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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线上的灯笼

2023-12-22付如初

北京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妮娜污秽博尔赫斯

付如初

无论我们甘心与否,生命都是一条单行线。曾经的活泼健壮、爱恨蓬勃,都将被衰老和疾病收编,最终,死亡会将这单向的旅程化为一片黑暗。于是,伍尔夫说:写作就像提着灯笼穿过一间漆黑的屋子,光线把原本就在屋里的东西照亮了——倘若没有写作,生命漆黑一团、寂寥无痕。如今,虽然“时间前面”还是时间,但作家温亚军用文学的灯笼给这条线投上了一束光,照亮了一个家庭日常烦恼的片段,穿透了平凡人生的一世悲欢。

小说先设了一个悬念:七十多岁的父亲,在母亲去世七年后一直独居、曾断然拒绝儿女给他找老伴儿的父亲,一直以正局级干部的觉悟和伦理观念自我约束的父亲,忽一日转了性儿,“春心萌动”,对一个叫宋妮娜的女人产生了兴趣,还直说这女人像母亲。于是,姐弟俩慌了,她们一直以为父亲如植物,只要吃饱喝足,就能一直安静在家里存在,没想到,这植物还有情感,有自我意识。

这样的悬念,一下子让人想到了乌克兰裔英籍女作家玛琳娜·柳薇卡的小说《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在这个有个勇敢的书名,又充满了幽默精神的长篇小说里,作家写84岁的父亲在母亲去世两年后,忽然对47岁的女儿宣布,要娶36岁的乌克兰美女为妻,说这个女人不仅长得像出水的维纳斯,而且可以坐在他膝头和他讨论尼采和叔本华。于是,女儿义愤填膺又好奇难耐,崩溃得近乎抓狂却还要装作心胸宽广。随后,家庭历史逐步展开:作为逃往西方世界的乌克兰家庭,父亲和女儿心里都埋着难以厘清的创伤记忆,他们之间的隔膜和陌生由来已久,而父亲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对故乡的社会主义情结在死之将至的时候难以遣怀。

《时间前面》里的姐弟二人也是,佯作淡定,背地里却愤愤不已,赶紧开始对这个女人开展一系列的调查。随着小说情节的展开,读者慢慢了解到这个家庭更多的真相:父亲意外受伤之后行动不便,保姆开始进入家庭,先是安徽的,后是河北的。因为河北保姆带父亲吃湘菜,偶然结识了餐馆服务员宋妮娜。父亲对她一见如故,而在姐弟二人看来,她和母亲的差距岂止万里!

最近常写短篇小说的温亚军,似乎更愿意举重若轻地看待生活和人性了,也似乎找到了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写作感觉。经历过边地诗意的书写,比如他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品《驮水的日子》(个人以为,电影《驴得水》一定从中获得了戏剧结构的灵感),经历过陕西乡村的底层叙述,比如《嫁女》等等。温亚军在生活的苦难和诗意间找到了更加游刃有余的空间,在人物之渺小和现实之博大间找到了更加参差错落的节奏感。他着眼生命全局,但精耕文本细部;他平实得不想赋予写作任何抱负,却埋藏下现实无处不在的骨感。

小说看似在写父亲一次情感悸动的杯水风波,但其实写到了老中青三代人,并以此折射人生三个重要阶段的核心命题。父亲的老年、姐弟的中年、姐姐儿子的青年。小说里,老年人忙着应付病、警惕死;被动接受儿女的安排、压抑自身的情感需求和看不惯年轻人的不平之气;中年人忙着上有老下有小,在责任和义务压力下的疲于应对中,真正的了解和对话难以发生;而以关小月的儿子为代表的年轻人呢,则忙着面对生命中的情感觉醒,或者欲望迷失,“折腾”婚姻、折腾自己。生命这条单行线上的风景,作家放在三代人身上展现,在不同阶段的碰撞中,生命展现出一致的延长线——所有从年轻走向年老的生命,无非都是如此。

同时,小说还有另外一个认识层面,就是阶层。小说中几次写到父亲对自己局级身份的认知,有时候是揶揄,有时候是褒扬。然而,时间面前,身份等级会逐渐回到生命原初的状态:病和老不分级别,孤独和爱无关阶层。尤其是,父亲最终需要的,是来自农村的保姆的照料,而保姆好不好,关键在于饭合不合口,照料起居是不是细心;最终令他动心的,也不过是餐馆的服务员。小说里还适时侧面写到了姐姐的丈夫,一个正在科级职位上忙着觥筹交错的中年人。生命的某个阶段,社会性凌驾在个人性之上,江湖红尘、熙来攘往;但露出本色的时候,总归是一个家庭人、凡人、饮食男女。

有意思的是,小说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弟弟关小阳的老婆顾玉兰。这个人物着墨不多,却充满了市井智慧,鲜活灵动,血肉丰满。与她相比,服务员宋妮娜更像一个引线,只为了牵出这一出生活考验这个家庭的恶作剧。同时,作者更贴近其心理的关小阳,也显得犬儒而缺乏决断——像极了平凡的油腻中年。虽然小说的结尾,因保姆的怀孕风波有了短暂“激烈”的戏剧性反转,但总体上,这个家庭给人的感觉是彬彬有礼、理智平和的——像绝大多数的普通家庭一样——整个故事也守住了在写实中写意的底线——作家毕竟没有为了典型化和现实感而刻意寻找激烈的戏剧冲突。所以,尽管《时间前面》没有《乌克兰拖拉机简史》的体量庞大,却也找到了中国式的美学深沉。在一个创作谈中,温亚军曾说:“真正的文学精神不应该纠缠在是非得失上,而应该是一种更高的对生活的仁慈。”

只是,这种仁慈有时候是大开大合、泥沙俱下的展示,有时候又是安于一隅的、显微镜下的展示。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看似会因篇幅的差别而面貌迥异,但其实小说精神更有互通互融之处——毕竟都是提著灯笼照亮生命的房间。在一本叫作《略萨谈博尔赫斯——与博尔赫斯在一起的半个世纪》的有趣的书中,擅长洋洋洒洒展现生活泥泞的略萨,对擅长高度抽象和高度凝练,对长篇小说抱有极深偏见的博尔赫斯有精准的观察,有“和而不同”的尊重,更有对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文体的深入思考。他说:博尔赫斯对思想性的追求,其实质是“难以忍受人间污秽泥淖的真实”。他似乎在说,短篇小说与人间污秽互相排斥、互不兼容,但其实,生命难逃污秽,而博尔赫斯的小说也只是短篇之一种。

短篇小说能够在生活污秽面前保持丰满和优雅,这是《时间前面》的实践证明了的,同时,在丰富文体内涵、拓展文体审美维度方面,每一个自成风格的作家都有独特的理解、独特的贡献。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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