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的话术生产与部分青年群体心态透视
2023-12-23郭小安
【摘要】近年来,以身心俱疲的“丧”文化、自我降格的主动污名化以及揶揄癫狂的“自我作践文学”等形式出现的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在青年群体中盛行,形成了全新的网络青年亚文化景观。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的话术生产在调试青年群体心态、舒缓社会压力的同时,给青年群体带来了精神内耗与自我迷失的自我认知风险、交往异化的社会认可风险以及与政治主流话语相悖的政治认同风险。主流文化应因势利导,借助“破圈-筑圈”路径实现跨圈表达,利用“关键节点”与“日常互动”搭建常态化沟通桥梁等方式,消解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的负面影响,培育青年群体积极健康的社会心态。
【关键词】自我贬抑 网络流行语 话术生产 青年群体心态 青年亚文化
【中图分类号】G206/C913.5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3.22.003
2023年,“脆皮大学生”“孔乙己文学”和“鼠鼠文学”等自我贬损性质的热词在网络上迅速走红,而在此之前,“小镇做题家”“清澈又愚蠢”等词汇早已席卷网络,成为全网青年热议的话题。这类自我贬抑式网络用语的盛行具有明显的身份与代际区隔特征,看似青年群体在传递一种玩世不恭的消极态度,实则是他们公开不满情绪、进行社会交往、建构群体身份和实现自我治愈的符号化工具,反映了他们对现实境况与自身命运的态度与思考。本文试图梳理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的类型特征,分析这一网络青年亚文化背后的话术生产与情绪表达逻辑,深入思考当前青年群体的心态,提出引导调适青年群体心态的方法或途径。
标签化与污名化: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的话术生产
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是青年群体借助拼贴、异形同构、戏仿等形式,在互联网自主创作的自我嘲讽、贬低和颓废样态的文字、图片与视频等内容,它通过简单易懂的文字结构和强烈的句式节奏达到了情感共鸣的效果,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网络青年亚文化,其话术生产与情绪表达逻辑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维度。
身心俱疲的“丧”文化。2016年,一张双目无神、生无可恋地卧在沙发上的“葛优躺”图片揭开了“丧”文化的序幕,无助、悲观、绝望等消极的网络语言被青年群体狂热追捧。事实上,“丧文化”并非空穴来风,它是多种网络亚文化的心态复合体。[1]
依照青年的个体情感状态,“丧文化”可分为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表现为颓而不废。如“神马都是浮云(2010)”“伤不起(2011)”“人艰不拆(2013)”“我想静静(2015)”等,这些网络流行语虽然都带有早年“loser”文化中抹不去的落寞与失意,但此時的青年群体在面对生活困境时的态度依旧积极向上,忧愁和焦虑感只是短暂停留,偶尔的插科打诨更像是在为自己加油打气。第二阶段表现为无能为力。这种沮丧与无助的情绪随着“葛优躺”图片的流行迅速传播,“丧”情感被具象化为身体疲劳和精神萎靡,如“感觉身体被掏空”“明明什么都没做,但还是觉得累”“佛系”“躺平”“摆烂”“破防”“emo”“精神内耗”等流行语的表达,折射出青年群体面对房价的高不可攀、医疗教育资源的紧缺、学历的“贬值”、职业上升渠道的狭窄等现实问题的迷茫与焦虑。第三阶段表现为主动逃避。在权力与资本、知识与情感、过剩与匮乏交错的现实生活中,疲于奔命的青年群体表现出与习得性无助相似的低成就动机、低自我概念以及低自我效能感的表达。[2]他们或许尚未认清生活的本质,但“小确幸”确实不再是生活的治愈指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房子着火我拍照,人生乱套我睡觉”“人间不值得”等冷漠、悲观甚至绝望的情绪贯穿于个体的日常生活中。相比传统观念中积极、阳光、进取的青年群体形象和心态,以“丧”文化为内核的网络流行语更像是一种苦闷心态的自我解嘲和心理按摩,也是对鸡汤文学的仪式性抵抗。
自我降格的主动污名化。污名化在网络交往当中较为普遍,它往往通过贴标签或诽谤的方式贬损涉事人的身份、荣誉和个人价值,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会引发群体暴力,让人不寒而栗。但在网络流行语话术生产中出现的大量自我污名化的话语,并非是施污者强行施加,而是青年群体在交流互动中的主动创造、标记与认领,呈现出群体狂欢的特征。自我污名化流行语类型多样,有因社会资源有限、贫富差异带来的“阶层贬抑”,如“屌丝”“屁民”“负二代”“韭菜”;有受困于亲密关系难以自拔的“情感贬抑”,如“备胎”“舔狗”“恋爱脑”“为爱冲锋”;有因外貌、性格、身材焦虑导致的“容貌贬抑”,如“土肥圆”“女汉子”“油腻”“细狗”;有迫于就业、工作压力而形成的“职业贬抑”,如“大厂码农”“画图狗”;有苦于自身能力不足的“能力贬抑”,如“在团队中我就是划水的鱼、害群的马、搅屎的棍”“我的努力,就像小狗屁”“卧龙旁边必有凤雏”“我要让老板知道便宜没好货”;还有低出身、高学历人才因“前已无归路,后不见归途”的困境引发的“学历贬损”,如“小镇做题家”“海待”等。不同于崇尚“面子”的传统文化,当代青年乐于将自己视为弱势的一方,通过自我降格和精神矮化,以参与式戏谑的“庶民”话语和自我嘲讽的精神失败法,一边强调自己的底层化、边缘化属性,一边以抱团取暖、嬉笑怒骂的方式缓解内心的孤独、无力和落差感。
个体的主动污名化看似在自我贬抑,实则是想通过象征性手段消解自我的现实困境和他人的刻板印象。一方面,“借用”污名化词语的部分词义,以欲扬先抑的方式张扬个性。如“茶系”“小妈”“恶女”等原本带有强烈贬低和侮辱色彩的词语,现下成为一种时尚的穿搭和妆容风格。另一方面,以污名对抗污名,如“我们广东人就是一口一个小朋友”“没错我们东北都是大金链子小手表,满街都是精神小伙”“我是河南人,小心你家门口的井盖”等自黑的话术在以自嘲解构社会痛点的同时,直接有效地回击因他人刻板印象产生的地域歧视。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自我降格的主动污名化语言存在一定的圈层壁垒,它在自我表达和同圈层群体的玩笑中可以畅通无阻,但若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教,或是他者阴阳怪气的讥讽,则会引起青年群体强烈的逆反心理。如部分媒体及知名人士曾评价青年“不肯脱下孔乙己的长衫”“不上课、不上进、只上香”,导致了青年群体激烈的集体反驳和自我身份捍卫。
揶揄癫狂的“自我作践文学”。不同于文明社会倡导的“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的准则,带有癫狂色彩的“自我作践文学”与一度流行的“咆哮体”“甄嬛体”“我们是谁体”等图文同构的流行语异曲同工,是现实生活中一些满腹委屈的年轻人在网络空间通过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图片,搭配“自我作践”文字的“对空言说”和“肆意发泄”。“自我作践文学”可分为三类:一是“自比動物”。这类网络流行语热衷于将青年群体形塑为各类小动物,如“鼠鼠我呀,没有出息,只想一辈子躲在下水道”“吗喽的命也是命”“没有勇敢的狗狗,全是困难的工作”“勇敢牛牛,也怕困难”。不断更迭的“人型动物”外衣下是部分青年群体难以掩饰的自卑、迷茫、无助和焦虑。他们选择自降身份,一边用“不把自己当人看”的方式维系情绪稳定,一边将底层标签当作武器缓解现实压力。二是“自我诊病”。这类以疲惫为底色、疯癫为表象、病症为名的确诊类“作践文学”,一针见血地对自我境遇作出精准的表达。例如,“正式确诊为浣碧,看谁都不顺眼”“正式确诊为烤肠:长期躺着、脂肪含量高、压力大会爆、不太健康”“正式确诊为‘早F晚E:白天fighting,晚上emo”“正式确诊为鲁滨逊,经常蓬头垢面,到处找吃的,喜欢星期五”。过去世人讳疾忌医,如今一些青年万事皆可病,他们借用“疑难杂症”将自我异化,使暴躁情绪的输出变得自然且合理,甚至用“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打”“放下个人素质,享受缺德人生”等看似疯癫荒诞、离经叛道的话语作为自己的治愈良方。三是“不再讳言生死”。相比于传统文化对死亡的讳莫如深,以“生死杀伐”为话题的“自我作践文学”更像是一场对死亡恐惧的大型祛魅。一些青年毫不避讳地将死亡、丧葬挂在嘴边,如“喜报:我死了”“很喜欢早起,有一种棺材板被人掀开的感觉”“眼睛闭上了,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归西了”。精神内耗与内卷社会的双重挤压使部分青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渺小与无助,他们将现实视为游戏,将诅咒化为救赎,将发疯作为绝望生活的保护色,以一种荒诞的方式“一疯解千愁”。诚然,“自我作践”类网络流行语具有一定的消极色彩,但这种看似非理性的“自我作践”恰恰是一种隐晦的理性和对生命的敬畏,青年群体用疯癫无状的表达主动营造出一个充满美爱与同情的理想世界。在这里,“发疯者”在胡言乱语与自我贬抑中找到了情绪纾解的密码,试图在相互体谅和理解中跳出“自我PUA”的恶性循环,以实现对自我和他者的双向救赎。
虚实之间: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与部分青年群体心态的契合与偏离
当前,中国进入社会转型与经济发展的新阶段,社会思想多元、阶层结构分化、经济高速发展和生活节奏加快是这一阶段的典型特征。日新月异的媒介技术重新塑造了人们的时空观,使得人类社会进入全面加速的时代。对于部分青年群体而言,从童年开始就伴其成长的竞争和“内卷”,早已让他们身心疲惫。当青年群体进入社会后,遇到的种种挫折与困境又让他们意识到生活自主权丧失的“残忍现实”。由此,青年群体产生了消极、自嘲、随遇而安等心理,这正是其不断进行自我贬损的社会诱因,也是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得以传播的重要推动力。
总体而言,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与当代青年群体的心态之间,呈现出既契合又偏离的矛盾状态。
表面上看,网络流行语的传播与流变规律无迹可寻,实则每一时期的流行语都直指当代生活的痛点。有研究通过对近15年网络流行语的梳理发现,看似散点化的网络流行语往往源于同一社会诱因,并呈现出序列化、关联化的态势。单个流行语或许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如果多个相关流行语不断叠加,甚至构成因果关系,形成了话语谱系,便形成了对社会现实的深层次折射。[3]
首先,身心俱疲的“丧”文化折射出青年群体对现实的无力感。近年来,就业市场竞争日益激烈,教育、升学内卷化等让部分青年对现实生活感到身不由己,对未来丧失信心,于是,被主流价值推崇的积极进取精神逐渐在部分青年群体中丧失了激励作用,网络流行语成了其自我保护和自我疗伤的躯壳。“丧文化”由此风行而来,在语言的群体狂欢中,部分青年群体以自我矮化、拒绝“上进”和自嘲来消解正统,以降格来反对崇高,以主动认输、自动缴械的话语姿态,消极应对当下中国社会结构性矛盾。
其次,自我降格的主动污名化反映了部分青年群体内心的挫败与失落感。部分流量明星动辄上亿的税款以及诸如“一个亿小目标”等社会事件将社会收入差距赤裸裸地摆在青年人面前,大多数年轻人终其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由此造成了个人成就感的缺失。而在新兴的直播行业中,网络直播间里名不见经传的美女主播仅凭美颜技术打造出的高颜值便能在言笑晏晏间日入斗金,土味网红火爆全网更进一步消解了部分年轻人的斗志。相比之下,或许那些辛苦拼搏但依然平凡无奇的年轻人称自己是“废物”也就不显得那么反常了,青年群体的主动污名化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挫败与失落感。
最后,“自我作践文学”是部分青年群体在“丧”和自我解嘲之余更趋自我伤害性的心理贬抑。他们已不再深陷于自己躺平、自我贬低的精神内耗,不再尝试维持表面的和谐,而是以破坏既定规则的方式进行情绪宣泄。这种“疯魔”的行为看似是在指责他人,实则是其对个人未来发展丧失信心的体现。
但是,作为一种话术,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与部分青年群体心态在某种程度上又是悖离的,其能指和所指正在发生断裂。
首先,部分青年群体使用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是受“好玩”心理的驱动。借助这一“好玩”的话术调侃自己的现实境遇,可以舒缓现实生活中的紧绷情绪。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虽然在词义上具有对抗主流价值观的倾向,但背后的情感并不具有破坏力,也并未对主流文化产生实质性的侵蚀。在一定意义上,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给当下青年群体提供了共同的社交谈资与情感连接的机会。笔者在一次访谈中发现,受访者在谈及朋友间的自我贬抑时认为这可以“增进我们之间的友谊”“觉得我们两个是同类人”“我们两个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使用者并不太在意网络流行语本身的具体内涵,更在意借助这一网络流行语更好地融入群体。不仅如此,青年群体通过共同生产和二次创作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广泛参与到网络空间的跟风互动中,构建网络虚拟人格,建立起与世界的联系。他们彼此分享、鼓励和共情,试图实现圈层化的身份认同与社交满足,营造出了一种人人可参加、可创作、可表达的全网话语狂欢景观。
其次,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是青年群体一种特定的“抱团取暖”术及构筑圈层文化的“密码”。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背后的价值指向是“放弃努力”“接受现实”,其对于“人生没有理想,与咸鱼有什么区别”等传统励志语言持不屑的态度,并给其贴上“鸡汤”的标签。这种以不屑对抗主流文化的形式在部分青年群体中形成了消极动员的新共识,目的在于以“劝退”开展情感动员和抱团取暖。[4]从中可以看出,自我贬抑式流行语杂糅了网络亚文化与后亚文化的共同特征,既包含了嘲讽、解构、对抗、狂欢的非主流特征,手段较为迂回和隐蔽,同时又具有“去政治化”的诉求。他们利用特定语言符码构筑不同圈层,其用意并非叩问现实不公,而是自我解嘲和情感抚慰。
最后,自我贬抑有时也是一种心理伪装和防御机制,其中蕴含了青年群体“不可言说”的人生智慧。如佛系青年并未真的佛系,那些“声称要‘躺平的年轻人,总在黎明被自己设的闹钟唤醒”[5]。因此,躺平、佛系等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看似消极,实则是“伪装”自己“雄心壮志”的外衣,可以作为释放压力、舒缓焦虑的情感按摩器,以此来对抗传统“打鸡血”式的说教方式。其并不意味着青年群体的自我放弃,而是彰显了其个性独立的一面——“不求达则兼济天下,只求穷能独善其身”[6],不再简单地遵从规训,而是使用自娱自乐的游戏方式为自己进行心理减压,由此展现出“内卷外摆”“以退为进”“先抑后扬”等矛盾心态。此外,年轻人的自我贬抑也是一种源于“比较”的产物。比如当他们称自己是“废物”时,往往是将自己与那些更为成功的人士相提并论的结果。而比较之所以发生,恰恰表明年轻人内心深处还保有对生活的更多追求,这种情境下的自我贬抑不仅不具有負面情感,甚至可以被看作青年群体坦然面对自己不足的表现。这种积蓄能量的“短暂消停”,反而能对青年群体的心理建设起到一定的“心理按摩”功能。
但是,如果青年群体过度使用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越过了情感认同和正常社交的边界,便会丧失其自身的积极意义。如部分青年习惯性地通过流行语来放大社会负面现象或将个人失败的责任简单归咎于社会不公,则容易滋生消极暗示、自卑情绪和仇视心理。久而久之,个体的主体性和积极性将在“丧声”中消解。[7]这一自我认知的风险与交往异化的社会认知风险容易使青年群体陷入精神内耗与价值虚无,引发社会价值断裂。此外,其与主流话语系统的背道而驰也可能导致相关青年群体的政治认知风险,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其对国家的政治认同。因此,我们仍然要对自我贬抑类网络流行语的复杂性保持足够的清醒,树立理性的认知,避免“一刀切”的简单思维和应对策略。
兼容并包与积极引导:主流文化对青年自我贬损心态的疏导路径
化解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对青年群体社会心态带来的潜在风险,需要从多种路径综合施策。
“吸纳”与“引导”:破译青年群体数字交往的密码。网络流行语往往通过拼贴、混搭的方式进行表达,且在不同语境下有着丰富的指向。即使屏蔽了某个网络流行语,也还会有其他的语言符号迅速将其替代。就算是自嘲,也需要特定的情境才能达到幽默的效果,滥用自嘲可能会弄巧成拙,甚至导致自我形象的污损。在治理策略上,不宜给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粗暴地贴上“标新立异、简单浮夸、离经叛道、伤风败俗、夸饰浮泛”等标签,而应以更为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吸纳青年群体的这一话术,主动了解、因势利导,创造正向的网络流行语与青年群体开展对话。如“后浪”“打工人”“最美逆行者”等网络流行语高频地出现在各大主流媒体,表达了对各行业群体的尊敬,也使青年群体产生共情。同时,青年群体也是政治动员、国家动员的重要力量,在“帝吧出征”等网络爱国主义行动中,青年群体展现出新时代集体行动的新逻辑,既有高涨的爱国热情,又有理性的组织方式,表现出活泼、克制、有序、有爱的特征,在抵制“台独”,宣扬国威的同时实现了自身成长,用他们擅长的方式,守护着心中永远不变的赤诚。上述“吸纳”与“引导”的方法有助于破译青年群体数字交往的密码,实现主流话语对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这一网络青年亚文化的跨圈层传播。
“去伪”与“求真”:探视青年社会心态的“显性”与“隐性”要素。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承载了青年群体的态度、渴望、观点与情绪,虽不乏庸俗、炒作成分,但也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深层的民意。因此,青年社会心态治理要秉持去伪求真的理念。一方面,动员青年群体加入规范网络流行语的行动。如在相声圈声名大噪的某相声演员在一次公开演出中拿国难开玩笑,这一无底线的玩梗行为直接引发了其粉丝的强烈不满,青年群体自发组织“脱粉回踩”予以抵制,捍卫国家名誉,从中足见青年群体的理性力量。另一方面,及时治理解构传统语言文化、泛娱乐化表达、负面指向的网络流行语。如对于相关具有强烈负能量的词语、低俗词语等流行语,相关部门和机构要及时制定管理与使用规范;针对由资本炮制、以炒作为目的的流行语,要通过行政与司法手段联合治理;对于青年群体喜闻乐见的网络流行语,可通过生动活泼、寓教于乐的形式进行开放式引导。如自媒体“云社”借助相声的形式,假以鲁迅的口吻讽刺当今网络时代的语言异化现象,对“拴Q”“会谢”等流行语以及古风歌曲、新闻标题、汉字改拼音等现象进行批判,提出“通话膨胀”等趣味性观点,既不显得说教,又发人深省。
此外,还需及时澄清一些错误认知。如“躺平”并非清心寡欲、消极悲观,而是一种情感纾解的特殊通道。当前舆论界经常有人将此与日本的“低欲望社会”、英国的“尼特族”、美国的“归巢族”等相提并论,认为“躺平”乃世界发展趋势,不可阻挡。事实上,“低欲望社会”根源于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失落的20年”,“尼特族”“归巢族”根源于欧美国家的长期经济低迷。中国在经济转型发展进程中出现的“躺平”现象的根源并非低欲望,而在于对“内卷”的无力感和愤怒感。随着更为公平、透明的社会流动机制的构建,青年群体积极向上的进取精神得以充分弘扬,自我贬抑式流行语将逐渐丧失现实土壤,并最终回归纯粹娱乐和休闲的日常话语实践。
“破圈”与“筑圈”:实现跨圈层的传播效果。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的话术生产伴随着深厚的青年群体文化印记,戏谑、恶搞、嘲讽、解构的语言风格很难随着主流文化的融入而消退。
近些年,我国官方政务媒体积极探索融入青年群体的社交圈,以接地气的话语与青年人展开交流。如2016年12月共青团中央入驻“知乎”,并在2017年入驻B站时发布了流行歌曲《我们这一代》,深受青年人喜爱。如今在B站已举办八届的“网络青晚”也是由共青团中央、中国青少年新媒体协会和B站共同为青年人打造的“属于青年人自己的网络联欢晚会”。2021年10月1日,《人民日报》在国庆节投放在B站的《国庆版〈万疆〉》,以青年演绎手势舞的方式为开篇描绘大美中国,选取奥运夺金、汶川救援、孟晚舟归国、守卫边疆等事件,配合社会日新月异的变迁画面,传递出对未来中国的期待。视频中满屏红色弹幕“祖国母亲生日快乐”“此生无悔入华夏”的祝福和表白传递了中国青年独有的浪漫与温情。上述案例通过文学艺术作品讲好中国故事,引导青年将自我情感和家国情怀相通相容,在互动的仪式空间凝聚了共识,实现了对青年情感价值的建构与引导。同时,有关部门要允许青年群体构筑自身的“秘密家园”,卸下伪装,圈地自萌。如虎扑网每年评选“虎扑女神”时“友谊第一,圆圆第二”的口号;动漫族、粉丝族、游戏族、汉服圈线上线下的“春日祭”“打榜”“吃鸡”“国风”等活动,让青年拥有自己的“玩法”,用娱乐化的方式释放自身的压力。在现实空间,相关院校和机构应着眼于青年群体关心的事项(如考研、就业、恋爱等),针对高校学生群体、待就业和创业青年群体等,组织打造圈层化的青年思想文化交流平台,主动生产、运用网络流行语,将其融入到辩论、话剧、动漫、新闻发布、公共宣传等丰富的活动形式中,增进青年群体的沟通交流,使青年群体对主流价值观形成更为广泛的认同。
“关键节点”与“日常生活”:搭建制度化、常规化的沟通方式。对于自我贬抑式流行语折射出的消极心态,一方面要积极与青年群体平等交流,另一方面可以借助日常生活中的关键节点,搭建常规化的沟通方式,实现跨圈层传播效果。如以五四青年节、“七一”建党纪念日、国庆节等重要节日为契机组织大型活动,调动和激发青年的积极性和责任感,提振青年群体精神,远离颓废心态的侵蚀。同时,可借力上述关键时间节点重回历史现场,引导青年群体树立正确的历史观。2019年,人民网联合腾讯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推出了H5产品“我的年代照”。依托智能人脸识别技术,用户可以通过上传自己的证件照,生成和分享70年来不同时代背景的个人肖像融合照片,以“每个人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伟大复兴的时代亲历者与见证者”为切入点,将普通人所经历的年代记忆与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时代变迁相结合;通过不同年代名叫“建国”的人的故事开场,依托不同年代特有的场景和衣着照片,让用户以个人视角的回忆为切入口,生成不同年代的个人照片,触动不同圈层不同年代的用户,让宏大的家国情怀触发用户所想所感,用源于生活的真实感凝聚情感共鸣。2022年在纪念中国海军成立70周年时,B站游戏领域的青年团队使用电脑沙盘游戏《我的世界》搭建出爱国航空母舰、战舰编队以及战机编队,并制作宣传片,充分彰显了青年流行文化中的爱国情感。
在日常生活中,主流文化应采取多元方式为青年群体搭建常态化沟通渠道。首先,重视对青年的心理疏导和情感疗愈。如从微博热搜话题、高校学生官博超话中观察青年的情绪表达和情感变化,在微博、小红书等社交媒体平台开设在线心理咨询服务,进行心理知识科普。高校和社会公益机构的心理咨询中心应在网络上公布心理辅导热线,对青年来访者的心理咨询予以解疑释惑。其次,吸纳社交媒体平台各领域的青年意见领袖。如被称为“男版李子柒”的“抖音张同学”等青年网红,其所形成的饭圈与娱乐化的饭圈文化不同,是另起炉灶弘扬正能量的“青年饭圈”。充分挖掘并发挥其示范引领作用,有利于形塑青年群体的主流价值观念,营造清朗的网络风气。最后,鼓励官方组织筹办青年人的网络对话节目。网络对话的节目形式涵盖网络播客、网络长视频、花絮或“金句”形式的短视频等,每期节目选定一个主题,围绕该主题邀请特定领域的专家和青年意见领袖,并根据不同行业、院校、年龄等人口统计学要素筛选青年人作为节目嘉宾,就当前青年人关心的热点话题进行深入对话协商和解疑答惑。这种节目类型既能发挥正面的偶像效应,引领青年群体保持积极的社会心态,也有助于广大青年群体从节目中学习人生经验,解决人生道路上遇到的迷茫与困惑。
结语
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并非完全是一种消极现象。尽管其外表有些“离经叛道”,词义上具有亚文化意义上的“反抗”倾向,但并不具有实质性的破坏力。青年群体借助这一“好玩”的话语方式,旨在调侃自身的现实境遇,纾解其现实生活中的负面情绪,我们不必将其视为洪水猛兽。作为一种特定社会文化现象,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能够折射青年群体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同时也蕴含了丰富的精神价值。某种意义上,以自我贬抑式流行语为代表的青年亚文化能够通过“刺痛”主流文化来拓宽其意义边界,适度的戏谑和自我嘲讽是青年群体复杂心态的另类表现,也是青年群体进行自我心理防御的重要手段。对于一个开放、包容、强大的社会来说,我们不妨留给年轻人多一些表达空间和创作自由,也不妨俯下身去平等倾听他们在自我贬损之余的弦外之音。值得注意的是,倘若自我贬损的话语超越了适度的表达和传播界限,也可能造成自我认知偏差、价值混乱和历史虚无的潜在风险,因此需要有效甄别与判断,综合施策以积极引导。
(本文系2022年共青团中央“青少年发展研究”课题“互联网时代面向青年群体政治传播的新手段、新特点和新趋势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2JH025)
注释
[1]董子铭:《情绪释放与技术催生:新媒介环境下的“丧”文化解读》,《新闻界》,2017年第11期。
[2]杜骏飞:《丧文化:从习得性无助到“自我反讽”》,《编辑之友》,2017年第9期。
[3][6]郭小安、段竺辰:《“荒诞中的理性”:网络流行语的语义嬗变及社会心态表征——基于2008—2022年网络流行语的综合分析》,《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
[4]贾彦峰:《网络逆襲与文化断裂:阶层对抗的错位异动》,《北京社会科学》,2016年第12期。
[5]《环时锐评:声称要“躺平”的年轻人,总在黎明被自己设的闹钟唤醒》,2021年5月28日,https://opinion.huanqiu.com/article/43J6lOAXXl8。
[7]蒋建国:《网络自嘲:自我贬抑、防御机制与价值迷离》,《学习与实践》,2021年第2期。
责 编∕张 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