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西金寨方言“倒”的多功能用法探析

吕可,彭泽润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金寨位于安徽省西部,大别山北麓,连湖北、河南两省,界六安、霍山、霍邱、固始、商城、麻城、罗田、英山八县,为安徽省西通豫、鄂的门户[1]。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属于中原官话信蚌片的金寨地区处于一个被江淮官话从东、东南、西、西南方位包围的态势。所以金寨方言在一些句法形式和用法上既有中原官话的特点,也含有江淮官话不同片区的特色[2],极具研究价值。有关方言中“倒”的研究多着眼于“倒”的功能用法分析,如罗自群[3]对比考察了不同方言点“倒”的功能用法,以此论证了“倒”和“著”的同源关系。项菊[4]、刘祥柏[5]等分析了位于金寨周边的安徽丁集方言和湖北英山方言中“倒”的功能用法。本文有关金寨方言中“倒”的讨论不仅着眼在功能用法方面的描写,还着重探讨“倒”的特殊搭配成分,并通过和周边方言相关句式对比,分析金寨方言和周边不同方言片区接触带来的影响。

1 金寨方言“倒”的用法

1.1 “倒”做趋向动词

“倒”可以做趋向动词,位于动词后,做趋向补语,构成“V+倒+处所词”结构。用来说明人或物位移的终点位置或动作进行时所处的位置。例如:

(1)钱放倒柜子里头。钱放到柜子里面。

(2)俺弟又蹲倒桌兜底下。我弟弟又蹲在桌子下面。

(3)我热的不能过,只好睡倒地板高头。我热得不行,只好睡到地板上。

例(1)表示“钱”通过“放”的动作被移放到柜子中。例(2)表示“蹲”这一动作发生的地点是桌子下面。例(3)中表明“睡”这一动作是在地板上进行的。

1.2 “倒”做结果义助词

金寨方言中的“倒”可以做结果义助词,充当动相补语,用来表示某一动作有了结果。这一意义主要用“V+倒”结构表示。例如:

(4)俺家猫子逮倒个小老鼠。我家猫抓到一个小老鼠。

(5)我在山上找倒一颗竹笋子。我在山上找到了一颗竹笋。

(6)我从山上望倒你家屋子了。我从山上看到你家的房子了。

例(4)表示“逮(抓)”这一动作的结果是“老鼠”被抓住了。例(5)表示“找”这一动作有了结果,动作的结果是找到了“竹笋”。例(6)表示“望(看)”这一动作的结果,动作的结果是看到了“屋子”。

1.3 “倒”做能可义助词

金寨方言中的“倒”可以充当可能补语,用来表示完成某件事需要具备的能力或需要的条件。这一意义主要用“V+得+倒”结构表示。例如:

(7)勒道题你做得倒白?这道题目你会做吗?

(8)山那边有几个人你可看得倒?山那边有几个人你能看见吗?

(9)哪要得倒两个人烧锅唅?你去搞旁的。哪需要两个人做饭呀?你去干其他的事。

(10)我回个家哪要得倒2个小时唅!我回趟家哪需要2个小时呀!

例(7)、例(8)分别表示对是否能写出题目和看到远处人数能力的询问。例(9)、例(10)分别表示做饭需要耗费的人力和回家需要耗费的时间。

1.4 “倒”做持续体助词

金寨方言中的“倒”还可以充当持续体助词,表示动作或状态的持续。

1.4.1 N+V+倒 金寨方言中的“N+V+倒”结构可以用来描述主语外貌状态、姿势动作,神情状态等的持续。例如:

(11)他穿倒一件旧袄子。他穿着一件旧袄子。

(12)猫子衔倒肉往外跑。猫衔着肉往外面跑。

(13)他闭倒眼睛发楞。他闭着眼睛发呆。

例(11)是对人物穿着的描述。例(12)是对主语动作姿态的描写。例(13)是对主语神态的描写。

“N+V+倒”也可以用在祈使句中,表示让受话的对象保持某种动作或状态。主语既可以是施事也可以是受事,但主语的施事和受事对这一结构的使用场景有影响。

当主语是施事的时候,这一结构常用来表达简短的命令或警告,商量余地较小。例如:

(14)你等倒!你等着!

(15)你们几个出去站倒!你们几个出去站着!

例(14)和例(15)都含有威胁、警告或命令的意味,商量余地比较小,并且主语可以省略。如以上两例省略主语后变成“等倒”“出去站倒”,并不影响原义的表达。

当主语是受事的时候,一般用来表示一种委婉的请求或者建议,有一定的商量余地。例如:

(16)水果收倒,俺家多的很。水果你收下,我们家还有很多。

(17)钱你赶紧收倒,一会莫搞没见了。钱你还不收起来,一会别搞丢了。

(18)自行车你给骑倒罕,现在地走怕是快要迟到了吧。自行车你骑上,现在步行恐怕要迟到了。

例(16)中的水果是受事主语,“收倒”表达说话人想让受话人收下水果的请求。例(17)中“钱”是受事主语,“收倒”表达说话人想让受话人收下钱的请求。例(18)中“自行车”是受事主语,整个句子表达了说话人对受话人的一种建议而不是命令。

1.4.2 N+V1倒V1倒+都+V2 金寨方言中,“V+倒”可以重叠使用,构成“N+V1倒V1倒+都+V2”结构,一般用来描述相继发生的两个动作。这一格式中的V1和V2主语一致,V2前的主语省略,不在句中出现。结构意义强调V2受V1的影响而产生,V1是V2产生的前提条件。V1和V2可以同时存在,有时V1会被V2取代。例如:

(19)最近睡的不照,经常睡倒睡倒都醒了。最近睡得不好,经常睡着睡着就醒了。

(20)勒这离他家又不远,他走倒走倒都到了。这里离他家不远,他走着走着就到了。

(21)昨晚困的很,趴倒趴倒都睡着了。昨晚很困,趴着趴着就睡着了。

(22)我吃倒吃倒肚子都开始疼了。我吃着吃着肚子就开始疼了。

通过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到,例(19)中“睡倒睡倒”表明的意思是“睡觉”这个动作的持续,如果动作主体在睡觉过程中醒来,睡觉这一动作便被醒取代。例(20)中,“走倒走倒”表示的是“走”这一动作的持续,到达目的地后,“走”这一动作可能会停止也可能会在目的地范围内持续。例(21)“趴倒趴倒”表示的是“趴”这一动作的持续,但是在趴着的过程中进入了入睡状态,此时“趴”和“睡”呈伴随状态。例(22)中“吃倒吃倒”表明吃东西这一动作的持续,但是在持续过程中肚子开始疼痛,“吃”和肚子痛可能同时进行,也可能会因为肚子痛而中止。

2 金寨方言“倒”的特殊搭配

金寨方言中的“倒”除了上述功能和用法外,还可以和一些特殊成分搭配使用,表达不同的用法。具体情况如下:

2.1 “倒”和量词“些儿”“个”配合使用

2.1.1 “倒”和量词“些儿” 金寨方言的“倒”还可以和表示程度的量词合用,构成“倒+些儿”结构,表示动作或状态的持续。具体用例如下:

(23)我跟你哥要吃饭了,门面你帮我望倒些儿哈!我和你哥哥要去吃饭了,店面你帮我盯着点儿。

(24)梯子你帮我扶倒些儿,我把门对子贴上。你帮我扶着点儿梯子,我把对联贴上。

(25)你把门开倒些儿,屋里亮堂堂的不好吗?你把门开着点儿,屋里面亮堂堂的不好吗?

上述例句中“V+倒+些儿”虽然包含了表示动作程度的量词“些儿”,但实际上这一结构中的“些儿”作为量词的意义正在逐渐虚化,和“倒”搭配使用表达动作进行或持续时,仅仅表示带有提醒意味的祈使语气的功能,而不是修饰动作,表示动作的程度。试比较:

(26)a.你把背挺倒些儿。

b.你把背挺一些。

(27)a.你先炒倒些儿菜。

b.你先炒些菜。

以上两组例句初步看起来,表达的语义内容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a、b句的语义内容有很大区别。以上两例中a式的“些儿”已失去作为量词的意义,并不是限定受话人代表的动作的程度的,而是虚化成表示带有提醒意味的祈使语气的语气词。如例(26)中a式的“背挺倒些儿”并不是要求受话人保持一个“挺”和“不挺”的中间状态,而是要求受话人“把背挺直”;例(27)中a式的“你先炒倒些儿菜”并不是对炒菜的数量进行限定,而是让受话人进行“炒”这一动作。例(26)b句中的“背挺一些”这里的“些”是量词,是用来补充说明动作的幅度的。例(27)b句“你先炒些菜”这里的“些”是量词,是用来补充说明要炒的菜的数量。因为“动词+倒”本身就带有很强的命令语气,直接单用语气更加强烈[6]。所以,后面带上虚化成分“些儿”是为了起到舒缓语气的作用。

由于“V+些儿”式中的“些儿”是限定的程度、数量的,所以前面可以出现金寨方言中表示程度或数量的副词,也可以出现数词“一”,如“你先稍稍炒一些菜,弄多了不都剩了吗?”而“V+倒+些儿”结构中的“些儿”是语气词,前面不能受上述程度副词、数词修饰。

此外,金寨方言中的“V+倒+些儿”结构在不同的语境下还可以分成已然的进行和未然的进行两种情况。例如:

(28)姐,你怎么还不回来唅?客人都等急了。——你们先吃倒些儿,莫等我了。

显然,根据语境这里“吃”的动作还没有发出,属于未然的进行。

(29)姐,你怎么还不回来唅?俺们菜快吃完了哈!——你们先吃倒些儿,莫等我了。

同样的表达,这里“吃”的动作已经进行,并且还在将来一段时间内持续,属于已然的进行。

2.1.2 “倒”和“个”搭配使用 “N+V+倒+个”结构后面常接表示身体部位的名词,主要用来陈述身体部位正在持续的非正常体态。例如:

(30)你望老张挺倒个大肚子,还总是吃。你看老张挺着个大肚子,还总是吃个不停。

(31)他一来都垮倒个脸,搞的跟哪个欠他样。他一来就阴沉着脸,好像谁欠他似的。

(32)你走路弓倒个腰,明个要是驼背了怎么搞?你走路弯着个腰,以后要是驼背了怎么办?

例(30)中“挺倒个大肚子”表达的是说话人对“老张”肥胖体态的描述。例(31)中“垮倒个脸”谈论的是描述对象在一段时间内持续阴沉着脸的状态。例(32)“弓倒个腰”表达的是主语在一段时间内持续弓腰走路的不良体态。

2.2 “倒”和“在”配合使用

在金寨方言中,助词“倒”还可以和“在”配合使用,用来表示某种状态的持续。内部可以分成以下三种不同的结构:

2.2.1 V+倒+在 “V+倒+在”结构是金寨方言中表持续的常用结构,这一结构中句尾的“在”是语气助词,表示肯定和强调的语气。例如:

(33)围腰子晾倒在。围裙正在晾着。

(34)小表弟还醒倒在。小表弟还在醒着。

(35)水热倒在。水正在加热。

例(33)的意思是“围裙”正在处于一种“晾着”的状态。例(34)的意思是“表弟”正处在“醒着”的状态。例(35)表达的意思是“水”正处在“加热”的状态。同时以上三例的“在”也是对“晾着”“醒着”“热着”这些动作或状态的确认,表达了强调、肯定的语气。

2.2.2 在+V+倒+在 在“在+V+倒+在”结构中,前一个“在”是时间副词,后一个“在”是语气助词。结构意义和“V+倒+在”大致相同,表示某种状态的持续。例如:

(36)门还在敞倒在。门还在开着。

(37)饭在煮倒在。饭正在煮着。

(38)搞快些,你舅在等倒在。搞快一点,你舅舅还在等着呢。

例(36)“门在敞倒在”意思是“门”处在“开”的状态。例(37)“饭在煮倒在”意思是“饭”处在煮的状态。例(38)表达的是“舅舅”一直处在“等待”的状态。可见,“在+V+倒+在”的结构义和“V+倒+在”没有意义和语用上的区别,但金寨方言中“V+倒+在”更常用。

2.2.3 在+L+V+倒+在 在“在+L+V+倒+在”结构中,前一个“在”是介词,句尾的“在”是语气助词。它们可以和表示处所、方位的实义处所词合用,表示状态的持续。例如:

(39)灯笼在门高头挂倒在。灯笼在门上面挂着。

(40)门对子在墙上贴倒在。对联在墙上面贴着。

(41)烟花在大床上摆倒在。烟花在门口的空地上摆着。

例(39)表示的是灯笼在门上面处于“挂着”的状态。例(40)表示的是对联在墙上面处于“贴着”的状态。例(41)表示的是烟花在门口的空地上处于“摆着”的状态。

3 金寨方言和周边方言中“倒”的相关句式对比

金寨方言属于中原官话信蚌片,位于金寨县东部的六安城区和东南的霍山属于江淮官话洪巢片;位于金寨县西部的英山和西南部的麻城属于江淮官话黄孝片;仅有西部、北部紧邻的商城、霍邱和金寨方言同属中原官话区。因此,在金寨县周围形成了一个被江淮官话从东、东南、西、西南方位包围的态势。罗自群指出汉语方言持续标记可划分为“着”“之/子/仔”“倒/到”“哒”“等/紧/稳”“住”“起”等几大类型[3];进行、持续体表达有“在”型、“在里”型和“里/哩/呢”三种类型[7]。中原官话中持续体标记和进行体标记的配合形式一般是“着+哩”型,而金寨方言显然属于“倒+在”型,和所在的中原官话有一定的差异,有和周围江淮官话趋同的趋势。

通过对金寨周边多个方言点的调查发现:金寨方言中助词“倒”的用法和属于江淮官话黄孝片的英山、麻城方言基本一致。例如:

(42)麻城方言:他企倒在。他正在站着。

(43)麻城方言:细伢儿睡倒在。小孩子正在睡着。

(44)英山方言:桌上搁倒杯水。桌子上正放着一杯水。

(45)英山方言:超市门口围倒一大堆人。超市门口正围着许多人。

但是,麻城和英山方言中的“倒”除了和“在”进行搭配外,还分别存在和“在地”“在里”进行搭配的用法。例如:

(46)麻城方言:他企倒在地。他正在站着。

(47)英山方言:狗睡倒墙角在里。狗正在墙角那里睡着。

金寨方言中没有英山、麻城方言中“在地”和“在里”这种形式。这一点和同属江淮官话洪巢片的六安城区方言以及霍山方言接近,但是六安城区和霍山方言点中和金寨方言“倒”对应的是“着”。例如:

(48)六安城区方言:鱼在锅里煮着在。鱼正在锅里煮着。

(49)六安城区方言:小李躺着看书在。小李正在躺着看书。

(50)霍山方言:门开着在。门正在开着。

(51)霍山方言:他手里拎着东西在。他手里正在拎着东西。

例(48)～(51)中的“着”都可以用金寨方言中的“倒”替换,并且用法和金寨方言的“倒”一致。而金寨方言中“倒”和虚化量词“些儿”“点儿”“个”配合使用,表示状态或动作持续的用法较少在周边方言中见到,体现出一定的特殊性。

综上可以看到:由于方言之间的互相接触和影响,金寨方言在语法方面不仅有中原官话的特点,也融入了江淮官话不同片区的特点,体现出一定的混合性特征,同时,也存在着自身的一些特色。

4 结论

皖西金寨方言中的“倒”主要有动词、能可义助词、结果义助词和体助词四种用法。“倒”做动词时,用法和普通话大致相同,表示“人或物体横倒下来”和“调转物体的方位”;“倒”做能可义助词时,在句中充当可能补语,用来表示完成某件事需要具备的能力或需要的条件;“倒”做“结果义”助词时,充当动相补语,用来表示动作有了结果;“倒”做体助词时,表示动作或状态的持续。同时,“倒”也可以和虚化的量词成分“些儿”“个”或体助词“在”配合使用,表示动作或状态的持续。通过和周围方言相关同义表达方式的共时对比可以发现:皖西金寨方言虽然属于中原官话信蚌片,但由于方言之间的互相接触和影响,金寨方言中“倒”的用法存在和江淮官话部分片区相似的地方,但也存在不同,例如“倒”和虚化量词性成分“些儿”“个”配合使用,表示动作或状态持续的用法在周边方言中较为少见。可见,金寨方言在表现出中原官话和江淮官话的混合性特征的同时,也存在着自身的一些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