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射、投射与共生:基于粤北瑶族布袋木狮舞的考察
2023-12-22李婷
李 婷
一、问题的提出
作为体认记忆的舞蹈,国内舞蹈人类学研究者比较关注在特定语境下身体实践和实践中产生的意义①解语:《族源神话的展演及其象征性——白依人历史记忆的器物承载、身体实践与仪式操演》,《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陈正府:《反排苗族木鼓舞的仪式过程与象征表述——以舞蹈人类学为视角》《贵州民族研究》2020年第4期。,从舞蹈发生动力学②于平:《中国舞蹈原始发生的综合研究》,《艺术百家》2013年第3期。、身体理论③毛毳:《身体观、宇宙观与民间舞蹈文化研究》,《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17 年第6 期;冯莉:《“尚武”传统与身体表达——以纳西族仪式舞蹈为例》,《民族艺术研究》2021年第4期。、表演理论④李婷,代宏:《仪式表演视角下连南瑶族自治县排瑶“耍歌堂”舞蹈文本阐释》,《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2年第3期。和历史人类学田野与文献互动⑤刘晓真:《人类学视野中的舞蹈史研究》,《舞蹈》2021年第6期;李婷:《国家在场•族群互动•文化交融——粤北过山瑶盘王节仪式舞蹈及其历史建构》,《当代舞蹈艺术研究》,2021年第4期。等视角追溯身体形态的建构、变迁过程,以及建构过程中文化互动、文化认同和传承中的身份认同①唐白晶:《藏彝走廊多民族圈舞及其中华文化认同功能论析》,《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2年第2期;李婷,赵书峰:《仪式展演双重场域与非遗传承人身份认同——以乳源瑶族“拜盘王”仪式乐舞为例》,《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22年第5期。等研究。而将舞蹈作为人主体性意识表达的心灵史维度的理解之研究较少。人为什么跳舞(动力何在)?舞蹈意识从哪儿来?又如何转化成可视的舞蹈形态?作为一个族群集体表现形式的舞蹈形态之构建离不开心灵发展过程。中国语言学家黄卓越教授认为“对这一集体表象的研究,需要结合心灵史的特征进行”②黄卓越:《从文论史到心灵史:一种民族性建构的途径》,《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作为身体外在表现的舞蹈之心灵史研究不得不关注映射-投射机制的转化,因为舞蹈不是凭空产生的,往往由处于特定环境下的某些信息(概念)被身体感知或心灵认知后带选择性地映入(映射)人的心灵深处,人通过心灵体验,并根据自我需要将信息进行筛选、结合自身需要进行联想、转化产生新的意识,尔后将意识投射到某种可感可视的外在形态中,便生成身-心共构的,具有表征意义的舞蹈。随着映射在心灵深处的多维信息不断叠加、发生转化,促使主观投射的次数也不断增加,呈现出来的舞蹈形态逐渐丰富多元。由此可知,舞蹈是在人与多维因素互动下心灵映射和投射机制不断转化的产物,并在与多维因素共生的存续样态下臻于完善。
本文研究对象是身处南岭走廊中部粤北瑶族布袋木狮舞,南岭走廊是20 世纪80 年代后费孝通先生提出的,是多民族生活迁徙通道,瑶族是这条通道上人口较多,迁徙时间较长的民族,因没有自己的文字,其舞蹈成为活态历史。根据民间文献和笔者实地考察,布袋木狮舞(以下称木狮舞)主要流传于南岭走廊粤北连州市三水乡挂榜瑶族村,湘南蓝山县紫良乡紫良瑶族村、临武县西山乡华荫瑶族村和嘉禾县珠泉镇坪石汉族村等。2019年连州市挂榜瑶族村布袋木狮舞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其他村落目前各被列为县级或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布袋木狮舞的内容从整体分析包括两大方面,一方面是湘南蓝山县紫良瑶族村和粤北连州市挂榜瑶族村以迁徙中“漂洋过海”的苦难历程为核心;另一方面是临武西山瑶族村和嘉禾县坪石等汉族村展现以劳作和丰收为核心。两大内容虽然所表达的主题思想各异,但形态却多数相似。为什么同一形态的舞蹈会展现不同内容和主题?这些布袋木狮舞在历史形成过程中相互之间有什么关联?
目前关于粤北瑶族布袋木狮舞的研究屈指可数,已有研究中主要是对舞蹈形态、基本内容和历史传说的描述,如《中华舞蹈志·广东卷》和林为民、曹春生、黎琼编著的《连州过山瑶》③《中华舞蹈志》编辑委员会:《中华舞蹈志·广东卷》,学林出版社,2006年,第284-286页;林为民,曹春生,黎琼:《连州过山瑶》,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2-106页。;其次是作为“非遗”传承保护和利用方面的研究,如柯腾、曹宏的论文《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期待依法建立长效保护机制》和刘晶鑫的论文《基于地域文化的动漫文创设计——以连州布袋木狮为例》④柯腾,曹宏:《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期待依法建立长效保护机制》,《人民之声》2010年第12期;刘晶鑫:《基于地域文化的动漫文创设计——以连州布袋木狮为例》,《艺术教育》2019年第10期。;再次是关于布袋木狮舞文化嬗变和认同研究,如胡骁、曹德祺《嬗变·融合·认同:南岭民族走廊“布袋木狮舞”的当代文化阐释》⑤胡骁,曹德祺:《嬗变·融合·认同:南岭民族走廊“布袋木狮舞”的当代文化阐释》,《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2023 年第1期。。以上文献内容甚少关注舞蹈创造主体的能动性创造意识,即心灵发展史维度的探讨。人类学是关注“人”的学科,对人创造文化的心灵发展过程的探究,是真正以“人”为中心的研究。基于此,本文在人类学整体观思维观照下,将以南岭走廊粤北连州市挂榜瑶族村布袋木狮舞的形态、内容研究为中心,深入连州、蓝山、临武、嘉禾等县、市实地调研,将实地调研的口述资料、少量的民间文献和牵狮调中的唱词进行互证分析,并结合映射、投射理论,在历时性(历史背景)和共时性(区域制度和文化)互动中,对瑶族人民感知汉族布袋木狮舞后的心灵反应和这一心灵反应如何转化为可视化实践——瑶族布袋木狮舞的形态,以及布袋木狮舞如何传衍发展等问题进行分析,以求教方家。
二、布袋木狮舞形态——“漂洋过海”的身体型塑与心灵表达
(一)布袋木狮舞生存的地理环境、历史传说和道具制作
粤北瑶族布袋木狮舞生存于连州市三水瑶族乡挂榜村。连州处于五岭南麓,湘、粤、桂三省(区)交界处,早在《隋书·地理志》便记载了熙平(今连州)是莫瑶的主要居住地之一。唐朝元和十年(公元815 年)唐代诗人刘禹锡在连州作刺史时所作的《莫瑶歌》《蛮子歌》和《连州腊月莫瑶猎西山》等诗篇,记录了当时瑶族的生产生活和习俗信仰等方面内容。三水瑶族乡挂榜村始建于明朝,由瑶族赵姓先祖从湖南江华迁移至湖南蓝山,后迁入慈溪聚居而成。据说因古时皇帝通关文牒“过山榜”在此悬挂①广东省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编:《全粤村情——清远市连州卷》(五),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329-330页。而得名。该村位于连州市西北部,其西、北皆与湘南片区的蓝山县交界,北与临武县交界。村旁有一条湘粤古道,为瑶民迁徙、湘粤人群交往奠定了良好基础。
关于布袋木狮舞的来源,据三水乡挂榜村老艺人赵永富口述:“其祖先赵朝生之妻犯事,受到军官治罪,三水乡十二姓瑶人打着长鼓,舞着神犬到衙门请罪,受到军官讨伐,瑶民便四散奔逃,打长鼓者走得不知去向。舞神犬者赵朝生逃到南岳山,得到道长保护。因赵朝生武艺高超,被封为南岳狮一祖,但他愿领受改犬为狮,不愿受为一祖,故为南岳木狮二祖”②访谈对象:赵永富(男,2020 年过世),程善苟(1943-,男);访谈时间:1991—2018 年不定期访谈;访谈地点:挂榜村。访谈人:高旺娇(1967-,连州市三水瑶族乡挂榜村人。1991—2022 年任连州市三水瑶族乡文化站站长)。同时参见:林为民,曹春生,黎琼:《连州过山瑶》,第102页。。过去规定每年农历十月秋收后到来年二月春耕前才能耍木狮。最隆重的是盘王节和正月里,寨子里的舞狮队会在盘王庙前和相邻的瑶族村寨表演:首先烧香燃蜡祭拜,随后敲起锣鼓,吹起唢呐、横箫等,便开始舞狮,其意在祭奠祖先,祈求人丁安泰、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布袋木狮舞名字由来与其材料构成有关,瑶族布袋木狮舞狮头由泡桐树木雕凿而成,狮身用黄布做成。据赵永富家收藏的手抄本载:
“犬狮分上下两件组成,上件为面,下件为唇,上件额头刻浮五珠,中珠最高,其四珠逐底。扎头安六只小铜铃,六女,宽八寸,赵八,舌苔七寸,盘七厚(高)六寸,六男。狮被长一丈二尺,十二弟兄合置,高四尺八寸,四面八方。前面也就是胸前扎狗牙十二个,上排五个,下排七个。”①《盘古大王·坡(波)襄牒·龍犬獅套路含儀》,蓝山系第三区荆竹乡黄南冲赵贵珠于公元一九五一年辛卯岁十一月二十五冬至手抄。由连州文化馆许涛副馆长从赵永富家搜集复印,时间:2008年11月3日。并记载“景定元年七月初二日,盘王恩赐,犬狮、长鼓是瑶族的身份证物”②《盘古大王·坡(波)襄牒·龍犬獅套路含儀》,蓝山系第三区荆竹乡黄南冲赵贵珠于公元一九五一年辛卯岁十一月二十五冬至手抄。。
瑶安乡小长鼓舞传承人赵新花说:“将泡桐树根雕刻成木狮头,泡桐树茎做成长鼓,木狮是老大,拿长鼓的人在路上见到舞木狮的要停下来拜三下。”③访谈对象:赵新花(1963-,女),访谈地点:连州市瑶安乡盘石里村,访谈时间:2023年2月16日,访谈人:李婷。可想而知木狮在瑶族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二)布袋木狮舞形态、内容及其隐喻:漂洋过海之迁徙生活的历史记忆
布袋木狮舞是集歌、舞、乐于一体的综合表演形式,主要分为两大部分,即布袋木狮舞和牵狮调。布袋木狮舞的形态由狮被里一对舞者身体拼出,一人耍狮头,掌控狮子上、下颌开合的节奏,一人作狮尾,指挥、操演所有舞蹈形态。布袋木狮舞总共有六套变化,狮子滚俏、乌龟爬沙、变青山、狮子生仔、狮子摆台、狮子牵仔④《中华舞蹈志》编辑委员会编:《中华舞蹈志·广东卷》,学林出版社,2006年,第285页。,每套变化根据内涵又变成十二个造型。每一个造型构成一个“象”(也称“景”),总共有72“象”(“景”或造型)。每个“象”(造型)均在一维空间(地面)和二维空间(直立)之间展示,表演伊始向四个方位的神灵鞠躬敬拜,表演中每套造型也要向四方神灵展示,造型之间由踹腿蹬狮被动作连接。木狮舞表演结束紧接牵狮调表演,意为将在外面玩耍(或表演完)的木狮牵回家。此时表演者戴着面具,左手撑雨伞,右手拿烂蒲扇,以演唱、对话的戏剧性表演形式演绎迁徙途中发生的故事、对瑶民的忠告等。在民间文献《盘古大王·坡(波)襄牒·龍犬獅套路含儀》中记载:“犬狮长鼓妙中妙,能解意中仔细祥;三十六个是当壹,七十二双当对当;歌中能解其中意,在行表开意中精”⑤《盘古大王·坡(波)襄牒·龍犬獅套路含儀》,蓝山系第三区荆竹乡黄南冲赵贵珠于公元一九五一年辛卯岁十一月二十五冬至手抄。。牵狮调对于布袋木狮舞迁徙内容起到解释或补证的作用。根据调查和文献记载,布袋木狮舞主要演绎封建王朝统治下被迫迁徙途中“漂洋过海”的艰辛历程,及其不同情境下产生的喜、悲、护、想、报、形、反七类心理变化。(见表1)
表1 布袋木狮舞形态及其隐喻表⑥此表内容由连州市三水乡文化站前站长高旺娇核对完成。
表2 布袋木狮舞的历史传说表③表2内容是笔者于2023年1月15日-19日调研搜集而来。
木狮舞的动作造型及其隐喻的不同心理,揭示出瑶族人在历史生境中生活的困境,展现瑶族人不畏艰险勇敢拼搏的精神,对封建压迫敢于反抗和对盘王的敬仰,以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情义。从隐喻渡海后重建家园的“形”的动作造型数量,表明追求美好生活是瑶族人民最大的祈愿。
三、布袋木狮舞之建构——历史传说与心灵史的互证
任何一种民族民俗舞蹈皆是人民处于特定的历史、社会、自然环境中思想、观念投射的产物。对传统舞蹈历史形成过程的研究,既要关注舞蹈的起源传说,并将其置于特定历史背景下的区域制度、人群互动等方面进行考察,亦要关注人的主观能动创造性,即关注历史和区域多元文化互动下“人”如何从身体感知到形态、意义建构的心灵发展过程。
(一)布袋木狮舞起源——从多点传说与舞蹈内涵双向互动中探寻
据多数历史学家考证,狮子是西域以朝贡之物向华夏中原进贡时传入的。汉唐时期,狮子舞多流行于宫廷和贵族之间,大约从两宋开始流传于民间。近两千年的发展,已经衍生出具本土化形态、内容各异的狮子舞蹈,布袋木狮舞便是其中一种形式。粤北连州挂榜村瑶族布袋木狮舞内容的建构过程,从各地布袋木狮舞起源传说、动作造型的比较,便能看出端倪。
连州瑶族迁徙歌和布袋木狮舞手抄本中均显示南宋景定元年(1260 年)八月十二兄弟漂洋过海的历史,迁徙歌中还记录了“景定元年三月,瑶族人舞木狮进朝”①连州瑶族迁徙歌手抄本,由连州文化馆许涛副馆长从挂榜村搜集,时间:2008年11月4日。,布袋木狮舞手抄本《盘古大王·坡(波)襄牒·龙犬狮套路含仪》也载:“景定元年三月三日,朝春纷纷评皇邀盘王赴宴,席间,奏评皇曰:寡人有奏,主上可否让儿孙们前来笙歌助兴早已候在殿外等候的儿孙们听主上有宣踊踊而来,参拜礼仪完毕舞动犬狮。”①《盘古大王·坡(波)襄牒·龙犬狮套路含仪》,蓝山县第三区荆竹乡黄南冲赵贵珠于公元一九五一年辛卯岁十一月二十五冬至手抄。表明最晚南宋景定元年(1260年)三月已经有布袋木狮舞。有意思的是这本布袋木狮舞手抄本显示蓝山县第三区荆竹乡黄南冲赵贵珠抄。挂榜村赵姓瑶族人正是从湖南江华迁徙到蓝山后再迁徙过来,而蓝山(属湘南)与连州(属粤北)相邻,共属瑶山片区,明清时期,瑶族人在湘南与粤北片区域迂回迁徙也实属常事,牵狮调中亦证明这一点:
甲:我从韶关到连州,又到丰阳回家了。
乙:姥姥,你不是回家了吗?
甲:我是回家了。
乙:你回家了也唱向条好歌嘛!好唱(一齐唱):
1. 走出乡来回出乡
走了宁远过蓝山
蓝山有个龙袍岭
宁远有个九嶷山
只有蓝山无用处
又无半个坐朝堂②林为民,曹春生,黎琼:《连州过山瑶》,第113-114页。
2. 嘉禾有个米筛岭
临武有个挂榜山
九嶷山上出天子
挂榜山上出娘娘
根据牵狮调中提到迁徙所经之地——蓝山、临武、嘉禾和宁远县,笔者先进行相关文献的查找,只有《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湖南卷》和《湖南民族民间舞蹈集成·零陵地区卷》中记载了蓝山汉族布袋木狮舞和宁远汉族布袋木狮舞的历史传说及动作名称。为了更好地比较分析,笔者深入湘南片区布袋木狮舞播布区进行调查。现将调查结果和已有文献信息列入表格。
从上述各地木狮舞历史传说和动作内涵进行比较得知:第一,木狮舞可能是唐朝从中原(汉族)宫廷、贵族中向蓝山、宁远、嘉禾汉族等湘南地区播布过程中,不断变迁的舞蹈形式。至宋朝嘉禾汉族布袋木狮舞就已经形成,而瑶族布袋木狮舞最早出现在南宋景定元年(1260年),经历“漂洋过海”后渐次形成的,说明瑶族布袋木狮舞形成时间比汉族晚,其应该是采借汉族布袋木狮舞形态再次建构的本民族舞蹈。第二,瑶汉布袋木狮舞虽然有共同的动作造型和内容,如狮子变旗、变船、变鲤鱼等,但动作象征意义不同,如瑶族布袋木狮舞变“乌龟”是为报答漂洋过海过程中的救命之恩,汉族则是日常生活所见,表达美好的生活;瑶族布袋木狮舞“变船”是为漂洋过海,汉族则是为送秀才读书,等等。然而,瑶族先辈从身体感知到借鉴、再次建构布袋木狮舞,其心灵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其动因是什么?
(二)布袋木狮舞形态的心灵建构过程——映射机制与投射机制的转化
一个活生生的人常常会在无意识中用某种方式表达所领会、感悟的东西。而这种感悟是来自外部信息映入心灵后的内部体验结果。心灵史的探究是“通过挖掘个体心灵的变幻,深入个体的内心世界,观察内心思想的轨迹,深究人类灵魂深处的世界”①黄道炫:《政治文化视野下的心灵史》,《中共党史研究》2018年第11期。。一个民族对另一民族舞蹈形态的“借用”,首先要关注对此舞蹈形态的身体感知和心灵认知作用下构成对此舞蹈形态加以接收的映射机制。“映射”这个词书面解释是“照射”,近义词有“映照”“照耀”等。其原本是一种数学概念,指两个集之间的对应关系。后来被运用到认知语言学中,指特定具体的源概念和抽象的目标概念(思想、情感等)之对应关系,即源概念映射目标概念②弗里德里希·温格瑞尔,汉斯—尤格·施密特:《认知语言学导论》(第二版),彭利贞,许国萍,赵微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8-160页。。这一映射可看成个体从外界探寻自我认同的一种心理机制。换言之,指视觉、听觉和触觉等种种外界的存在,“经过人自身感知觉的注意与选择过程,映入自我心灵之中”③引用2022年11月26日在“全国艺术人类学年会”上赵旭东教授的发言内容。。这种选择从心理动力学角度阐释是由某种内在驱动力和所处的外在环境共同作用下完成。连州瑶族迁徙歌和牵狮调皆能证明瑶族人在景定元年八月被迫从湖北、湘中经过“漂洋过海”到南方,并在湘南片区的蓝山等县生活过。瑶族人在与汉族人的交往中感知、观察汉人热闹、象征吉祥的布袋木狮舞时,作为备受封建社会压迫、追剿而经历生死存亡的“漂洋过海”的瑶族人,多么渴望过上安定的生活,多么希冀将“过海”中的经历、对盘王显圣④传说瑶族人民“漂洋过海”途中遇到暴风雨,七天七夜无法靠岸,盘王显灵后风雨停了,瑶民平安到岸。的恩情和过上安定生活的愿景寄托于某种显性的外在表达形式上。而汉族布袋木狮舞中船、方桌、凳子、旗子、鱼等各类生产生活所需的形态因与瑶族所处生境下的所见所需相似,与求得生存的心灵需求产生某种共鸣,便映入到瑶人的心灵之中。
随着瑶族人观看汉族布袋木狮舞表演次数的增多,心灵接受的映射材料——布袋木狮舞表演内容不断增加。瑶族人长久以来心理承载的各种压力和压抑需要有发泄的出口,一旦领悟汉族布袋木狮舞动作造型,并通过与自身经历的联系、想象,心灵便产生顿悟——通过布袋木狮舞表达漂洋过海生死经历、对盘王的信仰和对安定生活、族群繁衍生息的期望。于是,瑶族人将映入心灵的材料——布袋木狮舞形态、内容结合自我的意识进行整合、筛选、产生新的意向图式后,逐渐将这些在心灵深处自我意识的存在直接投射于可视的布袋木狮舞外在形态上,从而形成形态、内容更为丰富的具表征意义的瑶族布袋木狮舞(如图1)。
图1 瑶族布袋木狮舞形成之心理发展过程
“投射”字面含义为(对着目标)扔或掷,射向等。在心理学领域最初由F.Sigmund提出,认为自我会将内在欲望、冲动等心理的潜意识转移到他人或周围事物上,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又是一个更广泛的过程①Corsini R J.Encyclopedia of Psychology(second edition).NewYork:John Wiley and Sons,1994:127-128.。随着学者们研究的深入,投射的内涵得到进一步延伸,突破了自我心理防御范畴,被认为是一种将内在意向赋形的过程②孙瑞英:《基于投射理论的隐性信息需求挖掘研究——以图书馆咨询解答工作为例》,《图书馆论坛》,2011 年第6期。,这一过程笔者认为可看成个体将自身的性格、态度、情绪、观念等内在倾向经过创新意识下的心理整合、重构反映于显性行为,并通过这种行为展现出来。即将内在想法加诸外在对象的心理机制。瑶族人民在感知、认识汉族布袋木狮舞后,将无意识选择的动作形态映入心灵中,在整合素材的心灵发展过程中首先将汉族布袋木狮舞形象与自身图腾信仰——龙犬形象相结合,即狮头用泡桐木雕凿③传说盘王打猎遇到一头野山羊,被野山羊羚角顶下悬崖,正好挂在一棵泡桐树上。为了纪念盘王,将泡桐树砍下做长鼓,木狮头也用其雕凿而成。,面部改为长方形,耳、鼻、眼神似犬,然后将“漂洋过海”的经历及其喜、悲、护、想、报、形、反等七类心理反映和愿望等通过象征符号的表达形式渐次投射到布袋木狮舞形态中,并在反复身体实践中不断建构和完善,直至最终形成72套布袋木狮舞动作造型(“象”“景”)。闻一多先生曾说:“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④闻一多:《闻一多选集》,新文学选集编辑委员会编《新文学选集第一辑》,开明出版社,2015年,第112页。,这七类心理变化是由逻辑的叙述性情景和相应的情绪表达共构而成,如“悲”,通过变坟隐喻盘王未完成大业便逝世的悲伤心情;“护”,通过变青山、进岩、宝塔等象征十二姓瑶在“渡海”中遇到的重重险境,设法保护自己;“喜”,通过变桌椅、挂匾等象征过海到岸,重建家园的喜悦心情,等等。这种带着丰富心绪情感和“漂洋过海”内容成为连州瑶族布袋木狮舞具标识性意义的要素。对于没有本民族文字的瑶族将情绪情感和愿望都投射到布袋木狮舞的相应的动作造型中,以此记录瑶族人的生活状态和思想观念。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瑶族人能动性创造布袋木狮舞过程不是自身映射机制与投射机制一次性转化完成,而是多次连锁转化过程。并且在映射和投射之间需要通过心灵空间进行信息(材料)的整合、生成意向图式,而这一过程往往要伴随身体对映射材料的内部体验和外部实践。第二,瑶族布袋木狮舞表演形态虽然采借汉族布袋木狮舞,但表演的幅度比汉族布袋木狮舞小,表演空间更低,属文狮。如每个造型之间的过渡——踹腿蹬狮被动作,瑶族只蹬狮被,动作较收敛,汉族则配合手的舞动和跳跃,动作粗犷,属武狮。瑶族整个表演形态更贴近温驯的“犬”。这一形态特征和表演特点,正是瑶族人在明清时期封建王朝统治下,其性格、地位、心境的映照,如同手抄本中所描述的:“犬狮秘密深于海底子孙,王瑶无法抬头,世代受人欺压,头做埋头神龙,不做浮头。”⑤《盘古大王·坡(波)襄牒·龍犬獅套路含儀》,蓝山系第三区荆竹乡黄南冲赵贵珠于公元一九五一年辛卯岁十一月二十五冬至手抄。
从上述瑶族布袋木狮舞形成的传说、内容和映射、投射的心灵转化过程,皆表明瑶族布袋木狮舞建构与当时瑶族人生存的历史生境下“人”的主观需求息息相关。其是借鉴汉族布袋木狮舞的外形后不断建构的符合本民族观念和心境的形态和内容,这一创造之心理发展过程正是瑶族人民在映射机制和投射机制的转化中得以建构的心灵史,瑶族布袋木狮舞继而成为南岭走廊湘南和粤北瑶族人民共同的历史记忆,亦彰显瑶族对主流文化的认同。埃里克森认为,认同是个体心理与社会、历史互动下,其在情感或信念上与他人或其他对象联结为一体的心理过程①Erik H.Erikson.Identity:Youth and Crisis.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94:22-24;参见龙金菊,高鹏怀《记忆、认同与共生:兼论“爱国汞”精神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逻辑》,《广西民族研究》2019年第6期。。瑶族对汉族布袋木狮舞形态的采借体现了瑶族人对中华狮子文化从心理的接纳。
四、布袋木狮舞之存续——共生样态下的历史传衍与当代发展
瑶族布袋木狮舞是瑶族人民在迁徙过程中与汉族交往交流后逐渐形成,并在与汉族布袋木狮舞共生存续下不断发展。“共生”本是一个生物学概念,最早由德国著名的真菌学奠基人德贝里(Anton de Bary)在1879年提出:“共生是不同生物密切生活在一起”②洪黎民:《共生概念发展的历史、现状及展望》,《中国微生态学杂志》1996年第4期。。随后的一百余年里,“共生”理论在生物学界引起了高度重视并获得重大发展。随着“生物共生论”的发展,“共生”理论被借用来研究人文社会领域的问题。费孝通先生描述的“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多元一体文化”格局便是处于文化共生视角下的表述。
(一)布袋木狮舞的历史传衍——制度、经济、环境、信仰等文化共生下人的主体性意识
任何传统舞蹈的历史传衍,我们应该认识到其不是一种独立存在。粤北瑶族布袋木狮舞是汉族布袋木狮舞与瑶族“漂洋过海”迁徙生活内容的互动催生而成,其存续与汉族布袋木狮舞、其他瑶族布袋木狮舞形成共生关系。具体来说,从粤北挂榜村布袋木狮舞初步形成到72个动作的完整呈现,均在与湘南嘉禾、宁远、蓝山汉族和蓝山瑶族布袋木狮舞互动共生样态下臻于完善。同时,其与粤北其他舞蹈文化也形成共生关系,并在共生中持续互动发展。然而,“共生”不仅包含多元文化的共存理念和联结关系,即文化之间的平行互动关系,亦包含与影响布袋木狮舞发展的共生因素之依存关系,各种关系联结形成共生系统。布袋木狮舞内容的发展过程受区域制度、经济、环境、信仰和人群互动影响,或者说是与制度、经济、环境、信仰和人群共生。这种动态性发展过程是“人”主体性意识的选择。
明清时期,因封建王朝对瑶人实施“剿、抚”政策,一方面促进瑶族的进一步迁徙,致使刚形成的布袋木狮舞在不同地域进行传播,并在与不同地域的族群互动中进一步发展;另一方面,为加强对瑶族的管理,朝廷专门在连州设立了“化瑶局”,设“理瑶同知”职官专门处理瑶族事务。现在的连南瑶族自治县、湖南蓝山的紫良乡等都在连州“化瑶局”的管辖范围之内③林为民,曹春生,黎琼:《连州过山瑶》,第151页。。由此促进三地瑶、汉民族的交流。
在王朝国家制度和贫瘠的山地环境下,瑶族以“漂洋过海”“吃过一山迁它山”的迁徙游耕生活为主,随着迁徙中与汉族农耕文化的互动,以及到连州后,因连州所处三省交界处,是个水丰林茂宜居的好地方,使瑶民游耕变为农耕,布袋木狮舞变桌、椅、狮子朝阳、狮子睡觉、猴子跳球、鲫鱼等形态体现安稳惬意的定居生活状态。刘禹锡诗在《连州刺史厅壁记》就连州地理环境描述:邑东之望日顺山。由顺以降,无名而相钦者以万数,回环郁绕,迭高争秀……城下之侵入湟水。由湟之外,交流而合输以百数……东南入于海……。适宜的生活环境让瑶族终于定居下来,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环境等外界因素映射在瑶族人心灵中,对瑶族人性格、观念产生一定影响。瑶族人的主体性意识再次投射到已有的布袋木狮舞中,使连州布袋木狮舞在不断重构中发展成如今情感丰富、动作多样的具想象力和象征意义的连州布袋木狮舞。
瑶族布袋木狮舞犬的形态和动作特点源自盘瓠信仰,又与盘瓠信仰仪式共生。前面已经提到过去布袋木狮舞表演场域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还盘王愿”仪式场域,配合瑶经念唱“漂洋过海”内容进行表演,以祭祀盘瓠、纪念祖先为目的,通过表演让子孙后代铭记先祖生死存亡攸关的拼搏精神和盘王显圣的感恩之情;另一种在春节大年初一的盘王庙门前。以拜先祖和庆祝丰收,祈福来年平安。配以耍棍、舞刀等一同展演,既表示以强身健体来抵抗封建势力压迫,又表示清除一切邪恶。布袋木狮舞在仪式展演中使自身得到存续和传衍。
上述表明布袋木狮舞历史地的传衍和发展是在多维要素助推下,瑶族人价值观念不断调整中进行的,其与共生文化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共同体”。
(二)布袋木狮舞的当代传承——建构多元文化共生发展机制
布袋木狮舞经历“破四旧”后,传统艺术的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大量民间文献被烧毁,舞蹈表演被迫停止,导致72 个动作造型多数失传。直到20 世纪80 年代,布袋木狮舞才得以恢复发展。尤其是在“非遗”保护政策下,政府为连州挂榜村建立了布袋木狮舞博物馆暨传习中心,使其文化得到进一步挖掘和保护。然而随着挂榜村村民外出打工的人逐渐增多,加上主持“还盘王愿”仪式的大师公过世后仪式无法举行,布袋木狮舞失去极其重要、密切的仪式共生场域而日渐式微。面对布袋木狮舞新的传承困境,如何建立布袋木狮舞传承发展的长效机制,笔者认为应该遵循当下文化生态规律,即延续历史的共生内在逻辑,结合新时代特点建立共生传承发展机制。
我们要“尊重民族共同体自身的自然状态与现代性状态的二重性互构问题”①龙金菊,高鹏怀:《记忆、认同与共生:兼论“爱国汞”精神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逻辑》。,既要清晰地看到,由于现代化文化冲击和奔赴城市的务工人员增多,以及自主传承性意识和动力不足等原因,单一自在、自序的发展已难以维持其文化的传承,又要认识到传统文化是全民共享的文化,只有顺应现代化建设的大背景,将文化融入人的生活中,才能得到认同感,促进其更好地传承发展。即建立一个传统艺术与当下社会多元文化共生发展机制才能顺应文化生态发展规律。我们不仅要抢救、保护、创新传统舞蹈文化,还要加以利用,利用是最好的传承保护。我们既要注重多民族、多样态文化的共生发展,认清“以单一民族为单位的文化建构已难以满足新时代民族共同体构建的客观事实”①龙金菊,高鹏怀:《记忆、认同与共生:兼论“爱国汞”精神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逻辑》。,又要认清布袋木狮舞的价值与其他领域的连带关系,观照与区域经济、文化、信仰(民俗)、教育和现代科技共生发展路径。例如,粤北连州市政府牵头定期开展盘王节活动(连州已有14 年未举办),让布袋木狮舞与其他瑶族舞蹈,甚至连带他民族舞蹈在活动中予以展演。活动作为文化旅游的重要品牌,将吸引各地游客前来共享民族节日的欢愉。节日不仅提供展演的场域,还连带吃、住、山地特长、“非遗”产品推广等经济项目,促进经济可持续发展。布袋木狮舞与节庆民俗活动和文化旅游经济共生,这种共生方式从某种意义来说可成为布袋木狮舞传承的驱动力。又如,将布袋木狮舞融入学校美育建设、专业教育和研究中,在传承舞蹈形态和内容的同时,深入挖掘其文化价值和内涵,促进专业教育、审美教育、理论研究的高质量发展与舞蹈传承共生;将布袋木狮舞融入现代科技中,以现代化技术推动、大力传播布袋木狮舞文化,增强人民的文化自信。并在以上基础上,建立共生发展的制度保障。
五、结语
本文从微观的个案研究展现出宏观事实,即通过对瑶族布袋木狮舞形成之心灵发展过程的映射、投射机制转化的研究,展现其舞蹈形成、演变的心灵发展史,其研究是对创造主体“人”的关注,“人”的主观能动性创造是任何具表征意义的民俗舞蹈形成的关键。我们应立足和聚焦于人及其能动性这一根本命题,由此探究在特定时空中国家与地方复杂互动过程中的历史演进与文化创造②张应强:《再谈清水江文书研究的历史人类学取径》,《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9年第1期。。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③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传统舞蹈作为以人为本的民族文化,其传承发展理应契合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道路。将共生规律运用于当下瑶族布袋木狮舞文化传承发展中,那就是将瑶族布袋木狮舞传承融入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中,充分发挥布袋木狮舞与乡村振兴、经济发展、人的教育和现代科技等方面的共生共赢特点,使木狮舞传承发展更具生命力和活力。本研究对作为主体性表达的瑶族木狮舞,及其形成过程中对“人”心灵发展史的探讨,为少数民族与汉族历史上的互动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为当下中国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研究提供了一定的依据,其研究具有一定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