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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合与摇摆:谌小岑与中共关系探微

2023-12-22饶宇

红广角 2023年5期
关键词:统一战线

【摘 要】谌小岑早年奉李大钊之命参与建立中共早期组织。然而,因其个人思想不坚定、信仰认知模糊和对中共开展革命方式的怀疑,他逐渐脱离革命。九一八事变后,谌小岑在人事变化与左翼人际网络的浸润下,对中共政治纲领、思想理论产生新认识,并受中共统一战线政策的感召,开始在不自觉中实现自身转型,逐步从思想和行动上亲近中共。抗战初期,谌小岑的亲共自觉与中共广东党组织对其统战工作相交汇,形成“双向奔赴”的良好局面,甚至一定程度上促进广东党组织的恢复与发展。1938年初,谌小岑被蒋介石扣押,与中共政治立场的短暂契合在国民党的警告下,周旋于思想亲共与组织反共之间,其挣扎与无奈体现出个体在变局下的“摇摆”特性。

【关键词】谌小岑;广东党组织;统一战线;亲共

【中图分类号】K26;D23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2096-6644(2023)05-0067-13

七七事变爆发前后,随着国共合作全面展开,部分国民党人对中共摆出开明甚至“亲近”姿态,使政局气象一新。国民党开明人士与中共的契合点成为双方在战时良性互动,甚至“双向奔赴”的重要前提。从历史发展进程来看,由于意识形态、政党利益等诸多原因,这种契合点的形成伴随着双方艰难漫长的摸索与磨合,亦随着整体环境及个体利益的变化而变化。以往的历史叙事多强调中共的统战工作或是激变的外部环境对个体的影响,而忽略个体所处空间中的人事轨迹、思想理路与人际关系。这些作为个人生命史的关键变量,在不起眼的角落以隐秘的姿态,与宏观磅礴的历史脉络相交,构成统战大局下的纵横经纬。广东被称为抗战初期“统一战线的模范省区”和仅次于汉口的国统区救亡运动中心,离不开部分国民党开明人士的鼎力支持。谌小岑身为其中的重要一员,长期游离于国共之间,其个人生命史的演进过程蕴含着上文所述的关键变量,映射出国民党开明人士与中共“双向奔赴”过程中的各种交织互动及在思想亲共与组织反共之间的挣扎犹豫。

1920年,谌小岑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并奉李大钊之命参与建立中共早期组织,后因各种缘故退出。1932年至1936年,谌小岑在与中共及左派人士交往过程中,思想逐渐亲共。两广事变后,谌小岑赴任广东,成为中共在广东的主要统战对象,并与中共建立起良好关系。当时,广东党组织力量还极为薄弱,谌小岑的亲共之举为中共开展工作、打开局面创造有利条件。对此,国民党顽固派曾讥称其为“共产党的书记长”。1938年2月,谌小岑因泄密疑云和过度亲共被蒋介石密令扣押,软禁于汉口数月。本文立足于国共双方资料,通过分析谌小岑个体生命历程的演进,尝试对其思想转变、在粤亲共之举及中共对其统战实践进行系统梳理,借以展现谌小岑是如何在统战趋势下逐步实现自身转型,最终嵌入地方统战大局的历史面貌。

一、全面抗战爆发前谌小岑与中共关系之起落

谌小岑,号伊勋,湖南安化人。早年就读于天津北洋大学,与周恩来、邓颖超、刘清扬等人均为同学。1919年,历经五四运动的洗礼后,谌小岑加入周恩来领导的“觉悟社”。在“觉悟社”的内部集会上,谌小岑首次聆听到李大钊的演讲,对李大钊“和蔼可亲、虚怀若谷的长者风度”留下深刻印象。从此,开始阅读李大钊发表在《新青年》的文章,逐渐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立志从事工人运动”。

在中共早期组织建立的过程中,谌小岑是一位重要人物。1920年10月,受李大钊委派,谌小岑与张太雷共同筹建天津第一个社会主义青年团。1921年初,李大钊安排谌小岑与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见面,并把谌小岑介绍到刚成立的华俄通讯社北京分社任翻译。同年秋,谌小岑被调往上海任该社中文部主任,其间多次出席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内部会议,与施存统、陈独秀相识。1920年至1922年间,谌小岑还三赴唐山,与张国焘、邓培、邓中夏等人共同领导唐山工人运动并建立天津党组织唐山站分部。作为中共建党活动的最初参与者之一,谌小岑“站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成为一个忠实的S.Y.成员”,为中共的早期事业作出不少贡献,日本情报部门还一度将谌小岑视为中共的主要成员。然而,怀着革命热情却又不谙中共革命理论的谌小岑,不久就与中共决裂。

1922年夏,谌小岑与中共的矛盾开始凸显,相关分歧主要来自两方面。其一是谌小岑与陈独秀的不和。不少党、团的早期成员如沈定一、陈望道等都对陈独秀的家长作风颇为反感。同样,在谌小岑的描述中,陈独秀“偏听偏信、意气用事、阴阳怪气”,其为人远比不上李大钊,谌小岑不免对陈独秀心生失望。其二,还缘于谌小岑与中共“对工人运动之根本观念”的“大异”。谌小岑提倡缓进式、改良式的工人运动,把中共领导的革命式工人运动看作是少数人煽惑的结果。而中共在部分工人运动失败之后,未能对工人进行妥善安抚更令其对中共革命颇有微词。

以上并不意味着谌小岑对共产主义理想的最终否决。事实上,谌小岑本人一直对马克思主义有所研究,但他的思想却不断右倾,与中共渐行渐远。没有直接的资料显示谌小岑脱离中共后,是如何参与破坏工人运动的,可与“上海四大工贼”王光辉、马超俊等人的密切来往都向外界表明他的态度。1925年,陈独秀、罗亦农通过《向导》周报,连续点名批评谌小岑为“无政府派”“工贼”,中共湖南区委机关刊物《战士》更是直斥谌小岑乃“堂堂的国家主义者,反共产的先锋,讨赤军的同志”。谌小岑与中共关系至此达到水火不容的态势。不久,谌小岑正式加入国民党。

谌小岑是怀着希望和憧憬加入国民党的,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很快又开始产生幻灭感。他曾愤怒地称南京国民政府为“新封建势力”,“三民主义之中国,我们只好在梦中去寻罢了”。从1931年开始,谌小岑的失落感愈发强烈。先是宁粤对峙,内战一触即发,谌小岑前往天津从事反蒋运动。而后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三省沦陷。政局动荡、内忧外患,谌小岑失望之余,思想与政治立场开始出现变化。当时,谌小岑与覃振、郭春涛等人因反蒋运动来往密切,并与翦伯赞熟识。也许是对时局皆有不满,抑或是对马克思主義均有研究,两人说话“投机”。1932年初,谌小岑与翦伯赞共同创办《丰台》旬刊,还特邀吕振羽撰稿,旨在“揭露国民党南京政府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不抵抗的卖国实质”。在此前后,谌小岑和吕振羽交往极其频繁。1934年,谌小岑创办《劳动季报》,主要刊登对各种经济问题进行理论分析的文章或译作,该刊几乎每一期都收录有吕振羽的文章。次年,谌小岑又受吕振羽委托,帮忙营救被捕入狱的进步学生王禹夫、刘亚生等人。1935底至1936年,谌小岑、吕振羽分别作为国、共代表多次参与国共第二次合作的初期谈判。

在吕振羽、谌小岑频繁交往的过程中,谌小岑的思想发生了较大转变。20世纪30年代,国内的思想理论界围绕中国社会究竟是资本主义社会还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问题展开论战,谌小岑亦涉其中。他认为中国社会“是在前资本主义的封建社会,继续转向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转变的行程中”。此论涉及中国社会性质和社会前途问题,受到马克思主义学者的极大关注。吕振羽曾撰文纠驳谌小岑的观点,指出中国是“封建关系占优势”的半殖民地国家,中国革命的主要任务是“反对帝国主义,根本消灭封建势力,完成资产阶级所未能完成的任务而行的一种资产阶级性的民主革命”,而中国社会的前途是“非资本主义的前途”。

谌小岑本身有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基础,加上吕振羽、翦伯赞等著名左翼人士数次将马列著作、进步书报介绍给他阅读。不久,谌小岑开始接受吕振羽的观点,成为国民党中较早使用“半殖民地半封建”概念的学者。1934年,谌小岑在文章中首次使用“半殖民地半封建”一词来描述中国的革命局势,强调“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之脆弱,小资产阶级之动摇”,已不能承担反帝反封建的任务。1935年,谌小岑再度撰文明确“中国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革命的“基本力量”是工人和农民。1936年,谌小岑在《国华半月刊》的发刊词上更是使用列宁的阶级分析理论对处于帝国主义侵略危机下的中国经济情况进行剖析,指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下的中国急需解决反帝的民族革命问题、反封建的民主革命问题和建设国民经济的民生革命问题。

同一时期,谌小岑还受陈立夫、曾养甫指派,与中共北方局取得联系,成为国共第二次合作初期谈判的关键联络人。

对左翼理论学说的接受和与中共的“破冰”接触,让谌小岑对国共双方的合作态度、界限有了新认识,更对中共的统战方针、政策有了更深入的理解。1936年初,谌小岑深感谈判背后,有着国民党高层的秘密支持。在一封致周恩来的信中,他说:“幸当局者尚不为所蒙蔽,抗敌准备进度殊堪惊人。就耳目所及,已足知当局之决心,祛反对者之疑虑。”并将国共合作视为中共再次走向壮大的重要机会,“今以训练有素,革命意识坚强之队伍,同有机会散布于全国,取得宣传之方便,自不难化来自农村之抗日兵士为无产阶级之革命队伍”。1936年夏,谌小岑赴广东就职,开始呼吁建立“统一的民族革命战线”来应对帝国主义侵略。此概念出自毛泽东写于1935年12月的《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一文:“党的任务就是把红军的活动和全国的工人、农民、学生、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的一切活动汇合起来,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革命战线”。或可推断,在国共谈判及与左翼进步人士交往的过程中,谌小岑读到此文,并深表赞同。

有论者指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左翼人际传播网兼具同质性与异质性,使其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可吸引不同的社会角色,甚至是不同立场的成员。左翼人际传播网不仅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起了关键作用,同时,也为中共的统战政策及左翼进步思想在国民党内的传播、扩散提供了有效媒介。在参与国共第二次合作谈判前,谌小岑就已被左翼人际传播网所影响。谌小岑创办的刊物,供稿群体基本都是左翼人士、进步学生甚至中共党员。如果说左翼人际圈只是让谌小岑对中共的方针政策有模糊认识,那么国共第二次合作谈判就让他有直面中共,甚至是对话中共的机会。在双重外力的助推下,谌小岑的內心深处,也必然存在着对中共的再认识。

二、谌小岑亲共实践与广东党组织统战工作的良性互动

谌小岑与中共、左翼人士的密切接触,使其不断接受左的思想,不断对中共产生好感,这让他成为一个潜在的亲共者。早在1935年,谌小岑在李公朴家中看到《八一宣言》时,就认为这是正确的。1937年,他更是多次撰文极力认同中共的政治纲领。随着战争的步步紧逼,谌小岑与中共的政治立场逐渐契合,其亲共思想也孕育而生。赴广东就职,给予了谌小岑一个机会,他很快从思想亲共变成行动亲共。

(一)谌小岑初到广东的个人境遇

两广事变后,在CC系重要人物、广州市市长曾养甫的保荐下,谌小岑以幕僚身份出任国民党广东省党部书记长。不过,谌小岑所处的政治环境并不乐观。国民党对于民众训练、青年运动的管控和压制相当严厉,谌小岑没有付诸实践的机会与环境。据中共南方工作委员会观察,“华南各省对学生救国运动仍然采取分化与压制政策”,“对内和平对外抗战的主张,还不能影响华南各省的统治者”。

不仅如此,谌小岑本人也受到上级的遏制。谌小岑的工作内容牵涉青年运动、民众训练、党务、党宣等重要领域,关系到广东国民党党务的发展,因而受到陈立夫的高度重视。谌小岑曾回忆:到达广东后,陈立夫为广东办党一事曾和他谈话多次。然而,谌小岑设想的办党计划并未得到陈立夫同意,陈立夫且对谌小岑关于国民党党务工作所做的批评、建议不以为意。甚至之前声称放手支持谌小岑办党的曾养甫也受到上级警告而叮嘱他“不要乱动”。

除国民党上层的严格限制外,谌小岑在广东还面临着严峻的派系倾轧。粤省初归,代表中央与地方不同利益的省党部委员们明争暗斗、貌合神离。曾养甫和谌小岑作为中央派,深受地方实力派掣肘。双方曾对各县、市党部展开激烈争夺。最终,因地方派私下联合商决,以曾养甫、谌小岑为代表的中央势力仅控制约三成的县、市党部,其余则由地方派瓜分。

工作之外,谌小岑利用职务之便和文字特长创办刊物《国华半月刊》,并以此来密切与青年的联系。1936年底,该刊出现邓明达、卓炯等左翼进步青年的文章。邓明达当时在国民党广东省党部民训科就职,与谌小岑有上下级关系。而卓炯则在谌小岑之前主办的《劳动季报》上发表过文章,受到谌小岑的赏识,被邀请到《国华半月刊》当编辑。邓明达、卓炯二人与中共联系紧密,不久,均加入中共,在谌小岑随后的亲共实践中,他们扮演着关键角色。值得注意的是,谌小岑此时还保持着与中共的联络。9月,吕振羽曾南下广州与曾养甫、谌小岑再度谈判。10月,谌小岑写信邀请周恩来、邓颖超赴穗参加国共合作谈判。直到西安事变后,谌小岑与中共中央的联络才中断。

(二)谌小岑与广东党组织的接触与合作

谌小岑与中共广东地方组织的联系在全面抗战爆发前后才开始建立。1937年7月,七七事变爆发,要求发动民众抗战的呼声席卷全国。月底,谌小岑被任命为“广东民众御侮救亡会”组织部主任,负责民众组织与动员。通过奔赴各地开展工作,谌小岑吸引了一批颇具才能的进步青年集聚于其周围。与此同时,他也酝酿组建由自己直接领导的青年团体“广东青年救亡同志会”(简称“青救”)。谌小岑的意图很快被邓明达、卓炯得知,并反馈给中共方面领导青年运动的吴华、杨康华等人。其实,全面抗战爆发以前,广东党组织已通过进步青年基本了解谌小岑的政治态度。1937年6月,中共北方局派吴华南下广州,建立“民先”筹备小组,吸收邓明达入组。因工作关系,邓明达可以直接与谌小岑探讨中国革命的诸多问题,并定期将谌小岑的情况向中共反映,从而形成一条针对谌小岑的信息反馈渠道。

尽管1937年初中共广东地方组织就已将工作重心放在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上,但在全面抗战爆发前,党的主要负责人薛尚实把统战工作的重点放在民主人士身上,并未真正与国民党合作建立起任何一个统一战线的救亡团体。根据统战工作的现实情况与邓明达、卓炯二人反馈的信息,吴华与杨康华作了慎重考虑,最终将谌小岑纳入广东党组织的统战范畴。吴华认为,国民党虽声言合作,但仍是“企图建立自己控制下的青年群众组织”,其内部“彼此间也存有矛盾”。因此,他主张应“充分利用他们的矛盾,来建立我党领导下的公开合法阵地”。杨康华亦指出:“我们党对凡是表示要抗日的要团结,表示要进步的,就积极想办法由我们的同志去做他们的工作,如果他们搞什么组织、团体和机构,只要有可能,我们就打进去,从中影响以至掌握这个组织”。除此之外,他们还分析谌小岑的政治行为与表现,认为其“到广东后,政治表现较开明,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国民党内表示要同共产党团结抗日的人,开快车开的最快的是他”。综上考虑,他们决定给予谌小岑支持与响应,动员文化界青年和中共领导的青年学生团体参加“青救”筹备大会。吴华与杨康华的决定,无疑表明中共广东地方组织正式将谌小岑作为统战工作的主要对象。

“青救”筹备的声势浩大,引起国民党广东当局的忌惮与反对。因其在筹备期间就吸收到会员近千人,绝大多数是中共领导下的进步青年,周边地区也纷纷要求成立分会,“号召和行动太过突出”。广东地方军政当局借口这其中有“共产党的操纵”而极力反对。广州市社会局局长刘石心曾向曾养甫告状,认为谌小岑的活动不该以广州市中小学教员为对象;国民党广州市党部特派员邢森洲则极力主张取缔“青救”,还警告谌小岑“青救”很快就会被中共夺去,并派出人员勒令停办,后又以“团体分子复杂”为由,不准“青救”在市党部备案。反对势力的多管齐下,使该会存在不到一周,就被迫解散。谌小岑与中共的第一次合作在国民党顽固派的打击下瓦解,谌小岑对此“异常激动”、“愤愤不平”。

“青救”流产后,谌小岑与该会部分“青救”成员(主要是中共党员)商议,仍决定以“青救”班底重建一个青年团体,并获得曾养甫的津贴支持。1937年8月,经过谌小岑与中共的积极筹备,趁着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全国救亡运动进一步高潮之际,宣布成立青年团体“救亡呼声社”,发行《救亡呼声》旬刊。

“救亡呼声社”是抗战时期广东第一个公开合法的统一战线群众救亡团体,亦是国共合作的产物。它由中共推动,国民党进步人士出面组织,社会成分多样,包括工人、学生、店员、公务员等,而政治成分则包括中共党员、国民党员、民主党派及无党派爱国人士,“显然成为一个小型的联合战线”,真正体现出国共合作、统一战线的精神。谌小岑对该社工作极其重视,并投入不少心血,不但亲任社长,为“救亡呼声社”设立“自我努力、自我教育、自我批判、自我牺牲”四大信条,还任命一批中共党员和进步青年为社团骨干。邓明达、卓炯、邹仑、黄泽成、容慧兰、唐健、何希齐等中共党员或进步青年均在谌小岑的支持下,进入该社负责研究、编辑和发行等工作,不少共产党人都曾在《救亡呼声》旬刊发表过文章。

“救亡呼声社”与中共的特殊关系,为广东党组织开展工作提供便利。国民党当局领导民众救亡的总机关“御侮救亡会”和“救亡呼声社”并无任何组织上的联系,缘于谌小岑是双方负责人,中共方面在“救亡呼聲社”内形成的决定,可以直接影响“御侮救亡会”。中共广东省青委书记吴华曾在报告中指出:“凡社内讨论的工作,大都可以在御救执行,故党既用这个关系对御救起作用。” 同时,通过谌小岑的个人关系,一批中共党员和进步青年成为“御侮救亡会”工作团的指导员,从而“重新建立或掌握了一些工会组织”。

1937年11月,广东党政军联席会议成立,“御侮救亡会”旋即解散。此后,余汉谋就一直谋求以联席会议来操控民众团体。抵粤之初,蒋介石就特别叮嘱曾养甫等人“多做事,少说话,不发议论,重要事皆须与幄奇总司令协商办理”。然而,民众运动本就属于国民党广东省党部的工作范畴,以余汉谋为首的地方实力派企图将中央派完全排除在民运工作以外,自然遭到曾养甫与谌小岑的反对。日方相关情报显示:“对此不满之曾养甫、谌小岑等,系基于党部之里面策动也。”不过,曾养甫、谌小岑“策动”的效果似乎并不佳,除曾养甫设立广州社训处,抽调工人、店员、妇女进行一定程度的军事训练外,未再见有更大规模的活动,国民党广东省党部的势力与影响开始下降。有论者就指出:“自1937年11月后,国民党省党部的主要活动已融入此联席会议及后改名的动员委员会的活动中,单独组织的活动就大大减少了。”

(三)谌小岑与中共的良性互动

谌小岑淡出民运工作后,活动重心完全转向文化界和青年界,同时,也更加注重经营与中共及进步青年的关系。1937年底,中共南方工作委员会根据广东救亡运动的最新情况,决定借鉴北方局“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的斗争经验,成立“广东青年抗日先锋队”(简称“抗先”),目的是统合其他零散杂乱的大小团体,集中力量开展救亡运动。

中共的主张得到谌小岑与“救亡呼声社”的响应。1938年1月,“救亡呼声社”作为主要发起团体之一参加“抗先”成立大会。会后,谌小岑应中共之邀,亲任“抗先”指导员,并多次在“抗先”的会议上训话,使大家“在工作上得到了更切实的指示”。邓明达也在谌小岑和中共的默契支持下,出任“抗先”总队长。而与谌小岑关系紧密的中共党员黄泽成、唐健、陈恩等人也在“抗先”内身居要职,“抗先”事实上成为中共领导下的青年救亡团体。此外,谌小岑还利用书记长职务之便,通过党部关系介绍了一批中共党员和“抗先”成员到全省各地开展工作,为“抗先”和中共地方组织的发展提供便利。中共广东省委书记张文彬给中央的报告中就指出:“‘抗先虽由谌小岑领导”,“而实权全在我们手中”。

谌小岑还在经济方面给予“抗先”充分支持。1938年初,邓明达、陈恩等人了解到广州市郊土华村的群众抗战情绪高涨,决定以“抗先”土华独立支队的名义前往开展工作,其经费就来自于“救亡呼声社”。甚至在经费用完后,该支队可直接“通过邓明达向谌小岑要”。当谌小岑了解到他们工作出色时,还大加鼓励,出资将他们的工作经验印发成册。广州沦陷后,“抗先”几乎完全失去经济来源,队员也流落全省各地,“抗先”重要成员陈嘉(杜襟南)曾在日记中感慨:“以前在广州,一直在省党部、谌小岑援助下”,“没有捱过苦,始终有经济上的支持,这实在是太过优裕了”。

谌小岑的开明之处不仅在于他愿与中共合作,更多的是在其多次受排挤和打击后,仍坚持鼓励并给予进步青年前进、发展的空间。不少青年在这一过程中深受中共吸引,开始靠近中共、了解中共,无形之中为中共在广州的宣传和青运事业汇集了一批人才,扩大了中共在广州青年界、文化界的阵地。这批青年在随后的革命历程中,成为广东各地区、各战线的重要骨干。为此,谌小岑不断遭到国民党顽固派的攻击,国民党广东省党部内甚至有人讥讽他为“共产党的书记长”。

中共广东地方组织则在国民党中央和地方之间保持中立,采用“争取两个后台老板”的工作策略,利用但不介入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一方面,适时抓住谌小岑的需求和弱点,给予其真诚的帮助与尊重,做到“一个很小的工作以及人选的名单、组织机构、宣传材料都先给他看”。同时,始终拥护他的领导,“每到他有动摇时便动员抗先分子各方去向他解释,要求他的继续领导支持”。另一方面,又用其他“后台老板”来有意无意地牵制、敲打谌小岑,让他知道“如放弃这批青年便无什(么)群众”,迫使其维系与中共的合作。中共针对谌小岑的统战策略和谌小岑的个人自觉相交汇,最终促成双方在抗战初期的良性互动。

三、谌小岑“蒙难”被扣与各方反应

“抗先”成立后,战时广东青年运动进入新阶段,谌小岑与中共的互动也更加频繁。此时,意外却骤然发生。1938年2月22日夜,谌小岑受余汉谋之邀,赴宴东山,彻夜未归,随即传出谌小岑被余汉谋武力扣押解汉的消息。此事很快为谌小岑的助手邓明达、邹仑等人得知,并将这一情况迅速向上级党组织汇报。谌小岑是周恩来的同窗好友,又曾参加国共第二次合作谈判,早已为中共高层所熟识。谌小岑到广东后,更是主张统一战线,与中共团结抗战。在国共合作高潮之际,突然被扣,确是让人浮想联翩。

作为统战政策的拥护者,谌小岑的被扣引起中共方面的关注与重视。1938年4月,陕甘宁边区政府交际科负责人金城在给毛泽东关于广东情况的报告中,就特意提到谌小岑被扣的相关信息。结合谌小岑被扣前的一些激烈言行,中共内部有人就认为谌小岑是一个“被人控告的前进分子”,还有部分人则指出谌小岑“和余汉谋意见不一致,又曾在香港鼓动罢工”。进步青年陈嘉(杜襟南)与易扬(李克筠)都和谌小岑有过不少接触,对国民党内派系倾轧有着深刻认识,他们“推测总是个人事,凶多吉少”。而广东当局对此亦未透露过多信息。《越华报》记者曾就该事向当局咨询,得到回复:谌小岑“被召赴汉”,原因“只系个人内部私事,不涉其他”。

扣押谌小岑由蒋介石秘密指示余汉谋执行,国民党广东当局同样不清楚事情发生的原委。扣押事件发生的次日,广东省政府主席吴铁城怀疑谌小岑是因去香港与中共联合开展工运一事被扣,曾向蒋介石求情:“余主任奉命将粤省党部书记长谌小岑扣留解汉,未识是否因香港工运事件,该项活动经劝诫,各方均已停止,尚祈予以告诫,从宽发落。”然蒋介石对此不置可否,只称:“谌案甚重,希即解汉。”广州市市长、国民党广东省党部常委曾养甫的去电则和吴铁城截然不同。曾在电文中称,“粤中情形复杂,谌同志目击现状,言语难免稍涉激烈,致招人嫉忌,惟对钧座及本党忠实。职敢以生命担任,年来对粤省各种工作,亦不无微劳。恳请从宽发落,不胜待命”。吴铁城和曾养甫的去电,皆为谌小岑求情,二者猜测原因似有不同,然吴铁城所言之“活动”与曾养甫所稱之“言语”均指向谌小岑的言行问题。

谌小岑在香港联络中共进行抗日活动和宣讲,为港英政府所忌惮,曾受到国民党中央的训诫。1937年冬,谌小岑赴港联络中共领导下的香港海员工会,并推动香港总工会的重建。在港期间,谌小岑不仅说服警察总监金·亨利(Thomas Henry King)建立了一个机构,以确保香港工会在战争中的合作,同时还不顾港英方面的反对,召开香港各工会的代表会议,并决定派遣包括海员工会在内的五个工会组建香港总工会,明确该组织的目的是抗战。省港大罢工后,港英政府严禁国共两党在香港公开活动。谌小岑在香港的激进言行受到港英政府的重点关注,为此他还被香港警局约谈。1938年1月底,香港当局认为海员工会“主要是政治性的”,“是一个通过筹集资金、提供新兵和煽动罢工来进行抗日战争的组织”,遂派出大批警察将其查封。中共海委成员叶汉生回忆:“香港政府寻找种种借口,说海员工会接待谌小岑来港开会,是越轨之举。因此,他们采取了暴力,把我们的海员工会封掉了。”不久,谌小岑就被国民党中央传召至汉口“严加申诫”。可见,吴铁城的怀疑其实有一定依据。

与吴铁城相比,曾养甫与谌小岑有更深层的政治渊源,因而对谌小岑的个性与思想更加了解。自1934年谌小岑成为曾养甫的幕僚后,二人“偶论国势,尚多同感”。曾养甫十分清楚,谌小岑言行激进,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被扣事件发生前不久,谌小岑的文章《立即开放言论、出版、集会、结社自由》已遭人非议。在该文中,谌小岑不仅充分肯定中共的政治纲领,旗帜鲜明地指出这“是站在团结全中国人民一切力量,发动全面对日抗战取得最后胜利的要求上发出的,是为了从日本帝国主义铁蹄之下解放中华民族的,是正确的”,还发出深刻一问:“日本帝国主义与共产党我们只能选择一个,你愿意选择哪一个呢?”这样的言论在当时堪称振聋发聩,顽固派称之为“投降共产党的媚词”。

蒋介石对广东省两名大员的求情似乎都不为所动。曾养甫深感事态严重,了解到谌小岑可能被囚于武汉警备司令部内,遂又致电武汉卫戍司令部总司令陈诚,请其代为求情。此时,事态仍未明了,曾养甫虽“敢以生命担保”,请求蒋介石对谌小岑“从宽发落”,但未见蒋介石就该事再有答复。

谌小岑在汉数月情况不明,其与中共的合作也受到一定影响。有传言称他“已被枪毙”,“若干好友亦以为谌此次北上,或许一去不复回矣”,而在谌小岑手下任职的不少“不明内幕者”,则选择“弃职潜逃”。张文彬曾在工作报告中指出:“救亡呼声社”在“谌被捕后地位动摇”。直到4月中旬,才有报媒获得确切消息后辟谣,称其“精神、体魄均健好如故,港粤间各种谣传均不确”。又过两月,再有谌小岑的消息时,他已安然被释。谌小岑被扣时间不长,且身心均未受到太多伤害,更像是一种警告式的惩戒手段,可见他并未触犯“原则性”的错误。谌小岑的外甥女林淡如曾回忆:“舅父(谌小岑)说蒋介石召见,翻来覆去仅说两句话,‘多读书,少说话。”

蒋介石对谌小岑的告诫,看似简单无奇,实则有两层含义,即防止泄密及保持与中共的距离。广东当时日谍活动极为猖獗,机密泄露堪称严重。自1938年2月始,国民党情报系统频频截获多份有关曾养甫、谌小岑二人的日方谍报,从中可发现日方对曾养甫、谌小岑了解颇深。2月12日,国民党方面再次截获一份日方谍报,其中赫然出现“谌小岑向谍者谈”的字样,显而易见,谌小岑在日常工作与谈话中有泄密之嫌。这不禁引起了蒋介石的注意,他用红笔批示:“问邵力子部长,此谌小岑在何处”。13日、14日,蒋介石先后会见邵力子和余汉谋,应与此事有关。据桂系驻香港情报人员的观察:“粤省党秘书长谌小岑,因奸案被扣解粤转汉。”扣谌事件发生不久,蒋介石就致电曾养甫:“兄处汉奸、间谍最多,凡兄与立夫、公权,与中央来往电报均多被敌探得”,并嘱其“特别注意”。蒋介石对敌特猖獗之情形深有戒备,谌小岑却无意漏口泄密,蒋介石为稳妥起见而采取非常手段,密令余汉谋将谌小岑武力扣押,也在情理之中。

除泄密嫌疑外,谌小岑在港、穗两地与中共的“亲密”接触同其被扣不无关系。谌小岑代表国民党广东省党部在香港与中共进行合作,违反国民党与港英政府一贯的交往原则,一度影响中英关系。这背后固有曾养甫的默许,但谌小岑才是出头者。而在广州,谌小岑更加活跃,不但“常发表文章及言论,主张与共产党合作”,还在实际行动上与中共来往密切,国民党内不少人都认为谌小岑“言论颇失当”。由此,蒋介石才会对谌小岑發出“多读书、少说话”的警告。泄密与亲共的双重“出格”行为,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将谌小岑推上风口浪尖,为其“蒙难”被扣埋下祸根。

正因为谌小岑在客观上有保护中共人员甚至发展中共组织之实,中共仍对其寄予厚望。谌小岑被扣后,中共多方了解,尽全力安抚谌夫人的心绪。汉口地下党甚至掌握谌小岑在狱中的具体状况,并告知李峙山。邓颖超当时在武汉主持妇女工作,因与之有同窗关系,也常来看望、安慰李峙山。中共广东地方组织更是不断“写信慰问他、鼓励他”。谌小岑被释后,不想再回广州工作,但在中共中央长江局副书记周恩来的示意和支持下,还是决定返粤,继续为统战作贡献。卓炯就指出,“谌小岑来广州,是在周恩来同志的授意下而来的”。周恩来的做法自然是为在党组织薄弱的华南地区尽可能保持可靠的统战对象或是同盟者,其中也蕴含着对多年同窗旧友投桃报李的善意。而谌小岑接受周恩来的“授意”回粤,表明他愿意继续与中共良性互动的态度,同时也是一种“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待谌小岑返粤后,广东党组织召集大批青年“列队欢迎他,并开全市青年大会慰问他,鼓励他继续前进”。可见谌小岑在中共华南统战大局中依旧处于举足轻重的位置。中共对谌小岑的诚意没有因为扣谌事件而改变,双方的互动自然又延续了一段时间。

不过,与之前几乎没有任何顾忌的来往相比,谌小岑与中共的关系已隐隐存在不稳定因素。一方面,扣谌事件发生后,谌小岑本人在广东的政治声望骤降,加上原本就深受地方实力派排挤,使其更处于粤省权力的边缘地位。另一方面,蒋介石的训诫和警告也让谌小岑心有余悸,他虽在行动上继续支持“抗先”,却开始变得谨言慎行。国共两党高层对谌小岑的敲打也好,表态也罢,实际上都让谌小岑再度面临着选边站队的困境,其内心的摇摆态度也悄然滋生。1938年八九月间,国共双方因“八一三”献金运动和“新华报”事件产生小规模冲突,中共方面的报告就指出:谌小岑在事件中对中共表现出消极态度。尽管如此,广州沦陷前夕,谌小岑仍应陈恩、黄泽成等人邀请,在佛山中山公园检阅“抗先”全队,并特别资助“抗先”750元经费应急。有论者指出,此举“解决了‘抗先撤出广州后初期生存和发展的‘最大困难”。

1938年11月,国民党广东省党部改组,书记长由余森文出任,谌小岑榜上无名。不久,曾养甫被调至重庆任交通部部长,从此远离广东政坛,谌小岑失掉了在广东最强有力的后台,心灰意冷。此时,谌父、谌妻又相继离世,仕途失意与至亲过世让他“精神忧郁,患了精神衰弱症”。1939年,谌小岑赴重庆投曾养甫。然而,被扣事件所产生的余波仍未平息。中统因谌小岑的“前科”及其与中共高层、左翼人士的特殊关系,依旧对其“怀疑极重”,甚至予以“严密监视”。在此之后,谌小岑行事更加小心谨慎,至新中国成立,再未与中共有过密切合作。

四、结语

从被李大钊器重的社会主义青年团成员到脱离革命队伍的异路人,再到受“统一战线”政策感召的同盟者,谌小岑与中共的关系潮起潮落、一波三折。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国共对峙依旧尖锐,在左翼人际关系网和国共合作抗战的双重影响下,谌小岑的亲共思想孕育而生。随着民族危机加深,政治环境逐渐宽松,谌小岑的亲共思想终有实践的空间和条件。赴广东就任后,谌小岑不仅继续在思想上且在行动上亲近中共、支持中共,中共对谌小岑的统战工作和谌小岑个人的亲共自觉相交汇,双方建立起良好融洽的合作关系。谌小岑与广东党组织的“双向奔赴”,是中共在粤统战工作中一个相当成功的案例。杨康华就指出:“我们同谌小岑一直都合作得很好。”以致当时党内有人认为“谌是我们的同志”。

谌小岑虽亲共,但终归是国民党员。在他的晚年回忆中,有一句话颇值得玩味,算是他的个人自白:“我在组织上是属于孙科系统的‘再造派,但在思想理论上是长期属于邓演达领导的第三党的。”这固然凸显出他亲共的思想渊源,但亦暴露出他矛盾的症结所在。谌小岑的组织与思想长期分离,在思想亲共与组织防共之间,其政治行为难以体现出一致性,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在二者之间作出抉择,这是谌小岑个人的矛盾之处,也是他与中共关系潮起潮落的重要原因。与中共政治立场的短暂契合在受到国民党的打击与警告后,谌小岑便不自觉地进行自我“校正”,回归原有组织。不同时期,谌小岑分别在思想自觉与组织意识的主导下,游走于亲共和自我“校正”之间,其政治态度明显表现出不确定性。正如周恩来在与曾养甫谈及谌小岑时,对其加上“摇摆”二字的评价,或许就是最好的证明。

[饶宇,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邓凯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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