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口的翻译家
2023-12-22尹海月
● 尹海月
在重庆市中心的红土地地铁站,有一位男士,每天都会在这里卖书。他坐在塑料凳上,面前摆着一小摞书,书上放着白色小牌子,上面写着“翻译家签售新书”。
每天下午5点,只要天气晴朗,他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一天,一名高中生经过,被这场没有鲜花和掌声的“签售会”吸引。眼前的这位卖书人戴着眼镜、穿着衬衫和皮鞋,看起来十分从容。她拍了两张照片,写了一段话,传到短视频平台,没想到引来20多万人点赞。“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浪漫和灿烂”“我很敬佩他,为了梦想,选择在地铁站销售自己的作品”。
有人认出他是重庆师范大学校外兼职导师王川舟。年轻人在王川舟的书摊前排起了长队。他们有的是在重庆旅游,特地赶来的;有的是受外地朋友委托,前来买书的。也有不少年轻人买完书,蹲在王川舟身旁,和他聊起人生和理想。
“他们不理解这是一种个人的文化追求”
王川舟今年63岁,开过翻译事务所,参与过不少大型翻译项目。2020年,他退休了,每月拿四五千元的退休金。因为过去主编了《重庆翻译家》杂志,他决定把自己写的文章结集成书。他找到一家出版社,自费出版1000本《翻译往事》。期待在“社会上引起一点反响”。
没想到,自费出书需要作者自销。看着家里堆积如山的书,王川舟犯了愁。思来想去,他决定把书卖给“真正的读者”。
听说王川舟要出去卖书,家里人都反对,认为“很丢人”,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选择在地铁站卖书。他觉得这里人流密集,写上“翻译家签售”是为了吸引路人。很多时候,他卖不了一会儿,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就不让卖了。他也不生气,这个地方不让卖,就换到另一个地方。
他觉得幸运,第一天摆摊就卖出去两本书,买书的还都是“重庆文化界的人士”。他盘算,如果一天卖两本,两年多就能把书卖完,“我小小的出书梦就实现了”。
他的第一本书不到一年就卖完了,还收到不少好评,“应读者要求”,他又印了1000本。
卖书时,王川舟遇到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教授告诉他,自己也出过一本书,堆在家里没处放,老婆跟他吵架,让他把书当垃圾处理掉。教授不愿意,但多次争吵后只能妥协。教授说,这件事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他后悔自己没有勇气,像王川舟这样出来卖书。
还有一次,一位相熟的朋友路过书摊,注视他几秒钟,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什么都不问,买完书就走。王川舟推测,是那位朋友托这个年轻人买的,朋友这么做或许是怕他难堪。但他并没有。“我迈出了这一步,就不管他们的看法。”
他也遭遇过一些“冷言冷语”。有个路人经过,说翻译家在这儿卖书斯文扫地。还有个妈妈指着他对孩子说,不好好学习就会这样。王川舟不在乎这些声音,他说:“他们不理解这是一种个人的文化追求。”
“他很有毅力,勇敢追逐自己的梦想。”广东佛山的一个初二学生看到短视频后,通过几个网友介绍加上王川舟的微信,买了两本书。周围人都在拼命学习,她害怕考不上高中,觉得自己缺乏毅力。和王川舟在微信上聊了聊,她感觉自己看事情乐观些了,“这是我开学收到最好的礼物”。
“如果不探寻出路,就会朝坏的方向发展”
卖书时,王川舟喜欢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他遇到过一个大学生,对方捧着书看了半个小时也没看明白。王川舟问她最近在干什么,她说在找工作,焦头烂额,静不下心来看书。
茫然的年轻人希望在这个书摊前找到方向。
23岁的王同想当一名导演。他在剧组打过杂,给自媒体拍过美食,月收入两三千元。没有人脉,学历不高,他觉得前途渺茫;22岁的程序员刘思刚从一家互联网公司辞职。他喜欢看书、写作,想转行从事文学相关工作……在这些年轻人看来,王川舟是一位“有生活阅历的长辈”,可以给予他们一些人生建议。
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王川舟认为自己是幸运的,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时机,又恰逢合资企业兴起,转行做了翻译。而现在的年轻人读了大学也不一定好找工作,“面临很多不确定性”。
在王川舟看来,年轻人的迷茫与缺乏生活的磨砺有关,“累的工作不愿意做,好的工作又进不去”。他鼓励年轻人多寻找出路,“如果不探寻出路,就会朝坏的方向发展”。他有一个读者是农村孩子,没上过大学,毕业后去中亚挖矿。还有一个读者在印尼开重型卡车,挣了不少钱,“天地广得很,这也是青年的一种活法”。
他年轻时也是这么摸索过来的。大学毕业后,他怀着科研梦,去一家材料研究所做科研,结果工作没多久,单位开始“工厂化”,科研经费减少。那时,全民经商的热潮掀起,王川舟稀里糊涂跟着潮流走,去了汕头一家外企工作,到了发现只是坐办公室。他觉得自己的特长是外语,便去重庆一所大学学了一年日语,转行做了翻译。“不能一条路走到黑,要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去寻找出路。”
他建议王同先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不仅仅是为了挣钱,也是为了跟社会建立联系”,然后再利用业余时间追求自己的导演梦。对于刘思,他也是这么建议的:“必须脚踏实地,走一步看一步。看得很远,却一步都不走,那怎么能行呢?”
刘思觉得王川舟的建议很中肯。他打算接下来考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生,如果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个专业,再去找工作。“趁着年轻,多找找自己的方向。”
王川舟有一位读者,多年来都没有工作,靠父亲养活,闷在家里写诗。他告诉两位年轻人,不要太执着于成功,容易“钻牛角尖”。王川舟也想过,假若自己的书无人问津,是否也会很痛苦,“我不是专业作家,不成功不成名很正常,这样想就没压力了。”
“人得有自己的精神世界”
卖书时间越久,王川舟越觉得这是一个“生活的窗口”。“退休之后我特别有感触,如果不来卖书,基本跟社会脱节,整天碰不到几个人。”
通过卖书,他遇到不少有意思的人。接触过的年轻读者里,王川舟更欣赏那些坚持奋斗的年轻人。“任何一个时代,如果一个人的精神垮了,就很难办。”
他认为老年人也应该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翻译第二本书《血浴》,就是在卖书时认识了作者陶鹏。陶鹏是重庆一位老艺术家,也是第一个把川江号子以艺术形态搬上舞台的人。2017年春天,王川舟把书翻译完了。看到译稿,80多岁的陶鹏很高兴,遗憾的是,还没等到译本出版就去世了。
他计划以后再出版一本名叫《市井》的书,记录他卖书过程中遇到的人和事。他还希望每个城市以后可以设立一个卖书点,让每一位卖书人都能获得尊重。
100多年前,他喜欢的诗人惠特曼站在布鲁克林的渡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百年不变的航船、岛屿和大海,向世人发问:“联系我们的是什么?联系我们几十年或几百年后的又是什么?”100多年后,王川舟看到了这本书,他觉得连结人们的,是文化和灵魂。