派(始于唐雷威)、武陵派(即浙派,始于宋杨缵等人)、广陵派(始于晋嵇康,中兴于明宁献王朱权)、虞山派(始于清严澄),分述各派发展、中兴或衰微的经过,举其代表人物及各派代表著作(曲谱)、各派内部分支,注重揭示各派之区别和内在联系,条分缕析,深入浅出,诚为一篇简明扼要的古琴史,具有较为重要的参考价值。
第二,在许多序和传记中,都论及音乐、词曲等艺术形式的发展,并提出个人见解。如《文言》卷4中的《惆怅词自序》54阐述了音乐与诗歌的关系,尤其是词与诗乐的关系。《画舫中语》55中与吴梅讨论词曲之雅俗,认为元散曲之雅与杂剧之俗有其场合和受众不同的客观原因,指出“文艺虽小道,能者多通乎史法”,词曲关乎名教,批评汤显祖《还魂记》的部分语言过于“吊诡”与“秽浊”,赞赏吴伟业等人“于风流旖旎中,恒以扶持名教为己任”的做法。《谢玉岑遗词序》56中分析了诗词曲的嬗变过程,讨论了填词而不知歌管之法的局限及补救措施。《红鹤词自序》中讨论了声句、词、音律三者的制约关系,指出倚声填词与作诗谱曲的不同,认为“是故立法者主乎严,用法者期乎通,苟不大背先民之矩矱斯已矣,奚必循声逐影,构成破碎不文之作,使伶工不能歌,学士无由诵,然后谓之才乎?”57顺应语言与音乐的发展,提出了通融的办法,较之固守词谱曲调者,诚为开明。
第三,为古代音乐家撰写传记,表彰其音乐成就。如《文言》卷8有《四琴仙传》58,金天羽钩稽材料,为明清二代“精于琴”而“绝特者”四人(明南海人邝露、清文昌人云志高、清歙人江嗣珏、清武进人汤贻汾)立传,尊称为“琴仙”,各述其传奇人生与超凡的音乐造诣,以雅洁传神之笔,刻画出四人之奕奕神采、翩翩仙姿,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又如《遗集》卷3《大鹤山人传》59,记载了郑文焯在词学等多方面的成就,特别写到郑氏对音乐的妙契及其飘逸风神“:出则拏舟理屐于支硎、邓尉之间,觞咏歌啸,辨音析律,盖山人夙擅乐府,又得浦城琴师祝凤喈弟子李廷璧之传,思心杳渺,契灵乐祖,弦数管色,独具神恉。”60给人潇洒出尘之感。其后又详载郑氏有关燕乐之考论(文繁不录),可见金天羽对郑氏之说深表赞同。文中特别指出,正是对音律之精通,使郑文焯词学的成就超出一般作者。
第四,为非音乐名家者作传时,金天羽特别关注其在音乐方面的爱好和造诣。如《续文言》卷4中的有《杨解元传》61为云南人杨解元(名高德,字竹溪)传。杨乃狂狷之士,金天羽写其“不得志而轻世肆志以自秽”之余,又抓住此君“性嗜乐器”的特点,着重写其爱好钲鼓并熟能生巧。其中“君闻丁宁之音,必逡巡入……虽伶者亦乐与之游”62一段,呈现出杨解元钟情钲乐、技痒欲击时的神态和动作,生动传神,令人忍俊不禁。又如《文言遗集》卷3中的《大休僧传》63,释大休,方外之士而多才多艺。金天羽特别指出“究其精诣,乃在琴操”,其中“方住持照胆台,腊月之望,皓魄中天,与其学琴弟子方镇华囊琴载酒游孤山,寒梅作花,乃对坐放鹤亭,作《梅花三弄》,一弹三叹,且饮且鼓,湖鱼出听,翠羽争集,不知霜风之凄紧、晨曦之东出也”64一段所描述的境界,令人神往。
综之,金天羽是诗人、教育家、政治家、国学大师,同时他也关注音乐,既有推行音乐教育的举措,又有创作学堂乐歌的尝试,倡导恢复礼乐传统,并整理大量音乐史料。诚为不易,值得继续钩沉与研究。
注释:
①金天羽:《天放楼诗文集》,周录祥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第1472页。
② 同①,第1404页。
③钱仲联:《当代学者自选文库· 钱仲联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第353页。
④ 刘巨才:《中国近代妇女运动史》,中国妇女出版社,1989,第160页。
⑤ 金天翮、冯际隆编:《河套新编》,1921年稿本;徐丽华主编:《中国少数民族古籍集成》(汉文版)第25册,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
⑥ 金天翮:《女界钟》,陈雁编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⑦ 徐良雄主编:《中国藏书文化研究》,宁波出版社,2003,第472—481页。
⑧ 王謇:《续补藏书纪事诗》,李希泌点注,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第4页。
⑨ 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05,第139页。
⑩ 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中华书局,1981,第119页。
11 柳无忌、柳无非编:《柳亚子文集· 自传· 年谱· 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第173页。
12 同11,第174页。
13 陈乃林、周新国主编:《江苏教育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第545页。
14 李学通主编:《近代史资料总110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第24页。
15 夏晓虹:《晚清女报中的乐歌》,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
16 冯光廉:《中国近百年文学体式流变史》(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354页。
17 范烟桥:《辛亥革命前的吴江三诗人》,载《江海学刊》,1961年第9期。
18 夏晓虹:《返回现场—晚清人物寻踪》,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第352页。
19 郭题—延礼读:《〈关谈于艺录黄〉遵对宪公“度新诗诗的派评”论的》,评载价《问文史哲》,2007年第5期,第72—82页。
20 胡怀琛:《上海学艺概要》,上海通志馆期刊第四期,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本,第1112页。
21 郑逸梅:《郑逸梅选集》(第6卷),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第346页。
22 同①,第514页。
23 同①,第500页。
24 同①,第508页。
25 同①,第509页。
26 同①,第510页。
27 同①,第5页。
28 同①,第462页。
29 同①,第470页。
30 同①,第472页。
31 同①,第346页。
32 同①,第621页。
33 同①,第621页。
34 吉联抗译注、阴法鲁校订:《乐记》,音乐出版社,1958,第3页。
35 同①,第1029页。
36 同①,第1029页。
37 同①,第999页。
38 同①,第999页。
39 同①,第880页。
40 同①,第571页。
41 同①,第572页。
42 同①,第899页。
43 同①,第959页。
44 同①,第959页。
45 同①,第621页。
46 同①,第622页。
47 同①,第860页。
48 同①,第965页。
49 同①,第966页。
50 同①,第966页。
51 同①,第1030页。
52 同①,第1030页。
53 同①,第535页。
54 同①,第627页。
55 同①,第818页。
56 同①,第1013页。
57 同①,第1016页。
58 同①,第757页。
59 同①,第1048页。
60 同①,第1048页。
61 同①,第916页。
62 同①,第917页。
63 同①,第1072页。
64 同①,第10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